恐怖主义犯罪动机探析*
——以青少年恐怖分子为样本

2018-02-06 03:58
浙江警察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恐怖分子恐怖主义动机

(中国政法大学,北京 100088)

一、恐怖主义犯罪动机分析的样本选取

(一)恐怖分子的心理特征。恐怖主义是极端暴力犯罪组织的典型代表,是当代世界各国面临的重大威胁。“使用恐惧的力量,特别是将其当作一种胁迫他人的手段”即谓之恐怖主义。[1]恐怖主义犯罪是指为了某种政治或者社会目的,意在威胁或胁迫政府、平民,或因其他目的(如心理需求)而对他人的人身或财产非法使用极端暴力的行为。

随着美国纽约“9·11”暴恐事件的发生,全世界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恐怖主义犯罪,随后世界上又发生了一系列的恐怖活动,如巴厘岛爆炸案(2002年)、马德里爆炸案(2004年)、伦敦爆炸案(2005年)、孟买爆炸案(2008年),以及近年来伊斯兰极端组织发动的遍布中东及西欧国家的恐怖袭击。恐怖主义犯罪已经成为全球必须共同面对的严重犯罪。恐怖分子经常被描述为不正常的个体,并被冠以“邪恶的、疯狂的精神病”,或“严重的精神错乱”“心理病态的杀人狂”等称谓。事实上,这种残暴的、不人道的袭击无辜平民的暴力行为的确很难让人认同恐怖分子是理性的、情绪稳定的个体。但极少有证据表明,恐怖分子都是心智不健全或者精神病态者,相反,有很多研究指出,恐怖分子比其他的暴力犯罪人的心理更加理性,而且相当沉稳。[2]

(二)恐怖主义犯罪动机分析的样本选取。恐怖分子几乎是一个非常异类的群体,其中大多数人是平均年龄在20-29岁的未婚男性青年。[3]也就是说,广义的青少年群体(12-30岁)是恐怖主义成员的主体部分,其中有不少成员曾经受过良好教育,有的来自中产阶级家庭或上层社会。[4]但实际上,更多的恐怖分子来自贫穷的社会底层,他们“从事不体面的工作,仅能提供较低水平的生活而提升生活质量的希望渺茫”。[5]处于心理困顿、命运失望或者贫穷落后生活状态的青少年心理世界中,是什么决定性的心理力量或者压力驱使他们成为残酷无情的恐怖分子的,这个问题需要多维度深入探究。鉴于此,本文主要以青少年恐怖分子为样本,多维分析恐怖主义犯罪动机。

青少年(广义上为12-30岁的年轻人)是人生特殊的时期,是其人生观、世界观正在形成但尚未定型的时期。在这一特殊的社会化过程中,外在的社会因素与自身的生活经历(尤其是遭受重大生活事件)发挥着特殊而重要的作用。极少数的青少年则容易受极端化思想的影响而加入恐怖主义组织,这既是青少年的认知、情感活动不成熟的体现(如极端自卑或自负狂妄的个性特征),也是其生活环境(尤其是文化环境与家庭环境)的产物。换言之,消极文化的力量正是通过青少年不成熟的心理行为(如幼稚的或偏激的认知模式、情绪主导的行为模式等)而影响着他们的危险选择与危险行为。

从生物—心理—社会模型(BPS)而言,青少年恐怖分子与普通的青少年一样都是生物个体、心理自我与社会人的统一。在当前世界范围恐怖主义极端化表现的形势下,极少数青少年成为了恐怖分子,其犯罪心理和犯罪行为的动力来源之一是外在的极端文化,即极端主义宗教思想,这是比较典型而占主导的犯罪驱动力。受此类社会文化因素决定的动机属于文化驱动型恐怖主义犯罪动机。而个体心理(包括自我的认知、情绪情感、人格)驱动的恐怖主义犯罪动机来自于心理挫败感,受此类心理因素驱动的动机与为改变自身命运或者维护特定价值观的理性决策驱动的动机这两个方面结合成为心理驱动型恐怖主义犯罪动机。

当然,有的青少年个体加入恐怖主义组织也可能存在着特定的生物因素基础。如已有的探索性研究发现,极化的兴奋型高级神经类型、脑部前额叶功能对皮层下神经功能调节的减弱等与风险评估能力的下降之间存在紧密的关联,这可能大大增加他们在同等情况下加入高危险组织或实施偏激行为的冲动性水平。[6]但对于这些特异的生物因素的作用力及作用机理问题,目前仍然处于探索验证阶段,比较主流的观点是把这类因素作为非决定性的基础因素来分析其对社会人动机形成的影响。

关于文化驱动、心理驱动的恐怖主义犯罪动机的形成过程问题,心理学理论的典型代表有社会学习理论、精神分析理论与个体心理发展理论,它们分别以奖励惩罚与认知重建、潜意识与自我同一性的缺失补偿、消极社会化与反应性攻击等核心概念、机制等予以分析解释。

二、文化驱动型(culture-drive type)恐怖主义犯罪动机分析

文化驱动型恐怖分子是恐怖分子中独特而典型的代表,也是当今世界恐怖主义犯罪中最为突出的主力军。他们因为恐惧自身的生活方式、文化遗产及本族文化遭受到外来族群或国家不可逆转的侵害而开展恐怖活动。在这种情况下,组织或个人的狂热、激进行为大多数由极端主义宗教思想引发。这种由特定的极端宗教思想凝聚起来的群体和组织把任何可感知到的对于自我信仰的冲击或“文化贬抑”都直接认定为对其统治地位及个人精神的强烈威胁。如塔利班、“基地”、ISIS就是这类宗教群体组织。这样的极端主义宗教思想不仅向其成员提供了一种明确的信仰,更是全面提供了群体所有成员在生活各个方面所需要的民法及刑法体系、政体与社会行为规范。[7]其成员进行平民的暴力行动或制造无差别的袭击便成了理所当然而有效威胁的优先手段。如“基地”组织将殉道描述成为令人向往的终极目的,很多恐怖主义组织成员都自愿发动自杀式袭击;而如果不是出于完成任务的目的,这些人均不会做出自杀行为,因为《古兰经》明令禁止自杀。但是,激进派将恐怖主义自杀行为曲解为防御性行为或殉道行为,非常明确地肯定这种行为不同于一般的自杀,反而宣称这种“神圣的勇士”“崇高而勇敢的行为”会让人获得在天堂更高、更丰富的奖赏。

青少年由于其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正处在形成但尚未定型的波动时期,这就导致了他们更容易受到极端文化思想的影响,他们一旦作为新成员加入任何恐怖主义组织,在旺盛的精力、攻击性本能与报复性情绪的共同作用下,其暴力攻击的主动性与疯狂冒险性则更加突出。因此,受极端文化驱动的恐怖分子是极端主义宗教思想的产物,他们为了信仰的精神回报(也包括恐怖主义组织所谓“对自己亲人的许诺回报”)而倾向于实施极端暴力行为;在个人的心理层面上,他们也会在面对生活经历中的恐怖与焦虑时选择宗教的象征性意义(宗教“殉道英雄”),或者来生的不朽去面对死亡,他们相信这种殉道死亡方式是通往另一种“永生的”“光荣的”必经之路,能够坦然漠视自身的死亡及无辜平民的生命。

三、心理驱动型(psychological-drive type)恐怖主义犯罪动机分析

个体的心理是过去经验、现实体验与未来期待的结合体,也是理性与非理性力量的结合体。青少年恐怖分子的心理构成也是如此,其中非理性的力量体现为强烈情绪主导下对极端宗教信仰的盲目狂热与报复性本能驱动力、深刻的自卑感与挫败感的补偿动力、对自我同一性缺失的恐惧心理作用力,等等。它们可以作为恐怖主义动机的背景(心理的“底色”)潜在地、强有力地影响着理性的恐怖主义动机及心理状态。具体而言,心理驱动型恐怖主义犯罪动机集中体现为挫败感驱动型恐怖主义犯罪动机与理性驱动型恐怖主义犯罪动机两个方面。

(一)挫败感驱动型(failure-drive type)恐怖主义犯罪动机。心理驱动型恐怖分子往往“受到深深的失败感或者缺失感驱动”,或者“通过复仇来寻求心理补偿”,从而发动恐怖袭击。[8]他们一般为社会边缘地带的人,或者生活上遭受过重大失败(如居无定所、失业而经济拮据),或经历创伤(如亲人意外死亡、亲密关系丧失),也可能是因为缺乏改变自身地位的基本技能和策略时产生了无助感。在现实中,遭受重大挫折而低自尊和自我意识较差的青少年是加入恐怖主义组织的主体部分。内心深刻体验到的失败感与无助感通常会激发两种应激模式:战斗和逃避。当一个人觉得战斗(攻击)反应模式可以改善其自身、家庭,或者所属社会阶层、利益集团处境的时候,他往往会以死相搏。如果此时他受到极端宗教思想的影响,这种以攻击行为来改变现状及人生道路的想法就会得到强有力的推动和强化,因为当一个对未来所抱的希望几乎荡然无存时,其所拥有的影响力就是来自内心的某种信仰。从个体认知层面而言,面对生活的失败感或者无助感,个体的认知归因方式发挥着很大的作用:将个人的失败完全归因于外界政治、文化因素,并较可能倾向于接纳极端的复仇观念而实施恐怖主义暴力行动。

从个体心理层面而言,一部分人从事恐怖主义活动的动机是出于对所谓“有意义人生”的探索与追求。在对某些重要目标求之不得时,某些个体当遭到其他人或群体的贬损、排斥时,往往会出现对人生的迷茫感。这些人试图重拾人生意义的方式方法就可能倾向于参加个人暴力活动或恐怖主义组织。[9]如伊斯兰团体文化遭受西方国家权力或者西方主流文化的强烈偏见或“无礼对待”,就成为了极端伊斯兰恐怖主义组织招募成员的良好契机;而具有种族主义色彩的三K党,则以宣称“非裔人将成为社会的主导力量”并激发潜在成员对失势的恐惧而广招成员。可见,对人生意义追求而导致极端暴力行为的出现可能直接被三种刺激事件激活:重大挫折、面临重大挫折的威胁、极端思想的浸染而获得重大利益的机会。处于此情境的人可能发动恐怖袭击的方式,或者是直接接受恐怖主义组织的行为策划与指挥,或者是在恐怖主义思想的影响下相对隐蔽地发动“独狼式”的恐怖袭击。

(二)理性驱动型(ration-drive type)恐怖主义犯罪动机。理性驱动型恐怖分子以恐怖行为的理性决策为基本特征,能够较为理性地思考恐怖主义组织的整体目标,对其行为可能产生的后果具有较好的预见性。他们的目标明确,组织过程严密,其理论上可达到的目标涉及政治、经济、社会或其他特定内容。一般而言,他们会致力于发动袭击以及摧毁基础设施、建筑物及其他具有象征意义的目标,进而成功地传达其意向的同时,尽量避免自身无谓的伤亡。这并不是说理性驱动的恐怖活动是合理的或者符合正常逻辑的,而是指此类恐怖主义通常不仅行动目标明确,而且行事谨慎小心、计划周密。如美国典型的左翼极端组织“地下气象站”的行为,已经由早期的和平抗议方式演变为有组织、有计划的极端主义犯罪方式。

美国著名的认知—行为主义心理学家班杜拉(Bandura,2004)从认知层面解释此类恐怖主义行为的动机:恐怖分子通过认知重建为其行为寻找理由,这一心理过程涉及道德辩解、语言粉饰与优劣比较三种策略。道德辩解是指当某种行为会受到所谓的“普世价值”的谴责时,当事人内心评判自己的行为,认为是有价值、出于良心的行为,而且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看自己的行为。即恐怖分子通过对暴力手段的道德认可,将自己视为与恃强凌弱的无情压迫者做斗争的战士,其所作所为旨在为保护其珍视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维护世界和平,从邪恶的意识中拯救人性并获得荣誉。语言粉饰是指当人们的行为被美化或被贴上中立的标签时,他们会表现得更加残忍,或者至少更加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恐怖分子将炸弹袭击任务看作是“为最终目标服务”,将人体炸弹称为“直立实施杀人的设备”。优劣比较策略则是指当恐怖分子确信自己的生活方式与文化价值优于敌对方,却被告知并日益相信敌对方正在有计划地致力于残忍地、不人道地对待自己所处的群体或人民时,这种由“现实的”“残酷无情的”压迫憎恨而激发的维护自身利益的动机就会大大地强化。例如,在很多阿拉伯国家的民众看来,美国应为其“美国优先”的各种政策和行为所造成的众多灾难性问题而受到指责。这种普遍性的现实态度正是恐怖主义组织招募新成员之肥沃的社会土壤。[10]可见,这些明确的或潜在的认知重建策略是一种以认知心理学原理为基础的为其暴力行为的辩护,具有强力的宣传鼓动效果,并且使得行为人在恐怖活动中成为更加去人性化、责任转移与责任扩散的心理力量。这些策略的系统性实施对于偏激认知倾向的青少年更具有强烈的影响力。

由此可见,以智慧与谋略为特征的理性在恐怖主义犯罪动机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恐怖主义犯罪并不是冲动型犯罪,而是典型的预谋型犯罪。在极端宗教思想的背境中,一些人在自我价值、生活意义面临着危机或自认为存在危险的情形下,很可能会为了寻找新的人生价值而通过组织、家庭或个人去精心策划恐怖主义犯罪。

四、恐怖主义犯罪动机的其他维度分析

(一)奖罚与恐怖主义犯罪动机。社会学习理论认为,人的行为是社会学习的产物。恐怖主义犯罪的动机和行为也是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习得的。犯罪行为人遭受心理创伤或重大生活挫折时,若社会环境给予其惩罚性的体验或者其他某种预期性的奖励,是导致其心态和行为倾向发生转变的重要因素。其中,文化与亚文化的激励与模仿是驱动行为人发生行为倾向转变的常见而重要的机制:生活在因政治斗争催生恐怖主义的温床上的青少年可能直接见证了各种恐怖行径,形成直接感受的相关经验,他们会尝试着模仿暴力性不端行为方式,并且从赞颂恐怖主义的文化氛围中习得恐怖主义思想和行为模式,如张贴在黎巴嫩什叶派地区和巴基斯坦难民营的“光荣榜”(殉道者公告),或者歌颂爱尔兰共和军的赞歌,这些特定的文化环境对于身处其中的人尤其是青少年有着较大的影响力。

(二)自我同一性与恐怖主义犯罪动机。精神分析理论认为,青春期(11、12—17、18岁)是人从自然人转变为社会人的关键时期,也是存在心理突变的危险期,并且是人形成自我同一性的重要阶段,此时期形成的思想对人的心理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且会持续发挥潜在影响力。有学者指出,很多恐怖分子在青春期没有成功地度过积极的自我同一性阶段,而是发展出了虚假的、消极的自我同一性,他们对自己的身份、心理及未来的认识比较混乱而产生强烈的恐慌感。[11]在这种不断积累的心理压力下,激进而冒险的恐怖主义成为他们企图化解心理危机的可能途径。他们感受到一种虚假的社会性激励,并形成了“卓有功绩的”恐怖分子是精英和受人尊敬的错觉。从现实情况看,恐怖主义成员中青少年是主体部分,而他们的低自尊和较差的自我意识是导致其加入恐怖主义组织以重建自我同一性、追寻人生意义的重要动力。

(三)反应性攻击与恐怖主义犯罪动机。从发展心理学的视角而言,无论是在认知上还是在社会心理上,青少年都是更容易受到极端思想的影响,他们偏激、不完善而冒险性的认知风格,加之自身遭受生活挫折而产生的强烈愤怒感,直接导致其更有可能成为恐怖主义组织的新成员。当代心理健康理论认为,当人遭受重大失败又缺乏提升自身社会地位的基本技能和策略时,通常会产生无助感,并激发出一种逃避现实的行为模式(称为“习得性无助”或者“反应性无助”)。当生活在赤贫环境中且改变生活的机会微乎其微时,通常会选择这种消极保持现状的方式,但也可能选择另一种反应模式,即攻击行为模式,尤其是当一个人感到这种反应模式可以有效地改善其自身或家庭的境遇时,往往会以死相搏。当一个对未来所报的希望几乎荡然无存时,极端的宗教信仰就是其生活和行为的主导力量。同时,吸引青少年加入恐怖主义组织的因素之一,就是组织的集体归属感与安全感所带来的心理满足。事实上,对于一些青少年而言,加入一个紧密团结、行为激进且“有意义的”组织常常比常规而单调的集体更加具有吸引力。[12]而且,同辈之间的影响力常常很大,是青少年加入恐怖主义组织的重要原因。一旦这些因素同时聚集,具有强烈的习得性无助感的青少年便会在极端思想的强烈感召下,理所当然地成为恐怖主义阵营中自愿进行极端冒险和牺牲的成员。

五、结语

对于当今全球的恐怖主义组织而言,其政治文化目标与暴力手段明确。而就个体恐怖分子的作案动机而言,则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总体是理性心理与非理性心理的结合体,虽然通常只是以理性心理作为动机体现,非理性心理混合于其中。个体恐怖分子的犯罪动机既有基于现实不如意的生活经历、创伤经验的失败感、无助感引起的复仇动机,也有试图重拾人生意义的心理恢复动机,甚至有为了本族、本社区之文化、命运的“崇高的英雄主义”动机。其中,极端化的宗教信仰及其追随、效忠动机是最为核心的、决定性的影响力,它常常与其他犯罪动机相结合,形成混合、叠加的恐怖主义犯罪动机。无论是世界各国协同对现实的恐怖主义组织进行打击,还是针对潜在恐怖分子尤其是青少年、恐怖分子的预防,或是对在押恐怖分子的有效矫正,针对其不同的恐怖主义犯罪动机而采取差异性的策略,如揭露其虚假的道德辩解、语言粉饰、优劣比较,分辨其真伪的宗教信仰基石,帮助其重建心理平衡及理性积极的世界观、价值观,以及针对性地开展职业技能与社会适应技能培训,等等,都是标本兼治地打击与预防恐怖主义组织及恐怖分子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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