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眼中的江南与岭南

2020-03-03 15:00
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岭南苏轼杭州

赵 忠 敏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广东 广州 510665)

一、苏轼仕杭与江南文化

苏轼一生多次来到江南,其中尤以任职杭州最为世人所熟知,影响也最大。他在杭州的仕宦经历共有两次。第一次是在熙宁四年(1071)至七年(1074)期间。此时王安石主持的变法运动已经展开,苏轼的政见与之不同,屡次上疏反对却不被朝廷采纳,于是请求外任,被任命为杭州通判;第二次是在元祐四年(1089)至六年(1091)期间,此时朝中反对变法的大臣掌权,苏轼不愿卷入旧党内讧的漩涡,于是再请外调,被任命为杭州知州。总计两次仕杭共约五年时间,前后相距十五年。

苏轼在杭州的身份首先是一名官员。无论是担任通判还是知州之职,他都恪尽职守、勤于为政,努力为百姓谋福。他在杭州的政绩主要体现在治水方面,具体包括修复杭州六井、治理运河河道、疏浚西湖等等。杭州六井为唐代李泌开凿,引西湖水入井,是杭州百姓重要的饮水来源。然而至苏轼担任杭州通判时,六井已经淤塞严重,百姓汲水困难。熙宁五年(1072年),苏轼在知州陈襄的支持下,经过大量的实地考察,任用僧人子珪等二十余人,清理污泥、疏通水道,更换井壁,使六井得到了极大改善。(《钱塘六井记》)[1]379此后元祐四年(1089),苏轼担任杭州知州时,又一次对六井进行了彻底翻修,以瓦筒代替竹筒,使“底盖坚厚,锢捍周密,水既足用,永无坏理”,于是“西湖甘水,殆遍一城,军民相庆。”(《乞子珪师号状》)[1]901-902

当时杭州城内的运河主要有茅山河与盐桥河,承载着运输生活物资的重要功能,然而由于地方守臣长期忽于治理,致使河道日渐淤塞、难以通舟,粮米物价也因之居高不下。苏轼在元祐四年担任知州以后,立即调集兵士千余人,历时半年,将两条运河加深至八尺,加长至十余里,公私船只皆便于通行。同时又设置堰闸,视钱塘江潮的涨落而适时开阖,使堰闸既能确保水位充足,又可防止泥沙的涌入。针对运河两岸百姓侵占河道的问题,苏轼请求朝廷加大立法保护,严令拆毁违章建筑,并在两岸加装了防护设施。(《申三省起请开湖六条状》)[1]866-872

杭州西湖不仅是著名景点,也承载了城市的饮水和灌溉功能。在苏轼通判杭州之时,西湖已经出现了部分淤塞,时隔十七年,至苏轼担任知州时,西湖已是“水浅葑合,如云翳空,倏忽便满”,淤塞达到了一半,照此下去,二十年后西湖将不复存在。苏轼深感治理西湖形势的迫切,于是连上奏章,请求朝廷拨款治湖,并提出了可行的方案。这些提议很快获得了朝廷支持,随即他便亲自指挥,历经数月,用工二十余万,开掘葑田二十余万丈,将挖出的葑泥筑成长堤,堤上栽种芙蓉、桃、柳等花木,是为“苏堤”。为防湖面再次淤葑,又在湖内建石塔三座以为标志,限制百姓种植作物,是为“三潭印月”之雏形。

通过以上事例不难看出,苏轼两次仕杭并非无所事事、庸碌无为,而是努力实践着自己的理想,从而纠正了新党新法带来的弊病。他在《钱塘六井记》中写道,井水干枯,这在常人看来是小概率的事,然而百姓一旦遇到就会万分危急。有的人看不到这一点,“以其不常有,而忽其所甚急,此天下之通患也,岂独水哉?”他们宁愿花大心思去追求一时的利润,却不肯在长远的问题上下功夫。这无疑是对新党执政期间一味急功近利行为的批判。再如《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写道:“陂湖河渠之类,久废复开,事关兴运。虽天道难知,而民心所欲,天必从之。”[1]863-866意思是说,疏浚河渠、湖泊是关乎国家兴旺的大事,也代表了百姓的呼声。即使天意难以猜度,也会顺应民心。与此相反,新党官员为了达到政绩,动辄以王安石的“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惧”理论要挟君王,指令百姓从事各种徭役,却置治湖大事于不顾,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本末倒置。因此,苏轼对于江南的贡献,不但在于为杭州留下了“苏堤春晓”、“三潭印月”等著名景点,而且借助这些景点传递了一种人格力量和淑世精神。

为政之余,苏轼还以其诗人情怀,细心品味着江南的风雅神韵。虽然两次仕杭都具有自我外放的性质,但作为当时江南的繁华富庶之地,杭州经济发达,风景秀丽、文教兴盛,这对于秉性乐观、喜好交游的苏轼而言,自然是惬意与喜悦之情多而伤怀、迁谪之感少。并且,杭州的湖光山色以及人文荟萃的氛围,也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他有志难伸的失意情绪。苏轼刚到杭州,就被当地迷人的湖光山色所倾倒,他在词中对此赞不绝口: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有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且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2]73

徜徉于湖光山色之中,与友人觥筹交错,夜色阑珊,华灯初上,歌妓唱着吴侬软语,令人陶醉;乘兴而归,但见湖面如镜、月色如水。这种诗情画意,给苏轼以极大的创作灵感。在随后的仕杭时光里,他写了不少描绘西湖风光的诗词,“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3]430将西湖比成天生丽质的西施,此后,西湖便有了“西子湖”的雅号。其他再如《夜泛西湖五绝》《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宿望湖楼再和》《南歌子》(古岸开青葑)等,都堪称描绘西湖的名篇。

不仅是西湖,苏轼的足迹也踏遍了杭城的其他名胜。比如游龙井所作:“朝阳入潭洞,金碧涵水玉。泉扉夜不扃,云袂本无幅。慈皇付宝偈,神侣得幽读。”(《叶教授和溽字韵诗,复次韵为戏,记龙井之游》)[3]1706描绘了泉水的奔涌清澈;游灵隐寺所作:“溪山处处皆可庐,最爱灵隐飞来孤。乔松百尺苍髯须,扰扰下笑柳与蒲。”(《游灵隐寺,得来诗,复用前韵》)[3]323对飞来峰的参天古木称赞不已;游览有美堂所作:“娟娟云月稍侵轩,潋潋星河半隐山。鱼钥未收清夜永,凤箫犹在翠微间。”(《与述古自有美堂乘月夜归》)[3]482展示了夜色笼罩下的吴山风景;再如《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3]318孤山上云雾缭绕的树木,以及独倚晴空的佛塔,都让他流连忘返。

此外,杭州周边的地区,也成为苏轼游赏的对象。比如在临安所作《临安三绝》;余杭所作《游径山》《再游径山》;於潜所作《於潜令刁同年野翁亭》《於潜僧绿筠轩》;富阳所作《新城道中》《独游富阳普照寺》等,或描写奇山异水,或展示田园风光,都能准确地捕捉到其中的江南风韵。《新城道中二首》其一写道:“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筍饷春耕。”[3]436-437诗中所描写的风雨缠绵、阴晴多变,正是江南春季常有的天气,云气蒸腾的山岭、煮芹烧筍的场面,也都是典型的江南农村风光,对于这些特殊物象的捕捉,源于苏轼对于江南的细心观察和体会。

湖光山色多有可观之处,闲适、安逸的生活也同样值得回味。在当时,杭州的娱乐休闲氛围已经十分浓厚,这对率性洒脱的苏轼具有相当的吸引力。杭州地处江南腹地,自隋炀帝开通京杭大运河,它的战略地位便得以凸显,逐渐成为沟通南北经济的重要枢纽。此后,经过唐五代的漫长时期,杭州的经济得到长足发展,逐渐成为东南地区著名的大都会。由于长期处在和平的环境之下,加上商业的繁荣、百姓的富足,此地逐渐形成了风华奢靡的都市文化。无论是文人士大夫,还是普通百姓,都乐于参加各种娱乐休闲活动。苏轼也不例外,在他两次仕杭期间,创作了不少有关赏花、观潮、品茶等的诗词。这里不妨以赏花之事为例。在当时,赏花已经成为士大夫普遍喜好的娱乐形式。苏轼笔下的杭州花卉,包括莲、桂、牡丹、梅、菊等众多名目。尤其是赏牡丹,在当地已形成了较大的声势和规模。苏轼在《牡丹记叙》中,描绘了自己跟随杭城父老参加的一次游园活动:

熙宁五年三月二十三日,余从太守沈公观花于吉祥寺僧守璘之圃。圃中花千本,其品以百数,酒酣乐作,州人大集,金槃彩篮以献于坐者,五十有三人。饮酒乐甚,素不饮者皆醉。自舆台皂隶皆插花以从,观者数万人[1]329。

此时,杭州僧人守璘在吉祥寺栽种了千株牡丹,品种达数百种,花开时节吸引了杭城数万人前来,官员文士也有五十余名,他们不仅以诗会友,而且对酒赏花,就连平素不饮酒者也酩酊而归。苏轼得以目睹盛况,感受与民同乐的气氛,心中甚感惬意,他用诙谐的笔调写道:“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吉祥寺赏牡丹》)[3]331此后,赏牡丹便成为苏轼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并先后写了《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杭州牡丹开时,仆犹在常、润,周令作诗见寄,次其韵,复次一首送赴阙》《雪后便欲与同僚寻春,一病弥月,杂花都尽,独牡丹在尔。刘景文左藏和顺阇黎诗见赠,次韵答之》等多首作品。

文人雅集作为一种特殊的娱乐方式,在当时的杭州可谓独具特色、别开生面,苏轼的参与又使之增添了不少风采。作为地方官员,苏轼不免要参加各种日常的应酬;同时,文坛巨擘的身份,又使他得以结识汇聚江南的众多文士。受两种因素的共同作用,苏轼仕杭时期的宴集活动相当频繁,更兼参与者的文化层次较高,从而使这一特殊的娱乐活动更具文人雅趣。与之相关的是,苏轼对词的创作,开始于他来杭任职以后。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出于应对宴会社交的需要。比如《菩萨蛮》题下自注:“杭妓往苏迓新守杨元素,寄苏守王规甫”,点明此次宴席是为迎接新任杭州知州杨绘而设,苏轼在席上填词写道:“清香凝夜宴,借与韦郎看。莫便向姑苏,扁舟下五湖。”[2]71通过歌妓之口唱出,借历史典故称赞对方的俊雅人品,达到了沟通情感、聊佐清欢之目的。再如《菩萨蛮·西湖席上代诸妓送陈述古》《西江月·杭州交代林子中席上作》《点绛唇·杭州》《好事近·湖上》《西江月·坐客见和,复次韵》等,也大多是创作于宴席场所,从而使当时宴会之上、文人之间的交往情景得到了生动展示。《西江月·杭州交代林子中席上作》写道:“此景百年几变,个中下语千难。使君才气卷波澜,与把新诗判断。”[2]581称赞林希才气纵横,认为只有他才适合评判众人所作西湖诗之优劣。不仅是词,苏轼仕杭诗中也不乏宴集题材。比如《正月九日,有美堂饮,醉归径睡,五鼓方醒,不复能眠,起阅文书,得鲜于子骏所寄〈杂兴〉,作〈古意〉一首答之》《次韵刘景文、周次元寒食同游西湖》《连日与王忠玉、张全翁游西湖,访北山清顺、道潜二诗僧,登垂云亭,饮参寥泉,最后过唐州陈使君夜饮,忠玉有诗,次韵答之》《次韵苏伯坚主簿重九》等等,从这些长长的篇名中,已然透露出当时文人士大夫高会雅集之一斑。其实,宴集倒未必十分在意醇酒美食等物质享受,而是重在体现一种清雅的格调,比如《参寥上人初得智果院,会者十六人,分韵赋诗,轼得心字》,前半段用了很大篇幅叙述参寥泉的得名,以及山林的幽静,最后则寄托了自己的胸襟:“相携横岭上,未觉衰年侵。一眼吞江湖,万象涵古今。愿君更小筑,岁晚解我簪。”[3]1656即身在朝市而心存山林之意,这也正是众多文人共同的精神境界。

以出仕杭州作为契机,苏轼的人生中留下了江南的印记。在失志朝廷之际,杭州这片土地使他得以一展才华,并获得了良好的政绩和口碑。江南的秀丽山水和人文雅韵,使他找到了心灵的依归,以至多年之后,他仍然对此地念念不忘。同时,苏轼对江南的影响也同样深远。正如人们常讲的:“杭州若无白与苏,风光一半减西湖。”江南的魅力,不仅在于自然景观的优美,更在于人文景观的深厚。苏轼在杭州一路行过,不仅留下了数量可观的游兴诗文,以及诸如苏公堤、望湖楼、苏子岭、寿圣院、六一泉等人文遗迹,同时也给江南文化涂上了一层厚重的底色,使人们在吟赏江山胜境的同时,能够感受到那份坚守与情怀,从而获得精神的触动以及情感的共鸣。

二、苏轼之贬与岭南文化

谈到苏轼在岭南的生活,人们首先想到的大概是昏暗、晦涩、困顿等字眼,因为毕竟,苏轼是以贬臣的身份来到岭南大地,而岭南又是作为贬谪地而存在于当时。大概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每当触到岭南的过去,尤其是在唐宋时期的文化地位时,不少研究者们都不太愿意提及岭南贬官这一特殊群体,因为这似乎也多少意味着古代岭南的蛮荒、落后甚至可怖的状况,这与当今岭南地区尤其是广东省作为开放、包容、富庶的代名词,似乎也是格格不入的。

但事实上,古代岭南的文化地位与作用,并非如此消极,值得我们重新认识和探讨。苏轼对于岭南的认识,便经历了一个由陌生到熟悉、由抵触到接受的过程。在尚未踏足岭南之前,苏轼和其他官员一样,对岭南充满了畏惧之情。他的好友王巩贬谪岭南宾州,苏轼对此表达了深深的忧虑:“岩藏两头蛇,瘴落千仞翼。雅宜驩兜放,颇讶虞舜陟。暂来已可畏,览镜忧面黑。况子三年囚,苦雾变饮食。吉人终不死,仰荷天地德。”(《次韵和王巩六首》其一)[3]1127可怕的毒蛇长有两头,升腾的毒雾能令飞鸟坠落,以至于生活在此地的人,随时有死亡的危险。这种可怕想象的产生,源于当时中原地区人们对岭南的未知与误解,以至于形成一种流传广泛的传闻。

然而这种负面的印象,很快便随着苏轼亲临其地而有了很大改观。苏轼于绍圣元年四月获罪朝廷,随即启程前往岭南。起初,他怀着前途未卜的惆怅,经过了沿途的山山水水。在金陵,他写诗赠给清凉寺僧人:“老去山林徒梦想,雨馀钟鼓更清新。会须一洗黄茅瘴,未用深藏白氎巾。”(《赠清凉寺和长老》)[3]2033提及令人谈之色变的黄茅瘴,并流露出忧虑之情。然而,度过梅岭以后,映入眼帘的却是雄奇秀邃的自然山水,曾经的担忧也随之烟消云散。他眼中的广州蒲涧寺:“千章古木临无地,百尺飞涛泻漏天。”(《广州蒲涧寺》)[3]2065古木葱茏、瀑流湍急、壮阔异常;广州的浴日亭:“剑气峥嵘夜插天,瑞光明灭到黄湾。坐看旸谷浮金晕,遥想钱塘涌雪山。”(《浴日亭》)[3]2067群山峥嵘,旭日初升,云霞奔涌,犹如钱塘的江潮;即使是来到了贬地惠州,也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可怕:“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十月二日初到惠州》)[3]2071无论是自然景物还是吏民百姓,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那么似曾相识。

苏轼在岭南居住既久,也得以接触到当地的丰富物产。他用诗歌记录下初次品尝槟榔的滋味:“吸津得微甘,著齿随亦苦。面目太严冷,滋味绝媚妩。”(《食槟榔》)[3]2153在一次游山归来之后,他又满怀兴致地记录下一路的见闻:

仙山一见五色羽,雪树两摘南枝花。赤鱼白蟹箸屡下,黄柑绿橘笾常加。糖霜不待蜀客寄,荔支莫信闽人夸。恣倾白蜜收五棱,细劚黄土栽三桠。朱明洞里得灵草,翩然放杖凌苍霞。……山中归来万想灭,岂复回顾双云鸦。(《次韵正辅同游白水山》)[3]2148-2150

诗中列举了众多的岭南物产,既有动物如五色雀、赤鱼、白蟹,又有植物如雪梅、柑橘、甘蔗、荔枝、杨桃、人参等等,其中不少还是岭南特有的物品,诗人来到此地原本是为了领责受罚,却有幸得以大开眼界、大饱口福,其欣喜之情也溢于言表。

当然,苏轼诗文中并不隐瞒岭南自然环境恶劣的一面。比如:“三年瘴海上,越峤真我家。……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西湖不欲往,暮树号寒鸦。”(《丙子重九二首》其一)[3]2203-2204苏轼来到惠州的第三个年头,即绍圣三年(1096)七月,当地爆发了严重的瘟疫,一时人死如麻,苏轼侍妾王朝云也染病而亡。苏轼《朝云墓志铭》中写道:“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1]473这位来自江南的女子,抱着对东坡的敬慕,毅然随行来到岭南,给这位迟暮老人以精神的慰藉。如今“狂风卷朝霞”,朝云已逝,苏轼独自鳏居天涯,心境也更加悲凉惨淡。同时,由于经济来源的匮乏,苏轼的生计也逐渐窘迫起来:“余迁惠州一年,衣食渐窘,重九伊迩,樽俎萧然。”(《和陶贫士七首并引》)[3]2136甚至到了依靠别人接济的地步,地方官詹范、周彦质、林忭等常送来米、菜、酒等生活物质,苏轼在诗中写道:“蔬饭藜床破衲衣,扫除习气不吟诗。前生自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未敢叩门求夜话,时叨送米续晨炊。知君清俸难多辍,且觅黄精与疗饥。”(《答周循州》)[3]2151其生活状况于此可见一斑。

不过,困境有时更能让人看透生命的真相,从而做出正确的选择。正如苏轼自己所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2]488究竟能否安居于当下,关键不在环境的好坏,而在于内心的安定。在《和陶桃花源》一诗中,苏轼又进一步发挥了这层意思。诗中一反前人对桃花源的肯定和向往,认为桃源中的百姓为了躲避忧患而与世隔绝,但他们的内心并未达到真正的隐者境界:“桃花满庭下,流水在户外。却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苏轼所向往的“隐”,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式的高蹈远引,而是要在任何境遇下都做到无畏和坦然。因此,在确知遇赦无望的情况下,他并没有太多矫激之词:“今北归无日,因遂自谓惠人,渐作久居计。正使终焉,亦有何不可?”(《与孙志康书》)[1]1681认为如能在心底自许为惠州人,即使终老于此又有何难?可见,培养对于岭南的认同感,是他解决问题的起点。他之所以能够接受岭南,又与身份和心态的改变关系密切。

岭南与江南,在时人的眼中之所以存在差别,往往是基于名利、富贵、安逸等因素的考量,然而对于苏轼来讲,昔日的荣华富贵犹如过眼云烟,不仅无缘再去追捉,也早已在心底淡去。唯一没有弃他而去的,只剩下那山间的明月与江上的清风。从非功利的视角看去,江南与岭南之间,也就不再有如此明显的界限。因此苏轼说:“此月十四日迁入新居,江山之观,杭、越胜处,但莫作万里外意,则真是,非独似也。”(《与王敏仲书》)[1]1691认为一旦抛开心中的成见,则岭南便是江南,自己一样可以诗意地栖居于此。不止是自然景观,风土民情又何尝不是如此?苏轼在与当地百姓的交往中,深深感受到他们的淳朴善良,并屡屡形诸诗篇:

老人八十余,不识城市娱。造物偶遗漏,同侪尽丘墟。平生不渡江,水北有幽居。手插荔支子,合抱三百株,莫言陈家紫,甘冷恐不如。君来坐树下,饱食携其余。归舍遗儿子,怀抱不可虚。有酒持饮我,不问钱有无。(《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并引》其四)[3]2105-2106

诗中的惠州老人热情地邀请苏轼品尝荔枝,还把剩余的果实赠送给他,心中丝毫没有计较过个人的得失。这份恬淡和朴实打动了诗人,也让他深深感受到,人心的真与善并没有南北之别,岭南也丝毫不逊色于其他地区。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有华夏与蛮貊之分?这也促使他更多地用平等的态度看待当地百姓。居住的时间越久,这类表述也越来越清晰:“我视此邦,如洙如沂。邦人劝我,老矣安归。”(《和陶时运四首并引》其三)[3]2219又如:“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其二)[3]2323直接把岭南当作洙泗之地、孔孟之邦,同样是出之以非功利的标准,即认为人最可贵的品质正是不被功名富贵所异化,始终保持内心的纯粹。岭南民风符合这一点,自然就符合了圣人教化之义。苏轼从超脱世俗的视角认识、接纳、欣赏岭南,相比起同时代的许多官员,更能凸显出超越精神和进步意义。

正如后世人所说:“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以苏轼为代表的文化精英,对于古代岭南地区文化地位的提升,确实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他们以自身的影响力,吸引了众多的地方官员与之结交,也使文人学子趋之若鹜,不远千里从之而游,更以如椽巨笔,将岭南的奇绝山水书之笔端,传之内地,极大地改变了人们对于岭南的认识。由此也可以看出,以苏轼为代表的古代文人士大夫,确实很大程度上成就了岭南的独特文化,关于这一话题,目前也已在专家学者中达成一定共识。但是,我们同样不应忽视另外一个重要事实,也是至今较少有人论及的话题,即岭南作为一个独特的人文和地域环境,也极大地成就了包括苏轼在内的众多知识分子。

苏轼晚年在《自题金山画像》中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一般认为,苏轼在这里把黄州、惠州、儋州三次贬谪当作值得称道的人生功业,显然是对人生屡遭挫败的一种调侃。如果单就仕途经历而言,这自然可视为一种自嘲。但是,如果从文化成就来说,这一评价又显得那么准确恰当。苏轼流传后世的三部重要学术著作《东坡易传》《东坡书传》《论语说》,都是在谪居岭南期间完成的。尽管时至今日,人们多习惯于把苏轼看作是文学家,对他的研究也多是侧重其文学成就。但事实上,从苏轼晚年的一系列言论中都可以看出,他对这三部学术著作的重视程度远超过了诗文,甚至当成个人的生命一样来看待。

这三部著作中,苏轼较早着手撰写的是《东坡易传》和《论语说》,在《黄州上文潞公书》中,苏轼讲述了自己的现状:“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学,作《易传》九卷;又自以意作《论语说》五卷。”可知贬居黄州时,二书的初稿已经完成。此后由于他再次受到重用、回归仕途,著书之事也就搁置了起来。直到暮年贬谪惠州和儋州时期,才最终完成了《东坡易传》《论语说》的编订,并撰《论语说》。三部著作写成之后,苏轼感到欣喜不已:“某年六十五矣,体力毛发,正与年相称,或得复与公相见,亦未可知。已前者皆梦,已后者独非梦乎?置之不足道也。所喜者,海南了得《易》《书》《论语传》数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答李端叔十首》之三)[1]1540又《答苏伯固书》写道:“某凡百如昨,但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如来书所谕,其他何足道?”[1]1741认为自己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挫败和波折,值得称道的成绩甚少,但三部著作的写成,足以使自身价值得以永垂不朽。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三部著作包含了苏轼的治国理政思想,以及对于孔孟思想的传承意识。尽管他早年得志,受到君主以及元老大臣的器重,但不幸的是,王安石的变法方案和施政纲领,已经抢先一步被朝廷定为不可动摇的国是,用以支撑王安石变法的理论学说,也被官方尊崇为孔孟思想的唯一合法继承者。苏轼不满于新法实施中的种种弊病,逐渐不容于变法派,他两次来到富庶繁华的浙江钱塘,也都是在朝政不可为之时,所采取的自保与韬晦之策。因为毕竟当时年纪尚轻,朝政仍然大有可为之机。然而,由于政治斗争的激烈和反复,苏轼的理想和抱负终究成空,他本人也被贬至远离中土的广东惠州,以至海南儋州。随着年龄的老大,他对朝政的期望也在逐渐消退殆尽。但是,那种要继承圣人绝学的责任感并未衰歇,他仍然抱持着要与王安石学说一争高下的勇气,并期望在有生之年,将自己的理论思想形成体系,以便在后世得到传承和实践,矫除新法弊病,还天下苍生以太平盛世。相比起抒情遣兴的诗词,这类著作凝聚了苏轼的毕生理想,以及对于国家前途的期望,因此更加宏观和厚重。同时,岭南大地也给苏轼学术思想的成熟,提供了必要的客观条件。

首先,岭南远离当时的政治中心,文化氛围相对宽松,给学者著书立说提供了自由的空间。在北宋哲宗时期,包括苏轼在内的反变法派大臣,都遭到了严酷的镇压和打击,他们不仅被流放到边远之地自生自灭,其文字著述也受到了朝廷的严格控制。因此,在深受中央王朝辐射的中原和江南地区,各级官员都始终保持着对罪臣的高压态势,文化政策也推行得更为有力。相比之下,岭南作为当时北宋领土的最外围,被时人视为化外之地、荒服之所,中央权力的影响力至此已经大大降低。这就在客观上为那些遭受失意的士大夫捍卫个人尊严和理想,提供了最后一块阵地。苏轼便是其中的突出代表。正如南宋文人王十朋所称道的那样:“三等策成名煊赫,万言书就迹危疑。《易》《书》《论语》忘忧患,天下《三经》《字说》时。”(《游东坡十一绝》之八)[4]在北宋后期,原本只是儒学分支的王安石新学,已经达到了一统天下的地步,读书人无论参加科举还是治理国家,都必须以王安石的《字说》《三经新义》作为准绳,不得越雷池半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文化的悲剧!在此情景之下,苏轼不顾个人忧患,重新阐释《易》《书》《论语》等儒学经典,打破了新党一元独专的文化氛围,赋予儒学以更健康、更多元的品格,这无疑具有历史的进步意义。这些学术成就的取得,又得益于岭南这样一个特定的区域环境。相比起“庙堂之高”,这里是典型的“江湖之远”,失志之士拥有了这样一个话语的平台,得以把庙堂之上不敢表达的思想诉诸笔端,这在当时着实难能可贵。

其次,苏轼贬居赋闲的状态,也使他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探讨学术问题。如果说江南的山光水色、人文荟萃的环境,使苏轼秉性中浮华豪横、文采风流的一面得到张扬;那么,贬居岭南则意味着生命的沉淀和归真。苏轼此时已不再是身份显赫的官场中人,不必整日忙碌于政务或是日常应酬。虽然仍有地方官员或文士与之交游,但交游频率和规模都无法与仕杭时期相比。这是因为罪臣的身份使他平添了诸多禁忌:“愚暗刚褊,仕不知止,白首投荒,深愧朋友。……今远窜荒服,负罪至重,无复归望。杜门屏居,寝饭之外,更无一事,胸中廓然,实无荆棘”(《与刘宜翁使君书》)[1]1415;又“某获谴至重,自到此旬日,便杜门自屏,虽本郡守,亦不往拜其辱,良以近臣得罪,省躬念咎,不得不尔。老兄到此,恐亦不敢出迎。”(《与程正辅书》)[1]1589-1590可知为了避嫌和避谤,他主动减少出游和交往的机会,更多时候都以杜门深居的状态示人,这也成为研精覃思、沉潜学问的重要契机。

最后,对于生命价值的重新定位,使他最终选择了著书立说。中国古代提倡“学而优则仕”,这使各地优秀人才都习惯性地涌向京师,并形成了重京官而轻地方的观念。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岭南都尚未得到充分开发,加之地理位置的遥远,遂使前来此地的文臣士子,普遍产生了身在天涯之感,其望归心态也更为强烈。苏轼初来惠州、儋州之时,曾一度对朝廷的赦免抱有幻想,然而随后的政治形势,使他越来越清楚地感到,自己东山再起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岭南或将成为人生的终点。于是,一切的憧憬和期待,也变得骤然黯淡下来:“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戏作此数句》)[3]2246-2247当一切外在的事功途径都被封锁之后,岭海这片深沉的土地,启迪苏轼最终完成了思想的转变,他不再被动地等待君王的征召和建立功业,而是寻找到了更为深远和可靠的价值体现,即通过著书立说来传承文脉、影响后世,从而避免了生命的荒废和沉沦。

江南和岭南,构成了苏轼人生中两段不同的经历,江南的风华旖旎和闲适宁静,彰显了苏轼性格中的诗性与浪漫,他的经世之志与济民之心也得到了展示,并凝聚成一道道显著的人文景观。相比之下,岭南之行带给苏轼的则是恬淡与真朴,人生已老而功业无成的事实,使他的价值观念发生了转折,最终凝聚成几部厚重的思想著作,其嘉言懿行也激励了岭南的人心士风。仍需指出的是,岭南以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人文风貌,至此愈发成为古代文人的重要精神栖居地。自唐代韩愈贬谪潮州,中经苏轼贬居惠州,以至明清之际有心救国、无力回天的抗清志士相继入粤,这些流寓人物的活动,已然构成了岭南文化发展的重要环节。他们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后,都极大地发挥了文化的引领作用,著书立说、开帐授徒,传递文脉,最终在思想文化领域做出了不朽的功绩。他们不仅对于岭南文化的发展居功甚伟,即使是对整个中华文化的发展而言,也同样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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