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夏天

2021-04-07 04:18王晓燕
湖南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大夫护士房间

王晓燕

课外活动时间,他跑出学校。在小镇医院那个大铁门外碰到张大夫,他没停下来打招呼。

跑到后排的宿舍门前,仍能听见学校操场上传来的尖利哨音和欢呼声。

房间的天花板很低。初夏的阳光从玻璃窗里照射进来。这会儿,张大夫一定是专门跑去跟庄大夫说,你那儿子,得送到他爹身边去。

庄大夫也一定是一副这世界上最称职的母亲的神色:指望男人!

光是想着这个,他很愤怒。回头,他会凶巴巴地埋怨庄大夫。随时随地,他身体里旺燃着一股怒火,甚至,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也会因为生着莫名其妙的气而把床单踹两脚,一条新床单很快就破了。

他在不大的屋子里移动。墙角放了个跑步机,门只能半开着。庄大夫才从网上买来的。她漫不经心地说,多方便,随时可以运动下。他父亲极为震怒,你这个女人,真是烧钱,又不是住在楼上。他父亲隔三岔五地回来一趟,多时候是在礼拜天。这一天,他要么躲在隔壁的小房子里,要么就去学校了。吃饭时,父子俩坐在沙发上,极为专注地举着筷子。如果是晚上,或是有客人來,气氛会变得轻松怡人,他心里弥散着对父亲的爱,还有怜悯。七年中,父亲都没有找到一个将妻子也调到城里去工作的办法,而庄大夫也只能说,算了吧,看那脸色干啥,乡下多轻闲。

子仪近来退步很多,我觉得,他有点孤独。

他孤独个屁,他要啥没有,老子在他这个年龄时,饭都吃不饱。

听到这个,他在这边的房间里愤怒极了,竟然唏唏哭了起来。初中毕业那会儿,他父亲非得让他转到城里去读高中,他喜欢父亲工作的那座城市,但没法想象跟父亲相处的情形。庄大夫担心他会吃不好,也不同意让他转学。庄大夫当然有理由给她的同事说大话,不过,如果他不学好,她一定也不会说什么的。但很难让父亲满意,电话里,父亲只会问他的学习成绩。他怕极了父亲忽然抬高了的嗓门:怎么考这么点,你一天干啥着呢。他父亲的同事一定早就听惯了这个,光这样猜测,就已难堪得要死。

他很感激庄大夫,她从不会那样说,而他刻苦用功,似乎也只是为了看到庄大夫惊喜的样子:真的,又是第一名?太神奇了,你怎么做到的。

很久都没有考过第一了。他坐在桌子上翻手机,大个子们这会仍在操场上尽情放松,他那些同学,从没像喊大个子那样当面喊他一声胖子。胃里忽然空虚极了,他拉开门,走到隔壁房间去。

茶几上放着两只盘子,都用碗扣起来了。庄大夫就像是他布在身体之外的一条末梢神经,再微弱的心思,她一下就接收到了,并马上以她那曲里拐弯尽量不伤着他的方式做出回应。每天的课外活动时间,他都往家里跑,她从没说过什么。一只盘子里装着切成了小块的苹果香蕉,小小的圣女果也切成了两半。另一只盘子里,装着一些点心。庄大夫憎恨人吃很多的糖,那些点心,除了糖就是油的成分,他越来越依赖它们。多年以后,他从一本书里才会看到这样的话:

甜食可以让人变得愉悦。

似乎呼吸一点空气都会令他肥胖。仅上一个冬天,他就胖了三十斤。庄大夫从没说过他胖,却往斗室里放了个跑步机。

两只盘子吃空了,想着庄大夫盯着空盘子时会有的表情,他把盘子用水冲了下,放到柜子里去。

看了下时间,还有几分钟就上自习课了。对着镜子梳理了下头发,擦掉了嘴角的食物渣子,望见自己那张过白的胖脸,他又很愤怒,那双被梁大夫惋惜没长在她女儿脸上的美目,也让他觉得极为可憎。有一阵子,他故意一个礼拜不洗脸,可那张脸,居然还是那样白。关上房门,他往外跑,继续从门诊楼侧面的小径跑出去。

这个叫双子的小镇,四季分明,冬天很冷,夏天干烈地热。现在是初夏,是这个镇子最好的时节。他感觉心脏那里有什么微微地上扬了下,片刻的愉快让他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跑到教室门口,他垂头放慢脚步。他那些同学还在追逐欢笑,没有人在意他的出现。似乎有一个隐形的遮挡物,将他与那笑闹声隔离开来。

教室里慢慢地静下来。他坐在第三排,语文课上,他也在做数学题,而在白老师的数学课堂,他看课外书。每听见数学成绩,他感觉自己就又胖了十几斤。

四十分钟的课外活动时间,将他与教室里坐着的每个人,又都隔开了几重距离。

白老师在他旁边站了会,俯视着他正在做的一道题,他用手挡着,白老师便走开了。直至放学,他也没有做出来。大个子是他的同桌,是个数学天才。他看了几眼天才。教室里静极了,静得让他想打盹。

灵魂把自己打在里面的那个结,并不是一个你把两端一拉就解开的假结,相反,它收得更紧。

从课本下面翻出一本书来,抄写下这样的句子,他感觉到,空洞洞的内心里,慢慢地击出了水花。

晚上十点。作业本摊开在台灯下,猛烈的想吃东西的欲望让他坐不住。他走到隔壁房间去,从门外听见庄大夫那些同事的笑声。他进去后,她们有片刻的沉默,含糊其辞地叫了梁阿姨吴阿姨。穿了粉色睡衣的周护士占了半个沙发,大嚼着一块曲奇饼干,满脸幸福地笑着。他周身的神经不那么舒服地跳了下。

小仪呀,你得少吃点哦。

看人家庄大夫把儿子喂得白白胖胖的。

那些声嗓,逼得他很愤怒。

人家小周命好,白老师蛮温顺的,年轻人里头,这样的脾气少见喽。

好在,她们的话题转换得快。他勾下脖子,心里满是对庄大夫的憎恨。她们朗声笑得顶棚上糊的纸都在震颤。

庄大夫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儿子。茶几上摆满了零食,他拿了罐酸奶,回到自己房间时,庄大夫跟过来,将一只装满食物的袋子放到桌子上。

早点睡,我跟阿姨们说会话。庄大夫飞快地闪了出去,仿佛多待一秒钟就会耽误到什么。

他试图去理解庄大夫,她总是那么爱说爱笑,笑得不像是真的在笑。袋子里的食物,他很快就吃掉了大半。然后坐那后悔,又没控制住。

十一点了,他还在做那道数学题。不知道庄大夫睡了没有。他听见有人趿拉着拖鞋从窗口经过,走到他右边的房间去了。为什么不请教下白老师,问下天才也好啊,他们几分钟就可以令他的脑子通了。

一阵奇怪的声响,令他周身的神经突然绷紧了,糨糊一样的脑子立时清明起来。一阵手机铃声,中断了那阵声响,白老师细弱的嗓音有气无力地说了一些话。之前,女人们聚在庄大夫的宿舍里说话时,白老师就在周护士房间里的,而他没注意到。床板吱吱扭扭了一阵,他似乎能看见周护士穿着那件平时不去诊室上班时就一直穿在身的粉色睡衣,她庞大的身躯爬过白老师瘦兮兮的双腿下了床,那张床跟他的这一张一样大小,搁在一个刷了绿漆的铁质的床架上。

他将那页纸撕下来,揉成团扔到垃圾桶里,又很愤怒,愤怒又厌恶。白老师特意将他安排跟天才坐一起。天才很少跟他说话,但如果他请教,天才一定也会帮他。但他从没请教过,也从来没有认真听过白老师的一堂课。每当隔壁那边传来那种含混的声响,他就无比愤怒,小声叫着狗男女,浑身的血液都涌动而流,似乎此前它是停滞不动的。他跟周护士为邻已有多年,但在白老师出现在隔壁房子里之前,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周护士在那边的声息,就算她偶尔轻声地唱流行歌曲,也都没有惊扰到他。印象中,她不那么漂亮但還算顺眼,可跟白老师在一起后,她变得跟他一样,成了一个胖子,嗓门都变粗了,脸庞黑黑的。白老师瘦长单薄,肤白眼媚,这个印象,大概是因为白老师那个细弱的嗓门所致。

切,他们是怎么搞到一起的。他跟那些好事的同学一样搞不懂,白老师怎么会喜欢上周护士这样的女人,或者,反过来说,周护士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细弱眼媚的男人。他跳下桌子的时候,想到周护士坐在他母亲的沙发里大嚼曲奇饼的蠢样子,也想到白老师讲课时,他那独特的细嗓门所造成的一种奇怪的女性化的媚态。

厄运是从白老师为他代课那天起降临的,或者是从白老师成了周护士的男朋友那天开始的,谁知道呢,如果换作别的老师,他就会认真听课,认真听课成绩就不会下降,名次不是倒着数他就不会紧张焦虑到自闭,不自闭就不会贪吃,如果没有胖到不让人那么触目惊心,就不会自闭,呃,天啊,他厌恶死了这一切。小镇上,没有一样想来是令人愉快的,每个人都那么可憎。如果他提出换下房间,不,想到庄大夫会猜测原因,他又无比痛恨。

白昼慢慢地变长。小镇的黄昏静谧安详,而夜晚一片寂静。他躺在小床上,天花板很低,逼仄的房间里,阴凉幽暗。明天,父亲又要回来了,他感觉一点也不想念他。期中模拟考的成绩,三天前就出来了,周护士一定早就报告给了庄大夫,从她那张理直气壮的胖脸上就可以猜到。庄大夫一定又去请教过白老师了。不仅仅是成绩,如果白老师把他在课堂上看课外书的事报告给父亲,白老师有可能不会,但他会讲给周护士,周护士一定会让每个熟人都知道的。呃。他没法想象那一切事,跳下床,把庄大夫为他准备的第二天的早餐都给吃掉了。

第二天中午,父亲是和一个女人一起来的。他撩开那个网眼门帘时,一股香气,极为锋利地从那个低矮的小房子里刺了出来。然后,他看见坐在长沙发上的女人,她穿着裙子和凉鞋,脸上微微透着疲倦,看上去,她非常年轻,可他父母齐声说,这是小蒙阿姨。他有些为难,但赶紧叫了声阿姨。他父亲很注重这个,看见人,第一眼就得打招呼。

我儿子,子仪,庄大夫举着两手满是自得地说。他看见小蒙的眼睛张大了下,马上勉力地灿开笑意:

跟苏科长挺像的呢,眼睛像庄姐的,好看。

那天晚上,小蒙没有走,庄大夫把他的被子抱到她的房间里去,又拿了一套新床具。小蒙没有帮庄大夫,而是坐在沙发里继续跟他父亲聊天。要不是父亲在,他会因为庄大夫又收留下客人而大发脾气的。庄大夫铺好了那边的床,过来又给小蒙拿了条新毛巾。一件似乎是跟小蒙有关的父亲单位上的事讲了半天仍旧没有讲完,庄大夫看了几次表,他父亲在这方面一直表现得非常愚钝,他不得不叫了声爸。

咋了。他父亲转过脸来,看着母子俩。小蒙站起来说,子仪怕今晚没地方睡了。他父亲终于反应过来了,站起来将茶几挪开去,沙发拉开来。

他去自己的房里拿东西。庄大夫跟了过来,贴着他小声说,你爸,尽给我找麻烦,不知哪个同事八竿子不着调的亲戚都往家带。庄大夫打了个呵欠,将他的一件衬衣抓在手里,你都已经看到了,那些人,我能落什么好,以后遇着了,认都不认得。

他不知道庄大夫怎么做到的,转头她又会极为热情,不让客人感受到丝毫的拘束,她说的那样的结果,不正是因为他们的好心肠所招致的吗?

他心里又满是对父亲的责怪和愤怒,对小蒙也是厌恶得很。没好气地问,她要待几天。

谁晓得,镇子上没她什么人,又不能马上给你爸带走。算啦算啦,不要影响你休息,赶紧收拾睡吧。

怎么不影响。他踢了门一脚,过于克制着愤怒,喉咙都发紧了。

这排房子里,住着庄大夫的同事。夜深了以后,别的房间似乎全都不存在了一样。这个夜晚,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他跟父母睡在一个房间。沙发软和舒适,父亲为他垫的枕头刚刚好,他的皮肤贴着软滑的毯子,一缕光亮从天窗透进来。另一边的床铺上,父母还在小声说着话。就在熄灯前,他还想对他们大声地说,我厌恶死了你们的好客之道。可这会儿,他感觉心里毛茸茸的愤怒已像小蒙身上的香水一样变得稀薄,残留着的,成了一缕让人放松甚至是感动的情愫。重点是,父亲没有批评他。

从父母压得极低的交谈中,他听说了小蒙的事。与此前来找庄大夫的那些女人的故事没什么不同。他还不能弄明白的是,为什么成年人的感情繁盛到了女人的身体里时,听上去总会变得丑陋、扭曲,他们会像三岁小孩一样,来找庄大夫解决麻烦。

虽然庄大夫不会跟他讲这些事,但他还是就隐约地知道了。小蒙突然到来,也是为了解决掉那样的麻烦。庄大夫木然地打了个呵欠:

那种人,早就该把他踢了,早晚会给他打死。

小蒙对他是有感情的。

还没结婚就那么暴力,结婚了那还了得。以后少给我揽事哦,尊敬的苏科长,我郑重警告你,你在城里躲心闲,怎么就从来不会为我考虑。

他父亲马上抬高了声音,老杨巴巴地来找过三回了,你说,我能推吗?

嘁,老杨是个女人吧。庄大夫也抬高了声音。

他装睡了。

暗黑的夜。小蒙跟一个小伙子在雨地里欢笑,小伙子的眼睛清亮明澈,他将小蒙的头猛一下抱住。小蒙的脑袋从一只塑料袋里挣扎出来,大口地喘气。

正值端午节放假。他父亲要替同事值班,他们在电话里吵了一阵。放下电话,庄大夫马上调整好自己也去上班了,孕妇不会考虑是不是在放假。

清早,他去那边的房间拿书,看见小蒙躺在床上,一堆黑亮的长发,露在枕头上。他轻手轻脚地出来,掩上房门。庄大夫一早做了鸡汤,他听见她们在那边说话,太阳很烈地照晒进屋里来。到了下午,不得不拉上窗帘遮挡那猛烈的光线。他想着小蒙捂着厚被子热不热。

他不得不在茶几上做数学题。已过中午了,庄大夫还没有回来做饭。他一边读《查拉图斯特如是说》一边画线。小蒙进来了,他吃了一惊,看上去,她像是把身体里的力气或是什么令他难以描述的东西给泄掉了,才会那么虚弱,她的脸也像是给什么染过了,连嘴唇都灰白灰白的。

我也挺喜欢看的,小蒙指指墙壁,你床上放的那些书。他想,她身体哪里应该还很疼吧。站了半天,他去那边拿了她的杯子,为她倒了杯热水。似乎他问什么都不妥,便什么也不问。他自己的身体哪里也怪不舒服的。

小仪,你有喜欢的人吗?她看着他这样问道。他摸摸头发,尽量绽开一脸笑。

跟我说说话吧,随便说点什么。她马上要哭出来了。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不过,他想起了给他写过信的女孩,那时他的身体和精神都还正常,是的,他感觉自己现在不怎么正常,虽然他没有把这个给任何人讲过。他们都叫他小白脸,有好几个女生喜欢他,那个写信的是最执着的一个。他认为那很令人羞耻。接二连三受到骚扰之后,他把那女孩写的后一封信放到了讲桌上面。

他看着小蒙说,我让她成了笑话。似乎是为了避免小蒙会哭,他全说了出来。

难道,你不觉得,我是说,你不觉得这有什么吗?小蒙问他。

他的心臟跃动了下,他从没想过别的,他只记得自己当时感觉受到了冒犯。

后来,没人敢追求你了吧。小蒙有点悲伤地看着他。

主要是,后来我变丑了,说这个时他一下红了脸。那是个事实,但他从没想着会给谁说出来。收到那些信时,也许,他也是蛮得意的,当然更是傲慢的。

相信我,你一点也不丑,我猜,你只是把自己孤立起来了。小蒙靠在沙发上喘了口气。

我感觉自己精神不正常,而他们看不出来。他忽然地顿住了。

小蒙也怔了下,上身僵硬地离开了沙发,过了半天才说,我也有过那种时候。又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像在攒着一股力气。

要不,你休息一会。他站起来。成了个虚白的胖子以后,他只处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抓起茶几上的水杯递过去,却发现小蒙在哭。

那是一种无从抑制的哭泣,方才,她在一个他只能看见而没有办法也走进去的门里一直坚持着,突然间,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给撑破了那样,她双手蒙脸惨兮兮地哭着,全身都在抽搐,就像一个没有道理可讲的孩子。

他慌了,站起来掩上门。她哭得那么大声,而这排房子的门此刻都敞开着的。他转回身来,不知所措地站了会,又拿起杯子向她递过去。她扑过来,将一张湿脸贴到他胳膊上,他只好坐下去,让她靠着哭,她嘴里呼出的热气扑舔着他的肩膀,衬衫都给她的眼泪浸得湿乎乎的。

他试探地伸出手臂,极轻地环抱着她。她抽泣着,在他宽阔的肩膀里,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他又想起那些画面:

那个年轻人狂暴地揍小蒙,拿一只烟灰缸在砸她的脑袋。

听见父亲给母亲说那个时,他感觉那跟他无关。可是此刻,他突然感同身受。小蒙那悲痛欲绝的样子惹得他也想哭。

小蒙接过他递过去的纸巾猛烈地擤鼻子,然后,继续停留在他的怀抱里哭。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一面担心她马上就会推开他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他能想到的只有这句。小蒙放开了他。他的胸前和肩膀全是她的鼻涕眼泪。他马上又说,你想吃什么不,我出去买,我妈大概今天在做手术。

哭过后,小蒙似乎倒有了力气,非要为他煮面条。两人合作下了两碗面,当他们再次并排坐在沙发里时,他感觉身体里一股奇怪的柔情涌动,偷偷观察她,哭过的脸有种娇柔的美,看上去,她比他大不了几岁,意念里,她似乎还缩在他的怀抱里,那几分钟就像阳光一样闪闪烁烁。他的心脏,这会才开始动荡不安,一下停止了跳动,忽又跃起,一直过于旺盛的食欲,猛然间停歇了,他一点都不饿,内心里,似乎有了一片蓝天。

饭后,小蒙问他,可以去她睡觉的房间聊会天不,她想躺一会。他拿了她的水杯。

他过去时,她靠着被子坐在床上,两条腿伸得长长的,他注意到,这天她换了长裤,那天来时,她穿着丝袜。他坐在桌子上,尽量找些话说。上高中后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都没这天说的多,后来,他领悟般地想到,也许,他对那个执着写信的女孩其实是有感觉的。

他度过的假期都极为郁闷,上个寒假,他父亲为他报了个城里的补习班,补习班的目的是为赚钱,老师讲得很糟糕,可他不能违背父亲的旨意,几十天白白耗费掉,也没有交到一个城里的同学做朋友。他冲庄大夫爆发莫名其妙的怒火,而庄大夫也只是莫名其妙地承受。他把这些讲给小蒙,讲完,又觉得非常没意思。

他们还谈到了读过的书,小蒙推荐了一些他没有读过的书目,并说回城里后,可以给他寄来。

真不敢相信,能舍去生命的事,都会不可靠。他看见亮晶晶的泪珠子从她脸上滚落。她勾着脑袋又哭了一会儿。他说,你别哭了。

你为什么不到城里去读书呢,你有这个条件啊。问这个时,她仍抽抽搭搭的。

我妈一个人,我想陪着她,他愣了一下,此前可从没这么想过。主要是,我跟我爸,会相处不好的。

他还说了许多父母的不是,说他们虚伪,让人看上去很好客,猛呆了下,又说,但他们的确很好客。小蒙终于笑了起来。

黄昏慢慢地降临,小蒙问他,饿了没。期间,庄大夫穿着白大褂来过宿舍一回,说晚上可能还要出去吃饭,新婚的王大夫请客。

庄大夫是来探看,如果他跟小蒙相处得不耐烦,她会把他也解救去外面吃饭,之后再给小蒙带点吃的回来。

临出门时,庄大夫吃惊地瞥了儿子一眼。

小蒙待了大约一个礼拜。放假那两天,庄大夫去上班后,早晨他做功课,小蒙主动把房间让给他,她则去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他过去帮她洗菜,讲一些关于老师的笑话。中午,庄大夫回来,他和小蒙已经做好了饭。庄大夫一点也不愿意跟小蒙多待,只要有空闲,就去找那些同事去了。

课外活动时间,他依然往家里跑。小蒙看见他,总会灿然一笑。那时,光线从门帘的洞眼里照射进来,一些事物在下沉,他们一直在说话,一直在笑。坐在教室里的时候,他对小蒙心怀感激,那阵奇怪的柔情逐渐变浓。那几天,他没跟庄大夫发过一次脾气,他吃得很少,似乎因为这个,他感觉自己变得很轻。

子仪,你能带我随便到哪里走走不?

那天大笑过后,他要往学校走,小蒙满脸期待地问他。也是,她都在房子里闷了好几天了。

庄大夫事先给人说,小蒙是他的表姐,所以,他跟小蒙从医院那个铁门里走出去时,没人表示过分的好奇。他带着她往山上走,这个时节,山坡上开满了野花,他兜里装着一本书。

像一只放出笼子的动物,小蒙走得很快。他担心小蒙走出什么毛病来,庄大夫会责怪他。走了很长一截平地,开始上坡时,小蒙将手伸进他的臂弯,他悄悄往四下里瞧了瞧,由着她搀着。小街上的人,对一个中学生这样的行为,他们一定得说上点什么的,可是他有种豁出去的劲儿,被小蒙不停发出的快乐的嘶喊声感染着,跳来跳去地折了一捧野花,递到小蒙怀里。

小蒙哇哦哦地乱嚷乱叫,他也重新获得了快乐的能力,甚至,想把她带到学校里去。他搀着她上到高处,浓荫和长长的茅草覆盖了他们来时的道路。

啊。突然,她又哭了起来,简直防不胜防。脸冲着天空,她又喊又哭。他忍不住从后面抱住了她,有点可怜她,从他站立的方向,能望见学校的操场。小蒙,他感觉也很难过。在他母亲面前,她装得极好,像已经忘记了从前。现在,她那种发疯了的样子很难看,他把她拉在怀里,又说了一遍,别哭了,好吗。我们回去吧。

再待一会,就一会儿。她在拨打手机。他看着山坡上的树木,猛一下吼道:

人家往死里打你,根本就是不爱你。

哭声停住了。她猛然扬起手臂,将手中的手机甩了出去。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她的记忆消失了。

刹时,周遭静极了。只有风刮来刮去。他长出了口气。

她像是从一种魔怔中挣脱出来了,目光流转到怀抱里的花。她看起来很美,真的非常美。他出神地盯着她看。在他身体里,被阳光照亮的清泉,一闪一亮在流。

我背你下山吧。

她没有拒绝,软软地伏在他背上。他的心上下翻跳,那截路,变得老长老长。

在学校里,他处在一种晕眩的痴迷中。他忽然意识到,顽固的暴饮暴食的病,已被治愈了。因为吃得少,他感觉头脑重新变得清醒。他的心猛然会温柔地战栗一下,海水的波浪,一波一浪,融化了所波及的一切,连那些难题,也一下就通了。

她总是站在门帘后面,呀一声突然跳出来吓他。他捉住她,马上又放开了。偶尔,他有种错觉,他和小蒙像他的父母一样,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了,所不同的是,他和小蒙之间还保持着依恋和神秘,还没有到他父母那样不得不在一起相处的那种境地。

周日,他坐在桌前做题,一边听着小蒙在那边的房间里打电话,他帮她去街上买了部新手机,蓝色的外壳。她在跟同事谈工作,大声核对一些数据,重复念一组电话号码。

我有一个重大计划,是啊,这几天我可没闲着哦。

她在笑,或者她假装在笑。他忽然站起来,椅子猛一下撞到墙上。她睡过的床,收拾得极为整洁,铁丝上垂着她的一件衬衣,他一下关上门,在房间里极快地走,门后面,挂着她的内裤和胸罩,他一下又拉开门,门磕到跑步机上。大概是听到了这边的响动,她走过来了,靠在门框上笑眯眯地望着他:

休息一会吧。

她走进来翻看桌子上的课本。相信我,你一定会考上一个理想的学校,我的直觉很准的哦。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明天就要走了。

一阵猛烈的想吃东西的欲望,重新猛烈地攫紧了他。

他瞪了她一眼,突然走过去,将她粗暴地捉住。

后来回忆起来时,他记得的是一阵似乎是来自胃里、又似乎是房间里某处空虚的压迫。那个瞬间,脑子里像飞着一朵一朵的柳絮,一切都变得虚幻,让人伤感。

把她捉在胸前的瞬间,其实他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他也记不清,是不是她先踮起了脚尖,他才俯下脑袋用唇贴上了她的唇,总之后来,是她在引导着他,他像一只幼兽一般笨拙地吻她,手触到她饱满的胸上时,他真的眩晕了。他们拥抱着挤在门后面,直到门外一个声音喊了句什么,她才一下推开了他。

每时每刻都在疯狂做题。

一个刮风的午后,他在收发室的窗口看到自己的邮件,小蒙给他寄来了他们曾经谈论过的书,她寄到了学校里。他把每本书都细细地翻了一遍,从门外的一只纸箱子里捡回包装纸又翻看了一遍。风在门外卷起一阵沙子。

他体内有亮闪闪的泉水在流,一种私密的默契,仿佛仍在延续。他把那些书摆在床头,压在一堆模拟题下面。

那个夏天,他是在一种神志不清般的幸福感中度过的。他丧失了冲庄大夫无缘无故发脾气的能力,他吃得很少。常在深夜里醒来,听见周护士在打鼾。他以极轻的语调说话,庄大夫以为他病了,为此很担忧。

灵魂把自己打在里面的那个结,不知道为什么而松动,只需他轻轻一拉,就解开了。

梁大夫的女儿抽烟,我没说这有什么不对,偶尔缓解一下压力是可以的,不过,上瘾了可就麻烦大了。庄大夫总是绕得远远的给他一些办法。

如果,他跟小蒙干了过分的事,庄大夫也不会怪他的吧。他为这番设想吓了一跳。

突然地,他又变得恼怒,想凶庄大夫几句,但小蒙,小蒙那个名字,每分每秒都让他心里充满温柔。

那段日子,他的感觉,意识,每有一秒的转换,一股柔情蜜意,便在他全身的毛细血管里涌动,直涌进他的大脑,眼帘,四肢,毛发,甚至脚底,他记得她凉凉的嘴唇,她细长的手指张开,按在他的手上,她像在引导他,去触摸她身上某处隐秘的伤口。而正是因为那伤口的隐秘,才令她有一种愈加神秘和柔弱的美。

她没有寄来一个字。

她离开那天,他在学校。放学一进门他就问,她走了吗。庄大夫说了半天,全不是他想听的,他杵在门帘后面,感觉自己,像一个空空的鸟巢。

他后悔没有记下她的电话号码,也没有加她微信,那几天,他以为,一切会永恒存在。

就算此刻有,他会说什么呢。现在,他对食物的欲望,奇异地变成了对小蒙模糊难辨的渴望。他想要跟她讲的话,那么多那么多,他想让她了解自己的内在,在这些天里,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他只能对她讲。隔壁房里的声息,不再那么让人感觉厌恶,忽然变得神秘起来,他似乎跟白老师结成了某种隐秘的同盟。

认真听了几次白老师讲课,他发现白老师的课堂其实蛮精彩的。

试着在一页信纸上写字。写了几遍,他盯着那行字。几分钟后,他把它撕碎了。

有天晚自习,教室里静极了,他呆坐着,头顶的白炽灯管一直吱吱地响。啪一下,他把一本书砸到墙上去,微微一阵骚动,很快又静下来了。

他去隔壁教室,站在门口喊那位曾给他写过信的女生的名字,请你出来一下。

嗨。对不起。但愿你对我没有怀恨在心哦。他努力装得轻松。

那位女生张大眼睛,半天什么也没说。

他走远了。她才喊了句什么。那时候,夜风吹起来了,空气里浮荡着一阵草木的气息。他抬头,只有在乡下,才能望得到那么清亮的夜空。

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他的表姐真的来了。头一次,他感觉他母亲在做着一件荒唐的工作。而想到表姐,他伏在桌子上,一下哭得痛不欲生。仿佛,表姐肚子里那個将要流掉的生命,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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