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细读与文学作品审美意蕴的多维呈现
——以《茶馆》为例

2022-04-16 23:03洪佳丽李益长
关键词:王利发四爷意蕴

洪佳丽 李益长

一、引言

所谓“文本细读”,从字面来说就是对文学作品的细致解读。“文本细读”引自西方的新批评理论,后来迁移并应用于解读文学作品,即文本细读可让读者置身于精彩的文学世界中,体会出作品的深层蕴含和艺术魅力,与作者所营造的文学世界达成一种精神的共鸣,进而提升我们对文本的感知能力与审美能力。王先霖、胡亚敏(2005)认为所谓“细读”是立足于文本对文学作品语言、结构要素等作详尽分析、释义而达成的一种具有可操作性的批评方法。[1]目前文本细读法已广泛地应用于读者的阅读审美之中,相关研究主要包括:文本细读方法的运用,如赵博(2015)的《文本细读在高中语文教学中的应用》等;文本细读法在教学中的应用策略,如山世华(2019)的《新课标背景下高中语文文本细读实施策略》等;对具体篇目展开文本细读的解读性阐释,如钱理群(2006)的《名作重读》、孙绍振(2009)的《名作细读》等。相关学者认为“解读文本还是从文本出发进行分析为上”“不管读者主体多么强势,还是要尊重文本主体的”。[2]但对于一些读者而言,他们对于文本的理解往往只能停留于浅层的阅读,而无法深入到作品所体现的深刻意蕴中去品析和研读。他们或借助于参考书或借助文学大家的评论,所展开的文本阅读缺乏读者的个性化理解,且这种程序式或被动式的“照搬照抄”,一定程度上抹杀了读者的审美个性,无法激发读者的审美潜能。这样,无论阅读的方式如何改变,由于缺乏个性化的理解,读者与文本的对话过程显得单一化或机械化,从而失去了借助阅读连接读者与作品的桥梁作用。而文本细读就是读者与作者情感沟通的重要桥梁,读者对文本的阅读和理解对于文学作品审美意蕴的呈现具有重要的阐释意义。本文以《茶馆》为例,试图引导读者借助文本细读方式,体会《茶馆》的多重审美意蕴和文化价值,以期探寻文本细读的策略,提高读者的文本阅读能力。《茶馆》是中国话剧的一部划时代杰作,被曹禺评价为“前无古人,盖世无双”,其文本的审美意蕴深刻多样,只有通过对其深入细读,才能剖挖出蕴含于其文本之中多维的审美意义,也只有在文本细读过程中总结阅读方法,才能探究出文学作品深层的审美价值,

二、文本细读与《茶馆》多重审美意蕴的生成

《茶馆》是老舍创作的一部话剧,全剧通过裕泰茶馆经历三个时代五十年历史沧桑的舞台呈现——清朝末年维新变法失败、封建军阀割据混战以及抗战胜利和解放战争前夕,塑造和展示了不同人物的命运,突出了葬送“三个时代”的悲剧主题,被外国称为“东方舞台上的奇迹”。《茶馆》获得如此高的评价,离不开环境描写、人物形象塑造和语言艺术等表现出的审美个性,读者要想揭开其中包含的审美意蕴,便绕不开文本细读这一重要路径。

(一)细读“社会环境”,品悟《茶馆》的时代意蕴

《茶馆》中充斥着“环境描写”,字里行间总浸透着作者对北京民风民俗的特有感情,这与老舍出身于历史悠久的北京是分不开的。老舍曾说:“茶馆是三教九流会面之处,可以容纳各色人物,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3]其笔下的民俗不是简单的民俗文化聚合,而是通过民俗来写人物和社会的众生相。老舍就是通过一个小小的茶馆映照出北京地域的风俗,展现了当时北京深层的文化底蕴和历史信息,这些民俗既有物质上的生活民俗特征,也有社会上的民俗特征,反映了北京的风土人情。

首先,通过对作品中生活民俗的细读,品悟蕴含其间的生活民俗的文化指向,即品读文学作品中的生活民俗,有助于读者感悟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和时代风尚。如《茶馆》中穿插在三幕剧中的人物服饰布料之变化,实则浓缩着三个时代的文化特征。第一幕中出现了“身穿一件极长极脏的大布衫”的唐铁嘴,认为大缎子、川绸更体面的常四爷,“洋缎大衫、洋布裤褂”的刘麻子;在第二幕出现的唐铁嘴“穿着绸子夹袍”,宋恩子和吴祥子“穿灰色大衫,但袖口瘦了,而且罩上青布马褂”;到第三幕出现的小唐铁嘴穿着“绸子夹袍和新缎鞋”。这个三教九流之地集聚了各色各样的服饰,就算是洋布,但仍是当时的衣服样式,他们的衫、褂、袍几乎没有变,唯一变的衣服的布料,但是这三幕的服饰布料变化意味着人民生活环境的不同和人物身份的等级差异。读者细读之,这种生活民俗的变与不变折射着当时半殖民半封建社会的本质。不同的着装意味着一种阶级分明的体现,恶势力的代表宋恩子和吴祥子“穿灰色大衫,罩上青布马褂”,纤手刘麻子的“穿洋缎大衫、洋缎裤褂”,小唐铁嘴穿着“绸子夹袍和新缎鞋”,他们这些恶势力从服饰的布料来说都是上等的,这些恶势力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但是王利发以及常四爷这样的好人却是走着下坡路,这无疑是时代的讽刺。老舍用这种民俗的变化揭示出的是一种时代的扭曲和社会的黑暗。再细读一下关于茶馆的生活习俗:“茶馆在北京历史悠久,过去遍布城内外且名目繁多。有荤茶馆、素茶馆、大茶馆、小茶馆、清茶馆、书茶馆、棚茶馆、野茶馆之分”。[4]裕泰茶馆就是一个典型的喝茶、卖“烂肉面”的茶馆,供闲人聊天、歇脚等进行交往的场所。这里汇聚了各色各样的人物,是一个小型的社会娱乐场,只要有钱,就可以进来坐坐,“有事无事在这里坐半天”,可以在这里“可以听到最荒唐的事”,可以谈天说地。细读这些文字,让读者感悟到的不仅是茶馆蕴含着北京文化的包容性,更剥开了当时北京各阶层民众的真实面相,即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北京人的悠闲文化、民间的闲情逸致似乎不曾改变。这一点还可在茶馆中盛行的娱乐之风——遛鸟、赏蟋蟀等,获得具体的见证。养鸟和养蟋蟀在清朝时期已经盛行,汪曾祺曾在《北京人的遛鸟》中说:“养鸟本是清朝八旗子弟和太监们的爱好,‘提笼架鸟’在过去是对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人的一种贬词。”[5]这种养鸟、遛鸟在《茶馆》旗人的生活书写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旗人松二爷在第一幕进来茶馆时就是提着鸟笼进来,就坐前先把鸟笼挂好;在第二幕时,松二爷穷得吃不起饭,还养着鸟,“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你看看,看看,多么体面!一看见它,我就舍不得死啦!”,可见养鸟已经成为北京人生活的一部分。而养蟋蟀在清朝时期也极受欢迎,他们所养的蟋蟀用来相斗或者用来听叫,而这一种玩赏的娱乐也流传下来。在《茶馆》中也出现了“两三位茶客,也不知姓名,正入神地欣赏瓦罐里的蟋蟀”,这种娱乐之风是清朝旗人作为一种生活体面的存在,有自我炫耀的成分。当然,通过文本细读,读者还可以在这种娱乐之风中解读出正面的内涵,即不乏看作是对生活的一种热爱,并借此展示出北京民俗文化的丰富性。

其次,通过对作品中社会民俗的细读,品悟蕴含其间的时代文化内蕴。这里的社会民俗主要指社会之间的人际关系和礼节,相关的书写也是《茶馆》鲜明的特色之一。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茶馆是汇集三教九流之地,又是在北京的都城下,茶馆老板王利发需要有处事圆滑的性格来处理各种冲突,也就是所谓的“京油子”,在《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久住北京老于世故而油滑的人”。在第一幕时,为避免常四爷和二德子的冲突,进行调解,在常四爷说“不佩服吃洋饭”,王利发为常四爷解释马五爷的背景,避免了常四爷跟马五爷的冲突;在第二幕时,康顺子在裕泰茶馆看见人贩子刘麻子要打时,以“这位大嫂,有话好好说”来劝说。可见,王利发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是比较圆滑的,但通过细读,从王利发这种人际关系的处理上又可以窥见北京市井文化中所包蕴的一种包容性,而这也是我们民族和合共生的文化基因。在礼节文化的书写上,主要体现在“请安”和“让茶”等方面:北京作为明清时期的繁华的都城,形形色色的人物汇聚在这里交往应酬,或谈生意或做买卖,礼节交往是必不可少的,同时满清时期礼节变得更为讲究和繁复。在《茶馆》中流氓地痞黄胖子即使有严重的砂眼,看不清楚,也要守着请安的礼节,一进茶馆就请安;打手二德子在要跟常四爷打架的时候,马五爷一句“二德子,你威风啊”就马上过去请安;而礼节在旗人松二爷的身上的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在第二幕松二爷出场的时候“王掌柜,你好?太太好?少爷好?生意好?”这四个“好”字体现了北京人讲究的礼仪习俗,看到宋恩子和吴祥子“不由地上前请安”,而王利发也是在松二爷的感染下,也请安了;跑堂李三遇到吴祥子、宋恩子也不自觉地请安,这种请安的传统礼节是一种见面礼的形式,显示出这个时候北京人遵循礼节的特征。在文本细读中,我们不由地发现,这里所谓的礼节无非都是地位低下之人向地位较高者的请安,这种透过礼节所折射出的等级性在半殖民地半封建旧中国显得更为可悲。

老舍在《茶馆》中塑造了多样的民俗特征,展现了当时北京人的精神风貌,具有鲜明的北京文化特色。作为旗人身份的老舍,对自己的民族文化有一种深深的自豪感,但是在那这个黑暗时代的统治下,却显示出一种悲凉。在对民俗的细读中,作者通过对茶馆的描写,实则传达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辩证思维,有对其中民俗的赞美,也有对其恶势力的批判,这恰恰是老舍对老北京文化矛盾心态的展露。

(二)细读“人物形象”,品析《茶馆》的悲剧意蕴

通过对《茶馆》人物形象的细读,读者还可品析出《茶馆》悲剧美的艺术特质。作者将时代的黑暗聚焦于个体的人生遭际,为的是以小见大地将底层人物的悲剧升华为社会的悲剧,使《茶馆》悲剧之美笼上一层灰暗而沉重的色彩。

《茶馆》中塑造了大量的人物形象,包括茶馆老板王利发、旗人常四爷、欲实业救国的秦二爷、特务吴祥子、宋恩子、打手二德子、游民唐铁嘴以及人贩刘麻子等七十多个人物。王利发作为老北京一个微不足道的茶馆小老板,他是《茶馆》中性格最为丰满的一个小人物。他谨小慎微,精明圆滑,兼有利己主义和人道主义的一个矛盾体。他本本分分经营着茶馆,遵循着父亲“多说好话、多请安,讨人喜欢,就不会出大岔子”的人生哲学,与不同阶层和身份地位的人交往,处事精明圆滑。他凭借自己的圆滑化解了常四爷和秦仲义双方的尴尬和矛盾;为保存裕泰茶馆,给吴祥子宋恩子交钱。他凭借谨小慎微的性格,为自己换来了在混乱的时代偏安一隅的生存之道。通过文本细读,读者发现:这种精明圆滑和谨小慎微是特定时代“人生哲学”的衍生品,他只为自己开的茶馆能继续留存下去,从第一幕到最后一幕,都是顺着时代“改良”,王利发顺从了一辈子,却没有给他的茶馆带来任何的起色,连最后的窝窝头也吃不了;他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想守住的祖业,却守不住,生的希望没了,只能在结局中吊死,而他的死亡也是顺从,因为他的死亡反而让刘麻子唐铁嘴完全地霸占了茶馆。这与《骆驼祥子》中祥子的性格相反,祥子即使在黑暗的时代中也有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奋斗,他积极的一面没有泯灭。但是王利发从头至尾却一直是顺从的,没有为自己争取,反映出那个时代人民大众的一种麻木。也许对于王利发来讲,最后的死亡是他对恶势力的一种反抗——不受他们的屈辱,但是他的死亡却遂了恶势力的意,助长了旧时代“吃人”的反动力量。

常四爷是老舍塑造的一个比较积极的人物形象,也是老舍对满族旗人美好品质的身份寄托。从文本的细读中,我们可以看到常四爷身上所拥有的优点,他耿直、刚正不阿、善良、爱国、不崇洋媚外,给乞讨的母女烂肉面吃,而不是像秦仲义一样把他们赶出去,足见他的善良。他与松二爷的胆小怕事和好吃懒做不同,在旗人的“铁杆庄稼”没了之后,常四爷靠自己的力气谋生,松二爷却还在养鸟,宁愿自己饿死也不让鸟饿死,不去谋生,体现了国民的劣根性;常四爷因为说了一句“大清国要完”被抓进牢里,从牢里出来后就加入义和团跟洋人打仗,可见他的爱国之心;他也是一位仗义之人,在王利发茶馆开张后,特意送来东西,而且在王利发给钱时他“接了钱,没看,揣在怀里”,这是一位满族八旗子弟的不计得失。总之,通过文本细读,读者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民族的硬气,这是一种民族气节和爱国的力量。但是,这样的情感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回报,到最后只能发出“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来爱我呢”的嚎叫。他的悲剧是作者为突出时代的黑暗而设,但他身上满族人的优秀品质是我们不可忽略的,时代的悲剧反而让常四爷身上人性变得更加美丽,他的爱国、善良、刚正不阿是那个时代所稀有的,是珍贵的存在,即文本细读让我们看到了常四爷在悲剧中所蕴含的一种人性美的存在。

再细读一下秦仲义。他是民族资本家的代表,在第一幕时我们看到一个没有同情心的秦仲义,而且在与常四爷对待乞讨的母女意见不同而有矛盾后,对王利发说“顶大顶大的工厂!那才救得了穷人,那才能抵制外货,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懂。”细读这些细节可以发现,这句话不是秦仲义对王利发说的,而是对常二爷说的,认为自己办工厂比给烂肉面更为有用,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自负感。但是不能忽略的是他主张以实业救国,拯救更多的穷人。他把“乡下的地,城里的买卖都卖了”,开工厂,投进所有身家只为拯救中国,拯救穷人,但是最后苦心经营的产业却被没收,而且还“拆了,机器都当碎铜烂铁卖了”,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对国家的失望,让他喊出“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用纸钱凭吊自己可笑的一生,想实业救国却处处被时代逼仄,落得如此可悲下场,这种人无疑是悲剧的。但秦仲义在自负傲慢的底下仍有一颗拯救中国的心,读者自然从中看到了民族资本家美的一面,这种救国之心在当时黑暗的时代是一种可贵的存在,只要有这种品质的存在,民族复兴的希望就能生生不息。

人物的悲剧最终都是为了反映社会的悲剧,形形色色的人在这个茶馆中组成了一个小社会,而这个小社会无疑是一面镜子,折射出大社会的悲剧,茶馆中的一幕幕的场景,就是为了显示社会的大悲剧。第一幕中,裕泰茶馆“一进门是柜台与炉灶——为省点事……屋子非常高大,摆着长桌与方桌,长凳与小凳,都是茶座儿……各处都贴着‘莫谈国事’的纸条”。第二幕中,茶馆被改成了公寓,“烂肉面”成为历史名词,桌子摆放变了样,装饰也发生了变化,但是“莫谈国事”的纸条却保存了下来,而且字写得更大。最后一幕中,裕泰茶馆的样子不像以前那么体面了,藤椅被小凳和条凳代替,更多的“莫谈国事”纸条,字也更大。在这些条子旁边还贴着“茶钱先付”的新纸条。三幕中茶馆的陈设场景变化顺应时代的潮流而改变,最后成了“花花联合公司”,一个经营北京乃至全国买卖青年妇女的勾当的场所。茶馆是一个小社会,这个小社会在改良的过程中一步一步被侵蚀被霸占,最终成为了社会悲剧的一个最黑暗的缩影。当然,细读三位老人“撒纸钱”的场景,这种悲剧感更加压迫着读者的心魂,从三人的“拿”“喊”“撒”等一系列动作可以读懂深埋在他们心中的苦楚与悲痛,加上“四角儿的跟夫,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这样的哀歌让气氛更加的凝重,更加反映出社会的悲剧,也更自然地让读者领悟出其间蕴含的象征意蕴:三人撒纸钱是为自己的悲剧命运而祭奠,更是祭奠这个悲哀的时代。

(三)细读“细节描写”,品鉴《茶馆》的语言艺术和隐在的审美意蕴

细节描写是指文本中所描写的那些细微的典型情节,它可渗透在人物语言、行为或场面描写之中,特别对于戏剧而言,其本身的情节发展主要依靠人物台词的推进,所以戏剧艺术审美离不开对其语言细节的品鉴。经由文本细读,读者会发现《茶馆》中的语言描写隐含着深刻的审美意蕴。在第一幕,康顺子看到庞太监而晕过去之后,“庞太监: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茶客甲(正与茶客乙下象棋):将,你完了”。这个“完”不仅是棋局的“完”,更是这个黑暗封建社会的结束,还折射着小人物在这个黑暗的时代被买卖,无法有自己的自由,作者用隐喻暗示了一切社会悲剧的终了;又如李三说的“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即直接道出了社会的不公,又隐喻着三个时代五十多年历史中,所谓改良并没有改变社会现实,相反,人们得来的却是永远的压迫。在第二幕,崔久峰说秦仲义实业救国,这点事业让“外国人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来”,这既暗示了这个社会的悲剧,劳苦大众和民族资本家深受多重的压迫,又预示着秦仲义在第三幕的结局——工厂被没收,以及当时社会小人物生活在中外反动统治夹缝中难以生存的悲惨命运。

《茶馆》中还有一类特殊的“语言描写”——无声的语言,如王利发最终选择了一种悄然无声的“反抗”方式——死亡,用最富悲剧意味的死亡方式——上吊来控诉着时代的黑暗。剧中他的“死亡”是经由小刘麻子的“转述”告知众人的,这中间隐去了主人公王利发“上吊”时的一切“细节”(包括内心话语),这种“无声”的死亡无疑是一种深层的隐喻。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王的母亲约卡斯塔以上吊来结束生命,这是死者生命与尊严的双重悲剧。在西方,贵族受刑多用斩首,绞刑或上吊则被当作不荣耀的象征。细细品读王利发的死亡,其选择“上吊”结束生命,意味着这个悲剧的社会所能给予主人公的唯有这种低贱的死亡“权利”;再者,民间认为吊死是一种最为恐怖的死亡,成为吊死鬼是被民间所唾弃的,作为小人物的王利发既然不被这个社会所接受,他的上吊便赋予戏剧文本更有力的控诉力量。当然,王利发的死亡方式也跟老舍身上的满族精神相一致,他不甘忍受社会的屈辱,始终铭记着来自正黄旗人母亲的生命教育,“……我对一切人和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是当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宗旨和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画好的界限……正像我的母亲。”[6]老舍正是将旗人身上民族生死观融入到王利发的身上,这种生死观让王利发的死亡显得更为悲壮和凄凉,增强了对社会不公“无声”控诉的悲剧力量,让死亡隐喻的生成有了更深远的社会意义。

三、文本细读下文学作品审美意蕴的生成策略

文本细读是文学批评的一种方法,在细读过程中要立足于文本,不能脱离文本。当然,对于文学文本,解读可以是多元的,角度不同其解读出的内容和体验也不同,这就要求我们对文本进行深入地细读,拓宽阅读的深广度,感知和挖掘文本丰富的内涵和多维的审美意蕴。

(一)尊重文本,多元解读

文本细读首要的一点便是尊重文本,多元解读。当今在文本解读的过程中,借助于他人解读乱套乱搬,往往容易陷入文本曲解、误读、乱解的困境。尽管《茶馆》揭露了时代的黑暗丑陋以及恶势力的人性丑,但也呈现出美的民俗特征、善的民族品格。即使这些民俗也有缺点,但是其中的茶文化,里面喝茶让茶的讲究,无不是传统文化美的彰显。即使是人物形象的解读也应是多元的,因为人性的美丑总是相对的。王利发的善良,常四爷的爱国、忧国忧民,秦仲义立志要实业救国,他们这些特征在这个黑暗的时代反而更显得可贵。但文本细读亦要挖掘他们“美”的背后潜藏着的落后的甚至“丑”一面,这样才能让读者在人性的正反面对比中读解出更深层的审美意蕴。

(二)细读描写,把握细节

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写作技法的运用必不可少,其中人物形象的刻画离不开细节的描写,因为人物的个性和灵魂往往潜藏在细节之中。在解读人物形象时,更要对细节描写进行细读。在《茶馆》的人物形象细读中,可以从人物的语言、神态、动作等来把握他世故、精明、圆滑和善良的特征。如在第一幕王利发与秦仲义交谈时,他用的是“您”的称呼。秦仲义是一位高傲自负的人,有意抬高其地位有利于事后的交往,最终才得以凭借一己之力让秦仲义免了涨租的想法,说明王利发对这里的茶客了如指掌,他的圆滑和精明可想而知。再如第二幕王利发本来还生着气,“打量”唐铁嘴的穿戴不错,认为唐铁嘴混得不错,可以有钱赚,“有了笑容”,从第一幕到第二幕对唐铁嘴的态度变化,可见他的精明之处。又如为防止常四爷和马五爷冲突,王利发对常四爷“低声地”提醒,而常四爷说出“我就不佩服吃洋饭时”为防止特务听见,“低声地”提醒常四爷要说话小心,多次的“低声”足见他的谨小慎微。所以,在文本细读的过程中,要体会主要人物的语言、神态等手法,从而全面把握作者所要塑造的人物的形象。

(三)关注隐喻,联系背景

隐喻是在文学话语的暗示之下让读者对其进行深入感知、体验、想象、理解的修辞策略,经由隐喻的文字具有着超越话语本身的深刻含义。这种言外之意其实就是作者所要真正表达的内涵,细读就要挖掘这个文本的深刻内涵。如《茶馆》中李三的所说的“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王利发想要茶馆更“良”,却变得更“凉”。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这里就隐喻出一种时代和社会悲剧,让我们读者在细读时感受到这个时代的黑暗,黑暗的时代让劳苦大众连生活都活不下去,这个时代注定要被埋葬。又如第二幕崔久峰说秦仲义让“外国人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来”就隐喻出了第三幕王利发的结局,三个黑暗的时代,无法让民族资本家生存,尤其是在外国资本的压迫下,更预示秦仲义的实业救国无法实现。所以,在文本细读的过程中,要注重对隐喻文字的细读,它是了解文本深刻含义的关键。

(四)比较阅读,加深感悟

比较阅读是文本细读常用的一种方法,也是孙绍振先生文本解读观中所提倡的一种方法。从横向和纵向进行比较,横向是将同一时代的作品进行比较,纵向是对不同时期的作品进行比较。在细读《茶馆》的过程中,可以将《茶馆》和《骆驼祥子》进行比较阅读,比如王利发和祥子在追求自己理想的过程中所表现的不同的性格特征,以及王利发和小福子选择死亡的方式等等,在比较阅读的过程中,更能体会文本的独特价值以及所要表达的深刻含义,加深对文本的感悟。又如旗人常四爷和松二爷的比较,同为旗人,铁杆庄稼没了之后,就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走向,松二爷没钱却还养鸟,常四爷反而是自食其力,加入义和团,画出自己的人生色彩,即使在最后没有获得好的结局,但却给作品添上了一笔亮光。

四、结语

文本细读作为一种批评方法,有助于读者通过对文学作品的环境、人物、情节、语言等细节描写的品读中,挖掘出文本的深层审美含蕴和隐在意义,同时细读也有助于读者文学审美鉴赏和文化理解能力的提升,拓宽文学作品的接受视野,促进读者多维度参与文本意义生成的再创造活动。然文本细读的方法丰富多样,读者应以尊重文本为前提,在品味中立足文本把握细节描写,关注隐喻性书写,并通过联系背景、比较阅读,拓宽文本解读的空间,加深文本感悟,才能使读者在解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发挥主体作用,挖掘文本更深层次的审美意蕴,让文学文本的审美个性获得多维呈现,丰富读者的阅读体验,提升文学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注释:

[1]王先霖、胡亚敏:《文学批评导引》,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81页。

[2]孙绍振:《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9页。

[3]老舍:《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文艺研究》,《文艺研究》1979年第2期。

[4]冉忆桥、李振潼:《老舍剧作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1页。

[5]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358页。

[6]老舍:《老舍作品经典第五卷》,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9年,第261页。

猜你喜欢
王利发四爷意蕴
四爷和他的马
浅谈《茶馆》中王利发的性格特点
茶馆(节选)
雪 程
《茶馆》掌柜王利发话语评价分析与翻译对比研究
傻四爷
历史课点评的意蕴
论秦观词的感伤意蕴
意蕴难求
《马嵬》(其二)颔联意蕴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