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意识的现代转折及其困境
——基于《论传统》的探讨

2021-03-07 15:17董玉娴
文化学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经学理性意识

董玉娴

一、两种历史意识

在《论传统》中,希尔斯认为启蒙思想家对传统与现代所做的彻底对立的二分并不符合事实。在希尔斯看来,那些对传统视而不见的人往往生活在传统的影响之中,截至目前为止,人类并未逃出传统的掌心①[美]希尔斯著.傅铿.吕乐译.论传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9月.第9页.。如果从时代精神的角度来考虑,传统与现代的确有很大差异,希尔斯也认识到这种差异,认为现代社会的基本精神是科学理性和个人主义,但同时他也认为这种把现代与传统对立起来看的思维方式并不符合实际,事实上现代社会中有很多传统因素,现代也在传统的“掌控之下”。而他之所以有如此论断的关键因素就在于对“历史意识”的强调。

希尔斯认为“历史意识本身没有内容,它在距今不远的过去和遥远的过去寻找内容。在西方古典时代中,最受尊重的历史学家都研究近代史。历史意识在家族史、种族史和民族史中寻找那种过去。它甚至超越一个关于过去文明的记载中所规定的界限来寻找那种过去,而人们就是从这一文明中继承了信仰、制度范型和作品②[美]希尔斯著.傅铿.吕乐译.论传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9月.第74页.。”亦即在希尔斯看来塑造现代社会的概念范型来自于传统的历史意识,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历史意识的延续,从而现代和传统不再断裂,而是有着精神和事实上的联系。并且希尔斯举出诸多例证(例如信仰、诗歌、艺术作品、建筑等等)来证明现代社会同样内在的存在于传统所提供的范型之下。

我们同样可以发现,现代社会是在理性原则和历史意识两种原则相互交织的状态。卡尔·波普尔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中对这理性主义整体认知方式给予批判,认为这种认识方式并未对“社会实在本身的具体结构”作出深入的了解①[英]卡尔·波普尔著.杜汝辑.邱仁宗译.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年7月,第60页.。我们所得到的知识,不论是直接获得的还是间接获得的,都必定存在抽象的方面,因此波普尔认为在现代实验科学理性的指导下,一种类似于格式塔心理学意义上的整体主义历史观并不能说明历史发展。究竟原因在于,这种抽象性的历史认知方法并不能深入到历史的现实性之中。正确的历史意识的培养必须要有现实性的感知方式参与其中。

历史意识内在的要求人延续传统的规范来认知世界,而现代科学理性要求人按照实证的原则认知世界,二者之间存在矛盾。一般的来讲,现代科学理性起源于传统向现代转变的过程。包括伽利略、牛顿等建立起来的实证科学,背后是归纳逻辑,是对传统形而上学思维模式的破除。而现代科学理性形成固定研究范式之后,又内在的蕴含着历史意识,科学也要建基于历史之上,但这时的历史已经不再是传统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历史,历史更多的是材料的堆积与丰富,从原则上来说,传统所赋予的历史的教化作用逐渐减弱,实证意味增强。亦即我们可以发现,传统时代所理解的有机式的历史意识与现代社会所具备的实证性的历史意识,其精神旨趣大不相同。

二、两种历史意识之间的矛盾

两种历史意识的转折背后是两者原则的对比。一种是以古为尊,按照既定原则认知和构建世界的原则;另一种是以事实为尊,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是进步式的逻辑。但就现实的考虑,在人类认识世界的过程中这两种历史意识都存在。发展下去就是集体与个体、科学与经验之间的区别。希尔斯认为随着现代化的发发展,由科学技术与法制化所组成的市场社会,已经在很大成分上稀释了传统所谓克里斯玛氏的历史意识。经由实验科学与理性判断取代了迷信与无知,以市场化的契约和货币为基础的市场经济已经完全消除了传统式的田园生活与乡村社会。伴随而来的是高度组织化、科层化的组织体系②[美]希尔斯著.傅铿.吕乐译.论传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9月.第7页.。更进一步而言,伴随着现代实验理性的高涨,传统有机主义历史意识逐渐被压制,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历史连同传统已被作为已经逝去的事实,对待传统的态度和对待历史的态度一样,只有事实与否的差别。在现代学者看来那种本有的、影响到人们生活方方面面的、活得历史意识已经不在具有活力。

中国近代经学向科学的变革,很好的说明了这种历史意识的转折。周予同原本赞同“打倒孔家店”和“废弃经学”的口号,但令他所不能理解的是五四时期学者们所提出的打倒孔家店和废弃经学的理由并不充分,他认为经由历史学派所确定的具有客观性的历史方法来重新整理经学,才能让传统经学在现代依然发挥其作用③皮锡瑞著.周予通注释.经学历史(序言).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12月.第6页.。中国传统经学经过近代“经学史”的整理之后,逐渐只具备史料的价值,而不具备传统意义上的经学价值。自觉运用现代科学精神来“整理国故”,是中国近代思想家一贯坚持的立场,毫无疑问这种科学化的历史意识背后是对传统中国有机历史意识的抛弃。

但这种实证理性的高涨是否真的有助于人们对历史意识本身特质的理解呢?恐有未必,著名历史哲学家沃尔什“当一个历史学家着手告诉我们,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确实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当一个特定的时期确实是什么样子,他就必须做出要比背诵一连串所发生的事件更多的东西,他就必须进一步帮助读者估计它们的分量。历史学并不光是描述,它是描述加评价[1]。”亦即,不过多么客观的历史研究,其背后都蕴含着对历史事实的评价,对一连串历史事实做出的因果性解读,内在的体现着研究者对此一事实的价值倾向,尽管现代历史科学避免主观性对事实的介入,但一种评价性的机制并不会因此缺乏。那么,这种基于事实基础上的历史评价是否意味着人类历史意识又要回到传统时代呢?如何进一步融合作为事实的历史意识和作为价值材料的历史意识的关系呢?

三、作为价值重构的历史意识

历史意识与科学理性之间的矛盾,可以在发展的过程中得到调和。我们可以将之称之为“价值性的历史意识”。狄尔泰认为只有经过个体同意和认可之后的历史意识才能在更为广阔的社会现实中得到认可。因为意义无论在哪里,只要这种整体性的模式由于一个实践、一个个体,或者由于某个共同体而发生特殊的辩护,这种意义就会呈现出来。相反,那么纯粹性的观念,在历史上从未存在过[2]。简而言之,这种个体性的历史意识不同于实证性的历史意识,认同主体价值去向在历史研究中的地位,并且认为只有在价值参与的情形之下,对事实的研究才有价值。同时也不同于传统以观念先行的有机主义历史意识,力求把历史意识建构在客观事实的基础之上。

事实与价值之间形成一种相互交融的辨证关系。雷蒙·阿隆的辨证历史意识,似乎更能解决历史整体性和历史实证性之间的辨证关系。按照雷蒙·阿隆的思想,历史意识有三个成分组成,分别是“传统与自由的辨证意识,为捕捉过去的真实或真相所作的努力,认为历时的一系列社会组织和人类造物并不是随意的、无关紧要的,而是关切到人类本质的那种觉知[3]86。”总计而言,这里所谓历史意识主要包含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传统与自由的辨证关系;对历史事实的考证;对历史本质的挖掘。这三方面的内容交互融合在一起,彼此互相影响,对史料的挖掘和考证可能影响到对历史事实的评价,而对历史事实的评价也会影响到对事实的进一步考证。

阿隆认为之所以在实证性的历史科学取得突飞猛进的现实情形下,历史哲学之所以依然有其存在必要性,关键在于历史并非仅仅承载这关于求真的任务,同时也承载着关于人之存在的意义的追寻,而关于人之存在意义的追寻更能体现出人类的本质。人类对过去所发生事件的细节和真切实际的寻求,并非完全出于求真的精神,同时也是对自我当下存在价值和意义的定位与寻求[3]108。历史意识无法摆脱对价值的寻求,价值观念的建立也并非可以凭空构造,一种符合历史事实的价值观念更加容易被人所接受。由此可见,虽然希尔斯对历史意识的重视,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打通传统与现代之间鸿沟的可供选择的路径,但他所做的工作还有待进一步推进,通过对两种历史意识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比较一般的结论:一种基于事实基础之上的个体主义价值观念的历史意识,在重整传统与现代思想资源的过程中,或许对我们之后的工作有所启示。这对于我们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因素也有启发作用。据此我们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要在新时代发挥作用,就必须要对历史上已经发生了的历史意识作出承接与继承。可以说,那些“历史终结”或者“历史虚无”的声音始终并未真正意义上理解历史,也未深入到历史意识的深处去开显人之所以离不开历史的原因。中华民族绵延不断的历史长河首要的是要经过严格的历史考证来得以存续,而在实证基础之上的历史价值的寻求,关乎我们每一个个体的生存处境,同时也与民族国家的发展走向时刻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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