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

2021-04-07 04:18重木
湖南文学 2021年2期

重木

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我突然就想到鲁迅曾经写的一篇回忆文章,关于他祖父因科场舞弊被贬,家道中落,他每天要跑镇上的中药铺子为生病的父亲抓药,为此看尽冷脸白眼,直到成年后都依旧对此耿耿于怀。此刻,我觉得自己真的就能理解鲁迅当时的心情,虽然江玲笑着给我端来水果和糕点,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强烈的羞耻感。

刚才应该等卫宏礼下班回来后再上来的,也就不必忍受此刻江玲的嘘寒问暖。这是我第三次见她,并不熟,如果不是因为卫宏礼,我们或许还能有些话可聊,但如今这样,也就只能装着热闹和尽职地应付了。无论怎么说,此次前来有求于人,临来前Jay也再三嘱咐,要笑脸迎人,有问必答,就算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和反感,今天也要咽在肚子里,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任性。我当然理解他说的,嘴上也是答应着,但坐在来的公交车上时,身体里却依旧几乎是下意识地产生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于是我赶紧下车,在路边干呕了半天,最后还是泄气地走到附近的公交车站,等下一班车。

“前两天你爸还说起你,说下个月就是你二十二岁生日了,想给你个惊喜。”江玲笑道,“吃啊,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

我笑着点点头,伸手拿了块饼干,在江玲的目光下囫囵吞枣地塞进了嘴里,又马虎地嚼了两下便咽下去,结果就感觉整个食道被饼干的边缘划伤了,火辣辣地疼。

趁我喝水的时候,江玲目光瞟了下客厅墙上的钟。刚才卫宏礼在电话里说六点半下班,现在应该在回来的路上。江玲站在那里,似乎比我还不知所措,最后又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

“今晚就在这里吃饭吧。”她说,“煮的饭也够。”

Jay说,如果他们邀你留在那吃晚饭,你就答应,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我便点了点头。

“等会之翰和之琪也都回来,你们也是很久没见了吧?”

听到卫之翰也回来,我就知道自己刚才头点得太早了。

“他俩现在一个高中一个初中,成绩都一般般,以前你爸还会管管,但现在工作忙也没时间管了,都丢给我。以后如果你有空了就多来家里玩玩,也顺便教教他们,也都不是外人。”江玲坐进了那把单人沙发里。

和见江玲的次数一样,对卫宏礼的这一对儿女,我也完全不了解。和他们的联系,也只不过是一次意外而已。而且,我和他们兄妹也从来没把彼此当做什么亲戚看待,更不要说兄弟这回事了。第一次见面卫宏礼让卫之翰卫之琪叫我“哥”,让我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如果不是吴琦芝站边上用手狠狠地敲了下我的手肘,我也是绝对不会应声的。卫宏礼似乎很心满意足,一脸笑容地对吴琦芝说:“你把孩子教得很好!”

吴琦芝女士也不是什么善主,冷漠地答:“我知道。”

或许是因为日子久了,人老了心就软了,对吴琦芝当初答应卫宏礼带我去见他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二十多年都这么挺过来了,如今怎么就怂了?后来问吴琦芝,她拍了下我脑袋,说:“老娘做的决定还要你来批评!”大概还是不想让我知道吧。

当傍晚的夕阳从客厅的阳台上落进来时,坐在向阳沙发里的江玲看起来还是很年轻,似乎就和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完全没变。但仔细算算,从第一次见到她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五六年了。她只比吴琦芝小两岁,但看起来好像差了十几岁。周五的早上,趁着吴琦芝还没醒,我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她的变化清晰可见,整个人好像是突然缩水了,一下子变得又憔悴又显老,而这些日子在医院的各种折腾和来回跑,更是耗尽了她眉心上的那股气势。尤其在那时的睡梦中,就像是只幼鼠般,让人心酸。

所以此刻当我看到江玲保养完美的面容时,心里升起的除了迷惘还有那股熟悉的愤懑。身子就好像坐在一排铁钉上,无法安宁,但又能怎么办呢?任由心中再不平,再翻江倒海,面上却依旧不能泄露一丝一毫。还好对这些技巧我也早已经学得滚瓜烂熟,有时吴琦芝骂我是“人精”,但每次骂完她就笑,而我也不想看她那时候的表情,因为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样的,所以就不必再看了。无论如何,吴琦芝在我面前都是位拉嗓子、二话不说就动手的女侠,哪会是眼角含泪的角色?大概是沙子吹进眼里了。

或许也因此才让我自己的感情道路这么崎岖吧?因为前前后后有三位前任在分手前夕或分手时说我“心思深沉”与“凉薄”,其中一位还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你首先要学会去爱人!”所谓三人成虎,前两任这么说时我觉得错不在我,但当第三个人也这么说,我还是悄悄地在心里左思右想了很久,是不是问题真就出在自己身上。如果真能把自己当作分析的对象好好研究,我如今的性格或许确实和成长的经历有关吧。我的“原生家庭”复杂得像部小说,也因为如今没人看小说了,所以我也就不愿意和人说起这些,即使在亲密关系中也不例外。

吴琦芝也不知道这些事,她也不必知道。我们之间几乎有种先天的默契,彼此都对自己的行为和选择负责,所以之后的一切后果也就都得自己去承担。好多话很难说出口,所以也就不说了,但吴琦芝毕竟还是我妈,她大概一眼也就能把我望穿了吧。

我出神的时候江玲又说了许多事,关于卫宏礼的,关于卫之翰卫之琪,关于他们这个家的。从前两次见江玲的印象,我估计她大概有点蠢,脑子不灵光,她凭什么就觉得我会对他们家的这些事感兴趣?大概是因为那股奇怪的感觉和此刻我们就坐在她家的客厅沙发里的缘故,让她觉得我或许是个朋友,一个亲戚甚至是家人——江玲大概也不会蠢到真把我当成什么家人吧。在她這些琐碎而日常的寒暄中,我一方面觉得厌烦,但另一方面在心底却也有些嫉妒,并没什么具体原因,就是一股难以自控的嫉妒感油然而生。

“还有两年就毕业了吧?”她问。

“是。”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么?是继续读研究生还是工作?”

“工作。”

江玲点点头,“早点工作也好!”

我看她欲言又止,也大概猜到了她没说出的后半句是什么,心里像被突然戳了下,觉得自己隐秘的心思被人偷窥了。

“你成绩这么好,以后肯定能找到份好工作。”她说,“之前你爸还说,等你毕业了就到他公司帮他。你弟弟妹妹现在还小,按如今的成绩看以后也都是没指望的。你爸也就只能靠你了。”

“我专业和他公司不对口。”

“这没关系,毕业了你爸先带你一两年,自然而然就熟了。而且你现在学的这个文学,以后找工作大概也不容易。”

我谨遵Jay的囑咐,笑着点点头。

江玲又看了眼钟,“平时你爸这时候都已经到家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阳台上的晚霞在渐渐地消失,江玲打开客厅的灯,一下子就让夜晚掉了下来,钴蓝色的夜幕突然有点像天花板,压着人,有点喘不上气。

“我能用下卫生间吗?”

“哎,客气什么?就你左手边那个。”江玲说。

反锁上门,我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脸色有些死气沉沉,提着劲笑了笑也有些吓人。现在心里是迫不及待地想跑,随便找个理由离开这里,趁着夜幕回去,收拾阳台上的衣服,然后装进包里,明早给吴琦芝送过去。

Jay发来信息,问进行得如何?

——彼此客套中……卫宏礼还没回来。

——别太为难自己。我这边在等宋杰的消息,他大概能帮我们周转些。

——好。

Jay发来个爱心。

又对着镜子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然后吐气,在哗啦啦的水声中走出卫生间。

“你爸说已经进小区了。”江玲说,“你有戒口不吃的吗?”

“没有。”

“能吃辣吗?卫之翰之前说想吃川菜,所以我今天准备的都是川菜,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辣。”

“可以。”

“我还是少放些辣。”江玲说,“我们家人都能吃辣,你爸也是无辣不欢。也不知道他一个无锡人怎么这么喜欢吃辣。”

听了这话我还挺高兴的,因为我其实并不能吃太辣的东西,一吃就上火,满嘴口腔溃疡。吴琦芝也是,所以这点我随她。从我记事开始,耳边就经常听到吴琦芝说我这样随她,那样随她,好像我就是她的一个小型复制版似的。但记得有一次小学家长会,吴琦芝坐在我旁边和一个家长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我长得像谁,那个女人出口就说:“你儿子长得不像你,肯定是随他爸吧!”我看到吴琦芝脸顿时就黑了,当时还真怕她会出手打人家。在回去的路上,我什么也没敢说,但还是听到吴琦芝自己在那里说个不停,最后还指着我说:“你长得就像我。以后如果谁问你长得像谁,你就说长得像我,听到没?”

当时屈服于她的淫威,我只能点头认怂。后来想起这件事,心里却也觉得开心。但即使如此,一个改变不了的现实却是,我长得确实挺像卫宏礼。这是我长大后才发现的,在那个曾经在我成长中有些模糊印象的“叔叔”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才让吴琦芝对我总是有股气吧?这个在她眼前晃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总会让她想到自己人生里那些匆匆忙忙做下的决定和为此而承担的后果。这么一想,吴琦芝当年没把我丢在马路边已经是菩萨心肠了,即使后来我惹得她炸毛,她也没说过像“当初就应该把你丢了”或是“不要生下你”这些话。

坐在沙发里,我已经把他们家的客厅巨细无遗地打量了三遍,卫宏礼却依旧还没回来。江玲已经在厨房里洗菜,我坐得实在无聊,便走到阳台上漫无目的地看着。卫宏礼家的小区虽然并非位于市中心,但却也是繁华地段,放眼望过去,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地上空中都星星点点,热闹非凡。一时间让我有些恍惚,好像突然到了另一座城市。

从我和吴琦芝住的房子的阳台望出去,是在夜晚晦暗的光中显露出的破旧工厂的残影。以前那个区是工厂聚集地,所以我们住的房子也是曾经的工厂宿舍,从外面看了无生机,住在里面也有种身居地洞的感觉。但即便如此,这栋房子也还是吴琦芝在二〇〇一年顶住了父母和朋友们的阻拦而一意孤行买下的,当时一下子就让她积蓄了多年的荷包见底了。后来她告诉我,如果不是舍不得,当时就会把我送给一直没孩子的大姨妈家了。毕竟那时候她还年轻,周围的人都劝她找个人嫁了。但是谁又愿意娶个带着拖油瓶的女人呢?

当吴琦芝带着我来到这座城市时,她绝对想不到几年后卫宏礼会从北京下来也在这里落脚,安家立业,闯出一片名堂。所以当他们再次遇见的时候,卫宏礼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要对我这个儿子负责,而吴琦芝给他的回答也依旧和当初一样,儿子是她一个人的。

其实对吴琦芝和卫宏礼当初到底怎么回事,我也是从读高中开始后才靠着自己没事磨吴琦芝和她的老友小江阿姨,才一点一滴拼凑出来的。吴琦芝和卫宏礼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情侣,按照现在的说法,他俩大概也就是炮友关系,结果一不小心吴琦芝怀孕了。根据我的推算,吴琦芝当时大概也就二十三四岁,卫宏礼比她大一岁,当时正读书,准备到北京继续深造。整件事大概也就像以前那些肥皂剧情节一样,卫宏礼吓得不知所以,吴琦芝这位女侠就一咬牙自己做了决定,生下我,自己带。而也因为这件事,她和家里闹翻了,最后生我的时候还是在我大姨妈家。

我问吴琦芝:“卫宏礼知道你把我生下来了?”

“知道。”吴琦芝说,“生了你之后的一个星期,我就告诉他了。但是他没看到你,我没让他看。”

“你当时就没想过你俩凑合着一起过?”

吴琦芝笑道:“我为什么要和他凑合?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有什么好凑合的。你是我生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之后他有来看过你?”

“来过两三次,”吴琦芝说,“你四五岁的时候他还来看过你。就在他结婚之前。”

其实在之后卫宏礼也还来过几次。我记得初中时就见过他,当时只模糊地喊了声“叔叔好”便回房间写作业了。后来好像还有一次,但每次见面都很短暂,不是因为吴琦芝故意拦着,就是因为后来我知道他是谁后也不想和他有什么来往。知道的时候并没什么怨恨,因为我就是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长大的,所以并不觉得有个父亲失去了,只觉得突然冒出个人说是我父亲,有点莫名其妙。

“怎么站那里吹风了?”江玲说,“你先开电视看看。”

没过多久,玄关处便传来开门声,卫宏礼回来了。我走回客厅,先看到的却是卫之琪,他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又长高了,已经长成小少女了。迎面看到我,她先是脸上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换了鞋子走进来的卫宏礼说:“连哥哥都不知道喊了!”

卫之琪脸一红,嘟囔着喊了声“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算合适,便笑着点了点头。卫之琪也咧嘴笑了下,跑回自己房间了。

“坐吧。”卫宏礼对我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半個月了。”

“放假了?”

“还没。”

“学校都还好?”

“挺好。”

“家里呢?”

“还行。”

“你……”

“怎么一回来就问这些,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审讯小岩呢!”江玲正把烧好的菜端到餐桌上,听到我们的对话。

“卫之翰还没回来?”卫宏礼问。

“刚才发了信息,说马上就到。”

“下午他们班刘老师又打电话给我,说卫之翰在学校里和人打架闹事。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哪知道?”江玲说,“之翰受伤了?”

“他要是受伤了才是教训!”卫宏礼说。

“儿子也难得回来一次,等会吃饭时你就不要说了,吃过饭再说吧。”

卫宏礼没作声,目光落在电视上。我从侧面看了看他,发现他鬓角上竟然已经星星点点,心里不由一惊,也才突然想起来他马上就要五十岁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留下的印象如今已经很模糊了,留下的都是后来高中时他去学校和家里找我时的模样,似乎和现在并没什么两样。对于他,我并不是很熟悉,或许就连吴琦芝对他也所知有限,而即使我们存在血缘上的联系,但我想也不大可能解决这个难题。

“之前我给你妈打电话,她说你不准备继续读研究生了?”

“是。”

“还是得读个硕士,否则以后出来怎么找工作?”卫宏礼说,“现在本科不值钱,前段时间我公司招聘,学历是本科的根本不看。你再去读个硕士,不要读文学这些没用的,就读个企业管理,未来你就到我公司帮忙。”

“我不想读。”感觉今晚上终于说了句心里话。

“有什么困难么?你尽管去读,不要考虑其他事情。如果是你妈的问题,我去和她说。”

“是我自己不想读。”

卫宏礼没再说话。

我并不怕他,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抓住了他的把柄,而能让他吃瘪。这种感觉很爽,好像由此能一消压在心上的那些莫名的东西。让他难堪,让他权威扫地,让他闭嘴,这种欺负人的快感有时候就像是报复,即使现在我因有求于他而来,却依旧还是控制不住这股想羞辱他的冲动。

“我想和你说件事。”

时间差不多,能够进入主题了。

卫宏礼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

“我妈……”

我刚开口,就听到开门声。江玲也从厨房走出来,对着玄关里的卫之翰说:“你小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爸都比你先到家。”

“路上碰到同学,就一起玩了会。”卫之翰说。

“你哥来了,先打个招呼。”江玲说。

“哪个……”看到我,他还没说完的话也就断了。在卫宏礼的目光下,他冲我点了点头。

“嘴巴哑了,连哥都不会喊!”卫宏礼说。

“是不好意思了,”江玲笑道,“先去洗脸吧,喊你妹出来吃饭。”

卫之翰扭头进了卧室,门“砰”地一声关上,卫宏礼刚想发作,江玲就赶在前面说:“小岩,过来坐吧。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烧了些,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我磨蹭着走到餐桌旁,卫宏礼拉过一张椅子,说:“坐吧。”然后坐在我旁边。

卫之琪从卧室出来的时候耳朵上还戴着耳机,江玲私下把它扯了下来。她在我对面坐下,鼓着嘴,伸头探着桌上的菜,“老妈,你是不是又忘了我说的,炒菜不要放这么多油!”

江玲端着西红柿蛋汤从厨房出来,“你现在这么小就不吃油了,营养怎么能跟得上?我给你准备了你喜欢的汤。”

“你没看到现在电视上的女孩有多瘦!”卫之琪说,“我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再胖以后在班里还待得下去么?”

“你问你小岩哥,问他觉得你胖不胖!”江玲笑道。

卫之琪看了我一眼,嘴里嘟囔着说了些什么。

卫宏礼说:“你如果能把这些心思多用点在学习上,以后也就不愁了。”

“现在女孩都这样……”卫之琪不悦地说了句。

江玲在女儿身旁坐下,“小岩,你别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喜欢吃什么夹什么。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不敢给你夹。”

“我自己来。”

虽然日常里和吴琦芝打打闹闹,没大没小,但我们都有的默契是在外人面前也还是不能给彼此丢面子。所以从初高中到如今的大学,她也没给我惹出什么幺蛾子,我在学校也谨守分寸,不会让老师抓毛去骚扰她。所以其实从我懂点事之后,我和她之间的许多事便已经不必明说了。就像卫宏礼,虽然不时也会提到,但自始至终也没仔细地聊过,似乎唯有这件事,始终在她心里是个疙瘩。因此我也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去惹她,但私下里该找该问的依旧还是通过大姨妈和吴琦芝其他朋友的一些只言片语中知道了个大概。

卫之翰甩着一手的水,还没等卫宏礼发作,江玲就给他塞了几张纸巾。饭桌之间,我和他不时就有目光交汇,然后彼此移开,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但在这之前我曾在兼职的酒吧遇见过他一次,而且那次刚好是Jay带其他朋友来那边喝酒。

我也不知道他们家平日里的饭桌上是什么样的,但这一次却能感觉到明显的沉默和尴尬,原因大概也就是我突如其来的到访。在这之前最后一次见卫宏礼,是他去南京出差前,特地到学校找我,要带我出去吃饭。我找了个要上课的理由推了,最后两人就站在西区食堂前的马路上,对峙了一会儿后便各自离开了。

这些年,卫宏礼的许多行为都让我觉得好笑,无论是到吴琦芝那里宣称我也是他的儿子,还是之后缠着我说些有的没的,都让我觉得他是个秀逗的男人,似乎脑子短路失去了一大块记忆,对之前自己的所言所行都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知道是他真的天真还是过分自负,反正当时吴琦芝面对他时虽然态度冷淡,但等他滚蛋后就破口大骂。骂完了就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不言不语,好像力气都在刚才耗尽了。我看着她,心里有些难受,但也没走过去,只是默默地退回房间,留她一个人在那里。

卫宏礼对吴琦芝说,他希望能把自己这些年不在我身边陪伴长大的日子补回来。而他的意思就是希望吴琦芝开个价,看看能用多少钱来弥补。而我后来也才知道,一开始的时候卫宏礼似乎还自告奋勇地说愿意每个月给吴琦芝打一笔钱,用作我的抚养费,但吴琦芝一分钱没要。

“你当时怎么那么傻?不要白不要!”我笑她。

“就你小混蛋聪明!”她顺手打了下我后脑勺,“当时你老娘也是硬得不行,哪要靠他一个男人吃饭?”

我嘿嘿地笑道:“现在呢?现在又觉得后悔不?说实话!”

“现在想想也挺后悔的,没想到养你这个臭小子竟会这么花钱。”

“你哪天空了算算,我以后十倍补给你。”

“十倍就想打发你老娘,你也是个铁公鸡!”

虽然当时觉得吴琦芝人傻,但当这好事落到我头上,我却也重蹈覆辙,做了个相同的傻决定,没要卫宏礼给的钱。当时高中还没毕业,他在校门口堵住我,让我上车,为了不让其他同学看笑话,我也就上了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卡,说里面有多少多少钱,给我做零用,买点衣服和吃的。

当时听了他的话,就好像自己似乎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状况中,缺衣少粮,生活难堪。而当时也想着如果要是让吴琦芝知道了我的这些想法,她肯定也要哭笑不得。卫宏礼要给我钱的时候,面容严肃,态度坚决,好像是个领导或老板在给自己员工分派任务似的,看着可笑。这时候我甚至都会为卫之翰兄妹俩的处境心生同情,也不知道他俩是怎么熬过来的。

大学的时候我曾选修过一门关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课,里面讲的许多事情都似乎和一开始的家庭状况有关,而其中又总是和父亲有关。所以当讲台上的教授一脸迷糊地讲着俄狄浦斯情结或其他什么男孩既害怕父亲,又崇拜最后还可能弑父的事情时,我也是觉得又好笑但又想着似乎也真还有那么点道理,但也仅此而已。因为我首先知道自己并不恋父,更不崇拜父亲,对于父亲这个概念虽有印象,但它始终没能成为我觉得生命里缺失的东西,它只是没有,仅此而已,并没有那些复杂的纠缠不休和心理问题。

但情况到底如何,或许我这个局中人也不能真的看清,所以对卫宏礼始终也都是敬而远之。我对他以礼相待并不是因为他是我父亲,而只是因为他是个陌生人。所以如今自打的巴掌就落在这里,我登入这个陌生人的门,求他帮忙。

吴琦芝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无论那些摇头晃脑的医生是不是在忽悠我们,她的手术都需要做,并且越快越好。在癌细胞面前,吴琦芝就是一身钢筋铁骨最后也是不够啃的。虽然以前吴琦芝总是打早晚两份工,供着我读书上学,后来经大姑父的朋友介绍到这里进了厂上班,生活境况开始稳步上升,大富大贵是遥不可及,但基本的温饱和生活却也不差。吴琦芝拼了命地努力着让我不必过得太窘迫,与其他人有太大差距,所以对钱也没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或自卑。但当她生病,医院的各项开销像流水般哗啦啦淹过的时候,那层很努力才建构起的生活的最基本的尊严便一下子就碎掉了,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颇为难堪。

吴琦芝并没瞒我她生病的事,那天早上拿到检验报告后的一小时就给我打了电话。也就在电话里她告诉我自己生病了,问最近能不能回去一趟。而我当时也就立刻意识到,她所说的“生病”或许并非什么发炎感冒,所以当天下午便请了假买票赶了回去。在吃晚饭前,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她告诉我自己检查出了胃癌。“不是晚期。”她补充道。

当时我心里虽然早已有了准备,但一下子脑袋里还是嗡嗡一片,却也没很久。我问她:“医生有建议的治疗方法?”

“说做手术。”

“那就做手术。”

所以就这样,我们很快就达成共识,然后吃晚饭。第二天我陪她去医院问主治医生具体的治疗方法,一脑子的专业术语和身体里各种器官的名字似乎在那一上午让我学完了。我坐在吴琦芝身旁,她专注地听着医生说话,我看到她放在腿上的两只手却攥得紧紧的,好像抓着什么宝贝似的。我把自己的手覆在她手上,她也没看我,只是继续听着。

医生把整个治疗过程解释得清清楚楚,而问题最后还是落在我们这边,即这个治疗过程不仅仅只是一场手术,围绕着手术的还有各种前期药物治疗,以及手术后的继续观察和恢复等等,而這些零零总总加一起需要的费用却是我和吴琦芝一时难以负担的。所以在回去的路上,我对她说:“要不把房子卖了吧!”

吴琦芝“噗嗤”笑出声,像有神经病,然后又看了我眼,说:“房子不能卖,我找人借点凑凑也大概差不多。”

吴琦芝有次曾说过,那栋房子是以后给我结婚用的。但可笑的是,大概在她或是我的有生之年,我大概都是结不了婚的。后来在和Jay认识不久后,我和他提起这件事,他还挺蠢萌地安慰我说:“说不定哪天就能了呢!”当时就觉得这人傻得可爱,却也因此就被那股莫名的乐观迷住了。

“小岩?小岩,怎么吃饭还走神了?”江玲说。

“什么事?”

“就是你们学校,也是985了,现在还容易考吗?之前卫之翰模拟考考了三百分左右,能上吗?”

“肯定上不了!”卫之琪抢白道。

卫之翰瞪了她一眼,“吃你的饭!”

“按照你现在的成绩和学习动力,以后能不能上二本都难说。”卫宏礼突然说,“整天在学校里还闯祸捣乱,不学无术,到时候你如果去了专科,我的脸也就被你丢完了。”

“谁在乎!”卫之翰低声地说。

“你现在别把本事都用在我身上,到时候你有本事拿成绩来让我闭嘴。”卫宏礼说,“明年如果你能考上吴岩的学校,我给你赔礼道歉!”

“读985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卫之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脱口而出的话说了一半看到我的目光便戛然而止了。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后又只是埋头吃饭。

“还不是什么?”卫宏礼声音也提了起来,“现在你翅膀硬了,说你都还不乐意了!今天你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说你在学校把人打进了医院,你现在能耐多大啊,没人能管得了你了。你自己说,我说错了吗?你从小到大吃好穿好,要什么有什么,比一般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要幸运多少倍,比你吴岩哥的环境要好多少?但现在你看看你自己,哪一样能和人家比的?我说你还不乐意,我冤枉你了?”

卫之翰抬起头,脸色既愤怒又难堪,“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你自己不负责任,生了儿子都不知道管……”

卫之翰话还没说完就被江玲打断,“越说越不像话了,你爸教训你,你听着就是了,还顶嘴!现在就回你房间去,饭也别吃了!”

“不吃就不吃,也不稀罕!”卫之翰一边说一边把筷子摔在桌子上,一支掉进汤里,溅到了卫之琪衣服上。

“你这人怎么回事!”卫之琪叫道。

“你也回房间去!”江玲对女儿说。

“凭什么啊?我还没吃完呢!”

“回房间去。”

卫之琪看江玲脸都黑了,便闭了嘴,放下碗筷哼哼唧唧地回了房间。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放下筷子还是装着没事继续吃,就卡在这里,进退两难,而边上的卫宏礼却依旧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吃着。江玲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说:“现在高兴了,就让你一人吃!”说完也没看我就起身走进了卫之翰的卧室。

待江玲走了,卫宏礼才丢下筷子,说:“都让你阿姨给宠坏了!”

见证了刚才的一幕,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庆幸,庆幸自己不是长在卫宏礼的家庭里,庆幸卫宏礼当年离开我和吴琦芝,庆幸我没有父亲。卫宏礼刚才的失败是如此的可乐,让我一下子获得了某种似乎是报复的快感,并且也由此莫名其妙地让我觉得自己也是那么的理直气壮。

“你再吃点吧,”卫宏礼说,“别管他们!”

我点点头,又胡乱地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有件事我想和你谈谈。”

“什么事?”

“能去你书房说?”

他看了看我,说:“那就去书房说。”

我走在他身后,默默地吸了口气。

卫宏礼的书房就像是电视里看到的那些有钱老板的书房,红木桌子和书柜,里面放着各種未拆封的西方经典全集和看样子也从来用不到的文件夹。桌子上空空荡荡,靠左上角的地方放着一尊黄石雕成的公牛,昂着脑袋,一对角冲天。书房里还有一张灰色沙发靠墙放着,上面挂着一排卫宏礼和别人的合影。

他没坐办公桌后的椅子里,似乎是担心太过正式了,便示意我也坐沙发里。

听吴琦芝说,卫宏礼后来去了北京,在那里跟着当年在学校里认识的老师一起做外贸,摸爬滚打了几年,累积了一笔启动资金后便开了自己的外贸公司。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卫宏礼出生在苏北,家庭小康而已,后来考到北京和开公司也完全依靠自己。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吴琦芝脸上神情怪怪的,如果不是我对她很了解,还真就会以为她是在拐着弯称赞卫宏礼。

之后遇到全球经济危机,北京的公司一蹶不振,卫宏礼才回到这里,但也没要几年的时间,公司便重新在他手里活了过来,到如今也比曾经在北京时的格局要大许多。这些事只有一小部分是从吴琦芝那听来的,因为她其实也并不是很了解。更多的是我从网上和其他一些途径打听所得。

“说吧,你想和我谈什么事?”

他走到办公桌前的抽屉里拿了包烟,又顺手开了窗子,风吹起厚重的窗帘,像是污染严重的河水泛起的滞重的波澜。他重新坐回沙发,刚准备点烟,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把烟盒往我面前一递。我也没客气,就接了下来。他似乎有些惊讶,点了火又把火机给了我。

“现在都会抽烟了!”他突然笑道。

“高中时就会了。”我说。

“你妈知道么?”

“知道。她自己不是也吸烟。”

卫宏礼笑了笑,说:“以前也没见她抽过。”

“你们也没认识几天。”我说。

也没看是什么烟,好像有些冲,喉咙火辣辣的。

“我来找你要笔钱,”我说,“之前你也说过要给我一笔钱,我现在想要了。”

“为什么现在想要了?遇到什么事了?”

环顾了四周也没看到烟灰缸,卫宏礼起身走到办公桌后,又从刚才拿烟的抽屉里拿出了个烟灰缸。

“你江阿姨不喜欢烟味。”他说。

“这笔钱我自己有用……”

“你妈不知道你来我这吧?”

“这件事和吴琦芝没关系。”我说。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我决定隐瞒吴琦芝生病的事情。虽然来此之前一直准备着如实相告,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当我看着面容保养得依旧非常好的卫宏礼的时候,心里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碾压着来此之前堆积在心底的那些难堪和羞耻感,就像火焰般让我觉得这是卫宏礼欠我的,欠吴琦芝的。这笔钱我要得理所当然,没什么可耻或心虚的,为此我甚至连随口编一个借口都不愿意了。

卫宏礼把烟蒂拧灭在烟灰缸里:“就像之前我和你妈,和你说的,我想补偿你们,而且无论你们是否愿意,你吴岩都是我卫宏礼的儿子,所以以后这里的家产也肯定有你一份。你比卫之翰懂事,也有打算,这笔钱我给你,但我还是想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什么麻烦事!”我说,“放心吧。”

他盯着我看了会儿,最终只能作罢不再问。

我把烟灰缸放在办公桌上,突然想起件事,“卫之翰有和你说过他上次在酒吧碰见我?”

“没听他说。他去找你麻烦了?”

“不是,就偶然碰到。”

“你还在那家酒吧兼职?上次就和你说了,如果想兼职,无论是我公司还是其他你感兴趣的地方,你只要说一声,我都能帮你弄进去。酒吧那地方龙蛇混杂,你一个大学生待里面也不安全。”

“在里面做得挺好的,暂时不想换。”

“你马上……”

卫宏礼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敲门,江玲开了门看了看卫宏礼,又看了看我,说:“小岩,你先到客厅里看会电视吃些水果,我和你爸说几句话。”

我点点头,走了出去。

客厅里空无一人,餐桌上的饭菜也都还在。我坐进沙发里,有种好像是傍晚刚来时候的感觉,仿佛自己落入了一个时间循环中。如果真如此,那估计就是地狱。

电视里还在没完没了地絮叨,我也一直在走神,直到眼角看到有个身影才回过神,看到卫之翰从厨房冰箱里拿了一瓶水,正路过客厅。我们视线又撞在一起,一会儿后他突然歪嘴笑道:“我爸知道你的事吗?”

“什么事?”

他盯着我,似乎在用眼神向我打暗号,一副高中生小崽子自鸣得意的模样。

“你没和他说?”

“你想让我和他说?”

“你随意。”

他在那里又杵了半天,看我不理他了才颇为得意地离开。我又在客厅枯坐了近十分钟,卫宏礼的书房门才打开。江玲原本面无表情,看到我便又立刻换上了戴了一晚上的笑颜,说:“刚才也没吃饱吧!难得来一次还让你碰上这些事,阿姨实在过意不去,等你下次再来,一定好好款待!”

“没事。”我说,“时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让你爸开车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坐地铁就行。”

卫宏礼说:“我送你回去。”然后就不由分说地走到玄关,开始穿鞋子。

“家里也没什么好的能给你带回去,这两盒饼干是卫之翰舅舅从美国带回来的,你带回去尝尝!”

“不用了……”

“別客气,你拿着,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啊!”江玲一边说着一边把两盒饼干往我怀里塞。“快,拿着拿着!卫之翰卫之琪,小岩哥要走了,你们也不出来说声再见!”

卫宏礼已经换好鞋站在门边,我把两盒子放在玄关地毯上,快速地换了鞋子,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哎,饼干别忘了!”江玲拎起地上的盒子,“你拿着待会放车上。”

卫宏礼点点头。

江玲穿着拖鞋送我走到电梯前,又说了几句,直到电梯上来。

在电梯里,卫宏礼说:“你回去把卡号发给我,明天就转过去。”

“嗯。”

外面漆黑一片,小区路上的灯光都笼罩在茂盛的香樟树丛里,暧昧不明。我跟着卫宏礼往他停车的地方走,就仿佛是在一座迷宫中。

“无论如何,你我有血缘关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有任何事你都随时可以打我电话或是来找我。”走在阴影里的卫宏礼兀自地说着,“以前的事情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是那样了,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也不是针对你,我就是那样长大的,没有父亲,以前没有,现在也不需要了。”我说,“血缘也就仅仅只是血缘,我自己又不能选择。对我来说,父亲是做出来的,你的行为能让你成为父亲,不是因为什么血缘,而你就是一个不尽职的父亲,和血缘也没任何关系。”

“你现在还小,不懂这些,等你以后做了父亲,你就……”

“我以后不会做父亲!”

“你……”

在耸立的高楼和茂密的树丛之间,我看不清卫宏礼的面孔,但或许也可想而知,只是心里想想也就觉得挺开心的。没想到这句话竟然这么轻易就脱口而出了,就好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似的。

卫宏礼什么也没说。我看到前面就是小区大门。

“我自己坐地铁回去。”

在门前的小广场上,我看清了卫宏礼的面容,这么多年了,印象依旧模糊。有时候我都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他时留下了怎样的印象。在橙黄色的灯光下,他表情看上去十分滑稽,好像既震惊又生气,既迷茫又自负,一时间五官都不知道该如何准确表现而拧在一起,像是炸过的麻花。

“这笔钱,就当是你还的债,还吴琦芝的,以后你也就不必再觉得有所亏欠,今天都一起还了。从此之后,我们互不相欠,还像以前一样各自过各自的生活。”我说,“饼干我也就不要了,还是留给卫之翰和卫之琪吃吧。”

卫宏礼木然地立在那儿,似乎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我已经要走了。今天一天都没去医院看吴琦芝,突然有些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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