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音乐考古学视角看海上丝绸之路音乐传播

2020-05-08 04:00孔义龙
艺术探索 2020年1期
关键词:铜鼓音乐

孔义龙

(华南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我国海上丝绸之路的音乐文化传播有着悠久的历史。出土资料表明,先秦时期骆越民族与海外诸国就有较频繁的贸易往来,贸易往来带动了文化的传播。礼乐文化备受重视的两周及汉初时期,音乐文化自然就成为交流与传播中十分重要的内容。通过对海洋的逐步了解,加上造船技术的逐步掌握,古骆越人从依赖季风沿海岸漂流甚至陆海结合到真正穿越海洋、开辟海上航线,便开辟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海上丝绸之路。而且随着贸易的发展,民间性质的海上贸易逐步转变为由官方介入并主导的国家贸易,民间性质的文化交流也上升到国际间的文化传播。海上丝绸之路也逐步向东西延伸,由最初的北部湾沿线拓展至中南半岛沿线,再到整个东南亚、东亚、南亚、西亚、东非、欧洲等地区。先秦、汉唐乃至宋元以后均有各种出土或传世的实物资料证明海上丝路曾经存在着许多音乐文化传播。因此,若从音乐考古学的视角来考察海上丝绸之路历代绚丽的音乐文化,就能勾勒出海上丝路上历代音乐文化传播、发展的基本图画,这既是我国传统音乐文化研究及资料建设的需要,更是我们的音乐文化研究走出国家行政区划的视域,走向国际的需要。

从时间和地理位置上讲,周汉时期是我国海外贸易及文化交流最早、最重要的历史时期,而北部湾又是这一时期海外贸易及文化交流最早的区域。

一、北部湾古港群的始发地位与早期音乐文化交流

在滇中万家坝铜鼓东传的过程中存在一个奇怪的现象,即战国时期传入今广西百色地区及泰国、越南境内的万家坝铜鼓,在广西中、东部留下大片传播空白,却意外地出现在雷州半岛的徐闻县南山镇迈熟村(图1)。要找到其中原因就得从北部湾古港群的始发地位开始梳理。

北部湾地区的考古工作集中在合浦县的汉墓发掘上。合浦县发现有广西目前保存最好的、规模最大的汉墓群,这些墓葬分布在东西宽5 公里、南北长18 公里的广阔地带,1996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经勘察,合浦汉墓群现存地表封土堆1 056 个,估计其墓葬总数超过一万座。北部湾所发掘的墓葬可分为大、中、小型木椁墓和竖穴土坑墓,中、小型砖室墓,个别的砖木合构墓,①参见陈洪波《两汉时期合浦郡治所及海上丝路始发港问题刍议》与廖国一《汉代合浦郡的对外贸易及其重要意义》(《广西北部湾地区出土汉代文物与海上丝绸之路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67、73 页);蒋廷瑜、彭书琳《汉代合浦及其海上交通的几个问题》(《岭南文史》2002年增刊,第104—109 页);广西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广西大百科全书·历史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4年,第110 页)。年代跨度从西汉中期直至东汉后期。它们的发掘为研究北部湾地区两汉时期的墓葬习俗及当时的社会、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的历史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实物资料。这些墓葬出土的遗物包括日常生活用品与明器两大类,还有相当数量的金银、玉石、玛瑙、水晶、琥珀、琉璃等饰品,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与海外特色。

这些出土的器物与历史文献的记载也高度契合。最早记载海上丝路及海上贸易的文献是《汉书》。《汉书·地理志》记载:

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湛漓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自夫甘都卢国船行可二月余,有黄支国,民俗略与珠崖相类,其州广大,户口多,多异物,自武帝以来皆献见,有译长,属黄门,与应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璃、奇石异物,赍黄金杂缯而往。所至国皆禀食为耦,蛮夷贾船,转送致之。亦利交易,剽杀人,又苦逢风波溺死,不者数年来还。大珠至围二寸以下,平帝元始中,王莽辅政,欲耀威德,厚遗黄支王,令遣使献生犀牛,自黄支船行可八月,到皮宗。船行可八(二)月,到日南、象林界云,黄支之南,有已程不国,汉之译使自此还矣。

图1 迈熟铜鼓

图2 南越王墓提筒B59

该文献证实了考古学家在合浦发现的大量汉代墓葬,不仅是由于汉代合浦这一国际港海外贸易的高度繁荣吸引了岭南乃至中原的商家与官僚,更是由于当时合浦港重要的国际地位与影响而受到了中原政府的高度重视。大量出土的玻璃、水晶、玛瑙、琥珀、香料等海外商品即是当时贸易繁荣的见证。据考证,《汉书》中提到的“都元国”在今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西北部[1]67—92。关于“邑卢没国”“湛漓国”和“夫甘都卢国”,一说依次位于缅甸萨尔温江入海口、缅甸孟加拉湾沿岸和缅甸蒲甘城;[2]177一说依次位于今缅甸勃固附近、今缅甸悉利和今缅甸卑谬附近。[3]7三者是我国对缅甸的最早记载,是扶南国②又称跋南国,公元1世纪至7世纪末,9世纪后建立吴哥王朝。建立前期众多部落联盟和小国中的三个沿海城邦。“黄支国”是天竺或身毒的属国,位于其南部的康契普拉姆[3]7是一个重要的中转站与货物集散地。“已程不国”一般认为是今南亚的斯里兰卡,欧亚大陆之间的交通枢纽和贸易中心,是西汉海上丝绸之路到达的最远的国家。“皮宗”一般认为是今新加坡西面的皮散岛,马六甲海峡的要冲,是汉朝至缅甸及印度的中间站。[4]61—66日南和珠崖均为汉武帝所设岭南九郡之一。始皇一统岭南后,置桂林、象郡、南海三郡加以管理,并“以谪谪徙徒民五十万戍岭,与越杂处”,“秦皇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谪,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资治通鉴·秦纪》)。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平定南越割据政权,将秦三郡分为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七郡,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又在海南岛设置珠崖、儋耳二郡。《汉书》记载的航海路线表明,从合浦出发航行4月到达今印尼苏门答腊岛,又约4 个月,到达今缅甸南部沿海,再向前约20 余天到达缅甸孟加拉湾海岸,在此转陆路行约10 余天到今缅甸蒲甘城,继续船行约2 个月到达今印度康契普拉姆,再向南航行到今斯里兰卡,即是汉代海上航路的终点。而后回到康契普拉姆,并花8 个月的时间横跨孟加拉湾来到今新加坡西面的皮散岛,从此处航行2 个月回到日南。可见,北部湾地区汉墓中发现大量随葬的琉璃、玛瑙、琥珀、水晶、金花球、香料等遗物与这条早期的海上丝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同时,徐闻发掘的汉墓群表明,除合浦之外,北部湾地区的徐闻、日南及珠崖、儋耳二郡的主要港口均为当时的海上贸易与文化交流作出了巨大贡献。徐闻是汉代仅次于合浦的另一国际大港。

了解了北部湾古港群的繁荣及海上丝路的开拓,我们方能明白从滇中传入今广西百色及泰国、越南境内的战国时期万家坝铜鼓,在广西中、东部留下大片传播空白的情况下,却能经历北部湾的海上漂泊出现在雷州半岛的徐闻县南山镇迈熟村。目前万家坝型铜鼓总共收集到60 余面[5]207—232,其中云南49 面,广西田东3 面[6]74—77,泰国6 面,越南3 面。云南的49 面,主要分布于以昆明为中心的滇西、滇中和滇东地区,出土最多和最早的地方是楚雄,已出6 面。战国时期云南不少万家坝铜鼓向东及东南传播,其实还有一面向东传播最远的铜鼓,即迈熟铜鼓。迈熟铜鼓出于徐闻南山镇的迈熟村,为出土所得。迈熟铜鼓与广西崇左市的田东铜鼓陆上距离至少在600 千米以上,其间出土了很多如石寨山型、麻江型铜鼓,却未发现过万家坝型铜鼓。徐闻三面环海,水上运输条件得天独厚。因此传播至徐闻的迈熟铜鼓最大可能是通过海路交通运输到徐闻的。这与和北部湾隔海相望的云南、泰国、越南等万家坝型铜鼓分布及传播区的水系条件相吻合。从这些地区万家坝型铜鼓的分布情况看,许多铜鼓的出土地沿河沿海,譬如澜沧江、元江、红河一带均有万家坝型铜鼓的出土,这就说明铜鼓这类体型庞大的器物一般是通过水路运输进行传播,徐闻迈熟铜鼓极有可能在云南地区铸造完成,通过元江进入到越南地区的红河,之后沿着红河顺流而下进入北部湾,横跨北部湾最终到达徐闻港。著名铜鼓学家蒋廷瑜先生一直持此观点。在广西罗泊湾汉墓中发现的多见于东南亚诸国的铜锣必定也与这条海上丝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二、番禺港始发地位的确立及其后的音乐传播

考古学家在南越王墓发现了仅见于中国云南、广东、广西和越南北部地区的铜提筒(图2),多数提筒胸部饰有铜鼓及祭祀场面的大型船纹。广州南越王宫署遗址的下方还发现了秦代大型造船遗址,以及南越王墓出现有金花泡、胡人托灯俑等。这些发现表明汉代的经济贸易与文化交流中心随着南越国首府的中心地位而逐渐向东转移,海上丝路也开始往东拓展。

其一,汉以后国际贸易的发展表现在航线的进一步开拓及贸易管理制度的建立。秦汉时期,番禺(今广州)虽是岭南的大都会,但由于航海技术和水陆交通的限制,番禺和南海诸国的往来并不便利,当时王朝通往南海的出口在合浦、徐闻、日南等地,在风帆应用于航海之前,船只只能沿岸航行,以便在遇到汹涌波涛时能及时靠岸。雷州半岛盛行的季风更增加了航行的难度。东汉时期,广州逐渐成为岭南的行政和经济中心,加上风帆的应用,船只可绕过海南岛东侧穿越南海进入东南亚诸国,不必沿北部湾梯航。西晋武帝太康二年(公元281年),大秦商人抵达广州。南朝宋、齐、梁、陈四代君主也积极推进海外贸易,广州的国际贸易地位慢慢增强,由广州出发开通了至印度、大秦的海上航道。[7]7《宋书·夷蛮列传》记载了当时广州港“舟舶继路”“商使交属”的繁荣情景。

为了发展海外贸易,西汉设有专门的外事机构“大鸿胪寺”,隋代设有“交市监”和“四方馆”掌管国内外贸易。大业三年(公元607年),隋炀帝派屯田主事常骏出使赤土国,途经越南海岸、暹罗湾,到达马来半岛最早的佛教传播地狼牙修国,开启了与十余国友好交往的局面。公元661年,唐朝开始向广州派遣市舶使,主持与南海诸国的贸易。唐玄宗开元二年(714年)又设置专门机构“市舶使院”,负责朝贡、贸易与税收等。公元9世纪前后,由波斯人、阿拉伯人和中国商人共同开拓的连接广州港的海上丝路对沿途地区与国家的经济、文化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标志着原来北部湾古港及东南亚小港的衰落,以广州港为中心的广东沿海诸港的贸易开始进入鼎盛时期,而广州即是当时最重要的海外贸易港口。

宋代继续鼓励海外贸易,宋太祖先后在广州、明州、杭州、泉州设置市舶司,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颁布了世界贸易史上第一部进出口贸易法规《市舶法》和反走私法《漏舶法》,还制定了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管理海外贸易的专门法规《广州市舶条》。[7]14元代设市舶提举管理对外贸易,泉州与广州成为当时最大的两个贸易港。明朝于广东、福建、浙江设三省市舶。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由于倭寇频犯,闽、浙两市舶被撤,仅留广东市舶,直至清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被沿海设置的江海(云台山)、浙海(宁波)、闽海(漳州)、粤海(广州)四海关所取代。[8]10随着18世纪中叶英国工业革命带来的与东方更频繁的贸易活动,走私活动也愈加频繁。乾隆二十二年(公元1757年),乾隆下令禁止西方商船赴福建、浙江、江苏海关贸易,仅保留粤海关。这一著名的“一口通商”[7]31政策给广州港增加了作为我国唯一对外贸易港的责任与压力,也因此而促使了粤海关制度的完善及行商制度(“公行”或“洋行”即“十三行”)的产生,为广州港成为世界最大贸易港奠定了基础。

图3 长沙铜官窑褐彩青瓷腰鼓

图4 南越王墓B59 号铜提筒拓片(局部)

其二,国际贸易带动了各国各地区间的(音乐)文化传播。魏晋以来,随着多位天竺高僧东渡广州,佛教音乐文化传入了广州;随着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派门徒艾比·宛葛素唐627年登陆广州,伊斯兰教音乐文化也传入了广州;随着1582年意大利天主教传教士利玛窦抵澳门与肇庆传教,天主教音乐文化传入了珠三角地区。这些宗教音乐文化先后经海上丝路抵达广州、澳门等港口,向岭南沿海及内地传播。[9]5—6汉唐以来番禺港作为东方最重要的贸易港与文化驿站的地位越来越凸显,传入的宗教文化也逐渐落地生根,东晋的王园寺,南朝的南华禅寺、“西来古岸”及西来庵、六榕寺,唐代的伊斯兰教怀圣寺光塔,明代利玛窦天主教仙花寺遗址,清代广州石室基督大教堂等都是极好的见证。

与外来音乐文化传入对应的是我国音乐文化的海上输出。至宋代,鉴于北部契丹、西夏的威胁,海上贸易成为国家经济的重要来源,因此沿袭唐制设市舶司,鼓励蕃商来贩。北宋朱彧的《萍洲可谈》③(北宋)朱彧的《萍洲可谈》记载了北宋时的土俗民风,朝章国典,轶闻琐事,卷二记述了有关岭南的事迹及当时广州藩坊市舶繁荣景况,很有价值。(卷二)记有广州蕃商中穆斯林商人的生活习俗。长沙、景德镇及广州本地的西村窑的瓷器均热销东南亚、日本、西亚及东非。其中不乏许多传统文化的器物或元素传播至海外,如长沙铜官窑的褐彩青瓷腰鼓(图3)与西村窑瓷埙等[10]47。18—19世纪,广彩瓷器成为了广州出口贸易的主要商品之一。作为外销瓷的代表,它是一种在贸易中逐渐摸索出来的,从景德镇订购外商制定样式的半成品带回广州进行“借胎上彩”[11]52式的二次加工的“假洋器”。这种贸易反映出一种“中国瓷器载体+西方元素+中国技术+销往西方市场”构成的特殊文化传播模式,更反映了清代从“四海关”到“一口通商”“十三行”发展背景下广州港的特殊地位,其中不乏许多承载西方音乐元素的陶瓷文化。

三、汉唐时期南方沿海音乐传播的历史遗存

合浦和番禺分别作为汉代与唐代世界上两个最大的贸易港,在贸易历程中留下许多音乐文化传播的印记。这些印记多数可从考古发掘中见到,如战国晚期徐闻的迈熟铜鼓及越南类似的多面铜鼓、西汉南越王墓铜提筒航船浮雕、贵县罗泊湾1 号汉墓铜鼓和西林普驮铜鼓的胸肩航船浮雕、南越王墓句鑃、唐代南海神庙铜鼓,以及明代的粤东波斯洋琴与体现吴哥文化的揭阳铁钟等,也可从零星的历史文献得到印证。

(一)南越汉墓铜提筒及铜鼓上的“船纹”浮雕

已发现的墓葬器物表明,南越国时期是一个重写实的时代,器物充满了写实性装饰,尤以江海文化主题为甚。南越王墓B59 号铜提筒筒身有三组纹饰,均以勾连菱形纹为主,上下缀以弦纹、点纹和锯齿纹饰。(图4)器腹中部设置主晕,上饰羽人船四只,首尾相连。船身修长呈弧形,两端高翘像鷁首鷁尾。首尾各竖两根祭仪用的羽旌,船头两羽旌下各有一水鸟。中后部有一船台,台下置一鼎形物。中前部竖一长杆,杆上饰羽纛,下悬木鼓。每船羽人五人,均饰长羽冠,冠下有双羽翼,额顶竖羽纛,细腰,下着羽毛状短裙,跣足。有祭司主持。船台前三人。头一人左手持弓,右手执箭;第二人坐鼓形座上,左手执短棒击鼓,右手执一物;第三人(紧靠船台者)左手执一裸体俘虏(俘虏长发),右手持短剑。在一处祭台之下有铜鼓四面,船尾一人划桨。每只羽人船下方饰有水鸟、海龟、海鱼。船纹中的船装载的东西之多为所见船纹中仅有,且分上下两层,上层不仅可摆放各种大型器物,还可进行各种娱乐和祭祀活动,下层可贮藏多件像铜鼓那样的大型器物。这种大型船纹表明当时的确使用了航行出海的大船,而铜提筒上纹饰记载的是出海传播的壮阔图景,既是南越人习水善舟的写照,更是早期南越人造舟远航、征服海洋的有力见证。

罗泊湾1 号汉墓[12]32翔鹭纹铜鼓鼓胸为六组羽人划船纹(图5),每船六人,其中三船的划船者皆戴羽冠,另三船各有一裸体人,船头下方有衔鱼站立的鹭鸶或花身水鸟,水中有游鱼,鼓腰饰八组羽人舞蹈纹,每组二至三人,头戴羽饰,下身系展开的羽裙,双臂外展,双腿迈开作舞蹈状。舞者上空有衔鱼的翔鹭。这面制作极其精美、文化含量极高的铜鼓是南越国时期南越国西部地区高级官吏的江海文化生活及信仰的真实见证。现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的西林普驮铜鼓[13]43—51,[14]103、现藏于广州博物馆的3·796 号铜鼓[15]122、广西贵县罗泊湾M1:10 号鼓等鼓身船纹④石钟健将贵县罗泊湾铜鼓(M1:10)船纹所绘的船归入海船,指出百越铜鼓中的船纹反映了当时人们的水上生活情景,其中一类乃是远海航行,船只即为过海船,将船纹绘于铜鼓上是为了纪念出海远航的重大意义。(参阅石钟健《铜鼓船纹中有没有过海船》,中国古代铜鼓研究会《古代铜鼓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黄德荣和李昆声将船纹归纳为渔船、交通船、战船、祭祀船、竞渡船、游戏船、海船图案化等类型。把广西贵县罗泊湾铜鼓(M1:10)的船纹认定为海船,由此得出越人不仅习于水技,还善于用舟,利用海船跨海远洋的结论。(参阅黄德荣、李昆声《铜鼓船纹考》,中国铜鼓研究会《中国铜鼓研究会第二次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装饰均甚为相似,只是规模小一些。

(二)南海神庙一对铜鼓

南海神庙大门前存放着一对大小铜鼓。大铜鼓铸于东汉时期,唐中后期僖宗年间出土于高州,高州太守林靄献给了驻广州的岭南东道节度使郑续,郑续将其安置在南海神庙。⑤原鼓已被盗,资料现存于广州市博物馆,此为依据原鼓资料所做的复制品。该鼓鼓面中心饰八芒太阳纹,以三弦分八晕,晕间以四出钱纹、云纹为主要纹饰。胸肩膨凸,束腰侈足。胸、腰、足间以三弦分二十七晕,晕间主要饰为水波纹、云纹、钱纹、海浪纹。鼓面周沿饰六只顺时针排列的大立蛙。胸腰间饰对称圆形鼓耳两对。通高78.2 厘米,面径139.5 厘米,属北流型大铜鼓。(图6)[15]141小铜鼓明万历年间出于广西桂平县浔江铜鼓滩,浔州太守将其献给了南海神庙。两面铜鼓先后到达南海神庙,均为帮助南海神祝融⑥《旧唐书·仪礼志四》记载:“(天宝)十载正月,四海并封王……义王府长史张九章祭南海广利王”;唐韩愈《南海神庙碑》记载:“由是册尊南海神为广利王,祝号祭式与次俱昇”。镇守海上诸神,庇佑海上丝路的开拓与平安。

(三)佛教梵钟

肇庆天宁寺铜钟[15]91现保存在肇庆市星湖文物管理所,为肇庆天宁寺遗物,铸于唐昭宗乾宁四年(公元897年)。保存完好,呈圆形桶状,平口。舞面弧凸,舞边环饰凸棱一周,钟顶有由双龙头组成的四足兽形钮(即蒲牢),头、背均饰齿状毛发,雕刻精细,须、鳞、眼、爪栩栩如生。钟顶部素,吊扣内铸嵌“乾元重宝”铜钱一枚。钟体饰袈裟襻纹,由上带、下带及数纵带、池间等部分组成,撞钟部饰莲花纹,位于钟高约五分之二处。钟体可见阴刻铭文。该钟造型古朴,线条优美,通高111.0厘米,口径54.0 厘米,重250.0 千克,为I 式梵钟的典型代表,是现存为数不多的唐代铸造大铜钟之一,被列为国家二级文物。(图7)肇庆天宁寺梵钟是佛教及佛教音乐在珠江三角洲地区由发展走向繁荣的历史见证。

四、宋明时期南方沿海音乐传播的历史遗存

实物遗存表明,宋代南方沿海的佛教用乐更为讲究,铜钟周身的分区布局、铭文、装饰乃至作为吊钮的钟头无不体现出佛寺的规模、历史及自身特点。明代的粤东波斯洋琴与体现吴哥文化的揭阳铁钟等又反映出新的文化元素的传入。南宋以后随着我国沿海大港口的增加及贸易的发展,音乐文化的交流、传播的内容更丰富,其内容与传播方向表现为由唐以前海外的宗教音乐与民族音乐的传入转变为沿海地区以江海崇拜为主的民俗信仰音乐的繁荣以及我国传统音乐(如戏曲、器乐等)的海外传播,区域更广阔,由唐宋以前官方层面的文化交流转变为主要随着海外华工的足迹远播欧美各地。

(一)佛教梵钟的普及

图7 肇庆天宁寺铜钟

随着佛教文化传播的深入,唐以来梵钟成为了佛教寺庙中必不可少的乐器。潮州开元寺赦建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寺中潮州开元寺铜钟[15]92铸于北宋徽宗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现作为开元寺旧藏置于正殿侧门边钟架上。保存完好。钟体硕大,色泽褐黑。圆形腔体,舞面向上圆突,顶部饰一粗大的双头怪兽钮,怪兽腰部拱起,两头反向伏于前爪之间,前爪铸于舞面之上,舞沿环饰凸棱一周。钟侧面中部偏下处环饰凸棱界隔上、下两部分,其间各有以纵向五道凸棱和横向两道凸棱框格的八个方格,上部各区间可见铭文。钟口外突,口沿外扩,沿边素面。通高210.0 厘米,钮高40.0 厘米,口径110.0 厘米,口沿厚3.0 厘米,重量1 600.0 千克。

潮州开元寺梵钟是佛教及佛教音乐在粤东地区由发展走向繁荣的见证。南海神庙铁钟[15]94是南海神庙内除大小铜鼓外的又一件乐器与镇海神器,铸于明景泰年间(公元1450—1456年)。钟体可见横向裂纹一道,正面可见3 个锈孔。体圆,铁质,色泽铁黑,间杂红锈,舞面置四足双头龙钮,舞部略凸,中部可见一芯撑遗孔,于口略鼓。内腔平整,发音浑厚,音长。通高132.0 厘米,钮高27.0 厘米,直径96.0 厘米。南海神庙铁钟是南海神庙曾经作为国家层面海神礼祭、地区宗教祭祀及民间庙会三种祭祀仪式场所的有力证据。

(二)揭阳蟠龙镈

揭阳蟠龙镈[15]97现保存在揭阳市博物馆,是出土于揭阳县境内的北宋铜镈。1987年征集入藏。1994年经专家鉴定为二级品,时代改为明代,定名为连弧梅花纹四龙钮铜钟。保存完好,色泽灰黑。圆形腔体,平舞,舞面由铸于钟腔顶端的厚约3.5 厘米的圆板构成,舞面中心饰一圆孔与内腔相通,孔径4.5 厘米。舞面之上按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饰四条蟠龙,皆伏颈翘首,颈部铸于舞沿,龙首朝外,张口瞪目。龙身向上呈圆球状外拱,汇于顶端。四龙之上再铸一圆环,环径与龙腰相当。肩部渐突,其下以一周凸棱和纵向五条凸棱将钟面分为四个均等的长方区间。四区间下部亦以四条凸棱环饰一周,纵横凸棱交汇处各加铸一圆饼。口沿外扩,上有一道凸棱。纹饰个性鲜明,龙身与圆环均饰细辫纹。腔面肩部饰一周三角宝相花。钟面各区间内以篦点纹和绳纹镶边,且上部各饰一串宝相花。钟口凸起之处饰圆点纹和三角宝相花纹各一周。口沿素面。内腔平整,无音梁,无调音锉磨痕迹。发音圆润、悠扬。(图8)已故青铜专家容庚先生鉴定其为东南亚吴哥文化产物,故宫博物院杨伯达认为其有泰国风格,对研究古代海上丝路的商贸与佛教文化的传播史均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图8 揭阳蟠龙镈

(三)粤东波斯瑶琴

梅州瑶琴[15]169乃一种小扬琴,现保存在梅州市客家博物馆,盖面有铭文曰“神品御题‘大明永乐六年七月制’”,即公元1408年。该琴保存基本完好,制式小巧,琴身呈梯形,内外皆直边。琴上配有一木盖,与琴身吻合。琴两侧安装弦轴、弦钉,张钢丝弦,弦轴高2.4 厘米。双手持琴竹(又称琴笕)敲击琴弦发音,琴竹不存。两侧有弦钮十二排,为两排马十二档式古式扬琴。(图9)面板上开有两个直径为3.5—4 厘米的圆形音孔,以木质圆珠链环饰音孔一周。

图9 梅州瑶琴

图10 河源瑶琴

河源瑶琴[15]170现存在河源市博物馆,为清代乐器。该琴琴身呈梯形,内边直,外边似蝴蝶双翅展开,故为蝴蝶式。琴上配有一木盖,与琴身吻合。制式小巧,属于两排马十二档式传统扬琴。(图10)两侧安装弦轴、弦钉,张钢丝弦,弦轴高2.5厘米。双手持琴竹(又称琴笕)敲击琴弦发音,琴竹今存一支。演奏时有单打、双打、轮音、琶音、衬音、顿音等技巧。音箱面板由一块0.6 厘米厚的整木相嵌,底部由两块桐木相合。面板上张两条高2.8厘米、20.5 厘米,触弦处以象牙镶嵌的红木琴马。面板上开有两个直径为3.8 厘米的圆孔。另音箱正中朝内开有一个长24.5 厘米、宽5.0 厘米、高1.7 厘米的抽屉式工具箱,它应为放置调节音高的钥匙之用。

瑶琴即扬琴、洋琴,为波斯(今伊朗)、阿拉伯一带流行的古击弦乐器,叫桑图尔琴,至今仍在伊朗、伊拉克、土耳其和印度等国流传。明末,随着我国和西亚日趋密切的友好往来,扬琴由波斯经海路传入我国,最初只流行在广东一带,后逐渐扩及闽、浙、江淮和中原地区,加入到为说唱音乐和地方戏曲伴奏的行列。各地琴书多以扬琴作为主要伴奏乐器。在粤剧、潮剧等地方戏曲音乐中,也都用扬琴作为伴奏乐器。⑦这是一种关于扬琴来源的比较普遍的看法,也有人认为扬琴是通过陆路传入我国的。如周菁葆《木卡姆探微》载:“其实它是波斯人的乐器,早就传入天山南北了,很可能是由新疆传入内地的,这个乐器维吾尔人继承了下来。”(新疆文化厅木卡姆研究室,1982年。)传统瑶琴有两排马八、十、十二档式等多种规格,在我国经过近四百年的流传和演进,在乐器制作、演奏艺术和乐曲创作上,都已具有我国传统特色和民族风格,并与各地民间乐种相结合,形成了多个具有突出的地方性和乐种性特点的流派。瑶琴是明代以后海上音乐文化传播的见证,与利玛窦带到中国来的古键盘乐器、弦乐器及乐谱一道汇入了我国音乐文化的洪流。这些乐器虽然传入途径不同,一旦进入岭南这一块善于包容、吸收的土地后,乐器的功能就慢慢发生改变了。

结语

从音乐考古学的视角考察海上丝绸之路的音乐文化传播会发现,以合浦为中心形成的,包括徐闻、日南在内的北部湾古港群一直承担着我国周汉时期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的作用。随着秦将岭南纳入中央集权管辖及其后南越王朝的发展,古番禺港(广州)也成为了海上丝路文化交流的始发港,且成为自始至今两千余年唯一一直保持繁荣的国际重要港口。随着历代对海洋贸易的重视、发展以及海贸线的延长,港口逐渐向北发展,先后出现如元代的泉州,明代的宁波及明清的上海、南京、天津等港口。合浦和番禺分别作为汉代与唐代世界上两个最大贸易港,在贸易历程中留下许多音乐文化传播的印记,这些印记多数可从考古发掘中见到,如战国晚期徐闻的迈熟铜鼓及越南类似的多面铜鼓、西汉南越王墓铜提筒航船浮雕、贵县罗泊湾1 号汉墓铜鼓和西林普驮铜鼓的胸肩航船浮雕、南越王墓句鑃、唐代南海神庙铜鼓,以及明代的潮州波斯洋琴与体现吴哥文化的揭阳铁钟等,也可从零星的历史文献得到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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