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

2021-04-07 04:18曹志辉
湖南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楚天团长剧团

曹志辉

清欢是昆剧团唱旦角的台柱子。穿上戏服,化了妆,水袖一舞,百媚千娇在婉徊的京韵中绵延:“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怎奈她袅袅娉娉似弱柳扶风,眼神流转可梅破惊心,却也难改昆剧团的命运。

清欢十九岁艺校毕业后,在剧团一待就是十年。也不是没红过,那年她演杜丽娘,场场爆满。灯光恍惚、明亮。她翘着兰花指,运气,提神,唱腔委婉,眼神流转。台下人头攒动,掌声如潮。她不得不在掌声中一次次深情款款出来谢幕。说起来也是命好,剧团复杂纷繁的人际关系,并没有怎么着她,有师父和老团长一干人替她挡着呢,她只管单纯地活在戏文里。

可是,唱着唱着,剧团就不景气了。

好不容易设法买了一辆供演出的大客车,车厢的四壁往下放,撑开来便成了流动的戏台子。到乡下演出几次,被小孩子追着赶着,但乡下除了孩子和老人,也实在没有别的观众了。机灵点的年轻人,谁不上城市里找活干,赚点零花钱呢?

剧团入不敷出,再无回天之力。不得已将车租给个体演出队,轰轰烈烈地开到外省表演脱衣舞去了。

反正无戏可唱,清欢也懒得梳妆。她不过偶尔出门,去喧嚣的菜市场买几根开春的萝卜,或是买几棵入冬的白菜,去儿子的小学校园接送儿子,她行在大街上,仍是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一头秀发挽着个髻,阳光下黑亮得让人心惊。然而,正面一看,她一脸的安静、疏离,眉目之间,汪着一层薄雾似的,有些微薄的凉意,如从遥远时代走来。

她微蹙着眉,眼里有些迷离。当小学教师的父亲略读过些诗书,喜欢宋词《醉翁操》里的“琴与君兮宫商。酒与君兮杯觞。清欢殊未央”,替她取名清欢。倒应了这名,人前人后,清欢总是安静的,安静得像一幅画,只有在台上演戏,长袖一舞,才光鲜亮丽起来。

窗外,柳枝上鼓着些绿芽苞,急于要将蕴了一冬的心事,一吐为快。而那些急性子的碧桃,等不及桃叶长出,便兀自开放起来。这种永远不结果的树总是把花事弄得绚烂多彩,轰轰烈烈地来,了无牵挂地去。

阳光透过窗帘,斜斜地照了进来。在清欢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泽,细碎、温暖。

忽然,一只受酒香诱惑的小昆虫,“卟”地掉进开了口的葡萄酒瓶内,被仅存的几滴酒打湿了翅膀。它扑楞着,无力振翅飞翔。它挣扎着从瓶底爬出来。刚往上爬几步,又滑了下去。一次一次地往上爬,又一次次地从光滑的玻璃壁落下去,只是徒劳地挣扎而已!

清欢捏着酒瓶丢到户外的垃圾箱里,看着小昆虫慌慌张张地逃命而去,忽然就觉得有些恓惶,眼泪不由分说地溢了出来。肚里分明有声音在唱:“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邻院里忽然鼓声大作,哀乐齐鸣。鞭炮声中有男高音隔墙飘过来:“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清欢听出正是自己的搭档,演小生的江天风的声音。邻院有位老太去世了,请了唱夜歌子的班子在闹丧。

江天风粗犷的声音无遮无拦地倾泻而来。她依稀忆起两人在戏台上的那些唱白,仿若隔世。

这座城市,人们总有本事把白喜事办得比红喜事还热闹,欢天喜地的样子,看不出哀悼逝者应有的凄婉与悲怆。昆剧团几位待岗演员也算得上是与时俱进,组建了一个唱夜歌子的队伍,专混死人饭吃。老马几次来邀清欢去唱歌,都被清欢慌不迭地推辞。老马便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她,摇摇头说:“这戏啊,唱着唱着就把人的命运唱薄了哟。”

清欢有些饿,出门到巷口买玉米。这一片是老城区,巷子狭小得容不下一辆小汽车,只能勉强开进来摩托车和老爷车。小巷两边,古旧斑驳的院墙裸露着灰白的脸,像清洗不尽、已辨不出颜色的旧衣裳。巷口出去,便是临江大道。一溜儿摆着烤红薯的、修单车的、配锁的形形色色小摊位。

老炉火煮的玉米糯糯的,香甜可口。卖玉米的大嫂远远看见清欢,立即挑上最大的一棵嫩玉米,细心地用塑料袋装好。有几粒已爆开了皮,迫不及待地露出里面乳白多汁的肉。老玉米香,嫩玉米甜,清欢一向喜欢吃嫩玉米。大嫂爱怜地递给清欢:“妹子,啥时能听一回你的戏,卖多久的玉米也值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眯成了一条细线,古铜色的脸上便像涂了一层釉,忽然就柔和了几分。

清欢浅笑,咬一口嫩玉米,一份浓浓的糯香与甘甜便浮在舌尖了。

还没走进院子,便听见赫团长在冲她家使劲喊:“清欢,在家吗?”

清欢答应着,赫团长转过身,眼神里闪过一抹欣喜:“可找到你了,我找你好半天了。”他亮亮的嗓门穿过春日的凉风,有一种爆米花似的温厚。和善的团团脸上,泛着红光,额角上粗大的皱纹里密集着汗珠。当年戏台上那个打虎的英雄,而今已老了。三碗不过冈的雄姿,不过残留在老一代戏迷的记忆里。

单位好久没有演出之类的公事了,赫团长突然找自己干吗?清欢心下正疑惑,赫团长心急火燎地说:“走,跟我去林海大酒店吃饭。”

清欢推辞道:“我去不合适吧,我一向不会应酬。”

赫团长的眼神,便有些着急,有些巴结的意味了:“分管财政工作的市领导楚天也出席,他是你的戏迷,你无论如何得为我撑台面。”

楚天?那个梳着大背头,高大帅气,成天在电视里露脸,不是剪彩便是发表讲话的楚天?

清欢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地说:“不。”

容不得她推辞,赫团长一把把她推进屋里换衣服。他叉着腰,立在门外守着,生怕她飞了似的。

她走进小屋,立在镜子前。她把一头黑亮的长发盘起来,想了想,又披散开来,随随便便用一方手巾挽在脑后。额上的刘海错落有致,不着痕迹地遮掩住那些细碎的皱纹。在脸上扑了些脂粉,精心地修了眉,描好唇线、眼线,一张脸立即生动起来,流光溢彩的样子。

穿什么衣服呢?衣柜里倒是有几件年代久远的衣服。有一件旗袍,藕色、无袖,還是刚结婚那阵儿买的。倒是能勉强穿得进去,她摇摇头放回柜子,怕穿不好被人误认为迎宾小姐。

她挑了一件月白色的真丝连衣裙,上面绣了两朵精致的荷花,又选了件墨绿色的,有长长流苏的披肩,闲散地搭在肩上。脚穿米白的高跟鞋,袅袅娉娉地出得门来。

楚天在市委组织部工作时,曾听过清欢演唱《牡丹亭》。舞台深处的投影里,镁光灯映照出她的剪影,袅娜,飘逸。缓缓抬起的一张俏脸上,明眸似水,没来由地让人着迷、沉醉。忽有烟雾喷出,将她渐渐幻化成一团模糊的影。只有那低回婉转,让人愁肠百结的唱腔,依旧穿越风,穿越静默的人群,径直划过他的心田:“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忒看的这韶光贱。”

他凝神,心在刹那被触动。

后来,他由市委组织部调到县里任职,主管全县一百多万人口的生计,忙了,那些个美目流转,水袖轻舞,也就渐渐淡忘了。

楚天再次调回市里,已是分管全市财政工作的领导,算得上大权在握了。

剧团发不出工资,赫团长把自己捣腾成念经的和尚,隔三差五去念穷经,文化局段局长被缠得没法子,带他去找财政局长。局长实在推挡不过,说,你先去找主管副市长签字吧,领着他去见楚天。楚天看似无意地问起当年演杜丽娘的清欢。赫团长会意,立即说,午餐请领导吃饭,顺便叫上清欢。

此刻,清欢跟在赫团长的身后,上了K1路大巴。她表面上平静如水的样子,心里却打着鼓,颇有些忐忑不安。

不一会儿,便到了林海大酒店。这是一家新建的五星级酒店,坐落在市南郊公园内。清欢第一次进到酒店大堂,不由得暗暗惊叹它的奢华。一千多平方米的大堂装饰得富丽堂皇,两盏大的落地水晶灯金碧辉煌。咖啡厅中央,摆了一架巨大的钢琴,黑白琴键正跳跃起伏,自动演奏着一曲《献给爱丽丝》。

透过落地窗,能看到别有洞天的园中景。人工瀑布从乱石中飞泻而下,惹起一池的鸟语喧哗。白的红的杜鹃花从女贞树的新绿中跳跃出来,让人眼前一亮。樱花已开放了,浅白粉红自清妍。而园子的东侧,早已是梅云梨雪,偶有蝴蝶上下翻飞。

进了包厢,一干人客客气气地让座,清欢被让到了楚天的身边。她脸上看起来仍是惯有的平静,心里却有一面小鼓在不停地敲打着。

餐桌上,暗花的金黄桌布铺展开来,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里用餐巾扎着别致的花。楚天将餐巾从玻璃杯里拿下来,替她平摊在桌上。

清欢平日里少应酬,此刻,见着如此排场,不由得暗自拉了拉衣裙,平息下紧张心绪。她保持上身微微前倾的坐姿,手优雅地在小腹前交叉相握。并不时冲和她寒暄的楚天含笑颔首。

八大凉碟摆好之后,上来的是一大份生鱼片,淡红色的生鱼片搁在白色的冰块里,无端地给人一种凉爽的感觉,诱惑着胃酸分泌。清欢试着夹一块鱼片沾点芥末,送进嘴里,却被呛得缩了舌头,她吃不惯这种口味,轻轻地放到小盘中。

她尝了尝像粉丝一样的鱼翅汤,嫩滑爽口。

这时,又上来一份深海鲍鱼,黄澄澄的,配着汁。

清欢不愿让人看出自己的窘迫,行事总比人慢了半拍。外表看起来却是优雅而内敛的。

看着人家开始动手吃了,她这才用刀叉细细地把鲍鱼划开,一小口一小口地送进嘴里。

赫团长兴致盎然地说着一些奉承话和自认为有趣的八卦。

红光满面、精明能干的小个子财政局长站起来,说:“清欢啊,楚市长在这里,能不能给你们剧团拨款,就看你的了。这样吧,你给市长敬酒,一杯酒拨五万元。”

清欢浅笑,拿眼看了一下楚天,像问:“此话当真?”

局长大幅度地点着头:“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楚天看着她,笑容笃定而自信。

赫团长乐得咧开嘴,生怕清欢不肯喝,绕到她面前,替她斟满一杯酒,笑嘻嘻地望着她,几乎一把把她推到楚天的身边了。

清欢便站起来,把酒杯舉起,一双美目望着楚天:“我先干为敬。”

楚天端着一杯酒,用浑厚的男中音,豪气十足地说,“来,为我们的昆曲艺术干杯。这些年,昆曲不景气,不是戏剧本身的问题啊。我们中国的国粹艺术,还是很有魅力的,我们的清欢,唱得多好啊。”

“当然了,如何在市场竞争中稳住阵脚,”楚天略用眼神瞟了一下赫团长,“我认为也可以在传统剧目中适当加入一些时尚元素。在昆剧独有的基础上,挖掘和开发,变消极为积极,要保持生命力,在竞争中发挥特色,以实力挽回观众。”

一席话,说得赫团长不住点头。

在热烈的赞美中,楚天一饮而尽。

清欢一口气敬了他七八杯酒。估摸着剧团终于能有点资金了,赫团长兴奋得不知该怎样表情,只是咧开一张大嘴傻笑。

清欢脸上有了微微的酡红,越发好看了起来。她摇着头,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

楚天举着杯子,转到她的身边敬酒,用眼神盯着她:“清欢啊,十年前我就是你的粉丝呢,我得感谢你,让我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古典气质美女。来,我敬你一杯。”

清欢不胜酒力,眼神有些迷乱了。

楚天眼神稠密,盯着她的脸,她微耸着肩,咬着唇狡黠地笑。

她低眉浅笑,洁白的齿贝露出来。她拢了拢刘海,这不经意的动作,如一尾鹅羽,轻柔地撩动了他的心。

他什么女人没见识过?却在这一刻,心思恍惚。

清欢想着大伙几个月都没着落的工资,便往楚天的杯里倒酒,一杯接一杯地敬他。

大家齐声叫好,清欢喝得有些高。总共有二十几杯吧,也就是说,如果运气好,财政将拨付给团里的钱,够昆剧团开支一段时日了。

崔秘书提议,让清欢现场清唱一段,在酒桌上唱戏,清欢可从未经历过。喝高了的她觉得有什么堵在了嗓子眼里,像根鱼刺,进又进不去,出又出不来,只是生生地卡着难受,泪水便漾在眼圈了。

赫团长急了,拉着她的衣袖:“清欢你是个好女子,就唱一段吧。”

清欢便晃悠悠地站起来,醉眼迷离地立在窗帘下:“……为什么还敲得心急情切,为什么特兀的装痴做呆……”她的心,像被一支无形的箭击中,战栗起来:“只有破壁残灯零碎月。”心里这些年来的凄惶仿佛终于找到突破口,倾泻而出。

大家不觉噤声,侧耳倾听。

她看见眼前晃动着模糊的笑影,像是在梦里似的,依稀不真切。这些年,她和崔氏一样,粗茶淡饭,日子过得很是不堪。丈夫下岗,遭遇车祸,丢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有多少的恓惶。于她来说,生活如一场花好月圆的梦,来不及芳香,便渐渐地枯萎、破碎。

丈夫古乐当年是塑料厂的车间主任,大她六岁,追清欢的那阵,清欢正唱得走红。大街小巷,谁不知道清欢?他天天领着一帮弟兄来捧她的场子。

古乐的哥们为他出了不少主意,最后还是一个兄弟出了损招。那兄弟拦在清欢必经的路上,嬉皮笑脸地欲行非礼,被古乐几拳打跑,英雄救美,清欢对他的好感大增。此后,古乐每天必来接送她上下班,并倾囊而出,用积攒了几年的奖金买了架钢琴送给她。琴面油光可鉴,灼灼的光辉照亮了她简陋的单身宿舍,也照亮了她的心。

塑料厂要集资建房了,得有结婚证才能报名,古乐找清欢商量,清欢犹豫着,古乐便软磨硬泡了一个星期,他说迟早要结婚的,不如趁现在要套房子,两人便打了结婚证。

可是,好日子于她来说,就像一只短尾巴的兔子,跑得飞快;穷困却像耐性极好的乌龟,不离不弃地如影相随。

说不清什么时候起,小城里已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机,一家老少围坐着看电视。剧团演出越来越没人看,卖出去的票钱连租场地费都不够。老演员唱不动了,年轻人不愿学,学会的也纷纷改行,另辟蹊径。生活逐渐变成一幕乱纷纷的演出,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角色。

工厂改制,古乐说下岗便下岗了,厂子变相地成为几个人的。本来可以慢慢地找份体面些的工作,可清欢正怀了孩子,一大堆的费用等着他付账。他等不及,跟亲友借钱买了辆的士,早出晚归,维持生计。成天在外和一帮进城的农民工司机抢生意,走背街小巷躲交警,为几块钱和人讨价还价,他的心情也越来越坏。

古乐一张白净的脸,没多久就被打磨得像生了锈的铁,黑里透着黄,眼神也不再清晰明亮。粗糙的生活,使他的性格也变得粗糙起来,和那些开的士的人混久了,他也学会喝酒、打牌,生活越发往俗里去。

她劝他,一言不合,他的粗声浪语便在她耳里植根一片钢筋林,密不可透。似乎所有甜蜜的初始,都只是伤害的铺垫。

一天,古乐喝了点酒,半路上载了个客人,脚踩油门风驰电掣般往火车站奔。客人吓得哇哇乱叫,连声让他慢下来,他才不管呢。上了狭窄的老大桥,他从两辆小车中挤过去,险些被撞到前盖,又摇摇晃晃地越过了好几辆大巴,风一般过了桥头,差一点压住一条受惊的流浪狗,它回过头来恓惶地朝他吠了几声,拖着受伤的腿,逃命而去。

当他快速驶过丁字路口时,斜刺里却杀出辆大卡车,他刹车不及,撞在卡车的前轮上,的士被撞飞好几米。大卡车装了满满一车玉米,经此一撞,几袋玉米从卡车上砸下来,有一袋正好砸在古乐的左前轮上,车翻了个底朝天。

当清欢赶到急救室时,看到的已是血肉模糊的古乐。无论她和儿子怎样哭天喊地,他再也醒不来了。好在乘客只受了点表皮伤。从此,清欢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夜里安静下来,那些笛声、箫声、古筝声便纷纷在脑海里响起,声声绕梁,声声勾她的魂魄,勾她的心气,她又轻盈盈地飘到舞台上,水袖轻舞,美目流转。可是,醒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悯人悯己,清欢的唱腔悲凉得比旧时更甚,当真是悲从中来。

一曲唱罢,四座寂然无声。

半月后,财政局的资金如期拨付到了剧团。

赫团长兴高采烈地谋划着重排《牡丹亭》。

一些旧时的演员被逐一召唤了回来,没有太大的分歧,杜丽娘由清欢主演。江天风修眉一画,戏装一穿,除了已微微有些发福,仍是那个眉目含情的柳梦梅。试妆之后的清欢,自己觉得有些细微的不对劲,便办了张健身卡,每天去练一次瑜珈。

她报的是高温瑜珈班,在平和宁静的乐声中,吸气、呼气、下腰、压腿,她柔软的身姿能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极致。馆里窗户紧闭,不一会儿,汗如雨注,水雾蒸腾。她很快便恢复了从前的神韵。

楚天习惯性地打开戏剧频道,有一台昆曲荟萃节目,演员照例是年轻的、不经沧桑的面容。白娘子演得过于凄切,而缺乏应有的柔美和韵味。姣好的一张脸,眼神一流转便成了对鸡眼,他苦笑。

调到本市的无线台,正播出昆剧团即将重新开演的新闻。清欢在荧屏上浅笑。是的,她的确不再年轻了,然而,她是一个天生的戏坯子,典雅,韵味十足。时光流逝,却把她酿成一坛岁月的佳酿,于无声处,散发出一缕悠远的陈香。

他踱到书房,稍稍犹豫了一下,开始拨她的电话,想说:“今夜,斜月三分醉,卿本七分狂。”

想說:“昨晚竟梦见你,沉静端庄的样子,是我喜欢的神态,醒来后想给你电话,却怎么都联系不上。”

可电话通了之后,他只是问了句:“还好吗?”“还好。”清欢答,电话里两人便静默下来。

清欢想,也许有些欣赏,只须远远的,已然足够。

第一场演出,票连卖带送,居然坐了个爆满,许多老戏迷前来捧场。楚天坐在前排,听过后认真地给赫团长提了意见。

不料剧团演出了几场后,江天风嫌工资低,不如唱夜歌子来钱快,三天两头请了假赶去唱白喜事。

有一回人家给的钱多,一直唱到夜里一点钟。睡眼蒙眬的他,第二天上午竟在戏台上唱破嗓子。这是大忌,赫团长气得脸色酱紫,忍不住拍桌大骂。

江天风脱下长袍,拂袖而去。

替补的小生,作、打、念、唱皆不如江天风,这出戏也就无法开锣了。

剧团每况愈下,第二年经营更为惨淡,几百人的剧团,全年演出收入才二十几万元,有的演出门票收入竟跌到每场不足六百元,还不及音响场地租借费的三分之一。几乎是演一场亏一场。看着剧团的状况,赫团长心寒了,工资难以发放,矛盾日渐突出,演出何以为继?

更让剧团雪上加霜的是,不久后市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机构改革,剧团的存留首当其冲。一时间,剧团又人心惶惶,何去何从成了最大的问题。

市里的决策者们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以市委副书记吴刚为代表的认为,中央提出文化体制改革要事企分离,干脆把剧团由事业编制改制为企业编制,把它推向市场,任其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寻出口。而以楚天为代表的则认为:剧团是市里的门面,不能就这么不负责任地丢掉,如果任其自生自灭,文化遗产谁来保护?言外之意要政府将剧团养起来。最终,以三分之二的票数通过了第一种方案,楚天也奈何不得。

赫团长打探到这个消息后,当即带着些骨干去找市里主要领导,越过门卫,径直拦住市里主要领导的车。领导语气倒是委婉,先是肯定剧团这些年所做的工作,然后说起机构改革的难度,赫团长模糊记得那嘴里送出来的坚如铁、硬如钢的三个字,“一刀切”,头便大起来。

后来,不死心的他又前去上访了几次未果,眼看着剧团一步步陷入瘫痪,赫团长再也无回天之力,一生气,提前办了退休,拿着女儿从美国寄过来的越洋机票就飞走了。三年前,他赴美留学的女儿,生下金发碧眼的小外孙时,就请他去,他舍不得剧团。临行前,他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套昆剧脸谱送给了清欢。

几个月后,剧团退休的退休,分流的分流,下岗的下岗。几百个人的单位,就留下来二十几个人,每个月拿个三五百的最低工资。

缺乏资金,获批的拨款不到位,剧团像架破风车,摇不好就得全散架了。新团长为着剧团的生存,忙着在各大企业周旋,他一天到晚腆着脸,到处拉赞助,发动大家主动参与节庆、部门活动等庆典,谁给钱,便给谁唱,整个剧团,已然变成一个旧式戏班子。一年哪有工夫正经编排一出戏?看起来是活了些,然而,在清欢看来,剧团是真正走进了“死胡同”了。

风叹息着,带走一两片落叶。

再次闲下来的清欢,翻看着赫团长送的那些脸谱,常常陷入一种冥想之中。她看看自己葱白的兰花指,看看棱花镜里新添的一丝皱纹,拢了拢滑落的深灰披肩,心在行云流水的昆曲世界里明明灭灭。

有朋友知道楚天欣赏清欢,使劲儿来游说她,邀她参与房地产开发。说给她占干股,由她出面找楚天疏通关系。

清欢听了,只笑了一下,并不接茬儿。同学嗔道:“唱了这么多年的戏,越发过不好人间的俗日。”

一方面,她厌恶死水般微澜不兴的生活,有急于冲破牢笼的欲望;另一方面,心里又有一道无形的障碍,很难跨越。她想,一旦跨越了,就可能找不到自己了。她害怕自己把持不住,害怕自己的心远离魂魄之外,害怕自己渐行渐远,一步步走向这人间欲望的狂欢盛宴。

一个夏日的午后,楚天电话里说,晚上有点空闲的时间,能出来聊聊吗?虽然是问句,但并不给清欢推辞的机会,说好时间地点,便兀自挂了电话。

清欢想,这人怎么这样啊,她想不去。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安顿好上小学的儿子独自在家写作业。化了淡妆,出得门来。

两人在咖啡厅包厢里坐下,点了饮料、点心、果盘。他和她聊起老派的昆曲演员,原来,他母亲极喜欢戏剧,从小,他便随着母亲看戏听戏,对昆曲也就多了一份喜爱。清欢只是静静地听他诉说,偶尔抬眼看他一下,他看着她清澈安静的眼神,一些类似美好的情绪从心底慢慢升起,如此遥远而又近切。

果盘上来的时候,他拿了一片西瓜,递到她手里。一种成熟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温暖,燥热。此刻,他不是领导,他是楚天,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对她存着些好感的男人。他和她聊起了慧能:“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她蓦地脸红。

他握住她柔软的手,她心中一颤。他身上流露出来的那份优越环境所叠造出来的自信和沉稳,是她不习惯的。她身体僵硬,语言也像凝固了似的。

她忽然冒出一句连自己都颇感意外的话:“你太太还好吧?”这句话让他们之间迅速拉开距离。楚天的笑容凝固了,只一瞬间,他又恢复了惯常的表情。

当他脉脉地把红酒举向她唇边时候,她心里莫名有些慌乱。

手机铃声却在这一刻,尖锐地响起来,她拿出手机,正要接听,他霸道地夺过去,顺手按下了关机键。他抚摸她的长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时光像要凝滞了,而他的呼吸,在她的耳边,渐渐汹涌起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她蓦地站立起来,理了理衣裙,理性在这一刻苏醒过来,儿子还独自在家呢。她慌里慌张地拿出手机,开机一看,五个未接电话都是从家里打出来的。清欢走出包厢,着急地拨打家里的电话,只听见儿子在那一头哭得稀里哗啦的,说肚子疼。

清欢飞快地折转身去,跟楚天说:“我儿子生病了,我得走了。”她飛也似的从包间里逃离,迎面撞到服务员,把托盘里的咖啡杯撞飞后,又一头撞到倚墙而立的竹竿上。

楚天跟上去,替她拦了一辆计程车。

清欢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家里。儿子无助的眼神看得她好心疼,好在儿子并无大碍。

窗外,电闪雷鸣,清欢没有开灯,抱着双膝坐着。雨一下一下地敲在她的心坎上。一道闪电照见了古乐的遗像。

雨越下越大,狭小的两居室里,母子俩静默着,时光像凝固了似的缓慢、悠长。

是古皓一落千丈的成绩单惊醒了她。一向成绩优异的儿子,中考语文只得六十分,数学七十四分。

她这才蓦然发现,自己的心已游走得太远,在魂魄之外。她想,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应该给儿子一些温暖和鼓励。

她想振作起来,做些事情。她不相信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守得云开见日出,她有的是耐心。

她打定主意开一片小店。她一面四处托人找门面,一面寻思着做什么生意。开网吧?审批手续很繁琐,何况她不忍心面对着急寻找偷偷上网的孩子的父母。她倒是很想开片咖啡店或是茶馆,闲闲的,放一些经典的昆曲,或是古筝,让生活在茶香氤氲中行云流水般惬意,可本金又远远不够。

清欢走出巷口,一眼就看到一家店铺贴了招租启事。是一家卖太阳能热水器的小店急于转租。

清欢是个外表柔顺,骨子里却极有主张的人,她立即打电话约见对方,双方很快谈妥了租金及水电支付方式,合同当场签了下来。清欢雇人做了简洁的装修。天蓝的吊顶,淡蓝的墙壁,米白的地板砖,配以红白相间的货柜,让人觉着清新、明亮。

一大早,清欢去了批发市场,逛到快要失望而归时,却在一家装饰品批发店一眼看中了精致的陶艺品。有古币瓶、长颈瓶、月牙瓶等等,都形状各异,各领风骚。陶艺上的画,有的抽象、夸张,也有的精致、唯美,更有仿《清明上河图》《爱莲说》之类的上乘之作。店主说,这些陶艺都是由画师手工绘制,再加以烤焙的。

清欢买回一两件,从标签上查到该公司的网站。上网一查,很快便查到公司的网页,做得很有品质。暗红的底色,衬以黑色雅致的线条,一件件精致的陶艺品从大面积的深灰中跳脱出来。

清欢照着网站的电话打过去,订了货。货到的那天,清欢忙着清理各式各样的陶艺上柜,满心欢喜。月凉如水,稀疏的几颗星挂在天边。她的身影孤寂地投到地面,而肠胃,也似乎在这一刻清醒过来。

原来从中午起,自己还没吃东西呢。清欢到厨房下了碗清水煮面条。她以前最爱吃古乐煮的清水面条,古乐开玩笑说,你倒挺好养的。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按下接听键,却是楚天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她奇怪声波能准确无误地传递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细微差别。过去的时光,他曾打过几次电话,问她需不需要帮助,都被她婉拒。他甚至来过她住的那条小巷附近,将车子泊在沿江大道边的槐树下:“可否出来让我见一面,我好从容地走自己的路。”

儿子那么孱弱,她怎能忍心再让他独自在家?那夜的恐慌还如影相随。他问:“你为何不换电话号码?”

她觉出他的霸气,轻声反驳:“为什么我一定要换电话号码?”

他反问她:“为什么我要拨通你的电话?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系?”

她叹了一口气,不答话。丝绸般缠绵的细枝末节,在她心里的一角,浮起,闪亮,又悄无声息地滑落下去。“我一直无法走出对你的思念。”他忽然低声。她立时噤声。漫长的夜,有多少孤寂的灵魂在游走。也许他真的喜欢她,也许不过是逢场作戏,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楚?

两人互道晚安,她便迅速挂断电话。

几分钟后,他发来短信:“朋友会是永远,如果你想超越,请信息我。”

她回:“如果朋友能永遠,那么为何一定要去超越?”他道:“而我却梦想能超越。”她心内闪过一丝温柔的怜悯,回道:“那么,请努力超越你的梦想罢。”

清欢推开窗,月的光芒穿透乌云和黑暗,直射而来,将周边的云映成无数黑色的腾跃而起的海豚。而放眼望去,整个夜幕都凝滞着轻薄的、立体的、鱼鳞状的黑云。青色的夜幕上,连颗小星星也没有。

古皓正伏在桌子上认真地临摹店内的陶艺品。他写完作业后,好奇地观察那些陶艺品,越看越喜欢,便拿出绘画本画起来。

他临摹那些陶艺画时,偶尔还会来点小小的、却是别出心裁的改动。比如在浅粉的荷花瓣上画只红头绿蜻蜓,在水波中画上一只帆船,竟比原来的画面更生动好看。

清欢夸他画得好。古皓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紧绷的小脸像一块慢慢融化的冰。

店里那些坛坛罐罐有了另外的含义了,它们都成了古皓的好朋友。他和它们对话,给它们画像。

清欢看着儿子一天天快乐起来,心里有一种无言的安慰。

可某些恍惚的刹那,她想起那些水袖轻舞的日子,那些逝去的时光,胸口总有些突兀的疼痛。

一天,她化了淡妆,主动要求儿子替她画像。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古皓做完作业后,都会主动替她画一幅像。古皓的手法越来越娴熟,画面上的她,或端庄娴静,或风雅俏丽。

十一

日子深深浅浅地流淌。

转眼,古皓上高一了。清欢想给他请一位美术老师辅导,好将来报考美术专业。

有人推荐美院的周季老师,说他带出来的学生没有专业分数不上线的。

她领着古皓前去见面。周季穿着一件绛色的长衫,清瘦的脸,留着连鬓胡须,一双眼睛黑亮、锐利、智慧。

古皓拿出自己的习作给他看,他支着下巴看了看,不露声色地拿起画笔,在几处看似不起眼的地方添了寥寥数笔,画面立即鲜活起来,像一个封闭已久的空间忽然注入了新鲜的空气,注入了活力。那些静的物体立即有了立体感,有了神韵,有了生命,而不再是一幅幅静止的画面了。

古皓忍不住伸手触摸那些被老师加工过的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周季擅长国画,清欢细看他的作品,皆栩栩如生,水墨婉转。一幅题名《破壁·残灯·零碎月》的国画,让她凝神了半天。数点淡墨,虚实相连,便行云流水般烘托、渲染出《烂柯山》中崔氏失意后悔恨、恓惶的心境,竟如用点、线、面,在纸上演出一幕无声的昆曲。

《断桥》则以淡淡的写意,描绘白娘子与许仙相会的情形,如梦如幻,充满着旖旎的风情和善意的期盼。

丹青妙处是天然。清欢深深沉醉,埋在心底的那份昆曲情怀,瞬间又被激活。她禁不住照着周季画上的崔氏,在心里比划起一招一式,闭目凝神间,又回到了久违的戏台。

周季看出她瞬息的变化。这清丽女子的眼神,是那样的熟悉,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古皓惊羡之余,说:“妈妈,我想跟周老师学画画。”把她从遐想的思绪中拉回来。

得知周季老师的课时费每小时八十元,她的眼神立时暗淡了下去。自己开的那片小店,赚点费用两人勉强度日还可,要支付如此昂贵的学费,可就难了。

清欢一筹莫展。古皓看出妈妈为难,便安慰道:“妈妈,我自己买些书来学就是了,不跟老师学了。”

清欢说:“我再想想办法。”

两人从美院出来,清欢径直去了母亲家。母亲正挂着一瓶液在打点滴,她患了糖尿病。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上,青筋暴出,满是挨挨挤挤、密密麻麻的针眼。她吃力地抬起浮肿的双眼,爱怜地看了一下清欢,招呼着她自己去冰箱里倒杯绿豆沙。

清欢终于没好意思开口提借钱的事情。

一轮下弦月,斜斜地照进了室内,冷冷的清辉。电话铃声响起,是周季打来的,他说:“古皓这孩子有绘画天赋,这样吧,如果你肯来给学生当人体模特,我可以免费让他来学画画。”

她犹豫着,要当众脱光衣服,面对那么多目光,多难为情。亲友们知道了,会怎么看她?想着想着,心里便有些说不出来的委屈。

她说我考虑考虑再给你答复吧。

暗夜里,她拥着薄衾一床,盘腿而坐。“实际呀,实际呀。”秋蝉的叫声嘶哑而尖锐,越窗而来,一阵紧似一阵,生生地揪着她的心。

有那么一刻,她几乎忍不住要给楚天打电话了,她颤抖着手,输入一连串的号码,在即将接通时却取消了呼叫。

三天后,她终于敲开了画室的门。

站在周季眼前的她,穿着黑色短袖羊毛上衣,白领子,一条黑色休闲裤,头发就那样简简单单地挽在脑后。脸上照例是浅浅的微笑,眼眸深处,却隐着一抹不易觉察的愁。

她请求他替她保守秘密,不让古皓知道,她怕儿子难为情。

她去画室做模特的时间,正是儿子在中学上文化课的时间。

得知自己终于可以跟周老师学画画了,古皓兴奋得抱了抱妈妈。看着儿子突出的喉结,浓密的头发,她蓦然发现,儿子真的长大了。

十二

去美院做模特前,清欢在浴缸里放了满满一缸水,沐浴露的香,充溢在狭小的浴室里。水轻柔地拂过她的脸、她的胸。有泪,在睫毛上轻颤着,无声地融入水中。“别紧张,别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安慰自己。

她仔仔细细地清洗自己的身体,不愿自己身上有一丁点不洁的感觉。

她撑着一把伞,走在路上。

今日起,她将与从前的清欢告别,她心里暗想,只要我自己愿意,自己能坚持,哪管得了尘俗的眼光如何看待?

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偶有人被她的气质迷住,回过头来看她,见她一脸的肃穆,护着衣裙,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到了美院,周季怕她太尴尬,让她先做几天着衣的模特,她这才松了口气。

一周后,在教室的屏风后,她鼓足勇气脱掉乳白的外套,露出淡粉的内衣。她披着睡袍出来。然而,面对学生们扫射过来的目光,她浑身不自在,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她慌里慌张地迅速穿起外套,求救似的看着周季,然而,周季只是用温和的眼神鼓励着她。

她终于横下一条心,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孩子们眼前。她雕塑般端坐在椅子上。

当了几次人体模特以后,她渐渐做到心无旁骛,与学生们对视、交流,坦然面对他們目光的雕琢和打磨。

秋凉了。

老天爷像更年期的女人,刚刚还是紧绷着张脸,火燎燎地炙烤着大地。一会儿却又气温陡降,没完没了地下起雨来。

教室的空间大,空调效果不好,她无意中打了个喷嚏,周季担心她着凉,递给她一件外衣。然而,还是冷,上牙嗑着下牙,不住地颤。坚持了一会儿,她的脸像抹了胭脂似的红,眼眶也红起来。颧骨一阵阵发热,身子骨却冷得发颤,愈发轻飘起来。他给她倒了一杯茶,那茶却像长了刺,灼到炙热的咽部,一路翻腾到胃里。他抬手摸了一下她的额,滚烫,见她烧得厉害,他执意送她去医大附属医院看病。

出了计程车,他替她举着淡蓝的雨伞。她虚弱地移着碎步。一个趄趔,差点滑倒,他及时扶住了她。她轻飘飘地回望了一下,由着他牵着她的手横过人行道。

斑马线外的奥迪车内,楚天恰好看到这一幕。他摇下车玻璃,远远看着他俩的背影。他取下眼镜,呵了口气,擦拭了一下镜片。不错,那个青衣素裙的女子,正是清欢。

绿灯亮了。车水马龙,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他摇上玻璃,车缓缓穿越城市的动脉,抵达城市的心脏。

古皓每天都坚持替清欢画一幅像,在周季的指引下,他已学会怎样处理光与影、虚与实的对比。他牢牢地记着老师说的:“一笔不废,增之嫌多,减之嫌少,移之便死。”他着力于用线条的粗细、浓淡、干湿来勾勒作品。

清欢陪着儿子去学画,听周老师说的绘画理论,颇受启发,觉得和昆曲有异曲同工之妙。

周六的下午,因为要参加一个美术展,大学生要求她加班。清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了门。

她要去干什么?古皓很好奇,偷偷地在后面跟踪着她。这些年,他一直觉得是自己的脆弱害了父亲,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缘故,再给母亲一点点的伤害。他想,自己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母亲。

他从沿江大道,一直跟到解放大道的美术学院。看着她转入学校,又亲眼看着她进了临摹室。

他站在教室外,贴近窗玻璃,几分钟后,终于看到母亲脱光了衣服,半躺在长沙发,给十几位学生做人体模特。

头一次看到一丝不挂的母亲,他震撼了,仿佛心里打翻了一瓶五味酱。他把眼睛迅速转向别处,倔强地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在沙发上愣了一会神,他开始手忙脚乱地下厨,他要亲手给妈妈做一顿吃的。他用清水煮了一大碗面条,稠稠的,又往里敲了几个鸡蛋,搅动了几下,面条便和鸡蛋稀里哗啦地混为一团。

天幕渐渐暗了下来,星星像唯一醒着的眼睛。古皓听见母亲开门的声音,立即端出为她做的面条。

看着儿子煮的面条,清欢颇有些吃惊。饭后,古皓又替她打来洗脚水,他蹲在地上,细心地替她搓揉:“妈妈,我不想学画画了。”

“古皓,我们不能这样半途而废,你将来会后悔的。”清欢着急地说。

“妈妈,我想早点出去赚钱,不想让你这么累,我不要你去做模特。”古皓仰头望着她。

原来是这样啊,清欢安慰儿子:“妈妈不偷不抢,有什么可丢人的。”她话是这么说,一行清泪却顺着脸庞逶迤而下,她迅速抬起头来。

“古皓,困难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只要我们自己坚定,就没有过不去的坎。靠自己想办法去面对人生,你是画画的,应该知道,只要人心干净,看到的就是干净的。”

古皓站起来,禁不住抱着母亲的头痛哭。

古皓一幅题为《安》的国画,在周季老师的指点下,用墨滋润、鲜活、淡雅。画面上的清欢,神态安详,侧身坐在一张椅子上,白晰的脖颈,手优雅地交叉放在胸前,眼神里有一种母爱的温情。这幅画,在全国中学生美术比赛中获了一等奖。是的,她孕育了儿子,儿子却用画笔鲜活地创作了她。

七月,古皓接到了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院子里的紫薇花开了,温柔淡紫的花朵,晶莹剔透。微风拂过,满院里似乎响起风铃般清脆的花开的声音。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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