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之家(小说)

2018-02-20 14:46许长青
翠苑 2018年6期
关键词:轮椅孩子

作者简介:

许长青,中国作协会员。长篇小说《残翼》被江苏省作家协会列为第十批重点扶持工程项目入围项目(2015年)。长篇小说《残之梦》被中国作家协会列为2016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中国梦”主题专项。

“近乡情更怯”,越临近老家,王宝军就越胆怯不安。时隔20年,再回乡小住,那些乡邻们会如何看待他这个传说中牛哄哄、如今被锯掉双腿的废物?父亲王大根像是王宝军肚里的蛔虫,在医院里既没哭天抢地央求王宝军跟他回去,也没有高声责骂王宝军是遭报应才沦为只有半截身子的废物。王大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他们都出去打工了,长年不回来,老家如今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

王宝军的心安了,与其继续待在A城遭受熟人冷漠相向,还不如跟父亲回老家休养身心,过闲适的平淡日子。“钱乃身外之物”,以前,他还不理解这话,被锯掉双腿后,他已经想明白了这句洞穿世事的古训。

在打拼将近有20年的A城,他曾经穷困潦倒过,也曾经叱咤风云过。穷困潦倒的境遇促使他不断地奋发图强,不断地寻找咸鱼翻身的一丝一点的机会。叱咤风云的后果是直接导致他挥金如土,以为什么都可以用金钱搞定,包括女人。如果不是看上长得像初恋女友蔡萍的年轻女人贝莎,他也许就不会惨遭贝莎的前男友惨绝人寰的报复,但是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贝莎长得很像蔡萍,一颦一笑,一抬首,一举足,均有蔡萍的韵致。他爱蔡萍,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忘记。但年轻的时候没有钱,蔡萍父母棒打鸳鸯,逼迫蔡萍嫁给县城一位家境厚实的残疾老男人做补房。蔡萍结婚的那天,他挥泪告别父母去大城市闯荡。他要让蔡萍势利的父母看看,他是一块金子,迟早会发亮的。但是还未等到他财运亨通,王大根便在电话里告诉他,蔡萍的父母一前一后患癌离世了。所以当他真正腰缠万贯时,却失去了趾高气扬、衣锦还乡的欲望。与势利的父母不同,蔡萍从来没嫌弃过他,在她结婚前的那天晚上,她将他偷偷约到麦田里,将干净的身子交给了他。那一夜既悲伤又疯狂,两人都恨不得将自己嵌入对方的身体里永不分开。离别之际,蔡萍哭着声称他们从此就是路人,永不再相见。

但是他没有遵守约定,8个月后,他从打工的A城,偷偷溜到小县城,远远地瞧过蔡萍一眼。蔡萍当时挺着一个大肚子走在前面,她的老公一瘸一拐地拎着一大堆东西走在后面。他心安了,蔡萍快当母亲了,貌似过得很幸福。10年后,他辗转到一家建筑公司打工,被老板的女儿姚蕊相中。结了婚,他这才知道,姚蕊之所以嫁给他,是因为她怀了某重要人物的儿子。她父亲的众多工程,都是她用身体换来的,那个重要人物确实喜欢她,但迫于不能离婚,只好委屈姚蕊另嫁他人,以便名正言顺地生下他梦寐以求的儿子。

对于儿子的身世,姚蕊如实相告,因为王宝军和她深爱的男人一个姓。他们离婚后,儿子依旧可以光明正大地姓王。当然,她姚蕊也不会薄待他。她已经说服父亲将一部分的工程交给王宝军做,以后王宝军在生活和事业上有什么需求,她和儿子的亲生父亲一定鼎力相助。

姚蕊果不食言,带儿子移民国外前,和姓王的重要人物联手庇护,王宝军的事业如鱼得水、蒸蒸日上。车换了一辆又一辆,房子越住越豪华,但王宝军始终觉得他的心是空的。爱情可能会成就一个人,也可能会毁掉一个人。蔡萍与他有始无终的爱,让他对金钱充满了野心。姚蕊与他有名无实的短暂婚姻,让他对爱情彻底地失去了信心。直到遇到贝莎,他41岁的生命才如枯木逢春般重新绽放出爱情之花。然而这朵爱情之花却是恶毒的,只是在一瞬间,便毁灭了他整个人生。

躺在出租车后座上,昏睡几个小时后,王宝军醒来睁开眼打量四周。为了避人耳目,他们选择在深夜离开A城,现在天已大亮。父亲坐在副驾驶座上打着盹,司机透过车内后视镜,瞧见王宝军睡醒了,体贴地摇下车窗玻璃透气。在高速服务站吃过早饭,休息了一会儿,三人又继续上路。

窗外的天空越来越蓝,呼吸的空气越来越清新,王宝军强烈意识到,不算丰裕但环境优美的老家就在眼前。果真,车开到一处空地,停滞不前了。王大根下车,打开后车门,与司机一起合力将王宝军抬上轮椅。

“这房子是半年前砌好的,每个房间都带有卫生间,你坐轮椅进出门很方便。”付过车钱,送走司机,王大根推着王宝军的轮椅走进没有台阶的平房。5间朝阳的大卧室宽敞明亮,有两间各放了一张大床和一排橱柜,剩下的3间,除了墙上安裝的大屏幕电视机之外,空无一物。

厨房、书房和玻璃阳台联排设计在整座房子的北边。傍晚,只要坐在最西边的玻璃阳台内,就可以欣赏夕阳西下的美丽晚景。如果恰逢下雨天,还可以观察雨水从天而降砸在玻璃挡板上,汇聚横流,再沿着玻璃挡板垂直下落的动态画面。这是王宝军童年时就怀有的梦想,时至今日终于有幸实现。在这之前,王宝军曾经打过无数电话,汇过无数的钱,甚至派人带领工程队来老家帮王大根翻盖房屋。但每次都遭到王大根无情的拒绝,“老房子里有你妈的早年气息,如果翻盖成新,你妈的灵魂就会飘走找不着家。”可这次王大根怎么会想通翻盖旧屋的呢?

“家里安装了无线网络,电脑、手机可以任意上网。”推着王宝军坐轮椅先后参观完卧室、书房和玻璃阳台,王大根也不问王宝军喜不喜欢,便扔下王宝军径自朝厨房走去。

王宝军用双手拨动轮椅,跟着王大根“走”进厨房。厨房的西边靠墙位置备有电饭煲、电磁炉、煤气灶等等现代化装置,王大根使用起来驾轻就熟。想想几年前,王大根去A城,他曾经提出在老家为他安装一组“现代化”,但王大根却固执地拒绝道,“我不要现代化,家里的大锅灶是你妈生前找人砌的,用柴火烧出来的饭特别香,炕出来的锅巴一嚼嘣嘣脆,小汤罐里的水一天到晚都是热的,那些晒干的麦秸、稻秆不当柴火烧,浪费了怪可惜的。”屡劝屡不听,王宝军只好每年把钱直接汇给王大根,随他任意花销。对于钱,王大根倒没拒绝,每次收到,总会打电话给王宝军说他收到汇款单了。

“爸,我明天想去妈妈的坟上看一看,烧一些纸钱,然后再逐一拜访一下村里留守的老人。”对于王宝军回家后提出的第一个想法,王大根很赞同:“你早该回来看看的,不过现在也不晚。你小时候他们很多人都抱过你,亲眼见到你长到了21岁……”王大根接下去不再说话,而是沉闷地咀嚼嘴里的饭粒。王宝军也跟着陷入沉默,他知道父亲不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21岁后的他任性叛逆,再也不是父亲以及乡亲们眼里听话的后生。

次日上午,王大根推着王宝军坐轮椅去麦田上坟。田埂狭窄逼仄、崎岖不平,轮椅“走”在上面,颠簸得厉害,不时有枯黄的杂草卷进轮子里,阻碍轮椅行进。每次,王大根都不厌其烦地弯下腰刹住轮椅,摘除牵扯轮子的枯草,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推着王宝军继续向墳地走去,生怕稍一疏忽,轮椅便带着王宝军翻进沟渠或者麦田里。

给母亲烧过纸钱,坐在轮椅上鞠了三个躬,王宝军征求王大根的意见:“爸,把妈的坟迁进镇里规划的墓园里吧。”“现在暂时不用,等我死了,与你妈合葬时,你再带着你的子孙迁吧”,王大根一口回绝。王宝军的心顿时内疚不安起来,他与姚蕊的婚姻是有名无实的,离婚后,虽然与不少女子有染,但他却不愿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女人生孩子。遇到贝莎,他心动了,却没想到她与他是致命的邂逅。现在依靠轮椅代步只剩半截身子的他,怎么会有女人愿意替他生孩子呢?

回家的途中,王大根带着王宝军拜访村里的老人们。见王宝军丧失双腿,老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抹泪,安慰王宝军想开一点。路过蔡萍父母的老屋,王宝军惊奇地发现屋前的梧桐树下晾着几件女式衣服。王大根像是猜中他心思一般说道:“蔡萍早就离婚了,一直在县城带着儿子单独过,儿子考上省城大学,蔡萍在县城再无牵挂,便回到村里,每天在镇办的刺绣厂里上班。”

王大根没提出去蔡萍家坐坐,王宝军也不敢开口提,他这种样子有何面目再见蔡萍?父子俩各自怀着沉闷的心思回到家里,大门仍旧像出来时大敞四开着。进屋,王大根望向厨房欢喜地说道:“真快,菜已经帮我买回来了。”王大根没说买菜的人是谁,好像这一切是童话故事里的田螺姑娘背着他们无私奉献的,而这位田螺姑娘,王大根曾亲眼见到过,感谢过。

一个星期后,王宝军通过网络购买的视频头,在书房的电脑上看见一位戴着鸭舌帽的女人,将两塑料袋的东西放置在门口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女人的帽檐压得很低,瞧不清面孔,放置东西时又特意背着大门,让王宝军一时纳闷,这位身材走样的女人究竟会是谁?是蔡萍吗?如果猜测没错的话,那她明知他在家,为什么不进来坐坐呢?难道他们缘尽之后,真的只能沦落为路人?

面对王宝军的追问,王大根终于点头承认,每隔两三天就扮演田螺姑娘的女人确实是蔡萍。见王宝军沉默不语,王大根又补充道,这房子的设计师就是蔡萍念大学建筑系的儿子叶树茂,图纸设计很聪明,为我节省了不少开支。

他虽说是建筑公司的头儿,谈下的生意不计其数,见过的大牌设计师多如牛毛,但就是没见过大学还未毕业就能设计出让他口服心服房屋的无名小辈。他很想见蔡萍的儿子,也许将来有一天,他能帮他在A城重振建筑界的雄风。王宝军于是恳求道:“爸,我想见蔡萍,想当面感谢他们母子为我们家所做的一切。”

王大根为难道:“我跟蔡萍提过,但她没吱声。”

大概蔡萍嫌弃他是个没有双腿的废物吧,王宝军暗自神伤,放下饭碗,打算回卧室。王大根追着说道:“快放暑假了,村子里的孩子们没地方去,我想邀请他们来家里玩,你不反对吧?”

“我不反对,就让他们来家里。我上网给他们网购一些益智玩具和少儿读本,再添置一些桌椅。”王宝军心想,家里只有王大根和他两个人,平时村里的老人们要接送自家的孩子上下学,来串门的比较少。放暑假,如果有孩子和老人来串串门,家里会多一分生机和热闹。

“那你给他们补补课好吗?你考大学前要不是你妈犯病,我想你肯定能考上大学的,你的成绩不赖。”王大根满怀期望的问话,让王宝军陷入狼藉的回忆中,他高考落榜,母亲生病是一个理由,还有一个理由是因为他恋上蔡萍,不想因为上大学与蔡萍分开4年。但他的成绩确实不赖,与姚蕊刚结婚那一年,他花钱进名校上MBA,学起各门功课一点儿也不吃力,教乡村的孩子们学知识肯定不在话下。

“好,只要他们不害怕我没有双腿就行。”王宝军心想,回村一个多月了,除了见过30几位留守老人之外,村里的孩子们他还没一一见过面呢。他们看到他没有双腿,会不会害怕不肯上门?

蔡萍不愿见面,与她长得相像的儿子叶树茂却主动上门了。英俊的面孔、挺拔的身姿、帅气随和、谈吐不俗,让王宝军有说不出来的喜欢。听说王宝军在A城的公司正处于停业休整阶段,叶树茂懂事地点头安慰道:“等叔叔身体康复,重回A城,肯定能东山再起。”

“到时候叔叔请你做首席建筑设计师,这座平房你设计得时尚新潮,却又不失乡村特色,叔叔很欣赏你。”王宝军兴奋地搓搓手掌,想象着日后返回A城重整旗鼓后的风光岁月。

叶树茂摇头道:“不,叔叔,我现在学的虽然是建筑专业,但我的理想是回来做一名乡村教师,教育好留守儿童。我希望等到他们长大后,只要在家乡奋斗就可以有好的发展,不需要像他们的父辈扔下自己的孩子背井离乡去外地苦苦打拼。很多留在老家的孩子虽说衣食无忧,但因为父母长年不在身边,自小就缺少安全感……”

王宝军不由寻思,叶树茂说出的正是他年少时的理想,而这理想却因为他离开家乡而烟消云散。叶树茂能抗拒大都市衣香鬓影、灯红酒绿的诱惑,甘愿回归田园亲近乡土,过清贫寂寞的教书匠生活?

叶树茂像是猜中王宝军心头的疑惑一般,掏出手机,指着相册里面的教师资格证照片对王宝军说道:“非师范类的也可以考教师资格证,我认识的几位学长考到资格证后,已走上教师岗位。”

“我为你的选择点赞”,王宝军赞许过后问道,“这个暑假,你可以和我一起陪伴留守的孩子们吗?”

叶树茂抱歉地说道:“这个暑假我只能同叔叔陪孩子们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我将去省城一家建筑公司打零工,争取多学一点建筑设计方面的知识。”

王宝军听后不由在心里哂笑,大学毕业想做教师,却又利用暑假去建筑公司挣钱。呵呵,口是心非,说不定将来主意还会变,是否回来做乡村教师还是未知数。乡村哦,乡村,日渐萧索落寞的乡村,难道将来真的要沦落为清明祭祖的代名词?

大概听家里祖父母提起过王宝军的身体情况,村里的孩子们陆续被祖父母送到王宝军家里时,一个个都没有大惊小怪地询问王宝军怎么会没有双腿?他们快活地跟着叶树茂学电脑知识,一脸懵懂地欣赏叶树茂收集的造型各异的房子图片,并且深信不疑地认定,叶树茂将来肯定会带领大家在村子里,建造出比图片上还要漂亮百倍的房子。

一个星期后,叶树茂去省城,王宝军肩负起陪伴孩子们学习玩耍的任务。一节寓教于乐的朗诵课,让孩子们对普通话发音精准的王宝军充满敬意。他们模仿王宝军发出的琅琅读书声,吸引不少老人们争相在门外偷听,并且不约而同地朝王大根竖起大拇指,夸贊王宝军水平高。很快,王宝军的名声传到了村子外,不少老人闻风而来,希望王宝军也能发发慈悲收下他们的孙子、孙女。

天气酷热,三间充当教室的卧室虽然装着空调,但一百多个孩子坐在里面仍旧感觉空气闷热。王宝军请王大根和几位老人帮忙把他卧室里的床搬到北边的书房,将他的卧室腾出来,这样孩子们可以分别在4间教室里学习游戏,而不至于中暑。王大根说干脆也将他卧室里的床撤掉,他晚上睡觉打个地铺就行了。这样一来,留守之家就有5间教室,可以接纳村里、村外更多的孩子来家里度暑假。

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学,孩子们依旧喜欢在放学之余往王家跑。写作业、学电脑、做游戏……王家俨然成了孩子们的乐园。王宝军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几乎忘记他在A城还有一家建筑公司等待他痊愈后去管理。当尾随多年的助理周小平打电话询问他何时重新开业时,王宝军这才恍然醒悟,他在老家已经待了半年,大腿根处的伤口已经愈合,平时不触碰基本感觉不到疼痛。轮椅已换成电动的,不用父亲推,他便可以进出自如。此刻,他是不是该考虑回A城卷土重来呢?

听说王宝军要走,老人们接连不断地往王家跑,希望王宝军能够留在老家,帮他们培育孩子。叶树茂也打手机给王宝军,请他再坚持两年,等他大学毕业后回到老家,王宝军再去A城。说到最后,叶树茂对着手机大喊道:“叔叔,您的家就是孩子们的‘留守之家。”

建筑公司先交给周小平管理,倘若出现问题他再去A城也不迟。思索再三,王宝军决定坚守日渐蓬勃生长的“留守之家”。

镇长来了,在村主任的陪同下,带着一帮记者来到留守之家。王宝军顿觉气短,与姚蕊结婚后,他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乡里曾经有不少领导找王大根,希望王宝军的建筑公司能招收老家的农民工。但王宝军顾忌家乡人不好管理,而冰冷地拒绝了。如今他狼狈地躲回家乡疗伤,镇长却亲自登门了。

“王老板,感谢你这么多年来持之以恒地为家乡的建设捐款捐物。我多次听村主任说,你请你父亲翻盖新房,在每个房间都设置卫生间,是为了将来捐给村里供孤寡老人居住。你身体遭受重创,回老家疗养,依旧不肯休息,一直忙着为留守的孩子们补习功课。你无私奉献的精神令我们感动敬佩,这次县里评选“十佳好人”,我们研究决定推荐你为我镇好人候选人。”镇长说明来意后,示意两位记者赶紧采访王宝军。

王宝军恐慌地摇头拒绝:“我没有为家乡做过什么,接受留守孩子们来家里玩,实际上是我在家闷得慌,打发无聊时光罢了。候选人,请另找他人。”

“王老板,你太谦虚了。这么多年,你虽身在外地,却心系家乡。村子里的水泥路就是王大爷代表你捐钱修建的,邻镇建好敬老院后,王大爷又代表你为敬老院的老人们添置了被褥衣物……你为家乡所做的一切,家乡人民都牢牢记在心里……”望着镇长一张一合的嘴,王宝军更加恐慌,他每年汇给父亲的钱,大都被父亲以他的名义捐献出去了,包括这套房子。那么父亲在母亲去世后,又依靠什么来维持生活的呢?

等记者摄过像、拍过照,大致记录下王宝军这些年的奋斗史,镇长一行人离开了。王宝军忙问王大根怎么会想到把他汇给他的钱捐掉?王大根轻描淡写地回道:“你妈‘走了,我一人用不了多少钱,我每天收购废品挣的钱足够我生活。我以你名义捐赠,虽然没征求你的意见,但那些钱确实是你苦的,没什么不妥啊。”

两个月后,“十佳好人”评选结果出来,王宝军荣登光荣榜的榜首。“留守之家”一下子成为各方媒体竞相报道的优秀典型,王宝军一时名声大噪。

一天傍晚,王宝军正给孩子们讲解数学题,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嗤嗤”的闷笑声。王宝军疑惑转头,只见贝莎风姿绰约地穿着性感的衣裙,咧开红艳的大嘴倚靠在门框上,浓烈的香水味一波又一波地向他袭来。王大根则面露难色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显然王大根阻拦过贝莎,结果未遂。

“爸,你先带她去我的书房坐一下,等孩子们回去后,我们再详谈。”王宝军示意贝莎先去书房的表情镇静且正经,但内心却掀起了阵阵波澜:贝莎从天而降,是来认错,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吗?

放学了,送走最后一个孩子,王宝军连忙启动电动轮椅朝书房滑去。贝莎竟然开着灯睡着了,双眉紧凑,红艳的嘴唇紧闭,像是有许多烦心事在梦境里纠结。

王大根已经做好晚饭,见王宝军下课,忙过来问王宝军要不要叫醒贝莎一起吃晚饭?

王宝军摇头,王大根叹了一口气盛了两碗稀饭,接着又从铁锅里端出一笼包子,包子是蔡萍上午买菜时顺带的。王大根要蔡萍进门见见王宝军,但蔡萍很果断地拒绝了。而今晚贸然现身的贝莎长得很像年轻时候的蔡萍,王宝军和贝莎的故事一定不是用三言两语可以讲述的。老不管少事,他们的事还是由他们自己处理吧。王大根闷头喝了一口稀饭,又夹起一只包子咬了一口。贝莎来了,蔡萍怎么办?尽管蔡萍一直拒绝与王宝军见面,但他看得出来,蔡萍心里还装着王宝军,每天买的各种菜肴都是王宝军喜欢吃的家乡菜。

贝莎醒来时已是深夜,王宝军还在用电脑备课。听到窸窸窣窣声,王宝军回头一望,只见贝莎蹬掉被子张着大嘴在伸懒腰。“饿了吧,我去厨房热饭。”王宝军启动电动轮椅滑向厨房,尽管他因贝莎惨遭其前男友恶毒伤害,但王宝军仍在心里为贝莎留有一席之地。

贝莎没有跟着来厨房,王宝军热好饭菜,端到书房里。贝莎懒洋洋地坐起身,不情不愿地接过筷子拨弄碗里的饭菜。吃了几口,贝莎放下碗筷抱怨道:“你怎么不声不响地躲到老家来了,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为什么把公司交给周小平打理,而不交给我?”

“周小平做了我10年助理,工作经验丰富。即便我不在A城,我想他肯定会把公司管理上路的。”王宝军心一凉,贝莎不是带着愧疚来忏悔的。他给她的财物已经足够多了,她前男友把他撞残他没怪罪于她,而她现在一张口就恬不知耻地索要公司管理权。

“哼,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有我。”贝莎气呼呼地跑出屋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王宝军急忙拨打贝莎的手机,想以谈判的方式召唤贝莎回来。然而贝莎却始终没有接听手机,甚至连短信都不肯回。

一夜无眠,头脑乱成麻团,为了平定心境,王宝军坐在轮椅上不停地抽烟。虽是暮春,夜晚依旧很凉,贝莎穿得单薄,肯定会遭受凉气的侵袭。她这一跑,不知会不会感冒发热。

贝莎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怏怏现身,衣服上沾了不少泥巴,手脚冰凉。难道贝莎在野外枯坐了一夜和一上午?王宝军心疼地叫贝莎快去洗个热水澡,冲掉身上的寒气。

洗完澡,套上王宝军肥大的内衣裤,贝莎再次愁眉不展地坐到王宝军的面前。王大根端来一碗蛋炒饭和一碗肉丝榨菜汤,催促贝莎趁热快吃。“我不吃。”贝莎捂着鼻子,厌恶地盯了王大根一眼,然后挪动身体换了一个远离王大根和饭菜的位置。

“爸,你把饭菜端走吧,出去晃一晃,我和贝莎有话要说。”支走王大根,王宝军同贝莎商量道:“你洗澡那会儿,我已往你的银行卡里打了10万元钱。你嫌弃我父亲,嫌弃乡村,我看你现在最好还是回A城,过你喜欢的花天酒地的奢华生活。”

翘着兰花指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烟圈,贝莎这才漫不经心地说道:“10万元钱就想打发我?我这次来是要你把公司交给我管理,否则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来之前,我在网上搜索过了,你是县“十佳好人”,记者把你吹得天花乱坠。如果我向记者爆料说你在A城是依靠女人发家致富,离婚后,又为了争抢女人被情敌撞没了双腿,到时候你肯定会再次成为焦点人物……”

贝莎的话句句似尖锐的匕首,一刀刀戳进王宝军的心脏,他痛苦地闭上双眼,贝莎害他失去一双腿之后,还想继续伤害他。如果他依了她的话,将公司交给她管理,灾难和不幸会就此打住吗?

“还有呢,今天上午我看到一个女人,听说了一些故事,终于弄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因为我长得很像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怀了野种嫁给她老公,孩子生下后,老公很疼爱孩子,但偶然的一次验血,老公发现孩子并非他亲生,此后老公便开始没完没了痛打女人解恨。有一次竟然丧心病狂地将女人的头皮撕扯掉一半,虽然做了皮肤移植,但累累的疤痕狰狞可怕,只能长年戴一顶帽子遮掩丑陋的头颅……”贝莎接下来又说了一些什么,王宝军一句都没听进去,心里却翻江倒海般难受,蔡萍的孩子不是她老公的,那叶树茂就很可能是自己的孩子。蔡萍的头皮被撕,这一定是她不愿见他的因由,他对不起蔡萍。

“趁我现在还没向记者爆料,你尽快定夺公司究竟让不让我管理。我现在睡一觉,时间足够你思考。”掐灭手中的烟,贝莎钻进被窝,一副志在必得、稳操胜券的架势。

王宝军启动电动轮椅滑出卧室,心想,即便公司交给贝莎管理,她依旧不会满足,会得寸进尺要求他把公司转让给她。这个女人,有一張类似蔡萍的天使面孔,还有一颗与面孔毫不相配的蝎毒之心。他遇见她,是一场劫难,公司他肯定是不会交给她的。如果叶树茂大学毕业执意要回乡村教书,那他就把公司转手卖掉,支持叶树茂。如果叶树茂不回乡村,那他就把公司转到叶树茂名下,公司由叶树茂打理一定会蒸蒸日上的。现在,他最想见蔡萍。

坐着电动轮椅一路向前,王宝军庆幸王大根捐款修路有眼光,否则,土路颠簸不平,没有人推,他怎么能独自外出呢?

蔡萍家的房子在20年前他离开老家后翻盖过,但随着时光无情地流逝,房子的容颜再次苍老颓败,与周围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别墅格格不入。如果他掏钱,请叶树茂再设计一幢与众不同的别墅,蔡萍会接受他的援助吗?但蔡家大门紧锁,蔡萍不在,王宝军悻悻地启动电动轮椅沿原路回家。

快到家门口时,王宝军临时起兴,想去乡镇学校看一看。到达小学校时,正值上课时间。透过铁艺栅栏向内望去,教学楼阳台上空无一人,操场上有70多个学生分成两个班正在上体育课。校园虽不大,但环境优美,想必学校各种教学配套设施肯定也不错。现在的孩子真是幸福,唯一不足的是,父母亲在外地打工,不能陪伴他们读书学习。

一节课结束,学生们竞相涌出教室,有的聚集在阳台上谈笑风生,有的则三两成群地跑到操场上做游戏。其中一位学生看到王宝军,立即召集其他人欢呼着奔过来,隔着栅栏,问王宝军是一个人来的吗,怎么没看到王爷爷?

这些学生每天晚上都会去“留守之家”学习,对王宝军突然出现在小学校园外,既感到惊奇,又感到特别兴奋。“王叔叔,我们还有一节课。干脆你等我们放学,一起走。”其中一个学生刚提出建议,其他学生纷纷赞同道:“王叔叔,等我们一起回‘留守之家。”

“好,上课铃声响了,你们快进教室,我等你们放学”,王宝军挥手示意孩子们不要耽误上课。他想,他就在这里等,总比回去面对贝莎的无理要挟要好。

放学后,孩子们争相推着轮椅,要王宝军跟他们去镇图书馆看看,那里有不少好书,请他帮忙参谋,该借哪些课外读物可以增长知识。

从图书馆出来,夜幕已降。借着昏黄的路灯,王宝军在孩子们的簇拥下,一路走,一路说笑,几乎忘记了下午的不愉快。回到家,王大根已做好饭菜,贝莎却不见踪影。王宝军问王大根,王大根说贝莎接到一个电话便出去了。他要王宝军快吃晚饭,待会儿孩子们就要来了,他出去找找贝莎。

贝莎一去没有回头,王大根也一夜未归。第二天上午,一群警察将王宝军带到村子北边的淤泥沟边。淤泥沟边横躺着两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一台挖掘机向天空伸出的巨手沾满泥浆。见王宝军现身,一名看守的警察揭开蒙在两具尸体上的白布,两具尸体分别是贝莎和王大根,尽管被清水冲洗过,但头发、耳朵和鼻孔等部位仍余留不少淤泥,他们显然是陷进淤泥后窒息死亡。

“今天早上,一个名叫蔡萍的女人去派出所投案自首,交代她引诱一个名叫贝莎的女人去淤泥沟附近谈话,以致不熟路况的贝莎误陷淤泥。蔡萍当场吓得溜之大吉,一夜辗转未眠。天刚亮,她又来到淤泥沟旁,想看看贝莎陷进淤泥后究竟是生是死,结果她在沟边意外发现一只布鞋,她认出是你父亲王大根的布鞋。在这之前,王大根已把他偷偷听到贝莎威胁你的话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想王大根一定是误认为她想除掉贝莎灭口,所以便奋不顾身踏进淤泥想解救贝莎,结果贝莎没救出来,他本人却陷入淤泥身亡。她不但害死了贝莎,而且还间接害死了王大根……”讲完蔡萍投案自首的具体情节,警察又接着盘问王宝军,“你能确认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分别是你的女友贝莎和父亲王大根吗?”王宝军流泪点头道:“能,请你们带我去见蔡萍。”

时隔20年,王宝军终于在医院急救室清晰地看到蔡萍的脸,奄奄一息,面如死灰,头颅凹凸不平,狰狞可怕。王宝军大哭:“蔡萍,你为什么和我爸一样傻?投案自首前为什么要吃老鼠药呢?在网上花钱请人用陌生手机号码发短信,告诉你贝莎手机号码的人是我,要你约贝莎去淤泥沟谈话的人也是我。贝莎说得对,我不是好人……”

药性引发的阵阵绞痛,令蔡萍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听到王宝军的哭声,处于弥留之际的蔡萍汹涌地流下一脸的泪水,像是回应王宝军的哭泣和追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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