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映机关生态的故事在中国独特的文化氛围中成为经久不衰的书写场域,但却恰恰是最难以驾驭和平衡的题材之一。其核心问题在于,奠定中华民族文化体系之基石的政治文明语境,已经在相当广泛和深刻的层面上裹挟着中国人的思维与情感。叙事能否上升至艺术层面而不仅仅满足于图解或猎奇式的肤浅表达,往往取决于作者是否具备足够的艺术修养和思想深度,使其得以拨开题材的表象直抵国人心理和普遍人性的本质。一篇优秀的政治叙事作品,与其说体现了作者的创作才华,更大程度上是反映了作者的人生境界。这类作品绝不仅仅是编织故事情节和刻画人物形象,更寄托着作者的理想和关怀,而这也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自古以来的执着与追求。
在杨少衡的这一短篇中,故事讲述了原为机关要员的主人公在极偶然的情况下遭受的一场“无妄之灾”和宦海沉浮。作为创作经验丰富的资深小说家,杨少衡的语言极为干脆,叙事简洁明快,毫无拖泥带水之处,且将主人公身份变化前后的两条故事线索梳理得既明晰可辩又密切交织。更为难得的是,杨少衡在一个短篇里塑造了一个云淡风轻却好恶分明、洞察世事但恪守节操的颇具独立人格魅力的公职人员形象,一方面反映了如履薄冰的险恶,另一方面也投射出希望之光。文本的字里行间透出了作者的冷幽默和正义感,实属同类题材故事中的精品之作。
一
十二月三十一日,本年度最后一天,本单位新年联欢会于十楼会议室举办。节目表演中,梁茂华突然从会议室侧门走进来,岳晓峰紧随其后。两人进门之前整个会场全是声音,除了台上表演的各种声响,台下也有各种杂乱此起彼伏,包括笑声、咳嗽声和叽叽咕咕无穷无尽的交谈声。两位一进来,杂乱声响戛然而止,随后有人带头鼓掌,称“导掌”,顿时全场响应,掌声雷鸣。
他们走到前排中间,那里有一个预留空座。我坐在该空位边,一看很意外,来了两位,预留少了,赶紧站起身先让座。
岳晓峰朝我摆手:“曹副,继续。”
我低声问:“秘书长讲几句?”
“你代表。”他回答,“抓住梁书记精神。”
他这句话把我扔进了油锅。
由于他们的到来,以及会场的响应,舞台上那几位已经把他们的节目暂停。那是机要科年轻人的小合唱,几个人嗓门超大,却跑调无边。当晚节目差不多都是这种水准,因为演的和看的一样,均为办公室口各科室及各直属单位人员。本口新年联欢已有数十年历史,以往曾经办得很高端,请有本地若干顶尖艺术家加盟,虽比不上央视春晚,也颇具市级首脑机关气派。近几年虽照常举办,却已比较内敛,纯为内部人员自娱自乐。今晚联欢正式开始前,岳晓峰给我一个电话,称梁茂华找他去谈事情,可能会拖点时间,让我们不要等。根据该指令,联欢会准时开场,未曾拖延。此刻节目单去了三分之一,领导终于光临,居然梁茂华也隆重到达。岳晓峰是常委、秘书长,办公室口的直接领导,自当到场。梁茂华比较特别,作为市委书记,组织与工资关系都在本办,当然也算本口人员,但是身份特殊,不能视同大家。联欢会前我曾通过跟随他的另一位副秘书长敬请领导光临,询问有何指示,这是常规。反馈回来的信息是他有事,不能来,没有更多交代。不料此刻他突然驾到,与部下同乐。
按照岳晓峰要求,我让台上几个年轻人继续跑调,把他们那首歌唱完,然后拿一支麦克风上台做“重要讲话”。这个话本该由岳晓峰在联欢会开场之际发表,恰逢他被梁茂华叫去,未及先说。其实此刻到达再说也无妨,毕竟是单位活动,不是什么直播晚会,无须那么严谨。但是他指定我代表,我只能越俎代庖。我是副秘书长,目前分管机关事务,联欢会这类非重大事项归我负责,此刻不能不上。我心知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合时宜,特别是本人分量较轻,怎么讲都不重要,但是必须讲,还要“抓住梁书记精神”。按说梁本人在场,其精神让他自己说当更为准确,可惜只能由我勉为其难来“抓住”,我得按照他近期的若干讲话和提法去努力理解与表达。幸好那些我都相当熟悉,因为在我工作业务范围内。
我意外发现梁茂华表情有些异样。我刚往台上一站,他就把脸转开。我一说“尊敬的梁茂华书记”,他那张脸顿时拉下,反应非常明显。
“有那么尊敬吗?”他问。
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因他到来已经格外平静的会议室更是鸦雀无声。
我非常吃惊,不知道梁茂华是什么意思。我注意到梁目光炯炯紧盯着我,眼光锋利有如双面开刃的刀片,气势逼人。梁在本市有“梁大领导”之名,亦称“大梁”,第一把手,个性鲜明,为人强势,只要他在场,总是主动一方,掌控一切。这位大领导有插话习惯,我在私下里管那叫“批注”,无论听汇报或者开大会,他随时可能突然打断别人,插进“批注”,有时自说自话,有时则是追问、质询,被问到的往往会措手不及,瞠目结舌。要是赶上不高兴,他会穷追不舍,把对方当个靶子,谁越抵挡他越要找茬,追着问,棒打落水狗一般,直问到对方无言以对。本市上下人人怕他“批注”,我本人也让他敲打过,还好没给搞得太难看。此刻一听他拿“尊敬的”找茬,我便感觉緊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谓“尊敬的”之类名堂并不是我发明的,这种格式眼下已属通用模块,发言者说话前把场中最重要、通常是职位最高的某位或某几位“尊敬”一下,人家屈尊听本人言说,本人有必要先表敬谢之意。这有多大不对?梁茂华拿这个词吹毛求疵有点奇怪。
当时无法应答,只能权当没听见,不做反应。面对这种厉害领导,最好只用一句话,宣布演出继续进行,然后迅速逃离,或许有助脱身,避免成个靶子。问题是还得“抓住梁书记精神”,岳晓峰当着梁的面交代,如果我没有执行,于梁可能就是问题。
我只能继续站在那台子,用比较直接的语言,相对简略的方式,复述了有关“三大关键,四大平台,五大手段”等等。这是当下本市发展新格局的标准表述,为梁茂华最先提出并最终拍板确定。我们在私下里管它叫“三四五”,它在本市出现频率非常高,报纸电视没有哪一天不涉及,以至机关里只要伸出三根指头,大家就知道是在说这个。尽管耳熟能详,知道那是个啥,真要将梁氏“三四五”说完整也不容易,因为包含内容相当多。我曾亲睹梁茂华在工作汇报会上追问一个县委书记,让人家说一说“五大手段”,该县委书记一紧张,竟然只答对两个半,被梁茂华当众斥责,难堪不已。我本人倒不怕这个,因为长期做机关材料,对提法、表述之类相对敏感,比较记得住,加上知道梁茂华会拿它敲打下属,自当下气力熟记,好比小时候背《唐诗三百首》。我曾自嘲童子功尚在,可资应对。窃以为《大梁三四五》尽管比《唐诗三百首》晚出千余年,除了都需要背诵,实没有太多可比性,味道差多了,令我怀疑人类智商是否总在进化,当然这是调侃。无论如何我在联欢会上“抓住梁书记精神”还有底气,起码指头不会数错。
当晚奇怪之至,值此辞旧迎新、干部群众元旦快乐之际,梁茂华竟连他亲自制定的“三四五”也不放过,没待我多说,即用力摆手。
“又臭又长,没完没了。”他批评,目光炯炯。
我即住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指着我:“懒婆娘的裹脚布。”
这时还能再“抓住精神”吗?我决定立刻住嘴。
“梁书记批评得对。”我说,“节目继续进行。”
一周后有一纸公文下达,经研究决定,免去曹江海市委副秘书长职务,调任市残联副理事长,保留原级别待遇。
曹江海就是我。
二
据我了解,失明也就是俗称的瞎眼,类型很多,有因伤致残,有因病致残,比较多见的则是先天性致盲。先天性致盲患者中,有的人出生时还看得见,而后才逐渐失明。另外还有一些人从出生时起就没有视力,一般认为这类眼疾出自遗传,与某些有缺陷的基因相关。由于医学的发展,某些盲人有复明的可能,国外已经有基因治疗的案例,国内通过角膜移植让相关患者重见光明的手术也已经相当成熟。这种手术当然需要赶早,在儿时救治并輔以相应训练,效果最好。
我得说这都是普通知识,但是以往我不太了解。到了新单位,接触了新人物和新事情后,才得以更多知晓。我到残联工作后不久,有一次到下边县里检查助残工作,在一户贫困农家遇到一个六岁盲女,该女长得非常可爱,圆脸大眼,一双眼睛清澈明净,看上去波光粼粼,可惜却是睁眼瞎。陪我下乡的一位当地助残干部跟我提到前些时候的一次慈善活动,有一位义诊医生检查过这位盲女,认为可以做角膜移植手术复明,只是这家人尚待脱贫,钱是大问题。
我看着盲女的大眼睛,心里非常不忍,说了句:“咱们来想想办法。”
类似女童何止一二,残疾人群体庞大,需要帮助者众,那位女童并不格外特殊,却因为她眼睛中闪现的光,格外让我挂心。后来我找了几个途径,千方百计为她争取资助。得益于残联岗位近水楼台之便,以及早先身处权力中心结下的人脉,相关善款终于有了着落。我安排女童去医院做检查。本市医院目前不具备能力,需要到省立医院。我把这件事告诉岳晓峰,请求他帮助打个电话。我知道岳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安排在省立医院工作,显然他跟该院有些关系。
他说:“没问题。”
岳晓峰是我曾经的直接领导,当时他对我相当放手,我对他也很尊重,彼此相处不错。我调离时,他以分管市领导身份找我谈过一次话,在公事公办、讲了那种场合必须讲的全套官方话语之后,他把我单独留下,做了一点私下“个别交流”。他告诉我,梁茂华提出让我走时,他曾经做过工作,希望帮我安排一个好一点的位置,只是这种事他只能建议,左右不了。
我说:“理解。秘书长不必在意。”
木已成舟,纠缠那条小船如何用料还有什么意思?关于我的安置事项,他的话我相信,作为直接上级,安置时帮助我说几句话,于情于理都应当,尽管看来并没有用。岳晓峰找我谈话时,外界传闻纷纷,我的工作变动成为议论热点。应当说这一变动早在人们预料之中,结果却在人们预料之外。所谓预料之中主要出于一个特殊情况:我在本市首脑机关工作多年,在担任副秘书长前后主要对应一位市委领导,是所谓“大秘”。我跟了这位领导三年多,不幸他于市委副书记任上死于癌症,从发病到过世仅三个月时间。该领导走后,人们都估计我将另行安排工作,有种种猜测,例如到下边县里当个书记、县长,或者掌管市直某大部门,不会有任何人想到我将去料理残疾人事务,因为那个部门在众人眼中比较薄弱,与首脑机关隔得较远。结果我去了,且还只是副职,原因是现任理事长重病,恰也是癌症,术后正在休息,其副手则刚好到点退休。我去了后要管住摊子,还得待理事长终于不幸了才有望扶正。这种安排令人意外,大家非常吃惊,我自己都无法想象。任职调整谈话时给我的说法仅是“工作需要”,据说常委会研究时提出的理由也是这四个字。有人认为我可能有重大问题,需要挪到一个无足轻重之地以方便立案查处。也有人怀疑我曾经跟随过的那位副书记,可能他有问题,或者与梁大领导不对路,我替已故领导背了锅。这两种可能其实都属瞎猜,我自诩既不贪财,也不贪权,要是我这样的人都出事,天底上就全是乌鸦,没其他鸟,当然这是调侃。而我跟过的那位领导肯定也不是腐败分子,人家在廉政方面堪称典范,他与梁茂华风格有别,配合却没有问题。如果他们间有大的矛盾,我不可能毫无所知。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世间事无不有其缘故,或许岳晓峰清楚?
他问了我一个情况:“裹脚布怎么回事?”
我问:“梁书记那天说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
我告诉岳晓峰,据我了解,裹脚布有两大类,一洋一土。所谓洋的那是俄罗斯裹脚布,该战斗民族的陆军士兵至今还用。资料称他们那里天气寒冷,必须穿长筒靴,如果穿袜子,脚在长筒靴里塞不严实,会磨脚,影响行军,所以需要裹脚。土造裹脚布则属国产,古时候妇女裹小脚用的那种,曾经相当普及,现今基本绝迹,除个别民俗收藏家或有少量存货。
岳晓峰突然问:“那天在会议中心,都说些什么了?”
我表示惊讶:“秘书长听到什么?”
“是不是在吸烟室?”
“秘书长知道我不抽烟。”
他看着我不吭声。
我还跟他谈“裏脚布”。我记得联欢会那天梁茂华插话,除了提及该布,还讲到“懒婆娘”。我分析他可能是引用上世纪四十年代毛泽东主席在延安发表的《反对党八股》,毛主席批评一些文章像“懒婆娘的裹脚,又长又臭”。原文是“裹脚”,没加“布”,说的是“又长又臭”,梁茂华则是“又臭又长”。虽然提法有细微不同,意思并没走样,不是批评那块布和那婆娘,是拿其作比,批评那些文章和文风。
岳晓峰说:“曹副,不谈那个。你尽管把情况跟我说。”
我对他表示感谢,表明自己没有更多补充。
“我是想帮助你。”
岳晓峰听到一些情况,希望能把事情搞清楚,这需要我配合。他觉得应当提醒我,一是事情并没有全都过去,二是显而易见有所反映,否则不会发生这些。
我说:“秘书长,我不想说那个。”
“也许能改变你的处境。”
我告诉他,我对自己工作的变动非常意外,确实觉得难以接受。但是事已如此,自知无能为力,只当是撞了大运。就这样吧。
他不再穷追,只让我再好好考虑,回忆一下,想起什么可以给他打电话。
我说:“谢谢,我会。”
我果然又找了他,请他为那个失明女孩打几个电话。至于裹脚布什么的就到此为止,我不准备再说第二句。
事实上我早有预感,岳晓峰的私下交谈只是证实了该预感。我猜想岳不是自告奋勇要来为我打抱不平,应当是有人要求他找我,深入了解核实情况。在本市,除了大梁,岳晓峰无须听谁的。
几个月前,有一次市里于会议中心召开领导干部大会,梁茂华发表重要讲话。该领导能说,加上当天兴致特高,整整五个小时口若悬河,中午十二点下班时间过后依然滔滔不绝。我因供职首脑机关,座位比較靠前,整个听会过程相当痛苦,尤其是后面那段时间,除了做笔记手酸不已,还因为内急。梁茂华讲话时,下边干部如果走来走去不认真听,他会很恼火,因此如果不是实在忍不住,没有谁敢在他眼皮底下蠢蠢晃动。无奈那天拖时太长,实达极限。十二点二十分,重要讲话还听不到头,我感觉无法再忍耐下去,只得悄然抽身,匆匆走出会议室跑了趟洗手间。几分钟后从洗手间那扇门出来,不由得长长喘气有如重生,这时忽听有人招呼:“曹秘!快来指导!”
指导什么呢?裹脚布。他们几个在那里探讨裹脚布又臭又长的问题。这几个老兄不学无术,不知道俄罗斯男用裹脚布,只知道本国古代小脚女人。他们不分析该布条怎么臭,集中探讨其长度应有多少,三四五?三尺四尺五尺?或者五公尺也就是五米?
我告诉他们,有资料载,旧时中国女用裹脚布一般长七尺,最长的达十尺左右。换算一下,也就是两米多到三米多。
“要是超过五米,那就是超级裹脚布。”有一位调侃。
我说:“没听说那么长的。”
“有听说这么长,过了十二点还没完没了,不让吃饭吗?”
大家嘿嘿。
对话发生在会场外走廊边小休息室,位于洗手间斜对面,里边有沙发、茶几和烟灰缸。该小休息室被戏称为“吸烟室”,与会人员中犯烟瘾者可到这里应急解决问题。当时吸烟室里过瘾者不多,只有三根烟枪:市政协副秘书长李大章、发改委副主任陈华、文明办主任林启。应当说当天会场上的本市中层官员并非仅该仨吸烟,只是别的人比他们能忍,就好比别的人膀胱弹性比我强。这三位跟我都熟,彼此同僚,工作时有交集,有时还一起开开玩笑,基本无伤大雅。那天可能因为拖的时间太长,耐心消磨太大,烟瘾内急加上肚子饿,玩笑有些开过了。明摆着他们所谓五米裹脚布暗指长达五个小时的“重要讲话”,且还提到“三四五”,这种玩笑有些敏感。
我即提醒:“诸位,吸烟有害健康。”
他们均笑。
显然这些玩笑已经产生危害,首当其冲居然是我,虽然我从不吸烟。梁茂华在新年联欢会上插话“批注”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批评他本人的“三四五”又臭又长,实为针对吸烟室这个事。我猜想有可能当天会场上出出进进的哪根烟枪不幸让领导注意到了,不高兴了,交代要问一问,这家伙不认真坐着听讲,跑到外头干什么?违法乱纪吗?不料被问者沉不住气,做贼心虚,以为玩笑传出去了,大事不好,于是一五一十,裹脚布臭烘烘终暴露于光天化日。当时在场只有四人,我本人除外就是该仨。我不能确定是哪一个人,具体又是怎么描述那块布,可以断定的只是难得他万般厚爱,把我扯进去,显然还把我推到了前头。或许人家也不是有意诬陷,只是绞尽脑汁含糊其辞,似是而非,以求自己得以有所开脱,让别人例如让我去承受。无论什么情况,终究是罔顾事实。那天我基本无辜,是意外被拉入。我对裹脚布的解释纯属专业,并非调侃。发现他们玩笑有些过头,我亦及时提出预警。但是梁大领导目光炯炯,怒火竟然冲我而来,除我以外,目前没听说另几位给“批注”了且还“工作需要”了,显然我享受了头号待遇。按照现行官方公文排名惯例,如果要给当时身处吸烟室的四位同僚排座次,我以市委副秘书长身份名列第一,但是显然并不能因此就算首犯,活该躺着中枪,拖出去杀鸡儆猴。无论是谁,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违背事实都不应该,为求自保而甩锅他人更是不地道,接近可耻,令人愤慨。我有足够理由为自己申诉、洗刷,我可以把当时情况原原本本告诉岳晓峰,通过他传递到梁茂华那里,或许真的有助于改变自己的处境,为什么缄口不言?
因为事情不仅只关于一条裹脚布。
三
失明女孩的救助并不顺利,其过程一波三折。先是在省立医院碰到了问题,收治她的医生在全面检查之后,认为她不适合做手术,一家人悻悻而返。我得知情况后感觉非常遗憾。有人向我推荐北京一家大医院,称该院眼科是业界权威,何不往那里试试?我把情况告诉患儿父亲,他拒绝了,称非常感谢我,但是他们已经认命。我明白这家人更多的担忧是花费,以及竹篮打水。我向他们保证可以提供有力帮助。经反复劝说,患儿父亲同意再试一试。我通过多方联系,为他们安排了北京行程。动身之前患儿父亲再次变卦,不想去了。深入一了解,原来他们从未出过省,一想起走那么远就心里发悚。问清情况后我决定抽空亲自带他们前去。到北京后又几经周折,最终该女孩被确定可以手术,只须排队等待可供移植的角膜。
这件事很快成为问题,在大检查期间被要求做出说明。有人就这女孩的手术提出看法,认为我与女孩家人可能有瓜葛,涉嫌假公济私。我向检查组组长段仁杰解释了全部情况,承认对这位女童格外关注,但是并无私利。女童的救助经费基本出自社会募集,我本人来往北京也不使用公款,那一趟机票与差旅费都是自掏腰包。我向他出示了保存的票据,他表示认可,问:“你为什么呢?”
“我总是爱岗敬业。”我自嘲。
段仁杰是一位重量级检查组长,刚从市中级法院副院长位置上退二线。适逢本市进行市直部门工作大检查,他奉命率组检查若干单位,市残联为其中之一。那天他安排了一个下午时间跟我谈话,一起谈话的还有检查组副组长和一位组员,谈话在会议室进行,很正式,段仁杰主谈,另两位负责记录,各有一个笔记本,需要时可互相核对笔录,确保无误。谈话开始前,段仁杰特别指出:按照检查日程,今天下午是与残联领导班子个别谈话。由于目前残联理事长因病离岗,又没有其他班子成员,因此谈话对象仅我一人。整整一个下午,时间非常充裕,可以谈多一点,谈深一些。
他问了我一些问题,让我做出说明。那些问题是他们通过问卷、意见箱、举报信和个别谈话等方式从各方面搜集了解到的,搜集范围包括本单位人员、本单位服务对象、离退休人员、上级领导等。经检查组梳理的问题大体分工作、个人两大类,有关失明女孩的问题既是工作,又涉个人,却显然不是他们想要了解的主要事项。
段仁杰提到了裹脚布:“请你也谈谈吧。”
我感觉不解。他解释,只要有反映,他们就需要做些了解。不要太在意,如实说明就可以。
我相信他有备而来,很大可能是奉梁茂华之命,这块布始终是个问题,并没有因为我“工作需要”了就消失。我告诉他裹脚布是一种纺织物,估计以土法编织为多。迄今为止我还只限于资料阅读,从没见过实物,哪怕一条裹脚布。
段仁杰说:“曹理事长,你应当很清楚我们要了解什么。”
我即席略做发挥,认为裹脚布的要害不在长短,而在气味。如果它洗干净并经曝晒,散发着阳光的气息,超过五米无妨。如果它臭不可闻,短于三尺也能令人作呕。
“咱们还是谈谈其他的。”他说。
他提到了吸烟室。我告诉他我不吸烟。当然他也知道,且在吸烟室里吸烟并不违反规定,问题不在吸烟。
“那么在哪里?”我问。
“你如实说明就可以了。”
我不觉得吸烟室有什么问题。他追问,既然没问题,为什么不能说一说?我承认他说得很对,而后即做思考状,缄默不语。这一次谈话与岳晓峰那次个别谈话有别,此刻回答的每一个字都将被记录在案,需要特别注意。段仁杰和颜悦色,劝告我端正认识,实事求是。他让我不必纠结裹脚布,三四五,市尺还是公尺并不重要,无关紧要。重点是有关敲钟的那些。
我说:“感谢段组长提醒。”
“谈谈吧。”
我点点头,微笑,一言不发,没有更多补充。
我们磨了整整一个下午。段组长作为一个老资格法官暨法官领导,专业水平很高,耐心也足够。他可以两眼盯紧,一声不吭,观察我的表情,等我开口,一等半个小时,不显出丝毫着急。我对他抱以微笑,很理解,也不着急,始终不再开口。应该说我俩都很成熟,修炼都不错。如此相对枯坐哪会不尴尬不痛苦?几分钟足矣,撑一个下午实有如受刑,我们却都撑住了。既然我不说话,段仁杰为什么不能早点中止,让彼此都轻松些?我估计他跟我一样面对同一份记录。如果记录上没什么内容,那么只有时间可以表明他们绝非草率,一直在努力劝导,为了听我一说,非常有耐心。
下班时间到,谈话程序按计划完成,段仁杰宣布今天就谈到这里。他要求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准备准备,需要的话他会另找时间跟我再谈。他特别强调,本次大检查非常严肃,接受检查的单位和个人必须好好配合,否则会有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我知道,谢谢。”我说。
待另两位收起记录本离开,段仁杰又说:“曹理事长有点意思。”
我告诉他,根据北京传来的消息,由于各方面共同努力,本市那位失明女童已经等到了志愿捐献的角膜。不出意外的话,手术很快就将进行。我一直保持密切关注,感觉跟裹脚布什么的比起来,这事情更有意思。
“听起来像是有些感慨?”他问。
我承认。人突然碰到意外情况,免不了感觉失落。这种时候特别需要做些事情,觉得尚有可为,把自己从失落中打捞出来。这位盲女确实让我颇有感触,我思忖自己如果徒有目光炯炯,哪怕眼神如刀片一样锋利,其实不辨真假不知善恶,那实在不如瞎眼。通过努力帮助她恢复视力,看清眼前事物,我会有一种成就感,也觉有所安慰。
段仁杰很敏感:“别有所指吧?”
我说:“是真心话。”
“我还是希望听你谈谈敲钟。”
我笑笑,住嘴,“没有更多补充。”
其实何须我多补充,他们早都知道了。什么叫做“敲钟”?段仁杰是拿我自己的话来提醒我,有如裹脚布。
那一回,我在吸烟室提到有害健康时,里边那三位都笑,表示他们很明白,很痛苦,只是上瘾了,没办法。然后李大章问我,梁大领导这份五米长稿是不是我参与研讨的?我告诉他是政研室搞的,我没参与。一旁另一位说,他注意到讲话里提到了太平洋中心,看来事态最终平息了?另一根烟枪插嘴,太平洋中心有些啥?那就是一条大海沟,一大坑,太平洋中心其实就是太平洋大坑。“三四五”怎么说都不要紧,财政的钱可不能那么弄,不可以拿去扔海里填那个坑。李大章插嘴表示反对:“你去捞几张钞票上来看看,哪一张印着‘财政?”另一位说:“需要那么印吗?明摆的。”我感觉他们又踩线了,话题比较敏感,笑着再次提醒:“诸位,敲钟了。梁大领导目光炯炯,日后再研讨。”于是大家哈哈。那仨烟鬼聽从劝告,不研讨了,各自在烟灰缸按灭烟头,起身离开吸烟室。大家分别从不同边门溜进会场,如老鼠沿墙角悄然而迅速闪过,窜赴各自位置落座,继续聆听、记录领导重要讲话。
所谓“太平洋中心”是个什么?简而言之,那就是一个大型造城开发项目。这项目搞砸了,疑似上了几个跨国骗子的当。类似项目初起时总是很诱人,该中心听起来曾经像个微缩型上海浦东,资金因而趋之若鹜,直到被席卷一空。当这个中心引发动荡,情势显得严重之际,有一家公司果断介入,接下盘子和巨额债务,投入大笔资金理赔,让事态渐渐趋于平静。出手救场的是一家上市公司,底子是本市市属企业集团,主管是本市国资委,经几轮打包和资产重组上了市。这家企业近年经营不善,屡现贫血,市里通过各种途径为其输血,帮助其撑下去,企业的钱虽然没有印着“财政”两字,实有赖于地方。为什么已经贫血还要跳入太平洋?因为那个大坑项目原本是梁大领导亲自招商、亲自拍板确定的,不能听任不救,哪怕背上巨债。这件事机关内外议论不少,于本市属于敏感事项,所以我对吸烟室那三位敲钟叫停。
这才是裏脚布后边的要害。如果仅是那个臭布头,哪怕再加上个懒婆娘,即便对滔滔不绝的梁大领导有所冒犯,也不至于让他那般气恼。裹脚布实只在表面,里边还包着一个坑,那个坑才深不可测,有如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事实上吸烟室里的这个坑与那块布一样,跟我基本无关,却显然被姓曹了,所以才有梁茂华目光炯炯,把我拖出来当一只鸡砍了,以诫众猴。为什么事后岳晓峰与段仁杰又先后要求我谈情况?估计梁茂华心里或许有些生疑,要听听我怎么讲。这种事大张旗鼓严加追查影响未必好,只能用比较隐晦的方式。这尤其让我无法接受。类似情况要搞清楚又有多难?无须劳驾包公穿越,让分管领导悄悄把几个当事人分别叫去问问,稍加比对,自会真相大白。为什么不先搞清楚就雷霆万钧,草率处置曹某?退一万步说,即便裹脚布和太平洋大坑都姓曹,那又算什么?就应该被一刀砍了?显然不对。在木已成舟之后,如果我喊冤申辩,或者遵命向岳晓峰段仁杰提供我所知情况,也许有一些好处,立刻反转“工作需要”,官复原职可能性不大,至少不会陷于没完没了。但是这么干于我有障碍。考虑到他们未必就相信我,且洗刷自己同时肯定得举报他人,如果研讨那个坑属于违法违纪自当别论,不是那个问题要去举报吗?哪怕只为报复某位万般厚爱把我拖进坑里的同僚,也让我感觉困难。我不知道那是谁,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去说的,却知道我不是他,行事为人不能臭如裹脚。如果近乎那位,我会自感不齿,无以心安。
我不知道事情将如何发展,只能走着瞧。
四
半年多后,梁茂华荣调省城任职,离开本市。履新的第三个月他突然出事,名字登上“打虎榜”,成了涉案被查官员。关于其涉案细节有众多传说,包括太平洋大坑,据说其家人在该项目审批中获取了巨额利益输送。
如此看来他为那个吸烟室大为光火实有隐情。
我因为传闻纷纷的“批注”与“工作需要”被办案人员注意到了,他们把我请到办案组驻地,让我谈谈所知情况。我告诉他们,因工作所限,我并不掌握梁茂华涉案情况与证据,我在吸烟室除了敲钟叫停,没有参加任何研讨,并无出色表现。裹脚布什么的与案情无关,无须多说,或称“没有更多补充。”
此后裹脚布渐渐归于尘土,至今我还不知道自己被誰厚爱了。相信查实不难,只是懒以为之,与其追逐臭气,不如寻求光明。我所帮助的女童经成功手术,已经得见天日,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波光粼粼,炯炯有神又含暖意,令我欣喜不尽,觉得这种事值得多做。偶尔我会有些不平与失落,幸而都能自我排解,毕竟强如大梁者都到牢子里让人“批注”去了,我还能做点好事,闲来笑谈“裹脚”,不挺好吗?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