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皮黄戏发展考略*

2020-05-11 02:36
文化遗产 2020年2期
关键词:清宫戏班朱家

徐 瑞

京剧的形成和清代宫廷有着密切的联系,乾隆五十五年(1790),地方官员为了庆贺乾隆皇帝八十万寿组织了徽班进京,此后,皮黄戏在京城逐渐站稳了脚跟,受到了京城观众的喜欢。清宫帝后们也注意到这一新兴发展起来的声腔剧种,经历了从试探、了解到大规模引进宫内的这一过程,使得皮黄戏成为晚清宫廷演出的主要剧种。宫廷对皮黄戏进行了整饬与规范,提高了皮黄戏艺术,因此有必要梳理宫廷皮黄戏的演出情况。朱家溍《清代乱弹戏在宫中发展的史料》一文对此问题进行了研究,他对宫廷乱弹戏的发展总体判断符合实际,但是对部分时代的发展判断存在不周之处。而且朱先生认为“乱弹戏”包括了侉戏、梆子、皮黄等昆弋以外的多种声腔,并不专指皮黄。(1)朱家溍:《清代乱弹戏在宫中发展的史料》,载北京市戏曲研究所编《京剧史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1985年,第244-298页。吴新苗《晚清京剧伶人与戏班入宫演剧活动考论》在朱家溍文章的基础上考述了咸丰、光宣时期民间艺人和戏班进宫的演出活动,补正了朱家溍关于同治时期乱弹演出衰落的观点。但由于此文重点不在勾勒宫廷皮黄戏发展史,故对嘉庆、道光时期皮黄的演出情况未有考察。作者对演员所唱声腔和戏班声腔、进宫时间下限的统计存在疏漏,在统计剧目时,将属于宫廷中的侉戏剧目也算进了皮黄戏当中,这些都使得其数据和判断不够准确。两篇文章都未对乱弹、西皮、二黄名词加以系统梳理,对咸丰末年宫廷皮黄戏的演出形态也未有探讨。本文在前辈学者的基础上,结合清宫演出档案、剧本,以及新近整理出来的戏班文书对清宫皮黄的发展情况进行历史勾勒,以推动清宫皮黄戏的进一步研究。

一、皮黄戏在清宫的萌芽期: 道光时期

乾隆时期,宫廷演剧逐渐规范,各节令和帝后万寿都要进行演出,乾隆皇帝命馆阁文臣编纂了一大批与节日、庆典相应的剧目,这种制度化的演剧安排被后世的帝王们延续下来。此类剧目从目前保存下的剧本来看都是昆、弋戏。乾隆时期的演出档案已经不存,对于当时宫廷演出的具体剧目也难以考索。不过徽班进京已经是乾隆五十五年(1790),皮黄剧目立即入宫的可能性不大。

(一)道光时期的皮黄剧目

嘉庆、道光时期仍然是以昆腔、弋阳腔为主,道光时期宫廷开始出现了皮黄戏,而这一时期出现的“乱弹”“侉戏”并不包括皮黄戏。以下将根据嘉庆、道光时期的档案、剧本作具体分析。

嘉庆时期的演剧档案现存有嘉庆七年(1802)旨意档、十一年(1806)恩赏档、十六年(1811)内务府档案、二十三年(1818)旨意档各一件,以及二十四年恩赏档两件,笔者翻检以上档案,在嘉庆七年旨意档中发现了《黄金台》一剧,该档案记载,“(三月初二日)莲庆传旨,《黄金台》有把子。”(2)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北京:故宫出版社2014年,第95页。《故宫博物院藏清宫南府昇平署戏本》(后文简称《戏本》)第302册收录三种、446册收录一种,均为皮黄戏。此剧叙西凉国向齐国进献邹妃和太监伊利,齐王宠幸二人。伊利与东宫世子田法章有隙,为报复世子,他在邹妃面前挑拨。邹妃设计陷害世子,齐王命伊利带人去东宫捉拿。一宫女给世子报信,使他得以逃脱。世子被田丹收留,田丹让他男扮女装骗过伊利的搜查,二人最后乔装出城。档案提示“《黄金台》有把子”,所谓把子就是指有武打把子,那么应该有战争或者对打的场面,但是现存的剧本中均未有此类的情节。所以笔者怀疑嘉庆七年所演的《黄金台》并非是皮黄戏《黄金台》,有可能是昆腔戏。(3)清代传奇《黄金台》,《今乐考证》《新传奇品》《曲考》《曲海目》《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并见著录,《汇考》云:“元乔吉有《燕乐毅黄金台》一出,未知是否与之同题材。” 见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242页。所以此剧具体是唱何种声腔,有待新的剧本资料的发现。

道光时期宫廷开始出现零星的皮黄戏剧目。朱家溍在道光五年(1825)的恩赏日记档中翻检到该年正月十六日同乐园演出的剧目有《长坂坡》。其实在道光三年(1823)恩赏日记档中二月初九重华宫承应八个剧目中就已经有《长坂坡》六出。(4)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第155页。朱先生以为《鼎峙春秋》演三国故事,包括了长坂坡赵云救主这个题材,但是《鼎峙春秋》标目的方式不是三个字的,所以他判断这个《长坂坡》并非《鼎峙春秋》中的一出,而是乱弹戏《长坂坡》,这个剧目是西皮剧本。(5)朱家溍:《清代乱弹戏在宫中发展的史料》,载北京市戏曲研究所编《京剧史研究》,第246-247页。目前国家图书馆和故宫博物院出版的昇平署剧本中只有西皮《长坂坡》,从档案记载来看,两次演出《长坂坡》都是由外学承担,说明可能是由外学带入宫廷的剧目。另据朱家溍研究,道光六年(1826)十月二十七日,重华宫承应,九出戏内有《瓦口关》,该剧叙述诸葛亮和张飞智取瓦口关一事,为西皮戏。(6)朱家溍:《清代乱弹戏在宫中发展的史料》,载北京市戏曲研究所编《京剧史研究》,第247页。《戏本》存有该剧演出剧本和题纲各一种。(7)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博物院藏清宫南府昇平署戏本》,北京:故宫出版社2017年,第327册第519-594页;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博物院藏清宫南府昇平署戏本》,北京:故宫出版社2016年,第201册第336-349页。

以上综合嘉庆、道光时期的档案和剧本文献,嘉庆时期尚未发现有皮黄戏,而道光时期有《长坂坡》《瓦口关》两出皮黄戏。

(二)嘉庆、道光时期的“乱弹”“侉戏”不包含皮黄戏

道光六年的恩赏日记档中记载十二月二十三日重华宫承应戏,其中一出剧目《淤泥河》后标“乱、外学、四出”,(8)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第183页。这是宫廷第一次出现乱弹的记载。《戏本》第318册存有该剧三个本子,从剧情和声腔来看,可以分为两个系统。第一种《淤泥河》叙述罗成陷入淤泥河遭乱箭射死,李世民为之报仇一事。剧本共八出,分别为《番釁》《败虏》《屈辱》《计陷》《血疏》《乱箭》《哭夫》《显灵》。该剧声腔较多,有曲牌【点绛唇】【八声甘州】【风入松】,有乱弹腔、高腔、梆子腔、急板高腔、吹调。(9)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博物院藏清宫南府昇平署戏本》,第318册第399-496页。《缀白裘》第十一集亦收录同名剧目。第二种《淤泥河》讲述秦王李世民陷入淤泥河,薛仁贵前来救主,君臣二人相会之事。(10)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博物院藏清宫南府昇平署戏本》,第318册第497-522页。该剧不分出目,为皮黄戏。(11)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博物院藏清宫南府昇平署戏本》,第318册第508页。不过根据档案记载是演四出,应指第一种剧本。这里的“乱弹”应指“梆子乱弹腔”,和皮黄没有关系。

在此有必要对清宫中出现的“侉腔”“侉戏”稍作辨析。朱家溍认为“当时宫中所谓‘侉腔’是泛指时剧、吹腔、梆子、西皮、二黄等,也就是乱弹的又一名称。”(12)朱家溍:《清代乱弹戏在宫中发展的史料》,载北京市戏曲研究所编《京剧史研究》,第247页。朱先生将西皮、二黄也视为“侉腔”一种,是因为道光五年七月十五日南府总管禄喜奉旨“俟后有王大臣听戏之日不准承应侉戏”,这次演出一共有九出戏,其他八出戏都只有昆腔本,唯《贾家楼》有昆腔和乱弹本,故作者以为此处所说“侉腔”即指《贾家楼》,该剧唱西皮。(13)朱家溍:《清代乱弹戏在宫中发展的史料》,载北京市戏曲研究所编《京剧史研究》,第247页。笔者查阅这年的昇平署档案和《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都未发现这条档案。而在咸丰九年(1859)演出档案中,仍然是记“三段 贾家楼 六出”,宫廷分段和分本演出的一般都是昆腔戏,皮黄戏演出只见有分本,而未见到有分段的。(14)周和平主编:《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7册第8871页。所以侉腔应该并非是指《贾家楼》,其他八出剧目是否只有昆腔本也存在疑问。

“侉戏”最早出现的材料是由斯坦福大学陈凯莘博士提供的,她在《历代日记丛钞》中《乾隆添减底账》发现了乾隆三十一年(1766)、三十二年(1767)唱侉戏用黑炭六斤的记载。(15)丁汝芹:《清宫演剧再探》,《戏曲研究》第八十八辑,第210-228页。戴云在清宫大戏《鼎峙春秋》《忠义璇图》发现了侉腔。(16)戴云:《清南府演戏腔调考述》,《文化遗产》2015年第3期。丁汝芹提供了嘉庆七年旨意档的“侉戏”档案。(17)丁汝芹:《清代内廷演戏史话》,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9年,第178-179页。此后沿着这条线索王政尧、谷曙光又发现了嘉庆、道光时期三册侉戏题纲,分别是《弋、侉腔杂戏题纲》《弋腔、目连、侉腔题纲》(18)王政尧:《清代戏剧文化史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6-58页。《弋侉腔杂戏场面题纲》。(19)谷曙光整理:《弋侉腔杂戏场面题纲》,载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专书》(下),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775-790页。

嘉庆七年的昇平署档案记载:

(嘉庆七年五月初五日)长寿传旨,内二学既是侉戏,那有帮腔的,往后要改。如若不改,将侉戏全不要。钦此钦遵。

(十一月)二十三日,内殿总管梁进忠传旨,于得麟胆大,罚月银一个月,旨意下在先,不许侉戏,今《双麒麟》又是侉,不治罪你们,以后都要学昆弋,不许侉戏。(20)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第97-98页、第106页。

帮腔是弋阳腔的唱法,而内学演出侉戏却使用了帮腔,嘉庆帝认为不伦不类,下令要改。而在这年的十一月,宫廷又演出了侉戏《双麒麟》,根据谕旨,如果侉戏不去掉帮腔,就“将侉戏全不要”,这个“全”字透露出当时宫廷演出的侉戏剧目不止《双麒麟》一个。《弋、侉腔杂戏题纲》共录有114出戏,不分类。根据王政尧的判断,《弋腔、目连、侉腔题纲》中有侉腔十六出,它们是《十字坡》《快活林》《探亲相骂》《煤黑上当》《查关》《针线算命》《魏虎发配》《倒打杠子》《打灶分家》《摇会》《打面缸》《夺被》《打刀》《顶砖》《踢球》《金定探病》,前一册题纲又多出《时迁偷鸡》《瞎子拜年》等多出,总计二十三出。陈志勇认为清宫的“侉戏”至少可以涵摄三类戏目:一是宫廷大戏中析出的“杂调”折子戏,如水浒大戏《忠义璇图》中的《十字坡》《快活林》等,这些折子戏的特点是唱昆、弋之外的声腔或民间俗曲。二是演唱时兴小调的杂戏,如《打面缸》《顶砖》等,这些小戏多为丑、副、杂、老旦、武生等行当,谐趣热闹。三是宫外时尚声腔剧种的流行戏出。(21)陈志勇:《清中叶梆子戏的宫内演出与宫外禁令——从内廷档案中的“侉戏”谈起》,《文艺研究》2019年第9期。作者对侉戏特点的归纳是颇有启发意义的。之后王岩、李玫在《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中又发现了五部剧本的封面上标有“侉”字,分别是《挨磨》《鸨儿赶妓》《打樱桃》《小妹子》《踢球》,作者根据这些侉戏剧目对侉戏所唱声腔进行了归纳。他们认为侉戏包含了两个系统的声腔,“其一是标注为‘吹腔’、‘秦腔’、‘梆子腔’的吹腔系统的声腔,用笛子伴奏;其二是包含了【银纽丝】【耍孩儿】【挂枝儿】等俗曲曲牌以及标注为‘柳子腔’‘南锣’或‘弦子腔’等的弦索系统声腔,用琵琶、三弦等弹拨乐器伴奏。”(22)王岩、李玫:《重新界定清代宫廷侉戏内涵》,《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6期。作者所说的秦腔、梆子腔是否能归为吹腔系统还有待商榷,但是此处将皮黄戏从侉戏中剔除出去,是有道理的。因为现存的几部与侉戏有关的剧目题纲的确都没有皮黄戏,《戏本》第166、167册收录的八部《乱弹题纲》全部为皮黄戏,也没有一部收录侉戏剧目。笔者在阅读宫廷皮黄剧本时也未发现皮黄剧本的封面题“侉”“侉腔”。朱家溍将“侉腔”等同于乱弹,认为它泛指时剧、吹腔、梆子、西皮、二黄等声腔是不准确的。

结合昇平署档案和剧本来看,内府侉戏至少还有《懒妇烧锅》《双合印》《蜈蚣岭》等二十三个剧目,总计四五十个“侉戏”剧目频繁地在嘉庆、道光两朝宫廷舞台上演,昆弋大戏、本戏中阑入“侉腔”“侉调”,显示出“侉戏”对昆、弋声腔的冲击。这些“侉戏”客观上成为咸丰时期皮黄戏大规模进入宫廷之前的先导,使得与传统昆、弋戏审美趣味差别较大的皮黄戏很快被清宫帝后接受。

二、皮黄戏在清宫的发展期: 咸丰、同治时期

从咸丰初年到咸丰九年(1859),宫廷演出的皮黄戏情况与嘉庆道光时期基本相同。咸丰十年,为庆贺文宗三十万寿,昇平署分三批从民间征召了演员和随手进宫承应。

三月二十一日,内务府交进二十九名,昇平署总管从中挑选了二十名,分别是小生:陈金雀、产金传、陈连儿、钱得庆。老生:费瑞生。武生:陆双玉。老旦:范得保。小旦:张云亭、严福喜、曹玉秀、孙小云。净:周双喜、方瑞祥、吴观喜、方镇泉。丑:张开、陈永年、沈长儿、陈四保。副:王瑞芳。(23)周和平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8册第9157页。

闰三月十二日,内务府交进十三名,分别是老生黄春全、老生黄得喜、老旦杨瑞祥、正旦许殷山、小旦陈连生、陶贵喜、郝玉福、杜步云、严宝麟,武旦乌松寿、小生朱阿三、净侯福堂、丑韩双盛。(24)周和平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第18册第9168页。

四月二十七日,内务府交进承差外边人八名。分别是武丑赵广发、陈九儿、武生张三福、武副冯双德、净孙宝和、鼓唐阿招、武净郭三元、大锣李福寿。其余正旦翠香,文武生殷得瑞,系外边传到时候交进。(25)周和平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第18册第9198页。(按:翠香交进,但殷得瑞并未进宫,故实际只有9名)

正净吴关喜于十一月十六日去世,其子吴全禄补替,亦担任净行演员。以上总共43人,除去鼓手唐阿招、大锣李福寿2人外,共计演员41人。这41人中,共有22位为皮黄或昆乱兼擅的演员,分别是朱阿三、孙小云、陈连生、陶贵喜、郝玉福、乌松寿、曹玉秀、吴关喜、孙保和、吴全禄、赵广发、陈九儿、张三福、陆双玉、黄得喜、郭三元、翠香、韩双盛、冯双德、沈长儿、陈四保、杨瑞祥。其中乌松寿、翠香、黄得喜、韩双盛、郭三元、陆双玉、曹玉秀7位皮黄演员在差事结束后,于六月二十一日退出了昇平署。

咸丰十年(1860)八月八日,英法联军入侵北京,咸丰帝巡幸热河避暑山庄,直至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去世。咸丰十一年,咸丰皇帝从民间招进了两批艺人。

四月初五日,内务府交进承应人二十一名。分别是汪竹仙、陈双喜、潘五、妥一、董文、陈嵩年、陈长寿、陈金桂、玉香、孟大元、钱喜禄、阿金、吴寿生、孙四多、刘双全、钱阿四、杨小兰、郭顺儿、张三元、张多福、叶中兴。(26)周和平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第19册第9664页。

四月十一日内务府交进正旦郭禄寿、武丑李兴。(27)周和平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第19册第9672页。

这一年共招进艺人23人,剔除大锣孟大元、小锣刘双全、梳头郭顺儿外,演员有20人。吴新苗认为招进的皮黄演员有12人,他们是:汪竹仙、妥一、董文、陈松年、陈长寿、玉香、钱喜禄、孙四多、钱阿四、张三元、叶中兴、李兴。(28)吴新苗:《晚清京剧伶人与戏班入宫演剧活动考论》,载《文本、舞台与戏曲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289页。这一统计是有遗漏的。正旦陈金桂、吴寿生、郭禄寿四人都是皮黄演员,潘五虽然为副行,但是他在宫中演出的剧目都是皮黄戏。因此咸丰十一年招进的20名演员中,皮黄演员有16名。两年所招进的61名演员,皮黄演员合计38名,占总人数的60%。由于皮黄艺人的入宫,皮黄戏剧目在宫中有大幅度的增加。

朱家溍统计热河避暑山庄共演弋腔、昆腔、乱弹戏三百二十余出,其中乱弹戏有100出。(29)朱家溍:《清代乱弹戏在宫中发展的史料》,载北京市戏曲研究所编《京剧史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1985年,第250-251页。吴新苗又增补了32出,其中5出为梆子,所以在热河演出的乱弹剧目有132出,而京剧剧目有127出,约占当时300出剧目的45%。(30)吴新苗:《晚清京剧伶人与戏班入宫演剧活动考论》,载《文本、舞台与戏曲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290页。吴新苗将梆子以外的其他乱弹剧目都称之为皮黄,这就忽略了乱弹剧目中有不少剧目是侉戏剧目。根据上引《弋腔、目连、侉腔提纲》和《弋、侉腔杂戏题纲》两部题纲,可以得知《打刀》《时迁偷鸡》《摇会》《查关》《顶砖》《十字坡》《魏虎发配》7个剧目为侉戏。另外,笔者结合剧本考察出《打面缸》《背凳》《请医》《祥梅寺》4个剧目亦为侉戏。朱家溍认为《烈火旗》是梆子,而《戏本》中收录的剧本《烈火旗》却是皮黄戏,《送盒子》则是梆子戏。以上132个剧目中,侉戏、梆子剧目有16个。因此皮黄戏总计大约有116个,占320余出剧目的36%,超过了朱家溍的统计,但未达到吴新苗所说的45%。

皮黄戏进入宫廷后的演出形态以“花唱”为主,热河一共演出63场戏,其中花唱44场,清唱4场,帽儿排1场,正式的舞台演出只有14场。“花唱”“清唱” “帽儿排”为何种演出形态呢?王芷章说“余曾访宫内旧人及故都耆老,言帽儿排者,系仅于头上束网,所有官帽纱帽罗帽等一概不戴,足下登靴,不用戏衣,穿一种特备衣服,亦能作扬袖甩袖姿势,其登台出演,唱作念白,悉与花唱相同。……清唱者,则桌子前无堂鼓,唱者坐于桌之两旁,而场面之人则悉在后边,唱时较前为简,可以省场,仅一戏之主角唱白而已。”(31)王芷章编:《清昇平署志略》(上),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33页。王氏认为“帽儿排”穿一种特制衣服登台演出,唱作念白与“花唱”相近。而清唱则没有身段表演,仅有每个戏的主角有唱白。“花唱”王氏没有加以解释,笔者推测“花唱”应该是简单地化妆,演出形式也较为简易,因为咸丰六年恩赏日记档载“九月二十三日,金环传旨,二十四日慎德堂花唱、帽儿排,午初至申正二刻,有正角照旧勾脸穿代(戴),配角如有勾脸不必勾脸,使酒宴家伙。”(32)朱家溍、丁汝芹著:《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第289页。这里特意传旨让正角勾脸,配角不勾脸,可见这种花唱与帽儿排相近,对演员的扮相、身段不太重视,而是以唱为主。帝后们在热河的演出形式上比较节制,而这种以唱为主的演出方式也使得皮黄戏最早是以动听的音乐唱腔征服了帝后。

同治二年(1863)两宫太后裁退了咸丰末年挑进的民籍教习,只保留十二名民籍随手和七名旗籍筋斗人。而清宫皮黄戏的发展势头并未因此减弱,因为这些民籍艺人在同治二年七月二十四日被裁退前还在教戏、排戏,宫内的太监们学会了不少皮黄戏,同治时期延续了咸丰末年皮黄戏在宫廷的发展态势,并在演出的剧目中所占比重越来越大。同治五年全年演出304目次,皮黄戏目次为140,这几乎已经占据了全年演出目次的一半,这说明皮黄戏在同治时期受到了两宫太后特别是慈禧的偏爱得到了长足的发展。(33)周和平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第21册第10723-10755页。。

这一时期,昇平署演出档案中已经开始出现二簧、西皮的说法。同治八年(1869)恩赏日记档载“九月二十六日,印刘传西佛爷旨,着刘进喜、方福顺、姜有才学二簧鼓、武场,张进喜学武场。王进贵、安来顺学二簧笛、胡琴、文场,不准不学。”(34)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第346页。西佛爷即慈禧太后,她下令让太监学习二簧鼓、笛、胡琴和文武场。同治四年,昇平署挑进了民间著名乱弹鼓手唐阿招和胡琴、笛子沈湘泉,这些太监应由这两位民籍随手进行传授教学。同治九年恩赏日记档载“十二月二十九日奏二十九日、正月初一日、初二日单。”“旨,着总管韩下去,此三日单添上二簧戏,下来插得单,复奏总管,带写字人上去伺候着。”“旨,着净插二簧戏,不要《如愿迎新》。”(35)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第351页。这一年是小年,没有三十,太后特意下旨在春节三天的演出中只添上“二簧戏”,连节令承应的《如愿迎新》这出戏都不要了。同治十年恩赏日记档载十月初九日“伶平传旨,以后西皮二簧随笛。”(36)周和平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第24册第12220页。这是昇平署档案中第一次同时出现西皮、二簧。

“乱弹”已经是特指“二簧”。同治十一年(1872)恩赏日记档载“三月十三日,恒英传旨,十四日起,着会唱乱弹二簧之人上去进中正殿门至长春宫,未正到齐。”(37)周和平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第24册第12510-12511页。从以上档案中,可清晰看到西皮、二簧以及“乱弹”在宫廷发展的轨迹。同治十年七月昇平署还专门建立了《乱弹之戏人名次序》档,记载了《普天乐》《连环套》《取榮阳》《应天球》等连台本戏和《搜山打车》《战长沙》《雪杯圆》等单出戏角色人名,这些乱弹戏都是皮黄剧目。(38)周和平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第24册第12493-12506页。

故综合咸丰、同治两朝的情况,可以认为,咸丰末年随着民籍教习的加入,皮黄戏被大规模地引进,同治时期延续了咸丰朝的发展势头,演出目次和昆弋戏已经平分秋色。档案出现“西皮”“二簧”,“乱弹”亦专指皮黄。

三、皮黄戏在清宫的全盛期: 光绪、宣统时期

同治服期结束以后,光绪五年(1879)六月二十五日才开始演戏,光绪七年(1881)三月十日慈安太后去世,又经过二十七个月的服期直到光绪九年(1883)六月二十日重新开戏。光绪九年以前,清宫皮黄戏的发展和同治时期基本相近。九年以后,随着民间享有盛誉的皮黄名角的加入,使得宫廷皮黄戏的发展进入了全盛时期。昇平署档案记载了历年挑进教习的人名和挑进时间,笔者结合档案和《清代伶官传》下卷,对这些演员的声腔进行了统计,共招进民间昆腔、弋腔、梆子、皮黄艺人82人,其中昆腔9人,弋腔2人,梆子8人,专演皮黄人数则高达61人,昆腔、皮黄兼演者2人,总计演出皮黄的共63人(见表1)。(39)周和平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第30-48册;朱家溍、丁汝芹著:《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第381-499页;王芷章:《清代伶官传》下卷,第281-474页。

表1 光宣时期皮黄演员表(63人)(40)周和平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第30-48册;朱家溍、丁汝芹著:《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第381-499页;王芷章:《清代伶官传》下卷,第281-474页。

以上皮黄艺人占历年所招进人数的77%。根据对光绪十九年(1893)至光绪三十四年(1908)《内外学承应戏总目录》的统计,外学所能承应的剧目总计有三百七十种,其中皮黄戏二百二十三种,昆腔六十三种,梆子腔四十九种,弋腔三十五种,说明民籍教习给宫廷带来了民间盛行的皮黄戏剧目,(41)杨连启整理:《内外学承应戏总目录》,载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续编)》清宫文献(上),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397-425页。以至于在光绪时期的演出档案中,演出昆曲折子戏还单独标出是昆腔。光绪二十八年(1902)正月共演出了六场戏。因为正月皇室要办家宴、宗亲宴、廷臣宴,所以宴会上有例行的宴戏演出,这些宴戏都是昆腔戏。除去宴戏节目外,共计63个剧目,其中皮黄戏33个,昆腔戏和梆子戏共计30个。昆腔戏主要是由档案中标注的“府”也就是太监演员承担,这些剧目一般都是开团场仪式性剧目,如《喜朝五位》《万寿无疆》《添筹称庆》《虞庭集福》《东皇布令》《祥芝迎寿》《圣母巡行》等,演出时间很短。观赏戏的演出中皮黄戏已经成为了主流。(42)周和平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第45册第23895-23902页。

从光绪十九年七月初一日开始到光绪二十六年(1900)五月六日之间,昇平署大规模地传进外边戏班轮流进宫承应。(43)吴新苗认为传召戏班是光绪十九年至二十五年,实际应该是至光绪二十六年。小鸿奎、小长庆班、同庆班均为皮黄戏班,吴新苗未将这三个戏班算作皮黄戏班。吴新苗:《晚清京剧伶人与戏班入宫演剧活动考论》,载《文本、舞台与戏曲史研究》,第296页。光绪二十六年(1900),因为八国联军侵入北京而中断,此后再没有传召民间戏班进宫承应。

8年间共传召民间戏班315次,分别是三庆13次、四喜69次、小丹桂11次、同春26次、小天仙2次、承庆10次、小鸿奎10次、小长庆1次、福寿班30次、同庆3次、万年同庆班3次、玉成34次、太平和5次、宝胜和48次、义顺和48次、庆春2次。(44)周和平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第39-44册。以上16个戏班,从三庆到同庆这10个戏班为以皮黄戏为主的戏班,共传召175次。万年同庆班为昆腔戏班,承应3次。玉成、太平和班、宝胜和、义顺和、庆春为梆子戏班,共承应137次。(45)对以上戏班所唱声腔的判断则根据王馗整理的《北京梨园报班文书》,一些没有标注声腔的戏班则根据昇平署演出档案记载的该戏班演出剧目加以判断。王馗:《北京梨园报班文书》,载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续编三《行会文书》,第1-402页。皮黄戏班承应次数占整个外班的近十分之六。由田际云(即招进的民籍教习梆子演员相九箫)于光绪十七年(1891)组班的玉成班虽然报班时注明该班唱秦腔,但却是梆子、皮黄“两下锅”,宝胜和、义顺和的情况也大致相同。(46)周明泰:《〈都门纪略〉中之戏曲史料》,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5年,第359页。

在光绪和慈禧国丧期结束以后,宣统三年(1911)二月一日宫廷才开始演戏,至八月十六日演出最后一场,共计24场戏。只有《平安如意》《芝眉介寿》《千春燕喜》《五福五代》《万花争艳》(2次)《寿山福海》《阐道除邪》《万寿长春》《祝福呈祥》《喜溢寰区》《万福云集》《南极增辉》《三元百福》《景星庆祝》《七襄报章》《鹊桥密誓》《佛旨度魔》《迓福迎祥》《天香庆节》《丹桂飘香》《杜宝劝农》《六祖讲经》 二十二个昆、弋节令戏,基本上是每场戏开场演出,其他剧目都是皮黄戏。

综上,道光时期是皮黄戏在宫廷的萌芽期,演出中只有零星的两出皮黄剧目。此时的“乱弹”和“侉戏”都不含括皮黄,“侉戏”指用吹腔、梆子、秦腔、勾腔等声腔和俗曲演唱的声腔剧种。咸丰末年从民间招进的艺人中有近六成为皮黄演员,大大增加了皮黄戏剧目,皮黄戏通过“花唱”演出形式使其最先以音乐唱腔征服了清宫帝后。同治时期虽裁退民籍艺人,但延续了咸丰朝的发展势头,档案中出现了“西皮”“二簧”,“乱弹”也专指皮黄,皮黄与昆弋已平分秋色。光绪朝随着大量皮黄艺人和戏班进宫,皮黄戏成为宫廷演剧的主流,宣统时期皮黄剧目则完全占领了宫中演出地盘,进入全盛时期。宫廷与民间的皮黄戏演出,共同促进了京剧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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