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梅
作者简介:
朱宏梅,苏州人。中国作协会员。在各地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已出版长篇小说《上海旧影》《香山帮》,短篇小说集《指尖上的温度》。
老高说,你不知道“103”就不是这个小区的人。
我不是“小区人”有些年头了。每一幢楼房都有一个103,几百幢有几百个103,我怎么知道你说哪个?
它有什么特别吗?
电视主持人程程的家呀。老高朝右边的小道歪歪嘴,欲言又止,声音有点涩,像抹布擦在颗粒粗大的水泥板上。
我“哦”了一声,继续走我的路。
关我什么事。
老高是南园农民,20世纪90年代起,张士诚种菜的南园划归城里了,老高自然留下来当了居民。他是个有见识的人,当过兵,还做过厂长,68岁的老高健壮且爱开玩笑。每当我拎菜进门,他透过塑料袋给出建议:番茄炒苹果,香蕉炖鱼……我也跟着乱编。我是知道这个程程的,人很漂亮,电视台当家花旦。那又怎样?
小区有两个门,通常我走后门,也就是老高把守的北门,很窄的一扇小门,我走这里是抄近路,三个目标:菜场、超市和散步。从小门出去,左拐,过一顶小桥,就到护城河边了。那里原先绿化就很好,建了环城步道后更加漂亮了。
春天才露尖尖角,小桥就被封了。据说,小桥栏杆塌了,摩托车冲到了河里。
休渡三个月。
好不容易挨过漫长阴冷的冬季,你不让我欣赏春风杨柳?当然可以,绕个大圈子嘛。而我是不愿意走冤枉路的人,没办法,只好在小区兜圈子。一圈800米,按照专家说法,一天起码6000步,8圈,8遍一样的风景,没劲。再说也没什么风景,一幢幢楼房,灰扑扑的,好像穿行在墓地里。幸好有小河,就在小区后面(小桥就是跨这条河),视野还算开阔,小花小草,还有零零落落的杨柳、玉兰和海棠,倒也不乏味。只是一样,太吵。这里是小区最热闹的地方,年长的、年轻的,城里的、乡下的,本地的、外地的,一色的女人。她们沉醉在春风里,沉醉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站的、坐的、跳操的、打牌的,嘴巴一刻不停。
我目不斜视,笔直走过。
你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它就在窗里,当风往这边吹的时候。
一个女人气呼呼地说,我看见“103”拿手表的,我盯到她家里,她居然说不知道是谁的,不知道谁的你就拿回家?
“103”,女主持?电视台收入不要太好哦,要拿一块破表?不是那个“103”吧?还有哪个“103”?
要你管!我啐了自己一口,继续昂首阔步。下班的老高看见了,朝着我的背影喊:“一二一!一二一!”
我们小区很安静,有很多大树,一排排的香樟,还有蜡梅、枫树、枇杷和玉兰,可惜,好多名贵树木小区改造时被移走了,一半的绿地变成了收费停车场。
每天早上,我被小鸟叫醒,完全可以假装住在森林小屋。
我享受这种宁静,特别是下雨的時候,一杯茶,一本书。
声音自然是有的,有人的地方就有人籁。隔三岔五,对面楼上某个窗洞就会传来急促的女人骂声。那是个外地女人,“哇啦哇啦”不知在说什么,只是在语气上判断她是在骂人。中气十足,她的骂声不连贯、短促、重音在前,就像切分音。重复最多的一个字就是,“滚!”干脆利落。听不到回声,没人与她对骂。也许她男人太窝囊,也许是个神经病,对着镜子发泄。此外,送外卖的、抄煤气的、回收旧电器的,听习惯了,不以为意。
有天下午,大约4点钟左右,我正在浏览网页,被一阵异样的哭声吓了一跳。谁这么狠打孩子?那孩子撕心裂肺地号哭。
我最恨打孩子。女儿小的时候我没少打她(常常自己打哭),为此我愧疚了20几年,哪怕动机十分正确。我英勇地冲了下去,准备打一场捍卫祖国花朵的大仗。曾经,我成功地捍卫了老高的小板凳。
事情是这样的,老高是个爱热闹的人,一个人守着门多寂寞啊,于是,弄了一只别人丢弃的小板凳,放在了窗下。时常有老太太坐在凳子上,和老高隔窗聊天。小板凳还是老高的实事工程,腿脚不便的人,可以在小凳子上歇歇脚,缓一缓。此前,我捐献过一只旧藤椅,用了不到一年老高就扔了,他说万一摔了就不好玩了。也是,原先有个小洞,坐着坐着,那洞差不多赶上屁股大了,人一坐,掉进去怎么办?那天也巧,我散步回来,才进门,见一辆带了人的摩托车从左边小道(也就是老高划拉“103”方向的小道)斜冲过来,摩托滑了一个L(传达室在L拐角处),赛马拔旗般,抄起小板凳飞速而去。可怜那位老太太吓得不轻,才站起来,屁股下的凳子就没了。我追了上去,放下来。你怎么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放下来!放下来!那人把凳子往地上一扔,我气呼呼地捡回来,怎么有这种人的,无法无天,强盗胚!老高有些担心,说,以后你在社会上碰到这种事千万别管,要吃亏的。我看了他一眼,亏你还当过兵呢,胆子这么小。
哪有什么小孩啊?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老人在哭,齐耳的花白头发,娇小瘦弱的身躯,70岁左右,手里拿着一根树枝,疯了一样地抽打一扇紧闭的防盗门。老人一边打,一边哭,哦,哦,哦——我知道是你们!哦——哦——我知道是你们——
无人劝解,无人回应。
他们?谁们?他们做了什么让老太太这么崩溃?这位老太太我知道,不是住这边吗?和对面有什么关系?我看了看信箱上的编号,103!是不是那个103?她是程程的娘?有人证实了我的猜测,103就这么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常常路过这里,老太对面的绿化带边沿处,曾经放着三两只泡沫包装箱,还有一只簇簇新的、长圆形的、红色的塑料浴盆,盛满了水。现在没了,不见了。
她的?她放到了人家门前?
后来听说,管车库的外地汉子管起了物业,他领导的物业扫荡了老太太,以破坏绿化、影响停车的名义。小区绿地满目疮痍、垃圾成堆,也没见你们管啊,至于停车,我知道那些盆在台阶上,你停车要停到台阶上吗?老太太一定是从影响停车推断出对面楼里人告的状——所以,她要鞭打防盗门,就像打龙袍,人是打不得的。
老太太终于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400块,我刚买的,我花了400快,呜呜呜……
老人那么弱,那么小,那么无助,我的心疼了起来,弯腰扶她。别哭了,要哭坏身体的,起来吧,回去歇歇吧。
老太太慢慢爬起来,往屋子里去,半掩了门。
一抬头,我发现楼上一个中年女人往下面看。我说,你们劝劝她啊。我没说怎么劝,劝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楼上说,我们都说过的,没有用。
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昂起头,你说什么?我听出了敌意。楼上那位支吾着,缩进了脑袋。
老太太又进去了,剩下我和一个半老的男人。
你就住在这里?我指指103左边的门,102。
是啊,他点点头。那人头顶秃出一个桃子,后脑勺下半截一根头发也没有,抬头的时候,皱成一道道很深很宽的褶子,打个不太尊重的比方,那地方有点像沙皮狗,五官倒是周正。此刻,他抱着双臂一脸的无奈。我以为他要抱怨什么,却说,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怎么可以拿掉老太的东西呢?东西是她的,又不是他们的。是啊,我也气愤起来,他们懂不懂物权法,这是私人财产呀?这也太粗暴了吧,这不是欺负人吗?人家都七老八十了!
老太又出来了,进进出出的,看出她极度的不安,极度的忧伤。我说,你可以问他们要回来。老人摇摇头,我去看过了,没有了。
男人进去了,老太也进去了。我跑到老太说的车库(我们小区有两个车库,这是大的),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的确没有了。哪去了?谁拿走了?
谁拿走也不会上缴,便宜那个不该拿的人了。
白白的愤怒,白白的伤心,白白的路见不平。没有对阵的人。假如,我在现场,我肯定要说公道话,拦下那只簇新的塑料盆。
我原本不想过问世间事,坐禅、喝茶、写写毛笔字,闭门即是深山,可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声轻而易举入侵了我的世界。半夜三更,心思像长了翅膀的小人在脑子里乱飞,李白把它叫作“静夜思”。
我爱世界和平,我更爱小区和平,小区的和平和世界和平一样难。
那天是有预兆的,不安和恐惧的预兆。大清老早,我路过“好人胖子”的家——小区有争议的人都有绰号,胖子的好也被诟病,说她不要脸,捡垃圾卖钱,根本不管卖的钱做什么用。楼下的老太说(她是居民小组长,胖子的朋友,她觉得有义务要告诉我),卖垃圾的钱是捐出去的,捐给居委会,具体做什么用,老太没说。当时,胖子和她丈夫站在门口,两个可能是协警或是民警(我根本分不清城管和协警、民警的制服有什么区别),其中一个拿着皮尺,一个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一个清癯老人手里也拿个本子,像是在介绍情况。
干吗呢?我问胖子。
胖子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指指自家门口:血迹。你看,一路上都是。
果然,我能看见像省略号似的一长串血滴……距离我家门口10米处不见了,戛然而止。
这个小区不太平,她说,你晚上早点回来。我说,我晚上从来不出门。
那是谁?我指指老头。
业主管理委员会的头,你真是,连他都不认识。
要死了!小区不太平了!骇人听闻的刑事案件都出来了(胖子排除了鸡血,说肯定是人血)!凶手是不是还在小区?我慌慌张张回家。走到门前,发现花坛边沿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闷头抽烟。可能是楼下老太的女婿,他在等老婆出来。老太太一儿一女,儿子每天过来给老母亲烧饭,女儿不常来。
才进家门,短信来了。自从有了“云柜”,快递小哥的脚短了,不再送货上门。 我只得再次下楼,发现男人换在大门口坐着。根本不是什么女婿!他还在抽烟,不停地抽,这就形迹可疑了。也许他就是杀人犯,我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回来的时候,见他向一个骑摩托的央求什么,那人说我现在没钱,现在没钱,我要去地方取钱。中年男人可怜兮兮地说,你帮帮我。那人又说,我帮的呀……
一场虚惊。
下午就发生了老太太事件。
人们分成两派,大快人心派说,这种人十三点,是要给她点颜色;同情派说她老年痴呆,她都老年痴呆了,你还去动她的东西?“老年痴呆”这个词,比起直截了当骂人十三点更为阴险,更为残忍。它自带围墙,把你和人群隔离开来,孤立起来。平心而论,老太太有心理问题。恋物癖?囤物癖?我脑子里翻滚着一些名词。显然不是前者,她囤雨水,这是她珍视的东西,她的伙伴,她的世界,我甚至能看到她和它们说话,和它们讨论政治和天气。吃饭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任何时候。
什么都是也许,事实与真相,两者并无确切关联。我不相信她拿人手表,不相信她是程程的娘,谁见过程程了?
对面楼房的每个窗洞都黑着,老太太呢,她睡得安宁吗?这个小区有人和我想的一样吗?如果有,她(他)和谁说?谁会听?反正我无人对话,一个人在半夜瞎想。
我有点苦恼。
我不知道,真正的苦恼正在逼近我。
后门口有个小游园,小区改造时建的,几年过去,一半成了露天废品集聚地。这还不止,对面楼房凹进去一块空地,大约有二十来平,小半归回收废品的两夫妻,大半歸回收建筑垃圾的另外一家,那里经常停着四五辆电动三轮车。那家人养了一只小狗,冬天的时候,它趴在破沙发上晒太阳,小小的,温顺可爱。有一次,我还偷偷抚摸它的脊背。
它长大了,长得很快,具体几年,我也记不清了。
那天我起早了,大约6点多,我去买菜。通往后门的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黑狗在那里游荡,无所事事的样子。走过它的时候,我看了看它。忽然感觉狗爪子在我的右小腿上扒了两下,我惊叫起来,转过身,拿过一把一人高的竹丝扫帚朝它挥舞,它蹦来蹦去,狂吠起来。我不敢转身离去,它也不后退,僵持了几分钟,我举起扫帚用力朝地上拍去,嘴里发出吼吼的怪声,趁它后退,丢下扫帚赶紧逃跑。
怎么办,我不敢回去了。死心眼的我没想绕圈子走大门,于是,捡了根塑料的扫帚柄当打狗棍。从今往后,我得拎根棍子买菜、去超市了……还有散步。
终究不便啊,我很委屈,也很愤怒。这条路我都走了20多年了,因为一条狗,改变我的生活?
当然不行。
我经常卖旧报纸,和那对夫妻也算熟了,他们是安徽农村人,女人不识字,算钱的速度堪比北大数学系的高才生。
女人不在。我指指养狗的那家,问她丈夫,他们家有人吗?没人。
晚上,有人按门铃。不能随便开门,尤其晚上。那些血迹,鲜亮得戳心。
一个陌生胖女人。
我隔着门说,找我?
是你找我啊!
你是哪位?
女人说,有人告诉我你找我。
对啊,收废品的知道我住哪儿。我失策了,暴露了自己,匿名反映情况是不可能了,必须面对可能的报复。
我说是啊,找你们,你们家黑狗今天扑我了。她说,我们家没黑狗,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说怎么可能呢,我天天路过的,我认识那狗。她说,我们家狗是灰色的。好吧,那就灰狗,反正黑乎乎的。不会的,它从来不扑人。我最恨狗主人这么说了,很多人这么说,我们家狗狗不会咬人的,都说自己的狗不咬人!你是狗吗?你怎么知道?人都要发疯呢,何况狗?真是愚蠢又自私!每年那么多被狗咬的怎么说?现在是春天,春天啊,狗脑子都是糊涂的!
它咬你了吗?
我说那倒没有,但是,万一挠破了呢?我还得打针去啊,你们得管管。打了针也未必安全,一辈子提心吊胆了,还怎么活?
她说那就对不起了,我们会管的。
会管的,会管的!那狗还是优哉游哉,那路还是走不得。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这条路,狗可以,我不可以,我不如狗。
漫漫上访路,上下求索。
我直奔派出所,保一方平安不是他们的职责吗?门紧紧关着,从窗口望进去,一个人也没有。我转进隔壁居委会,今天是星期六,只有一个小姑娘值班。我叙述了全过程,焦急而恐慌。她说居委会不管这个,要找城管。我哪儿去找城管?我是“良民”,从来不和“执法者”打交道。物业倒是知道,就是抢老太太新浴盆的那些人。她看出了我的迷惘,说,我领你过去,这事你要自己说的,我说他们不重视。我点点头,好的。城管就在隔壁,也只有一个人,姓黄。看起来蛮儒雅的,他在喝茶看报。我又说了一遍,他说这个不归我们管,找民警吧,周一他们有人的。
今天周六,熬过周日就好了。
周一没人,周二没人,周三还是没人。没人你设这个网格化办公室干吗?我又不能质问黄城管:你说周一有人的,怎么没有呢?只好再去找居委会那个小姑娘。春风化雨,愤怒化泪,说着说着我就哭了,风声鹤唳的,你不知道我多害怕,你知道走了20多年的路不能走了心里啥滋味……
姑娘姓周,小周很同情,她说我也不敢走了,我也绕吧。边上有人说,你打电话给派出所啊,这里只是一个点。对啊,就像岗亭,指挥交通的民警也不时时在,我都急糊涂了。
警官很和蔼,他问,那条狗有证吗?我说我不知道啊。我想我怎么去问人家有没有证?我又没有执法权,人家拒绝我根本不需要理由。小区里的狗很多,有主没主的散着,也有被咬的,更多的是,不小心就踩到狗屎了。“103”那幢的101在大门上贴了一张纸:“请文明遛狗 不要在别人家门口拉屎”。小区里那些狗我可以避开,可这是必经之路啊。绕路当然可以,可我怎么绕开心里的结?警官说,我转给打狗队,请耐心等等。是啊,他们很忙的,我千恩万谢。我记下了狗主人家的门牌号,等他们一到,我就领他们去。
一个月过去了,打狗队没有消息,夏天来了,打狗队还是没消息。我的心再次悬起,紧张、焦虑,神经性皮炎、失眠。人活半世,方才觉得“无告”两个字的意义,真有一种入骨的悲哀。压力大的危害大家知道,心血管、免疫系统,统统都要受损的。
我无暇关顾“103”,可“103”不依不饶。我甚至怀疑,灰狗是103的灵异。
收废品的女人说,你可以少绕点,还走这个门,从73幢绕——就是“103”所在的那幢,这样就避开狗的地盘了。什么时候起,人要让道于狗?我愤愤不平。愤愤不平又咋样?人家比你厉害。我问,他们家很有钱吗,这是名犬吗?女人摇摇头,就是一般草狗。他们有钱,整幢房子都是他们家的,旅馆、车库(小车库),都是他们的。拉建筑垃圾挣钱,一车两百,一天算它5车,你算算,我没作声。钱是他们家赚的,小区是他们糟蹋的,还弄条狗来祸害。
103的院门总是半掩着,一股臭气冲出来,仿佛合并同类项,直奔转角处的垃圾桶。垃圾桶左右两三米,是废弃的油烟管道,油漆桶、翻倒的僵尸人力三轮车、撞扁的配电箱,生活垃圾随意丢在地上,一片狼藉,还有一股尿骚味。讽刺的是,墙上嵌着马赛克宣传语:讲究卫生 美化环境 促进身心健康。落款是,街道办事处。
看来,整个夏天我必须闻这种味道了。
灰狗,他们叫它小灰灰,就是个帝国主义,它不断扩张势力。有一天,我从菜场回来,远远看见它从门里出来,我吓得赶紧躲到垃圾箱后面——不能让它看见我,我想,它一定记得我用扫帚吓唬过它。我盯着它,它往左,我的眼睛绝对不往右……如果它朝我这边来,那我就绕过垃圾箱快速进门;如果它回去,我就一点点走过去,以冲刺的速度横穿传达室(只需两米,不绕的话笔直对着它走100多米),直奔73幢。可它就是在門口转悠,仿佛它知道我就在那儿。终于,有一个人过来了,往小区去,我连忙跟上,与她并排进门——我在里,她在外,她是我的“挡狗牌”——后面不安全,狗也许会绕过来从后面偷袭,就像上次那样——你不知道它的速度有多快!前面更危险,它就在前面啊,转个身很容易。
我终于认识到它不是我同类,不是同类就不能用人间的战略战术,比如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我投降。我走大路。行了吧!
可大路它也来。
一旦发现敌情,我的眼睛就开始找武器,垃圾桶盖、竹竿、扫把、石子,准备自卫,这么下去我真要疯了。好几次,我在梦中看见自己惊惧之下晕倒在地。老高说,狗眼么,可会看脸色了,你越怕它越来劲。我送你,只要你走这个门我就送你,狗怕我的。我不信,他说我试给你看,他向小灰灰冲去,果然,那狗落荒而逃。真是神了,我朝老高竖起大拇指!
可是老高又不是我跟屁虫,就算是,人家怎么看?一个男人一天到晚跟着个女人,说是怕狗让人护送,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就像嘲笑103。我看老太太,别人看我,“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权力的轮子再次碾过老太太的世界,这次升级了。城管,开车来的。夏天,蚊蝇滋生,理由成立。可我心情复杂,我当然希望我们的生活干干净净,我们的灵魂干干净净,我们的环境美丽洁净,我丝毫不怀疑他们的出发点。可是,在你们做这些事的时候,能不能稍稍体谅一下老人的心情、老人的困境?毕竟,谁都有发苍齿摇、步履蹒跚的时候。你们能不能一并把小区乱堆垃圾的毛病给整治了,哪有拣软柿子捏的?
老太太是软柿子,她能有的反抗就是拿树枝抽坚硬的、铁铸的防盗门,就是哀号,就是泪流满面。这一次,老太太没有呼号,没有哭。她无力阻拦这个,阻拦那个,别拿走,别拿走……几个彪形大汉,一顿“噼噼啪啪”,往地上摔,用脚踩,扔上车。黄城管仿佛变了一个人,大声吼老太太,你拿进去呀!你拿进去呀!我目睹着这一切,很想直接开销:“只要收钱你们就认可小区成垃圾场了?你看看小游园,你看看垃圾回收的占领多少绿地,老太太囤的水用盖盖着呢,哪有苍蝇?”你们不收我的报纸好了,放狗咬我好了!
结果呢?我什么也没说,哪怕婉转地说,我根本招架不了汪星人。
昨天,穿花拂叶散步回来天已快黑了,走到后门口,遇见老高骑上电瓶车打算回家,看见我,一指说,看见没?穿过暮色,我看见一只小狗(不是小灰灰)往我家的方向走。10米之内我是见不得狗的,他说我送你过去吧,我说不要了,绕个圈子吧。我的脚步没有停,岂料那条狗转了个弯,迎面而来。我故作镇定走过那狗,又转过头——也许会偷袭呢,就像上次那样。果然,他掉转身子走向我的腿……我惊叫起来……那狗却跑进了102,那个秃头男人的家。女主人手里还抱了另一条,向我炫耀,它会自己回家。老天,原来它要回家并非袭击我。
只要出门,我的毛孔就机警地张开,就像在敌后工作。有时还幻听,根本不存在的一声低吠,能把自己吓得魂灵出窍。每看见一条狗,我就在心里说:“砸烂你的狗头!”精神胜利法还是有用的,阿Q是最伟大的心理学家。
我需要心理医生,可是,心理治疗有40%的失败率呢。再说,谁会去看呢,区区一条狗而已。心理因素是很复杂的,甚至是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潜意识层面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信任往往就成了关键,我能信任谁?曾经看到一句话:精神要自理。103老太太恐怕没有自理能力,我也没有。我们是一样的人,你怕人,我怕狗——归根结底也是人,你好好养不行吗?就做人类的朋友不行吗?
老太太门前的坛坛罐罐被清理了,隐隐觉得,她的日子未必太平,只要她还囤东西,只要她家还冒臭气,他们还会再来,不打招呼,不定期,以正当的名义,像切割腊肉那样切割你的世界,确保你死得透透的。这种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才更令人恐惧。怎么不是呢?谁知道那条狗什么时候扑你呢?
果不其然,没几日,老太太门前“死灰复燃”。胶水桶、搪瓷脸盆、汽油桶、收纳箱、塑料水桶、泡沫箱,它们叠起来,用三夾板盖着。
真的只有雨水吗?
我试探着问,阿姨,这些水做什么用呢?
浇花,拖天井,洗拖把,干净的可以冲马桶。老太太声音很柔软、很轻。
思路清晰,她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我们。我一直害怕照面,害怕看她的眼睛,生怕自己流露出同情、害怕——看精神病人那种眼神,伤害了她。
半掩的门里,废弃的塑料筐层层叠叠,通道极窄。
我说,我能看看你家院子吗?
她不吱声。
我知道,我的要求是过分的,是入侵。
你过来点,小心脏鞋。老太太端起脸盆,边冲边扫,门口有些尘土。
雨水太少了,她有些惋惜。
快入梅了,不缺水的,我听见我的声音极其温柔。
院墙上,满架的葡萄,郁郁葱葱的,比别处更显繁盛,一定是无根水的功劳了。旧年的雨水可是好东西,妙玉用来奉茶老祖宗。
第二天,我在路口遇到她,我出门,她回来。我看着她,想打招呼,可她视而不见。臆想中的寒暄没有发生,我有些失落。我是愿意和你做朋友的呀,跟我说说话好吗?怎么说我们都是受惊吓的人,我们都很寂寞,最深的寂寞是无人聆听。
也许她赶路呢,雨意正浓。
忽然想起卞之琳的诗:“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