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龙蛇”哲学中的“龙”

2021-03-25 07:46龚建伟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外化神龙士人

龚建伟

(苏州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一龙一蛇”是庄子所提倡的一种处世哲学,在后世逐渐被发展为完善的“龙蛇”哲学。《庄子·山木》云:“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1](579)在后世中,这种处世哲学被不断发展,我们可以从这一处世哲学中解读出背后的龙文化。

一、“一龙一蛇”提出伊始的龙

(一)庄子之前的“一龙一蛇”

庄子中的“一龙一蛇”,所强调的主要是蛰伏为蛇,显现为龙。这种龙蛇蛰伏转换的关系并不最早出现于《庄子》当中,而是早在《易经》和《管子》当中便已经出现。《易经·系辞下》中称“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管子·枢言》中则提出了“一龙一蛇,一日五化之谓周”。

可以看出,此时的龙形象还比较模糊。《易经》中的龙是和蛇并列潜伏的, 并未提到两者之转换。 而《管子》虽然提到了龙蛇每日相互变化,但是结合后文来看, 这种转换蛰伏与展现自我这种隐喻并无太大关系。

可以认为, 此时的龙蛇转换和龙蛇蛰伏的思想都已经有了一定基础,然而这里的“龙”还并不是绝对的高高在天的形象, 即使是蛰伏的, 也依然是以“龙”而非“蛇”的形象存在。 而龙蛇之间的转换外在体现是什么,也并不明确。 不仅如此,这里的“龙蛇”之转换更多是如同日出日落一般的自然现象比喻,还并未将“龙”这一形象与人融合。

(二)《庄子》中的“一龙一蛇”

《庄子》中确定了“一龙一蛇”中龙的外在要素,也就是“伸展”。 陈鼓应有言:“龙蛇,言其屈伸无定。 ”[1](580)只有伸展开来,显现在外的时候才能被称为龙,而隐晦的时候则称为蛇。 至于何时显现,何时隐晦,则要根据时机而定。那么“龙”的具体表现是什么?也就是说,究竟人在什么情况下,才表现为“龙”?结合《庄子》中的上下文,可以得到答案——做一个有才之人, 便是如同飞龙一般了。 因为前文中提及“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可见“龙”的显隐与“材”有直接贴切的关系。他在提出这一论点的时候,应当是有前朝人作为现实印证的,宁武子可以算作代表[2](20)。《论语·公冶长》有云:“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 ”当宁武子“知”的时候,他也就是“一龙一蛇”中的“龙”了。

由此,在庄子的观点中,龙形象彻底与“材”绑定,龙形象从此成为人入世而有用的一种象征,有了天然的崇高性。 而蛰伏起来的则被划为蛇, 也就是“材”而为龙,“不材”为蛇。 可以看出,“一龙一蛇”这种处世哲学强调因时制宜,龙蛇互化,但同时也明确了龙的标准显态。

这种龙身份的绑定在《庄子》的其他论述中也有体现。 《庄子·在宥》中用龙比喻人的精神,强调人的精神则如龙那样活灵活现、变动不居,好像要发出震彻天地的雷声[3](2)。 由此可见,庄子早已经将龙确立为一种上层次的形象,进而产生了差异分明的“一龙一蛇”。 也从此可以看出,庄子并不十分强调“龙”这一形象在世俗意义上的地位崇高或者成就显赫,而更强调“龙”这一形象的精神层次要高于常人。当然,这并不完全意味着庄子所提出“一龙一蛇”中的龙形象完全局限于精神,因为如果只有精神的话,是不能够显露出来的,也自然无法与“蛇”做出对比。《庄子·山木》称“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而庄子也正是就此做出的感慨。可见,“主人之雁”在有需要的时候也应该表现出其“材”,这样才能够避免“以不材死”的结局。那么显而易见,“一龙一蛇”中的龙不仅仅应当精神境界崇高——否则便不具有“材”的能力,也应当在现实中根据需要展露出其“材”, 从而让自己的形象展现为“龙”。 “龙”这一形象是内在精神境界崇高和外在展露自己才能的统一, 只有同时符合这两点,人才得以为“龙”。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 庄子强调应当因时制宜从而决定龙蛇的转化,并不意味着可以无限度地“制宜”。在其后文中强调了“一上一下,以和为量”,强调人应当以与世相和作为自己的行事原则与度量[4](144),这也正是“龙蛇”哲学中的一个基本原则。

二、庄子之后的“龙蛇”哲学与龙的比拟

(一)汉朝“龙蛇”哲学中的龙

汉朝文人多对屈原有很深刻的悲悯之情, 因此进一步发展了“一龙一蛇”这一处世哲学。 而从他们的表述中,我们也可以看出“龙蛇”哲学中龙形象的逐渐成熟。

汉朝最早以龙喻人的是贾谊的《惜誓》,其中称“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5](433)。 在《吊屈原赋》中,他进一步说:“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 ”[5](418)也就是说,他认为神龙不应当在乱世中展现自我,而应当深潜水底,保全性命。 如果不遵守这一准则,则会被小人(以蝼蚁喻)所害。 他提及同“神龙”一个性质的“贤者”不展现自我的原因是“逢乱世”,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乱世,则以“神龙”比喻的“贤者”就可以展现其自我的才能。

东方朔的《诫子诗》进一步阐述了“一龙一蛇”哲学,龙形象也自然更加鲜明。《诫子诗》有云:“圣人之道,一龙一蛇,形见神藏,与物变化,随时之宜,无有常家。 ”[6](259)他指出圣人的处世之道就是“一龙一蛇”,应当随着外部时机的变化而变化。也就是说,当外部时机合适, 圣人得以展露自我的时候, 他就是“龙”了。

不难看出, 贾谊和东方朔对龙的定义存在微妙的差异。贾谊认为蛰伏深潜的龙仍然是神龙,而东方朔则直接沿用了“一龙一蛇”强调了蛰伏和展露自我之间的区别。但是仔细思考的话,两者仍然是能够统一的。在庄子提出“一龙一蛇”的时候,其侧重点本身就更倾向于龙, 而不是蛇。 龙只有具备了龙应有的“材”才能得以展现,龙之所以可以为“蛇”,是有“材”但是缺乏合适的外部环境而不施展。 但是其本质上仍然是龙,因为龙可以因地制宜,从而“一龙一蛇”,但是真正的蛇不具备龙所特有的“材”,因此注定只能始终为蛇。

由此可以看出,自发展到汉朝之后,“龙蛇”哲学中的“龙”形象已经正式与“贤者”乃至“圣人”绑定,从而也可以清晰地判断,“一龙一蛇”之间,真正的侧重点在于龙而不是蛇。 当强调应当采取“一龙一蛇”的处世哲学的时候,圣人的实质形象应当是“龙”,而“蛇”则只是因时制宜的外在伪装。 圣人之所以为“龙”,也恰恰是由于其智慧和思想的崇高,而非依赖于其是否展现自我。 即使因为各种原因并未展现自己的才能,圣人也依然是“神龙”般的存在。

除去贾谊和东方朔之外, 两汉的扬雄在其作品《反离骚》中说:“懿神龙之渊潜兮,俟庆云而将举。亡春风之被离兮,孰焉知龙之所处?”班彪也在作品《悼离骚》中有言:“惟达人进止得时,形以遂伸,否则诎而坼蠖,体龙蛇以幽潜。 ”以“神龙幽潜”这种意象来作为自己的处世哲学,已经相当流行。

(二)士人何以为“龙”

直接将人称为龙,在汉朝最早是皇帝专属的,因为汉高祖将自己神化为龙, 因此龙这一形象具有了垄断性质。《史记·高祖本纪》云:“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 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7](341-342)然而到了后期,龙的地位逐渐开始下降。 最终到了晋朝,士人也可以被称为龙。 这种下降与“龙蛇”哲学是有一定的关系的。

早在汉朝, 就已经有士人自称为龙。 张衡在其《归田赋》中有云:“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 ”在这首赋中,他将自己在野外高歌比作“龙吟”,已经是将自己比喻为龙。 而他创作这首诗的背景也恰恰是他“龙蛇”哲学的体现。在他创作这首诗之前,他深感朝政日非, 因此决定辞官回乡。 这正体现了他因时而动、“一龙一蛇”的处世哲学。

不仅如此,汉末三国的诸葛亮在南阳隐居,也号称“卧龙先生”。虽然这一称呼与他所居地名为“卧龙岗”有关,但是“龙”这一形象具有显著的特殊性,他如此自称显然不全如此。他此时的这种处世态度,也完美地贴合了“一龙一蛇”式的处世哲学,而也正是在这种哲学思想的名号之下,他方自称“卧龙”。

到了魏晋, 士人被称为龙已经不算十分罕见,《世说新语》中多有提及,但是在众多名士中能称为龙的也并不多,只有“荀氏八龙”“平舆之渊有二龙”“江汉中的双龙”“蜀得其龙”几例[8](2)。 除此以外,王羲之的外貌也曾被称为“惊龙”。但是无论如何,魏晋之时“龙”开始被较为广泛地称呼士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士人为何能被称之为龙? 这一点早在东方朔的论述中就已经能够找到隐微的答案。 当东方朔指出“一龙一蛇”是“圣人之道”,而我们又能知道“一龙一蛇”的本质仍然是“龙”的时候,就已经能够明白,所谓的“圣人之道”,便与“龙”挂上了钩。由于龙蛇之喻在两汉相当流行,许多名家都以此为纲,因此“圣人之道”和“龙”的关系也就越发紧密。 那么遵循“圣人之道”的士人,便自然可以被称为龙了。

三、“龙蛇”哲学中龙形象的内涵

(一)龙形象与人的关联与地位

早在庄子之前,《易经》中的“龙蛇之蛰”和《管子》中的龙蛇转换还更多仅仅是自然现象性质的比喻。此时的“龙”这一形象,是作为自然事物一般的外化于人的存在,和人并无任何直接关联。直到庄子的时候,才有了以龙直接比喻人的思想。庄子多次以龙喻人,以代指人的精神等方面,以龙形象形容人的时候也往往都是正面的。龙和人完整形象的挂钩在“一龙一蛇”的论述中得到了最为充分的展现,在“一龙一蛇”的论述中,龙这一形象被用于比喻完整的人,而非人的精神这种片面的形象。 而龙形象和人的才能的绑定,也是庄子在这里首次提出。

而到了两汉之际,出于对屈原的追思,很多人更是直接以神龙喻圣人,大大发展了“龙蛇”哲学中龙的形象。 此时的“龙蛇”哲学已经更侧重于强调圣人的“龙性”,而“蛇”仅仅是为了在不利时局中存活的外在伪装。 “龙蛇”这种相互转换已经完全不再是现象层面的比喻,而是更深入到以龙喻人内涵本质,以蛇作为外在伪装的层次。 在一开始贾谊提出这种比喻的语境之中,“龙”这一形象更多还是在追思屈原之时,与假想中以屈原为原型的“圣人”挂钩,而非主要是他自己。 也正是在这种语境之下, 他才会哀叹“神龙失水”的情况下会被蝼蚁所害。 这一情景的比喻当然也隐含了他对自己境遇的愤恨, 但是却并不占据主导地位。直到东方朔的《诫子诗》中,龙形象才彻底与作者自身合为一体,成为他自己的处世准则了。

也正是在这种比喻性质的哲学思想下,“龙”这一形象渐渐地不再被视为皇帝的专属, 而是可以被皇帝以外的有德之人所享有。 而这有德之人也从一开始超脱世间的“圣人”,逐渐演变成了一些文人的自我认同。许多文人虽然并未直接自称为龙,但是在阐述自己处世态度的时候却多用“神龙深潜”式的意象比喻, 已经较为明显地表露出了他们自比神龙的内在想法。 他们的这种比喻也印证了龙才是“龙蛇”哲学中的主导者和真实的身份。最终,还是有张衡这样的人在亲身实践了“龙蛇”哲学之后,直接提出了“龙吟方泽”,正式让龙这一形象与封建皇权剥离,下探到了士人层面。

汉末三国的乱世更是实践“龙蛇”哲学的绝佳时机。 在这种天下大乱的时局之下, 诸葛亮不但号称“卧龙”,更被他人誉为“蜀得其龙”。诸葛亮后来显现的才能毋庸置疑, 而他一开始的隐居也是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完全符合“与时俱化”的要求。而正是出于他自身和他人对他这种才能的肯定, 他才方能称之为“龙”。

到了晋朝,龙这一形象进一步下探,越来越多的士人被称之为龙。但是仍然可以注意到的一点是,尽管数量上可能比以前为多,但是能被称之为“龙”的数量还是很少,且其中不乏王羲之这种大家。由此可见,“龙”这一形象虽然下探,但是却仍然有较高的要求,并非可以随意称呼。 可以看出,此时的“龙”还是与“圣人”之类的形象有所绑定,只有被认为确有“圣人之德”的人,才能够被称之为龙。 这一时间玄学盛行,而龙在玄学中的地位也较为神秘崇高,因此也一定程度上维护了龙的地位,保持在了一个合理下探,但仍然超出常人的位置。

(二)龙形象的外化

从战国时期到晋朝,“龙蛇”哲学中龙的形象可以说是越来越外化。庄子一生不曾为高官,所以也没有过多展示其“龙性”的时机。 虽然庄子认为在需要的时候应当展露“龙”的一面以避免“以不材死”,但是他并未迎来这一天。 若是套用他自己“一龙一蛇”的比喻,那么可以说他大多时候是以“蛇”的形象度过一生。而经过汉朝文人的发展,“龙蛇”哲学的内容才更加丰富起来, 这同这些文人的自身经历和一开始的追思对象是分不开的。 无论是他们一开始所追思的屈原还是他们自己,基本都有出仕的经历。不仅如此,他们的仕途大多并不顺畅,故此才有了充分展现与发展“龙蛇”哲学的场合。 官场上展现自己的才能是他们“龙”这一面的体现,而官场失意的时候就需要蛰伏起来,以图东山再起。结合他们自身的经历来看,“龙蛇”哲学中的龙形象暗含了他们对自身多方面能力的肯定,也指出了“龙”展露自我需要合适的时机。前者为龙形象的内化体现,而后者则是外化表征,这两者体现出了这一阶段的“龙蛇”哲学的龙形象的双重内涵。

在早先的“龙蛇”哲学中,“龙”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要同展露自我挂钩的,而在不展露自身的情况下,则以“蛇”或者“幽潜”的意象喻之,虽然本质上仍然是龙, 但是这种龙的形象应当是避世的、 内在的形象。然而随着“龙蛇”哲学的发展,龙形象也同内在意蕴脱了钩,成为了一个人外在的体现。张衡辞官归家之后作赋称自己“龙吟方泽”,无论如何也和“幽潜”是不能挂钩的。而诸葛亮号称“卧龙”虽然有一卧字,但却是面向世间的公开称呼。 “卧”仅仅是他自己并未出仕的描述, 但是他与龙形象的挂钩却是公之于世的。尽管他们此时并没有为官以展露其才能,但是他们却也将自己的“龙”形象展露于世,进一步完善了龙的形象。

到了晋朝,龙形象终于不再有“幽潜”与否的区分了。人有才便可为龙,无所谓幽潜与否或者龙蛇之辨。以龙喻有才之文人不再有任何阻碍,即使是在民间并未出仕的人,也一样可以被称之为龙。

总的来说, 龙形象的下探与外化是有一个清晰的过程的。在庄子提出“龙蛇”哲学伊始,他只是谈了人与龙形象的绑定,但是并未作出十分详细的论述,他本人也没有现实中的实践可以参考。 而在汉朝早期,龙形象虽然与人绑定,但是尚有“龙蛇”的区分或者“幽潜与否”的表现。 一个有才之人仅仅在内在层面始终为龙,而在外在层面上,他并不是随时都有龙的形象,而是会随着时局展现为蛇或者隐藏自己,不展露自身于世间。随着“龙蛇”哲学的发展,龙这一形象不断地外化,最终彻底在内与外两个层面上与“有才之人”的形象绑定。

四、结语

“龙蛇”哲学中的龙实质上是许多文人的自我定位,而蛇则是他们面对不利时局的伪装。这一点自庄子到两汉是始终贯彻如一的。但是随着时间的发展,“龙”的一面逐渐外化,最终盖过了原有的“蛇”。也正是在这种哲学思想的影响之下,“龙”这一形象不再与封建皇权、神秘色彩等等绝对绑定,而是与文人自身的修养、才能、处世态度等等挂上了钩。 “龙蛇”哲学对怎样的人才算“龙”做出了较为清晰的定位,发展了“龙”的内涵,同时也影响了后世对龙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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