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时期中共党史学习和研究活动的学术史省思

2022-03-17 21:06谢辉元
关键词:整风中共党史决议

谢辉元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理论研究所, 北京 100101)

延安时期的中共党史学习和研究活动,有着深刻的政治意义,它作为整风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是中共政治转型的重要推力,而由此形成的学习传统也深刻地影响到此后中国的历史进程;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党史学习和研究活动还有着深刻的学术史意义。在党史学习和研究过程中所形成的史学材料和史学撰述,对于后世的中共党史研究有着重要价值,这个过程中形成的史学与政治的互动模式,则对后来中国共产党的党建工作产生了深刻影响。

一、中共党史学习研究活动及党史文献的形成

长征到达陕北后,由于经历了革命的巨大挫折,中共党内要求系统总结经验教训的呼声逐渐升高,中共党史的学习和研究成为理论工作的迫切任务。部分党内领导人就曾敏感地觉察到这个问题,如1937年7月陈云曾致信王明提出要学习党的历史[1]209。这前后,中共中央本已准备讨论党的历史问题,但由于战争形势的发展和党的高级干部难以集中,加之共产国际不赞成中共花太多时间争论过去十年内战中的问题,相关讨论便搁置下来了。[1]626此后,随着党内外各方面条件的成熟,中共党史的研究也逐渐被提上中共中央的工作日程,最终造成了一系列史无前例的体现为政党行为的历史讨论与总结活动。这些活动经历了好几个阶段,其中,政治形势、党史学习、党史文献编纂形成互动,相互促进。

(一)学习运动的掀起与中国革命经验的理论总结

1938年9月,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召开。这次会议的一个重要任务是统一中央的领导问题。王明自1937年12月从莫斯科归国后,极力以国际路线的正确代表和党内理论家的口吻,宣传其“一切服从统一战线”等理论。而在毛泽东看来,王明所主张的不过是“抽象空洞的马克思主义”,所以他在全会上作《论新阶段》的报告,有意识地批评党内“洋八股”和“教条主义”倾向,号召全党开展学习运动,在理论上掌握马恩列斯的立场和方法,以此研究中国历史和现实,从而“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会上,中共其他领导人如张闻天、张浩(林育英)等都表达了推进党的工作民族化、中国化的主张,并强调了研究中国历史、搜集精通中国旧学的学者的必要性。[注]张闻天在会上强调:要以马列主义的精神与方法“研究中国历史与中国文化的各方面”,“要认真的使马列主义中国化”,党校教育上则要“搜集理论人材,文化方面的名人与名教授”,“搜集文化程度很高,有发展前途的党员加以培养”,“搜集精通中国旧学的学者(老先生在内)”。参见洛甫:《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与党的组织问题》(1938年10月15日),载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709、711页。林育英在会上针对职工运动中工作方法的民族化和中国化问题指出:“中国有五千年来的历史,在民间存在着牢不可破的信条与习俗,若不善于运用与解释,则工作必不能深入与持久。”参见张浩:《关于抗战中职工运动的任务》(1938年11月5日),载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第738页。毛泽东等人的主张很快在实践层面得到落实。会后,中共党内有组织地掀起了一个学习运动,而学习和研究历史便成为其中的重要内容。1939年2月中共中央设立干部教育部,以张闻天为部长,5月又在延安召开有上千人参加的干部教育动员大会。受毛泽东报告的鼓舞,延安有4 000多人投入学习运动,中组部、中宣部都带头成立了学习小组。1940年,中共更是大力推进该项运动开展,先后发出七个指示性文件,初步建立和健全了一套干部理论学习的制度和方法。学习运动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联共党史》[注]《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由斯大林主持编写,1938年9月正式出版。11月,其第七章和结束语被译成中文发表在延安《解放》周刊上。不久后又有4个中译本:重庆译本《联共党史》由博古任总校阅,中国出版社1939年2月出版;上海译本《最新联共党史(1883—1937)》由吴清友翻译,上海启明社1939年5月出版;莫斯科译本《苏联共产党(波尔什维克)历史简要读本》由任弼时等完成,莫斯科外文出版社1939年出版;延安译本,解放社1939年5月出版。见欧阳军喜:《论抗战时期〈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对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的影响》,《党史研究与教学》2008年第2期。。该书一经翻译便被当作干部学习教材。

在这场学习运动中,毛泽东亲力亲为,带头开展历史学习和研究。1939年1月,毛泽东给何干之写信,鼓励何干之开展民族史研究,并表示“我想搜集中国战争史的材料”,“将来拟研究近代史”。[3]1439月,经毛泽东倡议,艾思奇、何思敬等18人发起成立延安新哲学会,号召“发扬中国民族传统中最优秀的东西”。10月,毛泽东撰写《〈共产党人〉发刊词》,总结中国共产党18年来的经验,指出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是中国共产党在革命中战胜敌人的法宝。是年冬,毛泽东又组织人员编成《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从历史角度对中国社会和中国革命进行系统解读,为中国历史研究奠定了历史理论基础。1940年2月,毛泽东发表《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即《新民主主义论》),对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和前景问题进行了系统总结和发挥,从而打造了富有中国特色的革命理论。同年,马列学院的历史研究队伍得到扩编,范文澜于1月接替陈伯达担任中国历史研究室主任,毛泽东向其交代了编写中国通史的任务。这些工作总结了中国历史和革命经验,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作出了重大贡献。

(二)思想整风与“党书”的编订

对于毛泽东的理论创新,中共党内普遍给予了积极回应,理论家艾思奇据此认为中国“有了自己的马克思主义”[4]。然而,在学习运动如火如荼进行的同时,中共领导层内部却存在较大认识差异。王明就与毛泽东等的意见相左,他在1939年5月撰写《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诸问题》,坚持其“一切经过统一战线”的主张;次年3月再版其著作《为中共更加布尔什维克化而斗争》,其中所述出版理由为,新党员“对我们党的历史发展中的许多事实,还不十分明了”,“许多人要求了解这些历史事实,尤其在延安各学校学习党的建设和中共历史时,尤其需要这种材料的帮助”。[2]626在1940年12月召开的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主张将苏维埃运动后期[注]“苏维埃运动后期”指1931年六届四中全会到1935年遵义会议间,由王明、博古等主持中共中央领导工作的时期。的政策错误定性为路线错误,结果遭到部分人的反对,毛泽东只好作罢。[5]191这次会议说明,中共党内高层在党史认识上存在较大分歧,两年来的学习运动存在理论脱离历史实际的缺陷。这使毛泽东益发认识到党史研究的重要性。恰在此时,毛泽东接手了《六大以来》(即毛泽东所谓“党书”)的文献收集工作。在研读历史文献的过程中,他“愈来愈深入地从中找出他要提出的问题——两条路线的问题”,同时也找到了王明等人推行教条主义的“可靠的根据”。[5]481941年1月皖南事变发生,项英及共产国际应对的失误,进一步深化了毛泽东对党内主观主义、教条主义路线问题及其危害的认识。

此后,在毛泽东影响下,中共中央采取系列措施推动党内理论与实际结合的风气。1941年3、4月,毛泽东出版《农村调查》文集并为之写序和跋,为整风学习作舆论准备。5月,毛泽东在中央宣传干部会上作《改造我们的学习》报告,为整风学习作动员。报告提出要聚集人才,分工研究近百年的中国史,克服无组织状态,并建议以《联共(布)历史简要读本》为研究马列的中心材料,并视之为理论和实际结合的唯一的完全的典型。[6]802-8037月,马列学院依照《改造我们的学习》报告的精神被改组为马列研究院,9月8日又改名为中央研究院,成为“用马列主义方法研究中国历史与现实问题的公开学术机关”[7]315、326。8月1日,中共中央作出《关于调查研究的决定》,强调开展“对于中国历史、中国社会与国际情况的研究”[8]173;8月29日,又决定由毛泽东带头成立思想方法学习小组,强化对全党的思想领导,成立编辑委员会,编辑马恩列斯反对主观主义、形式主义言论[7]324;9月8日,决定政治局学习小组除研究马恩列斯著作外,还研究六大以来的中央文件,着重研究四中全会至遵义会议这一段。

在经过这一系列准备工作后,毛泽东在9—10月举行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九月会议)上重提党史问题的讨论,指出苏维埃运动后期中央所犯的错误是机会主义的路线错误,它与立三路线都是主观主义,遗毒仍在。[3]372-373对于克服的方法,毛泽东提议从学习《联共党史》和编印《马恩列斯思想方法论》《六大以来》文献集入手。毛泽东的意见得到政治局会议的一致支持,王明等也有限度地承认了路线错误问题。九月会议初步地统一了中央领导层的思想,为下一步整风准备了认识前提。[5]198-202随后,中共党史学习和研究逐渐由政治局层面扩展到高级干部中。中共中央于9月作出决定,高级学习组(由高级干部组成)用第一期半年时间“研究马恩列斯的思想方法论与我党二十年历史”[8]205-206。而学习材料则以《六大以来》等文件为主。到1941年冬,全国各地高级干部的整风学习普遍发动起来。同时,普通干部的党史学习也有所推进。1941年12月,中央政治局会议通过经毛泽东修改的关于延安干部学校的决定,强调为纠正主观主义和教条主义缺点,延安和各抗日根据地干部学校“除正确地教授马列主义的理论之外,同时必须增加中国历史与中国情况及党的历史与党的政策的教育”[8]257-260。

1942年2月,毛泽东先后作《整顿学风党风文风》《反对党八股》报告,普遍整风由此在全党铺开,这也是将党内高层所取得的党史共识推向全党的过程。2、3月间,中共中央决定,中央学习组与白区工作总结委员会共同开始研究中共党史,并请毛泽东为中央学习组作了《如何研究中共党史》报告,报告探讨了党史研究的对象、立场、研究法、分期等问题,为中共党史研究提供了初步的学科指导理论;而鉴于《六大以来》所掀起的党史研究热潮,还决定编印一本适合中级干部阅读的党史文件选集(即《六大以前》)。[7]363、369

对于这时期高级干部的党史学习,毛泽东表示满意。在《如何研究中共党史》报告中,他指出:“从《六大以来》发出到现在,高级干部学习组、中央党校已经读了半年,别的单位现在也已经开始读。这是一件好事,今天已开始看到了好的结果。同志们读了之后恍然大悟,发生了启发思想的作用。”[3]399鉴于此,高级干部的整风内容逐渐由党的政治路线讨论转为思想作风的整顿,中宣部先后在4月、6月发出了在全党整顿三风的决定和指示,政治局会议也决定暂停党史研究,专攻整风文献。[7]375-376、386这样,延安以及各地高级学习组的党史研究活动暂告一段落。普遍整风的开展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党史学习和研究的热度,《六大以前》在1942年10月的出版并未引起《六大以来》那样的反响。[5]184但党史学习其实并未完全结束,如中央学习组在整风学习中被要求“联系党的历史来研究,主要是总结经验教训”[7]394。

全面整风期间,中央领导层仍然暴露出一些分歧。王明坚持己见,认为中央路线存在错误。随着1943年下半年普遍整风基本结束,中共中央决定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讨论中央路线问题,重启高级干部的党史学习和研究。举措上,首先是编选党史资料集《两条路线》。中共中央于1943年7月作出编选决定,10月印出,毛泽东亲自参与,旨在供七大代表及延安高级干部进行研究。其次是在中央领导干部层面继续讨论党史上的路线斗争问题。9—10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和中央书记处陆续开会,讨论王明在苏维埃运动后期和抗战初期的路线错误。毛泽东指出,“王明是十年内战时期‘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理论创造者与支持者,博古是执行者与发挥者”,“现在党内主要的危险是闹独立性,我们要强调党的一元化领导”。[7]469在随后召开的10月西北局高干会议、11月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继续批评王明路线。最终,王明向中共中央写信,承认自己抗战初期的错误,声明放弃自己的观点。这表明,政治局整风会议取得最终成果。接下来就是在高级干部中批判王明宗派问题、把认识引向深入的问题。中央书记处会议于12月决定,高级干部从当年11月起至次年4月底的半年时间,学习《联共党史》和《两条路线》等6种课本,要求展开讨论,开展自我批评,要有历史观点。[7]484到1944年4月底,有上千名高级干部参加党史学习活动。在此前后,中共中央还在延安组织召开了许多历史经验座谈会,如湘鄂赣边区、湘赣边区、鄂豫皖边区、闽粤边区、赣东北地区、闽西地区、潮梅地区党史座谈会,以及红七军、红五军团历史座谈会等,以提高党内、军内干部对党史上路线是非问题的认识。1944年开春后,政治局整风会议则以总结整风成果、作出历史结论为重点。

(三)思想整风与历史决议

《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是思想整风的结晶,其起草工作可溯源至1941年9月的政治局会议。在会议取得一定共识后,中央书记处于10月13日召开会议,决定成立以毛泽东为首,由王稼祥、任弼时、康生和彭真参加,王稼祥起草文件的清算过去历史委员会。10月22日中央政治局会议决定由毛泽东起草书面结论。毛泽东据此起草了《关于四中全会以来中央领导路线结论草案》(以下简称《草案》)。《草案》围绕历史问题展开,讨论三个时期的历史路线,认为四中全会至“九·一八”,中央路线虽有错误,但基本上是正确的;“九·一八”至遵义会议,中央路线是错误的;遵义会议以后中央路线是正确的。《草案》形成后,毛泽东本打算拿到11月政治局会议上讨论通过,但鉴于时机不成熟,最终搁置下来。

此后,经过三年的全党整风和党史学习,尤其是在1943年9月政治局会议深入检讨历史问题后,中共中央认为广大高级干部在路线问题上认清了是非,于是重提历史决议的起草。1944年5月10日,中央书记处决定成立“党内历史问题决议准备委员会”,委员会由任弼时负责召集,成员有刘少奇、康生、周恩来、张闻天、彭真、高岗,19日增加博古。随后以毛泽东所写《草案》为基础,任弼时、胡乔木、张闻天、毛泽东等不断重写和修订,最终形成《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草案)》。1945年4月和8月,中共六届七中全会和七届一中全会先后通过《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8月12日,决议正式印成党内文件,起草工作最终完成。这标志着延安时期的党史学习和研究活动最终达成了党内共识。

二、中共党史撰述之基本模式的形成

中国共产党的成熟推进了中共党史撰述方式的转变。延安整风运动的展开,使得毛泽东思想对史学研究的影响日渐深入,“原本呈现出散兵状态的党史撰述开始趋向统一的言说模式”[9]。这种统一的言说模式,使得中共党史叙事在内容上大体形成了一条道路、两种趋向、六重维度的叙述框架。

“一条道路”,即新民主主义革命道路。在《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1939年)和《新民主主义论》(1940年)中,毛泽东对共产党人革命理论的阐释,实际也是其自身奋斗道路的写照。这成为中共党史撰述的主要对象。此后,伴随着新民主主义理论影响的扩大,新民主主义的革命道路日渐成为1949年以前的中共党史(即中共革命史)的另一种表述形式,以至于在抗日战争后期和解放战争时期,人们常将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等同于中共党史。

“两种趋向”,即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正确奋斗趋向,与各种机会主义错误趋向的斗争历程,也即两种路线斗争的历史[注]中共党史撰述中路线斗争史的形成,受到苏联史学,尤其是《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的影响尤巨。对此,吴家林等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对中共党史教学和研究的影响》(《中共党史研究》1989年第1期),欧阳军喜的《论抗战时期〈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对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的影响》(《党史研究与教学》2008年第2期),许冲的《论〈联共(布)党史〉对中共党史编撰的影响》(《现代哲学》2013年第2期),等等,均有较深入的研究。。这在后来也逐渐成为中共党史叙事的主要线索。两条路线斗争史在《联共党史》中有着鲜明体现,这也是毛泽东在延安时期一再推介该书的一个重要原因。《六大以来》也是如此,其主要内容就是突出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党内正确路线,与以李立三、王明等人为代表的“左”的错误路线斗争的历史,由此凸显了毛泽东思想的价值。胡乔木曾言:“编辑《六大以来》主要是把两条路线点明,从四中全会开始产生了党内的第三次‘左’倾错误路线。”[5]49说的就是上述情况。从史料选取上看,《六大以来》和《六大以前》都“带有明显的以路线斗争为党史核心内容的倾向”;“毛泽东著作收入较多,其他党的领导人的著作收入则相对不够”。[10]115-116对于《六大以来》的历史作用,1943年毛泽东在回顾克服王明路线的经过时说,1941年6月编了党书(指《六大以来》),党书一出,许多同志解除武装,故可能开九月会议,大家才承认错误。[11]13

事实上,通过对上述党史文献的反复学习,以毛泽东为正确路线代表、以党内路线斗争为主线的党史撰述模式,在1941年开始的整风学习中,为党内众多高级干部所接受。延安整风要造成的一种观念是:“我们党二十一年发展的历史,就是两条路线斗争的历史。”“共产党是在两条路线斗争中发展起来的。不和错误的偏向作斗争,正确的路线就不能执行,党也就不能发展。”[12]68刘少奇1943年在为纪念中共诞生22周年所写的《清算党内的孟什维主义思想》一文也提到:“党的过去的历史,是充满着布尔什维克路线与孟什维克路线斗争的历史。在我们党的历史上,是存在着这样两条路线和两种传统的:一个是布尔什维克的路线和传统,另一个是孟什维克的路线和传统。前一个是以毛泽东同志为代表,后一个是以党内各派机会主义者为代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是马列主义在中国发展的历史,也是中国的马列主义者和各派机会主义者斗争的历史。这种历史在客观上是以毛泽东同志为中心构成的。党内各派机会主义的历史,决不能成为党的历史。党内孟什维克主义的体系及其传统,决不能成为党在思想上的体系及其传统。党的历史,是与这种体系、传统作斗争并将其克服的历史。”[12]2991941年毛泽东起草的《草案》,也重点论述了第三次“左”倾路线的内涵、表现及思想根源,以及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正确路线的作用。1945年决议便是在此基础上修改而成的。

以上述道路和趋向为基础,中共党史撰述的主体框架被搭建起来。中共党史被划分为六个层次的内容,由此形成了观察中共党史的“六重维度”。在1939年的《〈共产党人〉发刊词》中,毛泽东将中共在十八年中的主要经历和问题,概括为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和党的建设三点,指出这是总结中共十八年经验得出的法宝和成绩,实际是将中共的革命经历划分为三个层面的内容。毛泽东指出:“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的发展道路,是在同中国资产阶级的复杂关联中走过的。”“我们党的历史,可以说就是武装斗争的历史。”“十八年来,党的建设过程,党的布尔什维克化的过程”,“是这样同党对于统一战线问题、武装斗争问题之正确处理或不正确处理密切地联系着的”,“这一论断,很明显地,已经被十八年党的历史所证明了”。[14]604-605

以毛泽东的认识为基础,刘少奇在1945年《论党》中给予了扩展与深化,揭示了中共历史的六个认识维度。他在探讨中国革命的特点时指出:“我们党的历史,乃是中国工人阶级团结与领导中国人民大众向压迫中国民族的外国帝国主义、向压迫人民大众的国内封建主义及其走狗和暗害者进行革命斗争的历史。”“我们党过去很长期间的历史,乃是三次革命战争的历史。”“我们党的历史,乃是与中国广大农民以及与城市小资产阶级群众密切联合的历史,乃是与中国资产阶级联合、又与它斗争的历史。”“我们党过去很长期间的历史,乃是建设中国近代革命根据地特别是农村革命根据地的历史,是各种新民主主义的改革和建设事业在这种根据地上试验成功,借以教育我们党与全国人民的历史。”“我们党的历史,乃是反对党内各种机会主义并将其粉碎的历史,乃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不断结合的历史。”而这些,“就是我们党已经走过的具体的历史道路”。[13]339-340刘少奇的这些论述,从反帝反封建、武装斗争、统一战线、根据地建设、党内路线斗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六个维度概括出了中共党史不同层面的内容,搭起了党史叙事的主体框架。

1945年,经中共党内高级干部反复讨论、修改而成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出炉,这是体现为全党意志的党史范本,为党史上的一些基本问题提供了经典表述。它是在中共党史学科理论的指导下写就的,体现了中共党史撰述的新模式。《决议》开头的一段话是这种模式的高度概括:“中国共产党自一九二一年产生以来,就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为自己一切工作的指针,毛泽东同志关于中国革命的理论和实践便是此种结合的代表。我们党一成立,就展开了中国革命的新阶段——毛泽东同志所指出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阶段。在为实现新民主主义而进行的二十四年(一九二一年至一九四五年)的奋斗中,在第一次大革命、土地革命和抗日战争的三个历史时期中,我们党始终一贯地领导了广大的中国人民,向中国人民的敌人——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进行了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取得了伟大的成绩和丰富的经验。……由于坚持了正确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并向一切与之相反的错误思想作了胜利的斗争,党才在三个时期中取得了伟大的成绩……”[6]952-953这其中就点出了新民主主义的革命道路,党内正确与错误的两种斗争趋向,以及反帝反封建、党内路线斗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等认识维度。至于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和根据地建设的维度,则在正文叙述中得到呈现。这里所作的党史分期,以及正文中对待历史问题的态度与方法,则体现了党史学理论的指导。

《决议》对党史撰述的影响还在于:第一,对中共党史上的若干重要历史事件给出了定论。如指出八七会议在党史上的功绩是“在中国革命的危急关头坚决地纠正了和结束了陈独秀的投降主义,确定了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屠杀政策的总方针,号召党和人民群众继续革命的战斗”,但它“在反对右倾错误的时候,却为‘左’倾错误开辟了道路”[6]957;中共“六大”的路线“基本上是正确的”,“它正确地肯定了中国社会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确定了中国现阶段的革命依然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并发布了民主革命的十大纲领”,但“也有缺点和错误”,如“对于中间阶级的两面性和反动势力的内部矛盾,缺乏正确的估计和政策”等[6]958;六届三中全会及其后的中央“对于立三路线的停止执行是起了积极作用的”,虽然全会文件“还表现了对立三路线调和妥协的精神”,“组织上还继续这宗派主义的错误”[6]961;六届四中全会的召开“没有任何积极的建设作用,其结果就是接受了新的‘左’倾路线,使它在中央领导机关内取得胜利,而开始了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左’倾路线的第三次统治”[6]963;六届五中全会是“第三次‘左’倾路线发展的顶点”[6]967;遵义会议“胜利地结束了‘左’倾路线在党中央的统治,在最危急的关头挽救了党”,“纠正了当时具有决定意义的军事上和组织上的错误”,“开始了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中央的新的领导,是中国党内最有历史意义的转变”[6]969。上述论断成为此后中共党史研究中的权威论述,影响至今。第二,对造成革命挫折的党内原因进行了分析,指出了历次“左”、右倾错误(尤其是以王明为代表的第三次“左”倾路线)的内容、危害及根源。《决议》先后论述了陈独秀的右倾投降主义路线、“左”倾盲动主义路线、李立三“左”倾路线、王明的“左”倾教条主义路线在中央的形成与发展历程,并重点对第三次“左”倾路线在政治上、军事上、组织上、思想上的错误进行剖析,强调它们都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在党内的反映。第三,对中国革命的经验进行了总结,肯定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路线的正确。《决议》在论述历次“左”右倾错误时都会以毛泽东的正确主张为对比,由此凸显毛泽东路线的正确性,同时概括出中国革命正确的政治、军事、组织和思想路线,即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路线。第四,明确了正确对待和克服党内错误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与方法,指出全党整风和党史学习中采取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是这种正确态度的模范。

《决议》也存在一些问题:一是过于夸大毛泽东个人的历史作用。“《决议》在突出毛泽东对中国革命的贡献时却较少注意党的集体的贡献”,“在阐述毛泽东思想的重要意义时没有清楚阐明毛泽东思想是集体智慧的结晶”[10]77,以至于在文中很少谈及中共党内其他领导人在革命过程中的贡献,甚至还得出了毛泽东在中央和全党领导地位的确立“是中国共产党在这一时期(按指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最大成就,是中国人民获得解放的最大保证”[6]953这样的与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不相符的认识。二是将党史简化为路线斗争的历史。尽管《决议》谈的是“若干历史问题”,但这些问题全都是以党内路线斗争这条金线贯串起来的,党史上重要人事物的评断也都是以路线斗争的正误为主要评判标准,这就造成整部党史就是路线斗争史的印象。三是在一些人物的评价上有失客观公允。陈独秀“投降主义路线”的说法就值得商榷,这在今天的党史叙事中已得到修正。虽然《决议》强调要避免以往党内斗争中“太着重了个人责任”的缺点,但在回顾错误路线时却又有意无意地以姓名名之,诸如“陈独秀主义”“李立三主义”等,无法避免将错误归咎于其人的印象。上述缺点因《决议》作为党史定本的效力而得到扩展,在当时未能引起广大党员干部的重视,从而为1949年以后个人崇拜风气的滋长埋下了隐患。

三、中共党内历史决议的学术史意蕴

中共党内历史决议的撰述,是对中国历史书写传统的创造性发展。中共在延安时期组织党员尤其是高级干部进行大规模的历史学习和研究,在相互讨论过程中达成共识,并形成历史决议,是一种历史的创造性活动。正如胡乔木所说,“用这样的形式总结历史经验不仅是我们党的建设的一个创举,在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5]329。抗战时期,国民党的王世杰曾经问周恩来,你们怎么拿那么长的时间来做历史总结?这在国民党是不会这样搞的,普通的政党都不会这样搞。周恩来当时的回答现已不可考,但后来胡乔木对此作了解释:“我们党以前的整顿也都同这次的整风不能比。那么多干部达到思想统一,一到需要的时候就能派出去工作,而且很顶用。如日本投降时去东北,都是整风取得成功的结果。不然,那是难以想象的。”“通过这次整风,毛泽东思想在全党的指导地位确定了。”[5]10

历史决议的写作发扬了古代中国重视史学的传统,同时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过程中的一个产物,是近代以来中西文化碰撞出来的一种结晶。古代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书写传统,新王朝修史既有盖棺论定、专意于前之思,也有殷鉴之意。从形式上看,延安时期的党史学习和历史决议也是在作历史结论,不过它是新的历史时代里的政治领导集团把修史这种传统工具创造性地运用到现代社会的政党政治中来了。之所以说是创造性的,是因为中共组织党史学习、起草党内历史决议体现为一种现代政党行为,它以科学的历史观为指导,通过民主讨论的方式实现,并在一定程度共识的基础上形成历史文件,从性质、内容和流程上说来,这项工作与古代王朝修史又有着本质的区别。

历史决议的起草背后有着鲜明的毛泽东思想的影子,从草案原型,到文本修改都是在毛泽东主持下完成的,它凝聚了毛泽东的心血,所以后来中共将历史决议的文本放入了《毛泽东选集》。那为什么在毛泽东之前那么多中共领导人都没有做这个事,偏偏在毛泽东这里就开始做了呢?这就不能不看到毛泽东身上所独有的文化特质,即毛泽东更加深谙中国的历史传统和文化。在毛泽东成为中共核心领导人、要求塑造一元化领导权威的时期里,传统文化为之提供了强有力的思想锻造工具。毛泽东深受传统文化熏陶,懂得中国文化、中国语言以及独有的处事方式。他从中国历史中吸取营养,也深知马克思主义如果脱离民族土壤,是无法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的,所以他将民族文化的因素注入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从而使得马克思主义以中国形式呈现出来,而历史决议就属于这种形式。

中共党内历史决议的形成,反映了中共独特的历史认知模式。延安时期中共所组织的党史学习和决议起草活动,也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苏联的影响,斯大林组织编写《联共党史》,就是希望在党内塑造新的政治话语权。这无疑也为历史决议的起草提供了范本,虽然在文件产生的形式上中共与苏共大不相同——苏联人未曾尝试过组织全党尤其是党的高层开展长时间反复的党史讨论,但党史内容的叙述上却是相似的,即以路线斗争贯穿党史认知。

1945年历史决议中贯穿的路线斗争史的叙事模式有其内在的认知逻辑。在这种逻辑里,领导层理论策略的总体认知便体现为路线,而每种路线都体现出一种基本特质,当理论策略系统化并在具体政策上有着多重表现时便成了主义,譬如所谓“机会主义”“投降主义”之说就是如此。你死我活的革命环境,决定了中共对党内理论政策的认知必然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策略、政策施行的成败与否,决定了相关路线的正确与否。当策略和政策施行失败,尤其是出现了系统性、全局性的失误,那便容易定性为错误路线。反之则是正确路线。错误路线的提出与定性,最重要的还是为了凸显正确路线。这种路线斗争史的叙述模式有利于树立和巩固新的领导集团的权威,成为革命环境下反映党内领导层更迭的话语偏好。

路线斗争史的叙事模式有着矛盾哲学的基础,容易演化为思维定式,以至于把很多看起来不相关的问题,都归结到路线斗争上去。1938年8月2日,毛泽东对抗战第四期部分毕业学员讲话时就曾指出:“中国历朝以来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有两条,一条是正当的,一条是不正当的,明君用人在贤,昏君用人在亲,所以用干部要注意。”[7]84在这里,毛泽东以正当与不正当路线来区分古代统治者的用人政策。1939年1月17日,毛泽东致信何干之谈民族史问题时又建议:“如能在你的书中证明民族抵抗与民族投降两条路线的谁对谁错,而把南北朝、南宋、明末、清末一班民族投降主义者痛斥一番,把那些民族抵抗主义者赞扬一番,对于当前抗日战争是有帮助的。”[3]143这里的路线斗争讲的则是古代统治者的对外政策。1939年2月1日,毛泽东致信陈伯达谈中庸问题,将儒墨两家关于中庸的认识解释成“为此质的安定性而作两条战线斗争,反对过与不及”,都是“在作两条战线斗争,用两条战线斗争的方法来规定相对的质”。[3]157这里又将路线斗争用于哲学解释。在这些情况下,毛泽东是将路线斗争泛化为一种普遍性的矛盾对立哲学来看待的。

虽然路线斗争史的党史叙述模式存在一些问题,比如会造成片面化、单一化、刻板化等问题,但也不应过度夸大这种模式对中共党史叙述造成的影响。其实中共党史的叙述很多时候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指导下实现的,历史唯物主义所提供的关于历史研究的科学认识方法往往有助于纠正其中的问题。对于历史决议,毛泽东就曾有过清醒的认识,在六届七中全会上他曾说:“决议现在还有缺点,还需要修改,故今天只要求基本通过。我想它的基本思想是不错的。至于整个历史叙述是否完全正确,那是不一定的。如果二三十年后看来,还是功大过小,就很好了。”[5]323-324正因为毛泽东对党史决议持谨慎态度,所以他才要求在党史讨论中采取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在起草决议时他说:“草案中没有说‘左’倾路线造成白区损失100%、苏区损失90%的问题,没有说犯错误者的品质问题,也没有说四中、五中全会的非法问题,也没有说教条宗派、经验宗派问题。这些不说,我看至多是缺点;说得过分,说得不对,却会成为错误。”[5]316他同时强调,七大的方针是只解决已经成熟的历史问题,没有成熟的问题都不必急于作结论。[5]316事实上,当时作为所谓“历史上犯过错误的同志”的博古也曾表示:“这个决议是在原则上很严格,而态度对我们犯错误的人是很温和的。我了解这是给我们留有余地。”[5]322应该看到,中共领导人当时能采取这样的态度认识历史,是与他们抱着历史主义的态度看问题有关的。

延安时期的中共党史学习和研究活动是带有史学性质的现代政治活动,由此产生的一系列总结中共历史经验、教训的文献,也是有着重要史学价值的政治文献。相关活动及文献对当时以及后来的中共党史、党建研究工作产生了重大影响,具有独特的历史价值。今天看来,其中所体现出来的文化意蕴和学术意蕴,仍然值得我们反复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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