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灰度

2021-04-07 04:18亦夫
湖南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文广佐藤女孩子

亦夫

又是夏天了。太陽又热又大。楼外葱绿的杨树叶中,蝉们正拼命地叫唤,就像岔开双腿坐在院子中撒泼的女人一样叫人讨厌。

我在他那凉飕飕的狗窝中坐着。各种各样令人奇怪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孔,叫我忍不住想打喷嚏。他给我打开了一罐又一罐的饮料,一面高谈阔论一面抽空说:“你喝呀!你怎么不喝?到我这里你根本用不着客气。喝喝喝,一块喝。”

我一直没有说话,我知道想跟女孩子亲热的男人都这么高谈阔论或拼命买来一听听饮料请你喝。窗外的太阳渐渐斜下来,我说:“我得回去了,我家在东郊远着呢。”

他脸上表现出一种失望或者叫做惆怅的情绪把我送下楼。那幢单身宿舍的男孩女孩们在路上碰到我们时,都向他送去一丝神秘的微笑。我开始害怕起来,我觉得那笑容中包含着一种默契,是对一种危险的阴谋的默契。我跟着他到了公共汽车站,我说:“我走了。”

“就这么走了?”他脸上仍是那种用来感动女孩子的伤感表情。

“要么我骑自行车送你回去。”他又说。

我心里有了想笑的感觉,但我没有笑。妈妈曾对我说,不能很容易地在男孩子面前做出轻松状,尤其是在对你怀有某种动机的男孩子面前。

一辆汽车从远处开来了。车门一打开,我就逃一般地跳了上去。他在后面不停地“嗨嗨”着,听上去显得很着急。我的心又舒坦又有点凄然。我紧紧靠着车门不敢看他,等汽车里扬起刺鼻的汽油味时,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像虫子一样爬上了我的心头。

汽车嗡嗡叫着跑起来。我没有转身,但我知道他一直在那里看着汽车扬起的黄尘。我觉得他的目光是一道弹性的纤索,让汽车开得越来越吃力。

街道的景色从车窗两边自由地划过。我知道我讨厌他的狗窝、他的气味和他那张不停说话的嘴,但我喜欢他那双眼睛。

是那双眼睛把我带到了他的身旁。

星期天我一直和妈妈待在厨房里。妈妈的肚子越来越鼓,我担心她是否又怀孕了。妈妈已五十了,她辛勤地为爸爸生了我和两个五大三粗的弟弟,爸爸为此总是心怀愧疚而在妈妈面前表现出一种驯顺和讨好的嘴脸,看上去叫人可怜。

“你身上有很浓的烟味!”刚从厨房里出来,妈妈就凑过来,像闻剩饭有没有馊一样地闻我的头发。

“你身上到处都是烟味。”她又说。

我喜欢妈妈,但不喜欢自己被这样闻来闻去。我回到自己那间用阳台改成的小屋中,妈妈又跟了过来。“小梅呀小梅,你真是叫妈担心。你说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浓的烟味呢?”妈的表情有些痛苦,她把一些冰凉的唾沫溅到了我的脸上。

我想说“我昨天晚上去舞厅了”或“宿舍里来了个抽烟的男孩子”,但我没有这样说。我不爱说谎话。我把头低下去,看见妈妈的裤管上溅满了刷洗菜池时流出来的脏水。

父亲在大屋里睡午觉,鼾声就像夏夜水渠里的青蛙声一样呱呱作响。

“我认识了一个男孩子,到他那里去了几次,他抽烟。”我终于说。

妈的脸上立即有了几分惊惶失措的神情。我平静地望着她,心里盘算着怎样回答母亲有关他的名字、年龄、家庭背景、个人表现、身高、体型甚至有无雀斑、有无胡子等等提问。妈目光灼然而忧伤地望着我的额头,使我感到自己认识这个男孩子无意间欠了妈一笔很大的债。我有些惶惑但无愧疚的感觉,静静地等着妈那张嘴里说出平常那些叫我不知如何应付的话。

“带到家里来让妈见见好吗?”妈最后说。

父亲的鼾声止住了,我听见他起床时发出的那种黏软的声音。

“以后再说吧。”我嘴里几乎是咕哝着说了一句,便从妈那片骄阳般的视线中逃开,去为全家人准备饮料和冰块了。我听见妈在后面“唉”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嗓子里发出一串咕咕咕的声音。

妈下午三点的时候要回她任教的那个乡下小学去了。父亲不停忧郁地瞅她,而妈老是不说话看着我。等到了长途汽车站口,妈肉嘟嘟的手搭在我的肩上说:“小梅,你大了,妈不给你说别的话。我没办法老在家,你要爱护自己。下周妈回家,你把他带回来让我见见。”

我望着她的眼睛,忽然想流眼泪。等妈上了车,我才使劲地冲着她点头。我甚至想大声地把他的名字告诉妈,可我听见汽车的发动机已轰轰轰地响起来,就没有再说话。

汽车像箭一样消失在一片飞扬的黄尘之中。我望着身边满面红光的父亲,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独。

夏天的太阳把一束束粗大可见的光线投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到处金黄刺目。我看着街道两旁悄无声息的杨树,忽然觉得他那幢楼外树丛中的蝉噪让我又忧伤又留恋。

我总是在夏天里有点神经兮兮的。

我认识他的时候是三月。三月里我常去学院附近的一个公园中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看见发青的水、游人和别人养的德国黑背,心里总想着爱和被爱的事。我在日记中一遍又一遍地叙说自己的孤独,结果就在一个机会里认识了他。

其实我当时并不想认识他。我在公园的外语角中到处逃避那些粘湿潮腻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时,他正在小道中央和一个肉嘟嘟的外国女人谈话。他给我让道时我望了他一眼,看见他那张清瘦的脸上有许多没洗干净的糙皮。他的目光亮得让人怀疑它能在夜间像狗眼或狼眼一样发出绿幽幽的荧光。我害怕起来,赶紧慌慌张张地逃到一片空旷地带跟两个和我相仿的女孩子交谈起来。

不到两分钟,我刚才那种预感便得到了证实。他走过来站在我们旁边,双手插兜,不发一言。我不敢抬头,我知道那两束灼人的眼光正箭镞一样射向我。另外两个女孩子又是耸肩又是撇嘴地说着外语,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觉得那片目光从头顶像水流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身上,叫我心跳一下比一下沉重。“老不要脸的!”我心里虚弱地骂了一句。

“我觉得你来这里不像是练外语的。”他用中文说,可能我的表情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即又说道,“别在意,我也不是为练外语来的。我就在旁边那幢白楼里上班,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参观参观。”他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不自觉地让人想起诸如放羊、土路、牛粪或娶媳妇之类的场景。

“我不去。”我也没有说外语。另外两个女孩望望我和他,眼窝里开放出一朵白花来,做出那种鄙视奸情或者粪便的表情从我们身边哼哼唧唧地走开了。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你不告诉我没关系,你的校徽让我能找到你。”

“到中午了,我请你吃饭。”

“我从来不跟陌生人出去吃饭。这是我妈给我说的,我要走了。”我终于说。

他厚着脸皮跟着我出了公园朝巴士站走去,说是去送我。我其实完全可以站住痛骂他或者做出叫任何男人都会感到绝望的古老表情,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心里觉得他是个流氓,是个把女孩子骗到各种黑咕隆咚的地方去涂炭的家伙。但我不敢像对待往日在小道上或电车上碰到的流氓那样对待他。他那道目光辉煌地照着我,我觉得自己像被一束雪亮的手电光照住的小老鼠一样惊惶失措,一动不动。

一辆挤满人的汽车从远处开了过来。我心里轻松起来并大胆地望了望他。他清瘦的脸上居然有一丝伤感的味道,这叫我心里暗暗发笑。

“你真的不想告诉我你的名字?”他问。

“我不会轻易就叫人骗了。”我说这句话时想起了妈对我的教诲,觉得我有这样一个肚子虽鼓但能给我指点迷津的妈真是一种巨大的幸福。

“你听着!”他说,“有一天你肯定会跟我去吃饭,而且是晚上。”他的语气像冷飕飕、硬邦邦的雹子雨一样叮当叮当地落在我的头上。我想说“你跟我一样固执”,但不知道怎么没有说出口。这时汽车吱的一声停在了我的身边,我便心跳怦然地跳上车走了。

“外语角真是个黑社会。”我想起班上几个同学对我说过的话,觉得自己刚从那个危险的地方逃脱出来,心里满是侥幸的喜悦。但我觉得自己高兴得还有点太早,他那道目光像一只令人恐惧的大手一样悄悄地从后面向我伸来,使我的心中充满模糊的预感。

不到一周之后他就知道了我的名字,并强迫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年龄、住址以及爱吃辣椒爱抽烟喝酒种种嗜好。这一切如期走向我,我觉得自己像一块冰一样在他眼睛的骄阳中无奈地化去。

那个季节杨树柳树还没有发芽,没过多久,雪花般的绒絮便四处飘飞起来,大街小巷里到处有人唱一首“我很丑但我很温柔”的歌。

学院名气很小,于是它可怜巴巴地藏在一个偏僻的胡同内。不到千人的学生中有三分之二以上是女孩子。她们花枝招展、昂头挺胸地在校园和附近的胡同中徘徊,惹得胡同口的空地上停满了个体户的私人汽车。爱和被爱的传闻像晚报上的消息一样不断翻新。

同宿舍的孙斐、常征都有男朋友了,可我没有。他到宿舍楼下喊了我几回后,同屋的女孩子们都说:“你叔又来找你了。”于是我跑下楼去,表情严肃地对他说:“你要是为我着想,以后千万别来学校找我,我有空就去找你。”

最后这句话我原本没想说。我不是一个轻易给人说这种话的女孩子,我当时给他说这句很有点暧昧色彩的话是因为我看到了他脸上那种忧伤的表情。我没敢给他说别人以为他是我叔的事。他也就二十五岁,比我大三岁。他之所以如此老糙是因为他给我讲的那些颇叫女孩子滋生爱慕的坎坷经历。但我不会相信自己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妈说在大街上晃荡着勾引小女孩的老色鬼们,每人肚子里都装满了催人泪下的故事。

他真的不再来找我了。他几乎天天写信来。他的信皱巴巴的,上面一概是叫人动容的言辞。我吃罢晚饭后靠在被子上读这些长长的来信,就像读小说一样不停,想咯咯咯笑出声来。

当阳光开始叫人烦躁、树上的叶子铺开一片醉人的新绿的时节,学院西文系有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子开始追我。他先是当着我们屋女孩子的面漫不经心地拍我的肩膀,后来就偷偷记下我的生日,为我买来许多昂贵的礼物。他不说很多的话,他只是允诺具体的事物并如期兑现每一项诺言。他對自己的介绍简练而富有说服力:“我叫李文广,爸是驻外专家,妈是大学系主任,就我一个独生子。”

我不敢答应李文广“你跟我好吧”这样坦率得叫人感到温暖的要求,但对他的好感却在心里水一样涨起。同宿舍的孙斐见到李文广老是又来送东西又是请吃饭,有一天晚上竟像我妈一样对我说:“你别跟李文广黏乎在一起,他可是个花爷,咱们学校多少个女孩子被他骗到手后又甩了。”

“我看他挺好的。又细心又能办实事。”

“办实事?他坏就坏在办实事上,而且是直截了当,不遮不掩。”孙斐的鼻子里发出一种很轻蔑的哼哼声。

孙斐是我的好朋友,别的同学都不愿意住校,宿舍里常常就我和她两个人。凡事我一般都听她的,但这件事我不喜欢她这么说。我想反驳孙斐,但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我忽然想到同李文广打成一片的杨争和吴亮都是誉满全校的花爷。我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孙斐说的也许真有她的道理。

有一天李文广把我请到了他的家里。他从冰箱里给我拿了罐可口可乐后,就坐在我身边给我翻看一本本厚厚的影集。那里面有他那个腰围和臀围很丰满的爸爸和各种肤色的外国政要的合影。李文广当系主任的妈在中午时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请我吃。她白皙得近乎贫血,眼睛白多黑少,庄严又有风度。

“我家文广,”她用餐巾高雅地擦着嘴角的油渍说,“我家文广在学校里有好几个条件不错的女孩子同时追他,可他看不上。他很喜欢你。今天我请你来吃饭,就是想跟你谈谈这件事。”

“你跟我们文广好,叫他爸走走路子,轻轻松松就能把你们送到国外去深造。”

“听说你的家境很一般,但这都无所谓。”

我坐着不说话,就是不停地喝冰镇的可乐和雪碧。文广和他妈在旁边的碟子中为我夹的好多菜我都没有吃。这间装饰得很华贵的客厅里灯光明亮辉煌,这却使我想起了他那间昏暗和凌乱不堪的寝室,想起了那双喷射出一片强光的眼睛来。

“你看行不行?”系主任说。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嘴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说完后脸上立即腾腾地发起烧来。

我看看李文广,他满脸吃惊,但无那种忧郁的表情。

一个星期日,我把他带到了妈任教的那所乡下小学。我们坐着一辆拉砖的三轮摩托走了三个小时,到学校时他的脸上、脖子里和衣裤的皱褶中全是粉红色的砖碴子。

妈患胃病躺在床上。他见过面后便立即张罗着扫地、打水、熬药,然后又骑单车去集市买菜。妈表情严肃地叫我坐下,她说:“小林平时也这么勤快吗?”

“他不勤快,屋子不扫,被子不叠,到处脏兮兮的。”我如实说。

“你当心点。这种男孩子就会见眼色行事,要是人品不好,想骗谁就能把谁骗了。我看你还是不要再跟他来往为好。”

我知道妈是为了我好,但我觉得这种关注中充满一种类似轻蔑的情绪,于是心头爬上一丝孤独的感觉。我知道妈那个破烂的胃仍在痉挛,于是我把想为林平辩护的想法连同一口痰咽进了肚子里。妈也许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就又说了两句你自己也不小了你看着处理之类的话。

下午又坐那辆三轮车回去时下了雨。他和我蜷缩在湿漉漉的车厢中彼此无言。他望着向后飞驰而去的道路抽着烟,目光中满是沮丧。我浑身发冷,心中忽然产生了拥入他怀中的渴望。他却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像一尊冰凉的大理石一样叫人望而却步。

我想说话,想随便说点什么,问问他对我妈的印象或对那所乡下小学的印象,但我没有说。妈说我是个极软弱无助的女孩子,我也这么认为。

“我妈让我下周把李文广带回家去见她。”我终于愤怒地说。

“我妈说你勤快是见眼色行事。”

“我妈说你瘦得像害了痨病。”

他转过头来,那片灼人的目光立即包裹了我,使我凌然的情绪瞬间化为乌有。他眼光中那丝忧伤如同六月的阳光下一条冰凉的大蛇般令人心悸。我不敢再正视从他眼中纷射而至的箭镞,觉得自己的心正被一种东西慢慢淹没。

三轮车在雨中的柏油路上孤独地狂奔,像是在逃避某种危险。

“我下个星期天也去你们家。”他说。

我想了想,没有说话。我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觉得自己刚才想拥入他怀中的渴望卑鄙而丑陋,差点犯了一个引狼入室的错误。我向外挪了挪,心里模糊觉得自己夹在他和文广的追逐中充满一种快乐。

星期日早上妈叫我买了许多菜,我觉得一种隆重的仪式将随时而至。他来得很早,这让妈的眉头皱了好几下。我看着爸和妈让他坐在客厅中说话,心里又兴奋又紊乱。我不停地想文广来后两人相遇的情景和有可能发生的任何后果,那种亢奋和紊乱在心中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姐,另一个也来了。”小弟钻进厨房里来给我说這句话时,我惊得手中的西红柿纷纷落到了地板上。我赶紧走出厨房,见客厅中的他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堆砌在他清瘦的脸上,竟有几分温和大度之感。

“我叫林平!”他伸手和不知所措的文广相握致礼。

“坐吧坐吧,别客气。小辉,给文广倒茶。”他又坐回自己的原位上。小弟果真顺从地给文广的茶杯中倒了半杯酽茶。

我站在客厅的门口,看到爸、妈和文广的脸上同时放出一种吃惊的神情。妈臃肿的脸望着他,眉毛又皱了好几下。

这种结局是我始终没曾预料到的。我在厨房中做着饭,心中隐隐约约有几分失望。爸陪着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客厅中便没了文广的声音,我听见茶杯被谁笨手笨脚地碰翻在玻璃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中午吃饭时爸给每人取了只白酒杯。林平笑得露出一嘴辉煌的白牙。他给爸斟了半杯后,然后给自己斟了满溜溜一大杯。

“白酒不劝人,文广你自己斟,能喝多少喝多少,别勉强,喝舒服为止。”他把酒瓶放在了文广面前。我不眨一眼地望着他们,见文广抓起酒瓶,也把酒杯倒得将要溢了出来。

这顿饭吃了近两个小时,席间林平笑声响亮妙语不断,坐在他右侧的父亲脸膛变得血红,眼睛里放出一团慈祥的光来。到撤桌去碗的时候,父亲就满意地晃悠着站起来说:“小林,你到客厅陪小梅的同学说话,我去迷糊一会儿。”

文广没有到客厅中去坐着说话。他脸色被白酒喝得灰白无光。林平脸上仍带着那种宽容温暖的笑容使劲地让文广进屋去喝茶,文广喷着酒气的嘴里不停说“我要走了”这一句话。林平于是就再一次主动握住文广的手说:“那好再见,小梅,去送送文广。”

我觉得自己心里憋满了闷气。我想对林平说:“你算老几!”但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我顺从地送文广出门,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那股无名之火便全转化为对他的一种轻蔑。我心中充满失望,模糊间觉得文广作为自己亲密的战友在共同对付一个危险的敌人时,彻头彻尾地辜负了自己。

我觉得自己不可能再和文广来往了。

下午再去送林平时,我说:“你别高兴得太早,是块老姜,但并不见得人人都喜欢。”

“小梅!”他说。

我望着他的脸,渴望能从那里看到想象中那种自得和满足的神情。这种渴望是自己从一种巨大危险中摆脱出来的唯一途径。但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双眼中那条冰凉的大蛇。我的心苍白地跳动着,觉得自己正无奈地走向一口可怕的陷阱。

这个季节里太阳把一切都晒得黏乎乎的。

我们宿舍里的女孩子老是在一起谈论男朋友和爱情的事情,我想别的女生宿舍也是如此。女孩子也许都爱谈论爱和被爱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宿舍里又剩下了我和孙斐。她在屋子里穿着睡裙转来转去,不停咕咚咕咚地喝着水。我看见孙斐脸上充满了诉说的欲望。今天下午我看到她在校园的操场上和一个个子高挑的男孩子一圈又一圈地散步,所以我知道她的脸上为什么充满了诉说的欲望。

我静静地靠在被子上,心里想着林平那双燃烧的眼睛和爬在眼中那条冰凉的大蛇。

“你说说,爱情到底是什么?”孙斐终于说。

“我认识了一个男孩子。”孙斐说。

“是下午和你在操场上走来走去的那一个吗?”我问。

“他叫老温。我心里乱乱的,我不知道这叫不叫爱情。我妈说这样的男孩子没有事业心,我也觉得是,可我心里乱糟糟的。”孙斐脸上呈现出一片迷人的绯红,走过来坐在我的床沿上。

我原来一直认为孙斐是个极有主张的女孩子,她给我说过别和文广来往的那番话后我更觉得如此。没想到今晚她竟然也一脸惶惑无助的样子,这使我大为震惊。我想到了我妈和孙斐她妈那瞻前顾后的告诫,越来越感到任何一种爱情都是充满诱惑的巨大危险,一旦走入,就会满目疮痍、疲惫不堪。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害怕地想着林平对孙斐说。孙斐脸上那种倾诉的欲望越来越炽热。我看见细小的汗粒子从她涨红的脸上泉一般渗出来,就像患了发烧的急病一样。

“当女孩子有什么意思呢!”我说。

孙斐吃惊地看着我,就从我身边站起来,穿着那件白底花点的睡裙出去了。我没有问她这么晚去干什么,我知道她去找刘宾虹了。刘宾虹是每一个人倾诉爱情问题的对象,是个潇洒得令人自卑的爱情专家。她和她那个颀长白皙的记者男朋友像两朵硕大的野花,醒目地开放在校园每一处热闹的地方。

屋子里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跳下床将两盏日光灯和孙斐的床头灯都熄了。我从小就不喜欢把自己暴露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我觉得那样会招惹来许多在室外游荡的陌生男人阴森森的眼光。我在一片让人踏实温暖的黑暗中重新躺回自己的铺位。夜风从窗户中像烫人的水流一样涌进来淹没了我,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心跳怦然地想着和林平在一起的事,心中的感觉越来越不真实。

我觉得自己注定会走进那个充满诱惑的陷阱之中。

窗外死寂一片。我想起了妈的眼神和那个总让我感到压迫的家,想起了羽翼透亮轻薄的蝉。我不知道蝉在夜晚以什么样的姿态默不出声地隐伏在茂密的树丛中。

夏天燃烧到最炽热的时候,学校里放了暑假。妈从乡下秦武姚中学回到了市内的家中。在我也放假的第一天她就忧郁地对我说:“小梅,妈在秦武姚中学给你报了名,你去给暑期班初三学生补习英语。我给你二姨打过招呼了,你就住她家。”

我并不吃惊妈说给我的这个决定。自从上次林平来过家之后,爸在一盅酒的时间里忽然成了林平的朋友,而妈的心事仍然从她忧郁的目光中表露无遗,像秋天的果子般沉甸甸地挂在我的心上。妈没有再给我说过有关林平或者文广的话,但我知道妈在沉默之中制造策划某种阴谋,所以妈说这句话时我心里竟泛起一丝言中后的暗喜。我没有唯唯诺诺地在妈面前应声附和,尽管我也想从林平那种叫人亢奋的目光中脱离出一段时间。我喜欢妈,但我不喜欢她那种制造阴谋之后眼光中掩饰不住的自得。

“别把这事告诉林平。你需要清清静静地思考一段时间。”媽说。

“四十天时间你最好不要回家。妈会不时叫你弟送一些营养品和零花钱给你。”妈又说。

“妈你说林平到底是不是个可靠的人?”我说。

我把头低垂下去等着妈把光明投入我盲行的黑谷,心中充满期待。但妈好久没有言声。夏天的蝉在楼外遥远的地方隐伏高歌,屋子里静悄悄的,大摆钟的嘀嗒声像一个暮年老人的心跳一样迟缓无力。

妈最终没有说出是或者不是这样能把我从无边的困惑之中解救出来的话。妈给我说了许多要多观察、多冷静思考之类模棱两可的话之后,就阴沉着脸到厨房中为全家人烧饭去了。

我坐在没有开灯的小屋中,忽然觉得家是一个让人孤独的概念。爸快要下班了,他眉开眼笑地问起林平的态度和妈的冷漠一样叫人感到难过。每当想起这些,我心里就涌上一阵阵陌生的情绪,觉得爸妈是在自己周围展开巨大翅膀来回盘飞的两只大鸟,他们的影子乌云般跌落在自己的头顶上。

第二天妈去车站送我时掉了眼泪。我心里酸酸的。我说妈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妈臃胖的泪脸上随即展开许多欣慰的表情。这让我想起妈从卫生间解手之后脸上的那种表情。

我所任教的那个乡下学校坐落在村口一块高地之上。爬上缓坡,那个用钢筋焊成的大门上挂着“秦武姚中学”的匾牌,白漆已显得斑驳光秃,让人觉得这是一处古庙或别的什么文物。二姨把我接进她家住下时不停地摸着我的手说:“俊呀真俊,姨两年不见你都不敢认了。”我嗅着从夏天的旱烟地中飘过来的异香,看着环村而起的葱茏的树木,心中充满被流放的悲苦。

我在远离家、远离城市和远离他的乡村开始了孩子王的生活。

在开始的几天里,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和着夏夜泥土潮湿的气味浓浓地包裹了我。我每夜都躺在土炕上倾听小院中那匹老马经夜不倦的咀嚼声。隔壁二姨和姨夫的鼾声清晰地传过来,让我恍惚间觉得自己正躺在家中那间封闭阳台中,林平那双眼睛正透过玻璃死勾勾地向这边凝视。

“咝……”我听见一阵叹息从鼻孔中喷涌而出,像面条一样热软地跌落在地上。我爬起来拉亮电灯开始给他写信。我心中充满遏制不住的诉说的欲望。我知道自己和孙斐那个晚上的情景一样,满脸都是奔涌而出的小汗珠。林平你说你为什么要挡住我的去路让我去你的狗窝和给我讲那些经历说那样的话……

我悄悄地撕碎信纸,丢进窗外的葡萄藤中,浑身像刚吃过饭一样让刚才的饥饿感变得遥远陌生。小院中那匹老马总是在想什么遥远的往事,在它疲软的咀嚼声中,我感到困倦像一团黏乎乎的东西封住了自己的眼皮。

日子在乡村静寂潮湿的空气中一天天过去,就如同从房檐上一滴滴落入土中的雨水一样难觅踪迹。一周过去的时候,林平的影子像我身上沉重的甲壳一样脱落下去,一种轻松、虚弱、忧伤又舒展的感觉,使我感到泥土的腥味像厚厚的屏障一样阻断了林平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

开始的时候,每逢小弟来送奶粉、饼干和钱之类的东西,我都不停地让他讲家里的事。我想小弟在说爸妈吵架、厕所漏水和猫生小崽的同时,肯定会说林平如何天天给家里打电话询问我的踪迹。可小弟没有说过,这让我心头总是泛上一丝说不清的失落和忧伤。可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小弟来送东西时,我就领着他不停地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我不问家里的事。我不停地给小弟讲乡下小孩子的趣事。我看见他已长出青春痘的脸上露出一缕不耐烦来,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滋生出一种模糊的得意。

这样过了二十来天,我已想不清楚自己笼罩在林平阳光般的注视中时的惊慌感,一切都模糊起来。二姨在吃饭时笑眯眯地看着我的眼睛,她说:“还是我们乡下好吧?你看看你的气色比刚来时好多了,脸胖得像面包似的。”二姨钟情于一款当地出产的面包,她习惯用面包形容她心中美好的事物。

夜晚,那匹老马仍在不停地咀嚼。蛐蛐在泥缝中的叫声像有人在说悄悄话。我睁大眼睛躺在一团漆黑中,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裹了厚厚一层东西般迟钝。

混蛋林平你并不是真心愛我你只不过是我妈说的那种肚子里装满动人故事想把各种各样的女孩子骗到黑咕隆咚的地方去涂炭的大流氓。在这个夏天你又不知在和哪个像我一样傻不愣愣的女孩子在一起说那些说过一千遍的话呢……

我心里痛快地咒骂着林平,觉得自己已经从那种危险中逃脱出来,心中满是侥幸。

七月的乡村到处弥漫着新鲜麦秸的味道。我从村口那个坡上走上走下。脸色糙黑的村人和那些蓬头垢面的孩子们向我送来畏怯善良的目光,这让我觉得自己已长得像校园里那些身材颀长、风情摇曳、把许多男孩子左右得魂不守舍的青年女教师。一种模糊的得意烧得我整日脸颊通红,经夜失眠或梦魇。二姨手指上沾着粉白的韭菜花和黄牛粪,她做饭时一语不发地看着我在院子里不停地摸那匹老马的鼻子,忍不住忧心忡忡地说:“小梅,你可要当心,别跟学校那个二流子教师搅在一起。你妈把你托付给我,你别叫二姨操心受怕。”

我不说话也不反感。我望着二姨那头蓬乱的头发和那双细小而又发着亮光的小眼睛,觉得我在城市的家是那样的陌生和遥远。

在这个奇异的夏天里,我是一只浸泡在春天雨水里的种子,整个生命在飞快地膨胀。可就在这种膨胀即将成为一种自如的习惯的时候,这颗种子却像气泡一样砰地爆炸成了碎片。

那个细雨蒙蒙的上午,一道熟悉的目光从窗户中透射过来,我立即笼罩在被它弹震而起的漫天灰尘之中。随即砰的一声闷响,我感到包裹着自己的那颗巨大的黑色硬壳爆裂成许多碎片,像梦中跌落的东西一样优雅地飘落而下。

“林平!”我惊叫一声,手中的粉笔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我头脑里立即嗡嗡嗡鸣叫起来,模模糊糊听到台下几十个脏兮兮的脑袋转动时发出整齐而巨大的唰唰声。我浑身的血像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窗外那片粗大灼热的光线水一样弥漫过来淹没了我。

“完了。”这是我当时唯一出现在脑子里的反应。

几十个乡村孩子在一阵张望之后,终于开始发出一片巨大的私语声。我于昏头昏脑中明明白白地听见一个声音说:“快瞧,那是咱们老师的男人。”

我给学生们放了假。看见他们像一窝灰不溜秋的老鼠般从门口逸散而出,这才慢吞吞地向外走去。我的心紧张地怦跳不止。林平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我想林平肯定会用他那忧伤的嗓子说他如何着急如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这儿之类让我动情的话,肯定会让我恍恍惚惚地陷入他精心编织的圈套。你说什么我都不听我再也不是那个苍白脆弱的小女孩了。我心里乱乱地想。

林平倚墙而立,他不说话只是那么站着。我的头低低地垂下去等待着他那些叫人动情又叫人害怕的话。风把教室两旁的椿树叶子吹得发出森林般的唰唰声。林平一直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的头发和额头上的粉笔灰和一粒粒渗出来的细汗。

“小梅!”他说。

“我其实知道你来这里是想逃避我,我也不该来看你。可我得了病,我夜夜失眠,浑身出汗把被子打得精湿。小梅。”他说。

我不看他也不说话。你再也别想感动我了,我知道你心里的鬼主意。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注射抗菌药。

“我知道我说什么也无法使你感动。其实我不想也没有必要让你感动。我只想来看看你,你妈不喜欢我这我知道,慢慢你也会不喜欢我的。”他的话像成熟的槟榔一样叮当叮当地落在我的脸上和头顶,我像被人窥破了阴谋一样惊慌不安。一种无可奈何又让人想大声喊两嗓子的情绪爬上心头。我知道自己像只傻不愣愣的小兔子一般暴露在林平黑洞洞的枪口下。

我甚至怀疑自己喜欢被一种明知的巨大危险所笼罩。

夏天的太阳悬空而挂,像谁家炉膛中掏出来的一块通红的火炭。玉米叶子泛着油油的墨绿色,泥土的味道腥香甜腻。我随着林平在坡后的菜园子附近一圈又一圈地走,惹得窝棚中一只灰狗汪汪汪地向我们叫个不停。

林平你要是敢来拉我的手或摸我的肩头或把我搂进你的怀里,我就大声地叫喊抓流氓并下决心再也不会理你。我望着在骄阳下闪亮的巨大无边的玉米地,觉得一种让人激动不安的危险正从四处向自己逼近。我低头望着林平屁股上沾着的草屑和土灰,不停地咒骂自己脆弱经不起诱惑以及林平的老谋深算。

林平嘴里干汤没水地说了一些很没有意思的话。我看到他的额头上晒出了许许多多的汗珠子。时间像天上的云一样一大块一大块地飘过,林平仍老驴拉磨一般在菜园子附近转来转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林平你这算什么呢?你来这里看我就是让我跟着你在这里一边闻马粪的味道一边转圈圈吗?

我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自己恍惚之中在等待什么,心里立即更加慌乱不安起来。

“我得回去了,二姨会到处找我的。”我说。

“小梅!”

“我真的要走了。”

“你是个特别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我得回去吃饭了。”

林平望着我,我又看到了他眼中那团叫人心颤的东西。他很快把头扭开,鼻子里咝咝地喷出粗重的喘息。

“不管怎样,我还会来看你的。”他说。

我头也没有回就走了。

我对于男性的态度总是狐疑满腹,尤其是对那些身形硕大、充满危险的男性。这一切都源于父亲。童年的岁月里父亲总是笑声响亮地把他的两个儿子轮番举过我的头顶,而我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听男性肆虐的声音雹子般从半空落下来,砸得地板发出一片令人心悸的巨大响声。近二十年的岁月中父亲看我的眼神总是那样冷漠和陌生,而两个弟弟却能像火柴一样点燃他的热情。两居室的屋子里除了臃肿的母亲偶尔回家时留下来的一丁点乳香般令人想起柔性的气味外,到处都是男人们种种浓得几乎凝成液体的味道。我蜷缩在那间由阳台封闭而成的小屋中不停地读书上各种各样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觉得世界上到处充满凶险。

九月将近的时候,二姨家四周的土地上已剁去了密压压的玉米秆,老牛拖着木犁把黝黑的泥土翻开来,蛐蛐的叫声村前村后响成一片。就在我将要回到家中的时候,林平离开了我。

他最后一次来二姨家找我的时候是个雨天。他和我站在村外一间废弃的茅棚边相对无言。大雨白茫茫地拍打着酥软的泥土,水汽和雨线使近处的村舍和道路显得朦胧遥远。我望了望他,见他那道灼人的目光像被雨水淋湿了一样疲软地跌落到地上并慢慢化去。一种令人战栗的忧伤笼罩着我眼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我感到了一阵悲哀。

“林平。”我小心地说。

林平抬头望了望我,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看见眼泪从他的双眸中夺眶而出。林平随即收起雨伞,瓢泼而下的雨点顷刻和泪水混成一片,顺着他清瘦灰白的脸颊奔涌而下。

“林平。”我心头蓦地泛起一丝无比温暖的感觉,我几乎想伸过手去,把他那颗湿漉漉的头颅揽到我的胸前。

“小梅,我要离开你了。”

“林平,我知道你是真心爱我的,你对我……”

“你别说你别说!”他声音像个软弱的孩子般急躁而嘶哑,随即一阵沉默,他疲倦地说:“小梅,你什么话也不要说。让我在雨中就这样看着你,我累极了,我真的累极了。”

脚下的菜田已汪起了许多泥泞的水洼。大雨落地的声音在耳边忽然间变得暴烈无比,顷刻间似要震耳欲聋。我恍惚间感到自己的心跳声闷雷般在雨中一声紧似一声。眼前林平那性感的嘴唇仍在一张一合地说著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见。我想起公园英语角中的相遇和六月他小屋外的那片蝉鸣,眼泪蓦地涌出来模糊了我的双眼。

等我再一次睁大眼睛的时候,林平已从我身旁走开了。雨雾中他的身影消瘦而单薄。白茫茫的大雨像云一样一团团从他头顶飘落而下,林平没有撑伞,这一刻我觉得这个我一向认为充满危险的男人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孤独而无力。

完了,一切让我亢奋不安或忧心忡忡的感觉都随雨尽头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从我心中消散而去。我听不见雨声和别的一切声音,恍惚间如同又回到了阳台小屋中一样,一边聆听父亲漫漫无期的鼾声,一边努力搜索记忆中和母亲在一起的往事。

而这一刻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妈的肚子越来越鼓胀,后来就不停地弯下腰去,朝马桶里呕吐黄绿色的酸水。她臃肿的脸上显出一种黄蜡蜡的气色,神色忧郁地咕哝着说:“我怕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疾病。”父亲忧心忡忡地在屋中来回疾走,他看妈的神情老是让我想起大雨中林平那双被浇灭的眼睛。

妈被确诊得了一种名字很古怪的病。新学期将要开始的时候,她再也不能顺着那条行人如蚁的街道去通往乡下的车站,而是盖着一条厚厚的棉絮躺在床上。小柜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颜色的药瓶子,灯光昏暗的屋中四处弥漫着刺鼻的药味。爸挺着他那硕大的身躯讨好地为妈煎药、倒水,表情温柔地叫妈的小名。两个五大三粗的弟弟像住店的旅人一样一清早就不出声地离家而去,直到深夜才满脸疲倦地回来吃饭和睡觉。

我仍旧在家中操起了在厨房中做一日三餐的任务。自从我回到家中后,谁也没有问林平怎么不来了之类的话。阳台小屋面临正街,从玻璃隔断中看下去,满街的太阳伞像一朵朵色彩鲜艳的毒蘑菇,在太阳金黄色的光流中缓缓飘移。我常常出神地看着这一切和蚂蚁般的行人,恍惚间觉得从这里跳下去,是件十分轻松的事,我甚至可以想象出自己飘落而下的优美姿势和跌入那团金色光流中暖融融的感觉。每当这个时候,隔壁屋中妈的呻吟把我惊醒过来,我发现自己的额头上全是冰凉的汗粒子。

“别老是一个人怪里怪气地躲在阳台上!你妈病了你也不来照看照看,我早给你妈说过,养个女儿还不如养只猫。”父亲看我的眼光老是那么冷漠和厌倦。已经快二十年了,我知道这不是妈得了怪病的缘故。妈没病的时候,她会把眼睛中的白色全部放射出来,使硕大的父亲讪讪地住口或赶紧讨好地叫妈的小名。可妈现在鼓着高高的肚子不知是死是活地躺在她和爸睡觉的那张大床上不出声,任我在阳台小屋中蜷缩成一团,苍白而愤怒地想象被爸拿菜刀剁成肉馅的事情。

妈你为什么要生出我为什么要到遥远的乡下去教书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把林平在我心中变成一只色狼或流氓为什么偏偏在林平离开我的时候又患了鼓肚子的怪病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不吱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开学的日子还有一个星期,我一次又一次忍不住伏在阳台小屋的窗上看那些鲜艳的毒蘑菇和如蚁的人群。林平那双眼睛射出来的亮光越来越让我想起来揪心。我不断地想他,想他那弥漫着各种味道的小屋,想楼外噪成一片的蝉鸣,想每一个有林平在身边时度过的日子。我的心孤独极了,满腹都是忍不住想诉说想扑进谁的怀里痛哭的欲望。

第二天下了大雨。我躺在阳台小屋的小床上,看见玻璃上大雨一缕一缕急速地唰唰滑落,便又想起了和林平分手的一幕幕情景。我恍惚间觉得林平的瘦脸就贴在窗上,泪水在他脸上流淌。窗外的雨声让人感到一种将要窒息的宁静,泪水开始涌出来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不敢再看玻璃窗,可朦胧的泪眼却着魔般四处搜寻,于是林平那被浇灭了眼火的脸又死人般地贴在雨中的玻璃窗上。

我愤怒地冲过去翻出两块床单把小屋围了个严严实实,浓浓的黑暗随即像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吞没了我。我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伏在枕头上嘤嘤地哭泣着,孤独的心里是多么渴望能有随便一个什么人走过来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并用温暖的大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呀。

可屋里除了患鼓肚病的母亲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间大屋中外,四处悄无声息。昏暗的光线把屋里的摆设照得鬼影般影影绰绰,一股浓浓的霉味和着母亲的药香涨水般弥漫而至。

我悄悄地走过去坐在妈的床前,拉过她那只冰凉的手抱在自己的胸前,我轻轻地叫着:“妈!妈!”感到泪水又一次不可遏止地喷涌而出。

“妈,我心里孤独死了。”

窗外马路上的人声隐匿在喧闹的雨声中,屋子里只能听见墙上挂钟的声音和我的心在一下下跳动。我扭过泪眼望着那间由阳台改成的小屋,见它像悬在屋外的一口黑棺一样充满阴森森的气息。

我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提前回学校了。

十一

九月将至,秋天的气息越来越浓。教学主楼前的草坪已由嫩绿变成黄绿色。每逢傍晚的时候,那些和我一样在存心逃避家或者爱情的女孩子们孤独地坐在草坪边的丁香树下,在残阳如血的黄昏里形容槁枯。

学校还没有收假。那边足球场里没有那些赤裸上身、来回奔跑的男孩子弹性的身影,显示出一种令人怅然的空旷。秋天的蛐蛐密密麻麻地伏在蔫黄的草根下,发出一片响亮的叫声。马路两旁的杨树、梧桐树和银杏树叶子已变得墨绿,除了树叶在风中瑟然地抖动以外,已听不见秋蝉那一两声悲鸣了。

这个时节里我根本无心看书。我黄昏的时候临窗而坐或在丁香树的阴影中观察那些和我一样孤独的女孩子,眼泪总是无端地夺眶而出。林平在楼下一声声喊我的情景、他那清瘦的脸颊、忧伤的眼睛和身上的味道怎么也抹刷不掉,它们像梦魇一样包围我、困扰我、焚烧我。我甚至不知羞耻地为自己当初没有和林平有过肌肤之亲而抱憾不已。

离开学的日子只有四五天了,可我觉得它像一个又一个漫长的世纪一样难以越过。

那天黄昏的时候,我正把屋子里的灯全部熄灭,独自一个人藏在黑暗中想我的林平、我的妈和那间用床单围得黑如幽洞的阳台小屋时,万没料到刘宾虹推门进来并把两盏日光灯打得雪亮。我看见她倚墙而立,苍白的脸上充满了倾诉的欲望。

“刘宾虹!”我说。

她依旧倚墙而立,灯光下那双素来明亮又充满野性的眼睛中满是无助和忧伤。

“孙斐还没有来学校。”我说。

“我无所谓找孙斐还是找你。我只是想有人陪着我。”刘宾虹呼吸急促地奔过来坐在我的床沿,我立即触到了她冰凉如蛇的皮肤。

“你怎么了?”我问。我心里忽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安慰,我知道像她这样生活得潇洒而自得的女孩子是不会因受到坏人惊吓或耗子毛毛虫之类的惊吓而会如此孤独无助的。

“你别问!就这样陪着我。”

“你跟你的记者闹别扭了?”

“你别问!你别问!”她几乎是在尖叫。我看见灯下她的眼睛潮润得如同一眼山泉,我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映在里面。

“没有什么的,什么都别往心里想。”我的心忽然充满安详和温情,像扶着自己的孩子般喃喃地对她说。

刘宾虹忽然哇地大哭起来,她把头伏在我的胸前,一边捶打自己的额头一边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可他就是这样给我说的,他下午在后湖边的排椅上给我说的,他要和报社的一个女编辑结婚了。呜呜,他说他跟我合不来,呜呜。”

“我送他走后一直在屋子里哭,我的心里就像塌了一样。小梅,你能不能想象我有多么孤独。”

我心里涌起一阵类似找到了相知的感激,我紧紧地把胸前这颗苍白冰凉的头颅抱住,觉得母爱般的感情从胸中汹涌而起,而自己好几天来一直撕心裂肺的痛苦一瞬间变得淡而无味,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无聊地夸大了自己的痛苦。

夜色沉沉地从窗户中流泻而入,使雪白的灯光变得更加刺目。我听见操场上成群的蛐蛐发出午夜般清晰的悲鸣。

“我爸妈都那么喜欢我俩的事。我明天回去怎么给我妈交代呢!天打五雷劈的老尹,我怎么给我家里交代呢!”

刘宾虹渐渐平缓下来。她从我怀中坐起来,我看见她的眼睛已变得红肿。我知道刘宾虹明天会回到家中去,撒娇地扑进妈妈的怀中嘤嘤哭泣并在她妈妈怜爱的抚摩中又一次变得平静,刚才那种急于诉说的愿望立即变得无影无踪。我挨着刘宾虹已渐渐温热的皮肤,一种被欺骗的情绪莫名其妙地使我对她产生了几分厌恶。

“我要睡了。”我说。我觉得自己的脸色肯定十分难看。

“走时请给我把灯关上。”我又说。

“谢谢你。小梅。”刘宾虹拍了拍我的脸蛋,踌躇了一下然后关灯走了出去,一团浓浓的黑色立即从四面弥漫过来淹没了我。

宿舍楼后的人工湖旁有人在吹萨克斯管,这几天他或她夜夜都在吹一些叫人伤感的曲子。我睡不着觉,我不停地数数字或安慰自己都睡不着觉。刚才刚淡漠下去的那种孤独和被遗弃的感觉又在心里撕咬我,让我想不停地把眼泪都流出来。

我恨林平又想念林平,我恨刘宾虹,恨我、弟弟和所有的人,我几乎怀疑自己本身有什么毛病,要不怎么会让每个人送给自己这么多的痛苦。我充满嫉妒地想象着刘宾虹、孙斐和别的同学在妈怀里撒娇或嬉戏的样子,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孤独的人了。

妈正鼓着她那奇怪的大肚子躺在遥远的郊外的家中。我仿佛又能闻见那许多种叫人窒息的药味了。我双眼湿润,心里多么想跑回去摇醒她,把自己心里的事一骨碌说给她听。

后半夜了,后湖边的萨克斯管已无声无息。我起身到楼道里一圈圈走着,见刘宾虹的屋子里仍亮着灯,录音机里那个叫苏芮的女人在哭泣般地唱着:

又一次要和爱情说再见

一个人不伤悲

十二

新学期来了个叫佐藤一郎的日本口语老师,同时也来了个姓曹的胖女人做我们的辅导员。佐藤五十出头,长着一颗类似父亲一般硕大的头颅。曹女人则枯瘦如柴,一副圆形的老式眼镜下藏着一双总是在窥探什么秘密的眼睛。

一切都变得新鲜有趣,加上繁重的听力、口语、精读、泛读和一系列有用没用的选修课,使人目不暇接,整個暑假里都像毒蛇一样吞噬我一颗怯懦之心的孤独被渐渐忘却。在别的同学叫苦不迭的时候,我贫血的双颊竟渐渐变得丰润健康,在二姨家时的那种种子般膨胀的感觉似乎在悄悄复苏。

佐藤老师上课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每逢过节假日的时候,他都会拎来一大包花花绿绿的礼物,什么贺卡、金属书签、豆塑或小小的草编小人,每次一个样子,决不重复。其实我开始并不喜欢这个脑袋硕大的外国人,我一直对这种体型又是五六十岁的男人抱有厌恶感,我想这可能是对父亲厌恶感的滋蔓。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看佐藤那两腮长满硬胡茬的脸,心里总是想起父亲那双陌生和漠然的眼睛。

要是没有九月二十三日,我想我是不会一瞬间改变对这个东洋老汉的感觉并傻乎乎地把自己抛到以后随之而来的那些难堪和混乱中去的。

九月二十三日是个阴晦如冬的日子。我心情平静地坐在书桌前翻开《新日语》第三册,看见佐藤矮墩墩的身子上挺着那颗叫人讨厌的大脑袋走上了讲坛。他把手中那个黑色皮包放在讲桌上,我看见一团粉尘被扑打起来在秋日昏暗的光线中像小虫子一样飘飞。

“早晨好!”他用那种类似患了鼻窦炎一样浑浊而苍老的声音向大家道早安,随即我看见他又露出那排白白的牙齿笑起来。

“在上课之前,我要浪费一点时间说些别的事情。今天,在你们当中,有个可爱的小姑娘将开始她二十一岁生命的第一天。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让人高兴的呢。”

在这个天气阴晦的秋日的早晨,在我情绪平静甚至略带忧郁的早晨,一切都像梦一样随即突然地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我眼睁睁地看着佐藤从黑皮包里掏出一束美丽的鲜花走到了我的桌前。

“梁小梅同学,祝你生日快乐。”他把那束散发着幽淡香味的鲜花递到了我的面前。

“……”这实在是我所料及不到的事情。我怎么会是今天这个生日呢?我其实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只听妈有一次说我生在冬天的一个傍晚,而户口本上的那个日子是父亲在后来随意填写上去的。我怎么会是今天这束鲜花的接受者呢?

我不知道这一节课自己是怎么渡过来的。佐藤把花束交给我后都说了些什么,这节课都讲了些什么,我一概没有听进去一句。那束粉红色的鲜花摆在我的桌前,一团朦胧的粉色在我的视野中扩展开来,像一床温暖的棉被一样严严实实地包裹了我。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廓里像鼓一样咚咚作响。各种纷乱的念头像成群的蜘蛛一样爬满了我的每一根神经。在这种猝然来临的震动中,不可抗拒的巨大暖流一阵阵像闪电一样从浑身战栗而过,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眼泪要冲破眼睑夺眶而出。

这是一种谁也说不清楚的感情。当下课的铃声响过三遍以后,佐藤和别的同学表情平静地走出了教室,而我一直在座位上呆呆地坐了很久。我最后环顾着空荡荡的教室和窗外墨绿色的梧桐的叶子,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了出来。

我根本说不清楚自己那一刻那种难以言传的感情。

宿舍楼在秋天空旷的景色下孤零零地站在马路的尽头。我紧紧把那只装着鲜花的书包抱在胸口上走过去,想起远方的家时心中充满了伤感和陌生。

宿舍的门锁着。下午没有课,别的女伴们都回家去了。我看见那扇杏黄色的木门上贴着李文广写给我的一张纸条:

小梅,今天是你的生日,晚上我请你出去吃饭,咱们好好庆祝一番。

我顺门蹲下去,静静地在灯光昏暗的楼道里待了很久,然后急匆匆地打开门,把书包撂在床上后逃避般地锁门跑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回家去了。

十三

阳台小屋的床上落了一层灰尘,看上去像个弃置已久的房间。我回到家中时父亲正在给妈喂饭。妈臃肿的身体斜靠在堆起的被子上,脸色黄蜡蜡的十分难看。

“妈你说你说,我是几月几日的生日?”我急促地说,心里充满一种急于证实的欲望。

“别老是怪里怪气的像个神经病。你妈病成这样也不知道请假回来照看照看。”父亲神情疲倦,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妈你说,你说呀。”我执拗地看着妈。

妈的眼睛在灯下发出一片散乱得近乎呆滞的目光。我原来极不喜欢妈忧郁地注视我的样子,可这一刻我想起来心里充满怀恋。妈,妈,你可不能这样呀不能这样呀!

“小梅,妈累极了。妈记不起你的生日,好像是在一个冬天的傍晚。”妈喃喃地说完又重新躺下去。父亲殷勤地为妈拉开那床棉被盖在仍旧高高鼓起的肚子上。我沮丧地坐在床边,心里的压抑转化为一种一触即发的愤怒。你要是今天敢再大声吆喝我再敢脸上流露出那种漠然和厌倦,我就大声地骂你扑上去咬你撕打你!我昂起脸挑衅地望着父亲,就像一头困兽与危险的猎人相对峙。我觉得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野性的力量在我的血管中沸腾。这令我十分吃惊。

父亲在暗弱的光线中似乎忽略了我的存在。他硕大的头颅低下去收拾着床头柜上的药瓶和器皿。妈把他送到嘴边的药推开,嘴里发出一串咕哝不清的声音。我看见父亲为难地长吁了口气,脸上的忧郁浓得似乎要从眼睛里流出来。

又是一个黄昏。亮光像退潮般渐渐隐去,黑暗又从四周包围而来。我射向父亲的仇恨的目光忽然无力地摔到地上,像玻璃一样摔得粉碎。我望着眼前这个被自己叫做父亲的男人,一瞬间觉得他像被蜘蛛缚住了的甲虫一样正在被苍老所吞噬。

我疲倦地回到阳台小屋中关上了门。温暖的漆黑隐没了上、下、左、右和一切能看到的东西。我躺到床上,觉得自己像航行在茫茫夜海上的一叶孤舟。

这一夜我又失眠了。睡在隔壁的我的父母和家离我是那样遥远,而佐藤那张笑眯眯的脸却总是晃晃悠悠地在我眼前飞舞。

恍惚中我觉得他才是我的父亲。

十四

刘宾虹的失恋风波是校园中最轰动的一件事,它就像正在被观赏的塔忽然坍塌了一样让人内心感到几分尴尬。而我的林平……其实只不过是曾经有可能被我拥有的林平……却如同从校园中飘过的一片柳絮一样悄无声息。

我觉得女孩子内心的纤细实在是一种让人讨厌的东西。我一方面暗自庆幸自己的失恋不像刘宾虹一样搞得纷纷扬扬,一方面又为自己的寂寞而灰暗沮喪。一方面觉得连刘宾虹这样的爱情都难免破产自己更应该变得淡然,一方面又觉得刘宾虹竟能在十来天之后又像奇艳的野花一样重现妩媚更说明自己软弱怯懦自卑像只可怜的丑小鸭。

唉,这个岁月呀这个岁月!在秋风已凉枯叶萧瑟的季节里,我不知道能向谁诉说自己心中的困惑。

口语课成了我最着魔的课程。我总是第一个走进教室满腹虔诚地坐在座位上等待佐藤大腹便便地走上讲坛。我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亢奋的跳动。我知道我像幼儿园大班里的傻姑娘一样脸色潮红,双眼含满期待之光。可我无法自持,无法像别的女同学那样漫不经心地露出成熟和自信。

已是深秋了。窗外的梧桐叶一片又一片地优雅落地,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从教室门望出去,那条马路上落了厚厚一层银杏树的叶子,金黄金黄的像夕阳中的沙滩。我老是在心中想一些遥远的事情,几乎听不懂佐藤在讲些什么内容。佐藤穿一件银灰色的棒针毛衣,雪白的衬衣领翻在外面,亲切而又随便。秋天让人忧伤的凉风从两边的窗户间鱼贯而过,我知道外面高远的天空和满地枯萎的落叶,可心中却充满一种温暖。我不断地想象从电影或书中看到的那幅画面:冬天的室内,有一个心不在焉的小女孩坐在炉火旁听鬓角斑白的父亲讲故事。外面飞雪片片,室内却温暖如春。小姑娘并不关心父亲所讲故事的内容,她在漫不经心地想着自己心里的事情。

我老是在想这幅画一样美丽的情景。恍惚间那个小姑娘就是我,我甚至感到自己的双颊被暖融融的炉火烤得滚烫。我呆痴痴地望着头发灰白的老佐藤那张笑眯眯的脸,越来越觉得他就是我的父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几乎在每一个黄昏里都想到静苑佐藤那间屋中去坐一坐,哪怕是一小会儿。我喜欢佐藤为我削苹果的样子和他脸上那种慈祥的笑容。我把林平的事全部说给他听,说到伤心处就流泪,每次都双眼红肿,甚至嘤嘤地哭出声来。

“小梅,我给你说。”老佐藤的汉语说得很糟糕,但口吻听上去给人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

“你对那个男孩子铭心刻骨的思念是可以理解的,但女孩子对初恋的怀念是一种错觉。她们老是认为某个男孩是如何如何完美,其实我觉得那些美丽而忧伤的情绪是女孩子青春所散发出来的圣光。比如说吧,我在日本教过的一个女孩子一次又一次地给我说起这样一幅情景:她和她第一个男朋友有一次到公园湖上去踏雪,两人悄不言声地把两串脚印留在洁白平整的湖面上。两人分手以后她老是想起这幅情景,觉得雅美之至,忧伤之至。而我告诉她这一切并不是那个男孩带来的,而是她自己十八岁生命所放射出来的光晕。在那个情形下,任何一个男孩子甚至是一个品行不端的男孩子,都同样会在心中留下这样优美的记忆。”

“所以,”佐藤说,“既然分手了,就不可再折磨自己。”

“那您说林平对我的爱是不是真心的?”我仰起脸来,急切地看着佐藤四周长满胡茬的嘴,多么希望他说“不!不是,他会对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这样”。

可每当这个时候老佐藤都默不作声,我看见他的目光从我的注视之中逃避开来,软软地跌落到地面上。于是一种失望的情绪漫过心头,使我心里明白,我对林平充满幻想式的思念将永恒地缠结在心间,谁也无法帮我抹去。

我从佐藤那间散发着橘红色灯光的小屋中出来,几乎每次都碰到我们辅导员老曹。她不是提着壶去打开水就是捏着一卷手纸刚要走进路灯拐角的女厕里去。我一直没有考虑过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可是星期四晚上我从佐藤小屋回到宿舍后,正坐在书桌前哼着小曲的孙斐却对我说:

“小梅,咱俩关系不错。我想给你一点忠告,现在你们班女生在下边对你的议论不少,你可要当心点,别搞得自己下不了台。”

“议论我?议论我什么?”

“说你跟佐藤的事儿呗!你呀你呀,真是天真得可爱。”

“……”

“算了算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在什么地方都有嚼舌头的人,你自己注意点就行了。”孙斐走過来拍了拍我的肩,我闻见一股浓浓的烟味儿从她披散的头发间飘进了我的鼻孔。

我木然地坐到床沿上,感到浑身的血一下子全涌进了头里。我的眼前立即就出现了曹女人那张刀刮般的瘦脸和隐伏在厚厚的镜片后那双让人发冷的眼睛。我像突然跌进了一个阴森恐怖的幽洞一样彷徨无助,这几日同学们那种鄙夷和探究的目光梦魇一般在黑洞洞的四周浮起,一种被抛弃的孤独感像洪水一样吞没了我。

我想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把屋子里的东西砸得粉碎或干脆放一把火将整个屋子付之一炬,可这种念头稍纵即逝。我已经习惯了承受这一切。此刻我只能默默地把头垂到胸前,任眼泪在脸上像小溪一般汩汩流淌。

亲爱的上帝,请拥抱我吧!紧紧地把我抱在你的胸前,让我在你宽厚的大手中驱散内心的孤独和寒冷吧!

孙斐没有看见我的眼泪,她站在挂镜前不断地化妆和看表。当后来楼下传来一声男孩子脆亮的口哨声时,她几乎是跳起来向门外冲去。在门被有力地关闭的一刹那,我听见一声“好好地玩”随同一股冰凉的秋风一同从外面飘了进来。

我站起来把灯关掉,然后站在窗前久久地看着西北方。林平那间小屋就在五里之遥的前方。我的视线被一座座水晶宫般通亮的楼群所隔挡,可那间小屋却穿过空间向我的心里飞奔。

林平!尽管佐藤说我对你的思念是一种错觉,可我怎么办?我在这秋风瑟瑟、枯叶飘落的夜晚能去做点什么呢?

林平!你为什么要闯入我的生活又梦一般悄悄离去?

十五

李文广不知从什么途径知道了我和林平分手的事,因而在开学以后对我开始了大面积的进攻:请去吃烤牛肉广东乳猪北京烤鸭和芙蓉酒楼的雪花桃泥,邀去看电影听音乐会逛咖啡店或下卡拉ok歌厅,说我爱你亲爱的心肝宝贝诸如此类。可这一切都被我漠然甚至讨厌地拒于门外,曾经对他有过的好感不但没有因为林平的失去而重新唤起,反而更加固执地认为自己当初对李文广的好感幼稚得像乞丐对残羹剩汤的好感。

还没有入冬的季节,空气中充满一种潮湿的感觉。操场上的草坪、马路两旁的树木和花草都已枯死。泥土中没有清扫干净的落叶已经沤烂,发出一股草腥的霉味,让人忍不住想起许多遥远的事情。

等我慢慢明白自己对佐藤老师那种父亲般的感情实属自我多情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像一只离队的孤雁一样再也难以入群。我们班那些或高傲或谦卑或放纵或沉静的女孩子们一齐对我亮出了一片眼白,永远地把我放逐了。

黄昏每天降临一次。我在清冷的操场上来回徘徊,总想无端地大喊几声什么。我望着佐藤屋中透出来的橘黄色的灯光,那种被自己所拥有的温暖的感觉早已苍老。头颅硕大、面目慈祥的日本人佐藤不是我的父亲,而我的父亲正在远郊那散发着霉味和各种药味的家中做着琐碎的家务。这种失落的感觉使我心中一片空白,陌生和沮丧日复一日地在疯狂滋生。

再也没有必要到那间屋中去说林平的事去默默流泪或默默地享受温暖了。自从上周佐藤以同样的方式在课堂上庆祝了另一个女孩子的生日的时候,我的心中立即产生了一种类似被遗弃的情绪。那次整整一堂课,我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佐藤那张曾经让我亲切万方的老脸。他的微笑、他嗡嗡有声的口音、他双角斑白的鬓发以及他一切的一切,都一瞬间变成了一个陌人。甚至我觉得他在偶然间投向我的安详的目光,都是一种残忍之至、虚伪之至的伤害。

佐藤是日本那个遥远的岛国上的一个陌人,是可以对日本女孩、中国女孩、对任意一个学生都充满关切和慈善的老人,因而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那个眼神中充满漠然和厌倦情绪的苍老的男人。

晚秋的寒意和着暗夜从四周包裹了我。教学大楼和宿舍楼里都点亮了明晃晃的灯光。隐约的音乐声和女孩子们充满弹性的笑声从宿舍的窗户中落下来,像冰冷的雨一样淋湿了我的情绪。我仍是满心茫然地一圈一圈散步,直到虚软的操场被我踩出一条平整的小径。

此刻,我多么希望我能回到属于我的那间阳台小屋中去,死死地关上门,在一团漆黑中想过去的事或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呀!

冬天来了。就在冬天刚刚到来的时候,我们这个楼层中忽然开始闹贼。今天这个宿舍丢了手套、棉衣和录音机,明天那个宿舍又不见了两百元钱、挎包和菜票,甚至内衣内裤、胸罩背心,无所不丢。那几日楼道和楼门口到处贴满了催人泪下或义愤填膺的寻物启事,一些穿着保安制服的人也频繁地从楼口进进出出,到处充满了一种紧张神秘的气氛。

我是个多疑的女孩子,可有时又具备一种惊人的迟钝。我忧郁地把自己心中孤独的情绪努力地排挤出去,却万万没有料到一场灾难性的风波正在自己的头顶像细线悬起的一柄利剑一样摇摇欲坠。同宿舍的女孩子自从我老去找佐藤起就与我之间有了一层厚厚的隔膜,因而我就无意中忽略了她们眼中这几日越来越大的白眼仁。直到星期六中午我像一只孤兔掉进了恐怖的陷阱中以后才恍然惊醒。

星期六中午如果我不回来取落在床头上的那件薄毛衣,或者我干脆没有去校门口的车站准备回家也就没有这场事。可我偏就在车站等了半个小时没有等来一辆车,偏就感到浑身发冷返身回宿舍去取毛衣。我从楼梯口走到光线昏暗的宿舍门前,刚要推门,半掩的门缝里传出的谈话像电流一样传遍我的全身,使我浑身战栗,像瘫软了一般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梁小梅这种人,哼!连外国老师都敢勾引,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你看她怪里怪气的样子,八成是有点变态。连胸罩裤衩都偷,说不准还是同性恋呢,哈哈哈。”

“什么树结什么果,什么家出什么货,你没听说她家的事。”

“往后咱们把东西都锁起来,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

屋子里女孩子们的话像一簇簇毒箭从门缝中射出来戳进了我的胸膛,我感到自己的心脏上千疮百孔,一股一股暗黑的血液正从越来越枯萎的心脏中流出来、流出来。

亲爱的上帝!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要不就给我力量,让我冲到屋子里去把她们的嘴撕成碎片,让我当着她们的面痛快地哭喊叫骂,痛快地把自己的清白撕开来给她们看吧。

喔!我亲爱的上帝,你究竟在哪里呀?

我痴痴地站了一会儿,感到眼泪冲破眼眶正从脸颊上纷落而下,便拿手绢捂住哽咽的嘴,疯了般噔噔噔地从长长的走廊上跑了出去。

初冬的下午,蔫软的太阳落满草叶枯黄的草坪。那里有几个老人坐在排椅上晒太阳,相对无语,眼神中满是创伤和疲惫。

十六

在学校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收到过父亲或者母亲的信,没有电话没有来人没有家里的任何消息。我只是在每隔两周的星期六回家一次,去重新唤起对父母、对家遥远的记忆。

这一切还是在刚上大学的那个学期培养成的习惯。那个时候妈的肚子还没有这样恐怖地鼓起来,那个时候妈还没有这样背叛地走向沉默而使父亲的厌漠如此放纵。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认识林平!

星期四孙斐把一封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的名字的信交给我时,我心里竟产生了一股战栗般的感觉:难道是林平寄来的?他会说些什么?叙说排除不了的孤独和思念,叙说和我一样的渴望和懊悔?

而信是父親写来的。父亲像拍电报一样地写了这样一行字:这一个星期六回家来有事和你商量。

“商量”这个词使我心中滋生起一丝莫名的得意,这种得意类似于被承认或被重视的情绪。我感到自己在一瞬间有了长大成熟的感觉。可随之而来的猜测、怀疑和担忧使我在以后的两天里心惊胆颤。难道是妈死了或者家里出了类似于妈死了一样的事情?在漆黑的漫漫长夜中我经夜失眠,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像潮湿的雾气一样在黑暗中越聚越多。妈不管怎样你也不要死呀你哪怕是鼓着你的大肚子永远躺在床上不出声你也不要死呀妈妈妈!妈死掉被人抬去烧成一捧黑灰或掘地埋入墓穴的情形总是在我眼前飘舞,越想我越觉得自己的血液正在渐渐凝固。

星期六上午有佐藤的两节口语课,我没有上就急匆匆地跑回家了。我能想象出自己当时坐在车上的样子:六神无主、脸色苍白,像只被大雨浇湿了全身的小猫一样可怜兮兮。站在我旁边的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胡子男人一直死勾勾地盯着我看,使我觉得世界上到处都隐藏着一双双危险的眼睛。我不敢看他,心中慌乱不堪,只有靠幻想林平坐在自己身边来自我镇定。灰暗的楼房从街道两边急匆匆地划过,我想起第一次从林平那里坐车回家的情形,觉得那绿荫下一片响亮的蝉噪并不是发生在刚逝去的那个夏天,而已经是非常遥远的往事了。

妈并没有死。妈脸色蜡黄地靠在叠起的被子上在跟父亲嘀嘀咕咕。屋子里老是不开灯,光线总是像黄昏。我打开门时一缕光线射到父母的脸上,我看见一种惊慌不安的神情像波一样从父亲和妈的眼神中掠过。片刻我看见父亲的眼睛中向我射来一缕愤怒。

“妈!”我轻轻地叫了声,坐在茶几旁的小马扎上。父亲和妈坐在床沿上,居高临下像两尊神像。

“你你你!”父亲的声音很粗大。他拿手指不停地点着我,想了半天又说:“你你你!”

妈把父亲的手一把打下去,然后又好像给他使了个什么眼色。这是一种默契,一种对已达成的阴谋的默契。我冷冷地望着妈,心中全是被出卖的情绪。

“小梅!”妈说,“你是妈的好女儿。你给妈说实话,你拿人家同学的东西了没有?拿了不要紧,咱还给人家或赔给人家就没事了。小梅,女孩子一定要诚诚实实。”

“……”

“小梅!家里又没有缺过你的钱,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你别瞒我了,你们曹老师星期一来家访了,你没偷钱人家怎么会来家访!”

“唉!唉!”父亲喘着粗气,在一旁不断地捶打自己那颗硕大的脑袋。

“……”我想说,“妈你要相信我不是我……”可我说不出口。我一声不发地坐着不说话。不争气的眼泪从眼眶中纷拥而出,扑簌簌地落在我的手腕上。妈你连这点都不相信我你还能相信我什么?我泪眼朦胧地抬头望了望妈,忽然觉得坐在那个被我叫做父亲的陌生男人身旁的妈也是这般陌生,这般遥远。

我想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叫“是我偷的什么都是我偷的我杀人放火蒙面劫道撬柜翻墙偷鸡摸狗”!可我浑身颤抖不止,我觉得自己像烈日暴晒下的雪人一样正化成一汪清水。我总是这样怯懦,我恨死了我自己。

“你你你!你还有脸哭?你知道人家曹老师都说什么了吗?你知道人家议论你跟那个外国老杂种什么了吗?唉,我上辈子做了啥孽生下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东西!”父亲终于咆哮着站起来,一边指指点点地骂我,一边把冰凉的唾沫星子溅得我满脸都是。

屋子里忽然静极了。墙壁上闹钟的声音清晰得像静夜中谁的呼吸。我的心中充满逃的欲望。我缓缓地把屁股下那只小马扎收好放在床下,最后一眼环顾这个家和被称作父亲母亲的男人和女人。

妈却哭了。

正当我要默不做声地从这间屋子中飞奔着跑出去再也不准备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一串莹亮的泪珠从妈蜡黄的脸上滚落下来。我一下子怔在那里,心中充满一种无力的感觉。“逃出去,逃出去!从这个鬼屋中永远地逃出去!”我不断地鼓励自己,可另一种情绪像魔水一样漫上来淹没了我,让我像个泥人般散软开来。

“妈,我向你发誓,我要偷别人一件东西叫雷劈水淹了。曹老师不光家访咱家,她每个同学家都去过了。”

我噙满泪水说完这句话,浑身已被屈辱和悲哀烧得颤抖不止。我摇摇晃晃地走进我的阳台小屋,一下子无力地倒在了那张落满尘土的小床上。

啊!温暖的黑暗呀,拥抱我,紧紧地拥抱我吧!

十七

冬天像一辆破朽的牛车一样咯吱作响地行进在北方的原野上。寒白的太阳升起来,落下去,又升起来,又落下去。

十八

在学期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佐藤要回日本了。一个北京大学东语系的副教授调来担任我们的口语老师。在临行一星期前,系里就为佐藤举行了欢送会。那是个寒风呼啸的傍晚,同宿舍的女孩子们吃完饭后成群结伙地去系会议室的时候,都向我投来一丝充满诡诈的眼神。孙斐过来拉我一道去,我推说有点头疼就上床去用被子蒙上头睡下了。

屋子里的灯被孙斐临走时关上了。黄昏的气息从玻璃窗中透进来,四处冰凉寂静。佐藤就要走了,那个曾让我满心温暖的父亲般的老人就要永远地离开这片土地了。我忍不住这样想,心中泛起一丝孤零零的感觉。我不断地对自己说:他只不过是个异国的陌人,他并不是你的父亲。他记得你所谓的生日只是他的习惯,他记得每一个同学的生日并表示了同样的祝福。你那种幸福感温暖感也不过是一种“十八岁的女孩子青春所放射出来的光晕”,是“一种错觉”。可我无法说服自己,那种忧伤和孤独的感觉仍像两只黑鸟一样栖在自己的心头,怎么也赶不走。最后气得我不停地咒骂自己:你这个小笨蛋!你这个无知的小傻瓜!

校园后湖边那个吹萨克斯管的人满腹装着说不完的伤心事,他低沉忧郁的倾诉在呜咽的夜风中犹如有人在远处隐隐约约哭泣。我知道此刻佐藤正坐在热氣腾腾的系会议室中,春风得意地看着众多漂亮的女孩子们在为自己表演节目,春风得意地致辞或春风得意地和大家合影留念。我甚至能想象得出他那张胖脸在灯光下微笑时的样子。此刻有谁能想起我呢?父亲吗?妈吗?或者任何其他的谁吗?我这样孤独地想着,真想走到后湖寒冷的暮色中去,不出声地站在那个吹萨克斯管的人后面,默默地听他忧伤的倾诉。

这个冬天可真冷啊。

明天佐藤就要离开学校了。我吃完晚饭后一直心中怅然地在操场旁的小径上来回徘徊。暮色如期来临,一片温和的橘黄色灯光从佐藤的小屋中透散出来。佐藤啊佐藤,让我再坐在那片灯光中,在你那苍老而安详的目光的注视中,再听一次你布道般的声音吧!可我不能去,我知道这又是那种“错觉”在诱惑自己。我在风中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六神无主地沿着那条老砖甬道向后湖慢慢地走去。

当我想哭的时候

风是我的朋友

苏芮的歌声从宿舍楼明晃晃的窗户中飘进暮寒,像肥皂泡一样纷纷破碎、消失。布满黑云的天空越来越低,最后竟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我仍然缓慢地顺着甬道往前走,我不想回到宿舍去。

哪儿都不是我的归宿,哪儿都没有能静静地倾诉的人。后湖那悠悠的萨克斯的音乐离我越来越近,它穿过纷落的雪花,像一片凄凉的寒光一样向我弥漫。我的头发和双肩上已落了厚厚一层雪粒子,但我不能回去,远方的音乐像熊熊燃烧的篝火一样让我不可抗拒地走向它、走向它!

转过一片竹林的时候,我忽然看见排椅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佐藤?我脑子里慌乱地闪过这个念头。果真是佐藤!尽管朦胧之中他的脸无法分辩,但那硕大的头颅和矮胖的身材说明那只能是佐藤。老人的头顶和肩头已落满了白雪,在暮色中像一尊沉重的雕像。他坐在这里干什么?也许他犯什么急病死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脑子里急速闪过,使我精神恍惚、驻足不动。

佐藤抬头看见了我。他没有说话,只是像看见老朋友或完全不相干的陌人一般静静地看了我几分钟,然后往排椅一边挪了挪,指指空位子示意我坐下来。我像一个听话的小女孩子一般乖乖地坐在了他的身旁。老人又重新把头低下去,一切都复归宁静,只有忧伤的萨克斯的曲调在蒙蒙飞雪中飘舞。

“多么好的音乐啊!”我听见一串浑浊的声音从佐藤的喉咙中传出来,并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大雪越下越密,几乎在一瞬间就让冬青树、甬道、假山和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一道雪褥。我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温暖,我多么希望世界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被洁白的雪花所覆没啊!

当那个吹萨克斯管的人离开后湖以后,佐藤仍久久地在排椅上坐了半天。然后他站起来,说:“小梅,该回去了。”

“青春是多么美丽啊!”佐藤喃喃地说。

“我却希望自己能尽快苍老。”

“是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这么想过,也这么忧伤敏感,可现在呢?唉,不说了,走吧走吧。”

佐藤不再说话。我们默默地顺着那条铺雪的甬道往回走,我忽然觉得这个安详慈爱的老人心中也装满了苦涩的记忆。

“小梅,明天我就要回国了,可我并不想回去。”

“你不想你的家人吗?家对你们来说是多么温暖呀。”

“家?”佐藤喑哑的嗓子发出一阵陌生的笑聲,“我孤身一人,从来没有过家。我的整个青春都是在对一个女孩子的思恋中度过的,而那个女孩子于我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圣化了的一个偶像。现在回忆起来,我的整个一生都被这种撕心裂肺的忧伤淹没了。”

“佐藤老师,您能给我讲讲吗?”我心中又无端地滋生出一片重获相知般的安慰,孤独漫步的灵魂像望见了天国的大门一样充满渴望。

“……”

“您说给我听吧,说给我听吧。”

“不,小梅同学。这些秘密藏在我心中已快四十年了,就让它永远地藏着吧。本来我已努力忘了它,可这几天我老是来听这神奇的音乐,忧伤像记忆中的青春一样又一次淹没了我。我多么想能像你们一样重新经历一次啊。”

雪片仍在大簇大簇地纷落而下。我和佐藤都没有再说话地往回走。我原来心中对佐藤那父亲般的依赖一瞬间无影无踪,而忽然觉得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胖老头像迷途的孩子一般孤独无助。一切都在我心中渐渐散开,我觉得自己像隐没在水中的一块石头一样,忽然因水潮的消失而裸露在同样裸露着石头的沙滩上。

在那盏发出幽幽萤光的路灯下,我主动伸出手握了握佐藤的手。

“保重!老师。”

佐藤把手伸出来和我握了握,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寒白的路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中充满一种从未有过的忧伤。佐藤转过身走向那间亮着橘黄色灯光的小屋,一直没有再回头。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那间曾经让我羡慕不已的温暖的小屋就像孤零零悬在楼外的我的阳台小屋!

大雪仍在不停地纷落。

十九

学院放寒假了。曹女人面带鄙夷地把那张写着“口语45分”的成绩单给我时,鼻子里发出沉闷的几下哼哼声。我温和地朝她笑了笑,然后穿过许多女孩子闹哄哄的一片议论,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

转过操场向宿舍走去的路上,正碰见李文广从那边走过来。

“小梅!”

“李文广!”

“你晚上有空吗?”

“我想去林平那里看看。”

冬天的阴云仍沉重地压在头顶上。我顺着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到佐藤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屋,见一个年轻的欧洲女人正把一架电烤箱搬进去。我不断地想起佐藤,想起林平、妈、孙斐甚至李文广、曹女人,觉得每一个生命都让人感到亲切异常。尽管我对林平的记忆也已成为一种“圣化了的偶像”,而他那曾让我为之战栗的目光早已模糊遥远。尽管我知道妈仍肚子鼓胀、脸色蜡黄地躺在家中,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暖洋洋的感觉充盈着我曾经冰冷和孤独的心。

这温暖来自我自己。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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