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本原思想家”的庄子

2022-10-21 16:27李广良
团结 2022年3期
关键词:本原真人老子

◎李广良

从个人的生命气质来说, 我最喜欢的华夏思想家就是庄子, 最喜欢的文章就是庄子之文, 如我一样的读者大概不少。 但对于庄子, 我们其实所知甚少, 历史上的记载少得可怜, 司马迁的《史记》 中关于庄子的记述也只有如下一段文字:

“庄子者, 蒙人也, 名周。 周尝为蒙漆园吏, 与梁惠王、 齐宣王同时。 其学无所不窥, 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 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 作 《渔父》、 《盗跖》、 《胠箧》, 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 《畏累虚》、 《亢桑子》 之属, 皆空语无事实。 然善属书离辞, 指事类情, 用剽剥儒、 墨, 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 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 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闻庄周贤, 使使厚币迎之, 许以为相。 庄周笑谓楚使者曰: ‘千金, 重利; 卿相, 尊位也。 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 养食之数岁, 衣以文绣, 以入大庙。当是之时, 虽欲为孤豚, 岂可得乎? 子亟去, 无污我。 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 无为有国者所羁, 终身不仕, 以快吾志焉。’”

根据司马迁的记述和后代学者的考证, 我们大体上可以肯定以下几点:

第一, 庄子, 姓庄名周, 蒙人。 此“蒙” 属于宋国, 靠近今之商丘。

第二, 庄子与梁惠王、 齐宣王同时。 生卒年不详, 大约在公元前369~286 年。

第三, 庄子曾为漆园吏, 生活困顿。

第四, 楚威王曾派人聘请庄子, 但为庄子拒绝。

第五, 庄子继承发扬老子思想, 著书十余万言, 此即 《庄子》 一书之诞生。 然而 《庄子》 一书应该经过了从 “原本”、 “古本” 到 “今本” 的演变。“原本” 已不可考, “古本” 即汉代流行之 《庄子》, 共五十二篇, “言多诡诞, 或似 《山海经》, 或类占梦书, 故注者以意去取”。 此本魏晋时尚存, 但在 “魏晋风度” 的精神激荡下, 注家对 “古本” 《庄子》 进行选编注解, 形成二十七篇、 三十篇、 三十三篇等各种选本。 其中郭象所注之三十三篇本, “特会庄生之旨, 故为世所贵”, 自唐时起, 便渐成通行本,此即 “今本” 《庄子》。 “今本” 《庄子》, 共三十三篇, 分 “内篇” 七、 “外篇” 十五、 “杂篇” 十一, 共65000 字左右。 历代学者对其中哪些属于庄子本人所作, 有不同意见。 多数学者认为, 内篇的思想、 文风都比较一致, 当属庄周自著; 外、 杂篇则兼有庄子后学之作, 还羼入了其他学派的个别篇章。 在探讨庄子思想时, 学者们多以 “内篇” 七篇, 特别是 《逍遥游》 和 《齐物论》 为主。 但学者常以 《庄子》 全书为根据, 不限于 “内篇”。

关于庄子, 人们之所以所知甚少, 主要是由于庄子自己造成的。 《庄子》 一书之“寓言十九,重言十七, 卮言日出, 和以天倪” 的书写方式,使我们无从判断书中所记庄子故事, 到底是虚构还是实有其事。 这种局面的形成, 根本上还是由于庄子坚持 “圣人无名” 的态度, 自觉地警惕任何被 “现成化” 的危险。 在这个意义上, 我们也许不应把庄子归入 “诸子百家” 中的 “道家” 一派, 因为像庄子这样的思想家是不屑于成为某家某派的一个 “成员” 或 “分子” 的, 他就是独一无二的“自己”, 他不会主动去构建一个宗派, 也不会主动参与任何宗派性的活动。 司马迁说庄子“以诋訿孔子之徒, 以明老子之术”, 这种说法把庄子看成宗派的维护者, 实在是没有体会到庄子的境界和用心。 严格地说, 庄子并不处在儒道对抗或宗派分立的格局中, 他的事业根本不是为了达成 “阐明” “推广” 老子之 “术” 这种 “学派使命”。 作为一个独立、 自由的思想家, 庄子只是“面向思的事情”, 这种 “纯粹的” “思的事情”从本质上就不是宗派性的。 老子本人就是这种意义上的思想家, 他之所以写作, 根本不是为了“开创” 一个 “学派”, 不是为了把天下后世之人限定在所谓“道家” 的“思想体系” 之中。 老子、庄子都是“本原思想家”, 这就是说, 他们都不是某家某派的注释家和宣传者, 而是直接面向人类生活的本原问题而进行纯粹之思的, 面向人的根本生存形势而开显生活的 “根本大义” 的。 人们通常把庄子归于老子所开创的“道家”, 好像庄子只是在 “发展” 老子的思想, 这是一种错觉。 作为“本原思想家”, 庄子当然也要面对其他的思想家, 包括老子, 但在 《庄子》 中, “老子” 也只是一个 “寓言” 人物, 而不是一个 “历史人物”,更不是一个“宗派人物”。

作为 “本原思想家”, 庄子并不是某个 “阶级” 的代表。 20 世纪以来, 学者们对庄子及其思想进行阶级分析, 认为庄子 “是代表着战国时期一种没落士大夫阶级的陈腐的思想”, “这种陈腐思想, 是由于他在当时不敢正视阶级斗争和逃避社会现实而产生的”。 (杨柳桥, 2017 年, 第1页) 曹础基说: “从全书的基本倾向看来, 完全体现了没落贵族的意识形态, 抒发了对当时社会的极度仇恨, 尤其在哲学领域里, 广泛而深入地阐明了作者的思想见解, 完成了一个博大精深的唯心主义体系。” “在客观现实中, 《庄子》 作者不但感到不能抵挡没落的命运, 而且连生存的条件也感到失去了保证, 于是只好祈求在精神上得到一点安慰, 在对他们极端不自由的现实中去幻想自由自在的生活, 因而只好设想着自己与周围万物浑然一体, 像没有自身的存在一般, 这样和客观的社会环境的矛盾也就不存在了。 没有了矛盾, 自由自在就可以达到了。 这完全是没落阶级在无可奈何情况下的一种自我欺骗。” (曹础基, 中华书局, 1982 年) 这些说法笔者并不苟同。 一方面, 庄子对时代和社会的矛盾有极其清醒地认识: “天下有道, 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 仅免刑焉!”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诸侯之门仁义存焉。” “轻用民死, 死者以国量乎泽, 若蕉, 民其无如矣。” 另一方面, 庄子追求逍遥于至道之境的 “自由”,但这绝对不是出于主观的 “幻想”, 而是出于一个 “本原思想家” 对存在意义的把握和思考, 且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决不可能仅仅是某一个阶级的代表, 他所致力的一定是人的生存的普遍问题,只有平庸的学者才会自觉地做特定 “阶级” 的代言人。

作为 “本原思想家”, 庄子最关心的是人的存在的 “终极形式” 问题。 与孙子、 韩非子等人不同, 他没有将老子的 “道论” 运用于人生的某一方面, 更没有像后来的 “黄老” 学派那样将老子学说 “宇宙论” 化, 而是 “深究人的生存本身的含义, 将其中的内蓄之势变通和舒显到了个人经历的各个独特方面” (张祥龙, 1996 年, 第307 页)。 《齐物论》 有云: “一受其成形, 不亡以待尽。 与物相刃相靡, 其行尽如驰, 而莫之能止, 不亦悲乎!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 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 可不哀邪! 人谓之死, 奚益!其形化, 其心与之然, 可不谓大哀乎? 人之生也, 固若是芒乎?” 这种对人的存在的悲剧性的敏感, 即使在现代也是极其少见的。 不仅如此,《齐物论》 更是从有无、 是非、 彼我、 生死、 真伪、 同异等各个角度开显了人生的 “被概念名言框架遮蔽得非有非无, 无可无不可的底蕴”, 即人生的 “终极形式”。 以 “有无” 关系为例, 庄子就不把 “无” 视为万物之 “始” 或 “本体”,因为 “无” 并不比 “有” 更具有本源性。 “有始也者, 有未始有始也者,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有有也者, 有无也者, 有未始有无也者,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者也。 俄而有无矣, 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庄子不是 “以无为本” 的王弼式 “本无论” 者, 因为对于 “有” 的任何否定或限制也同样适用于 “无”, 需要的是一种比“有” 与 “无” 的对立更根本的生存形式, 一种纯粹构成或生发的真实人生。

作为 “本原思想家”, 庄子并不是如一般哲学史教科书所说的是一个 “相对主义者”。 所谓“相对主义” 是指 “庄子对老子的某些辩证法思想加以夸大, 发展了老子 ‘玄同’ 的思想, 根本取消了事物的 ‘彼’ ‘此’ 差别, 得出了 ‘齐万物为一’ 的相对主义结论。” (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史教研室, 2003 年, 第68 页) 其实,庄子讲的 “齐物”, 并非只是将是非、 成败、 有无、 大小、 美丑、 善恶、 彼我、 高低、 贵贱、 生死等 “二元” 等同视之的 “辩证法” 观念, 不是在对立面之间封闭循环或固执于其中某一方面,而是一种 “道通为一” 的纯粹的人生形态, 庄子称之为 “天”、 “明”、 “道”、 “枢” 等等。 庄子曰: “彼出于是, 是亦因彼。 彼是, 方生之说也。 虽然, 方生方死, 方死方生, 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因是因非, 因非因是。 是以圣人不由, 而照之于天, 亦因是也。 是亦彼也, 彼亦是也。 彼亦一是非, 此亦一是非。 果且有彼是乎哉? 果且无彼是乎哉? 彼是莫得其偶, 谓之道枢。 枢始得其环中, 以应无穷。 是亦一无穷, 非亦一无穷也, 故曰莫若以明。” 所谓 “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 或 “莫若以明”, 其实都是要开示一种超越对象化、 概念体系化而让 “天道” 的“光明” 朗照的存在境界。

作为“本原思想家”, 庄子的理想人格是“真人”。 真人是 “得道而露真性之人”, “真者, 精诚之至也”, “真者, 所以受于天也”。 故“真人”之 “真” 不是知识论意义上的而是存在论意义上的。 《大宗师》 云: “知天之所为, 知人之所为者, 至矣。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 不逆寡, 不雄成, 不谋士。 ……古之真人, 其寝不梦。 其觉无忧, 其食不甘, 其息深深。 ……古之真人, 不知说生, 不知恶死; 其出不欣, 其入不距; 翛然而往, 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 不求其所终; 受而喜之, 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 不以人助天。 是之谓真人。若然者, 其心志, 其容寂, 其颡頯; 凄然似秋,暖然似春, 喜怒通四时, 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这样的 “真人”, 是彻底参透了生存的终极意义者, 是 “在人生的境域中可千变万化、 泼染无方而又冥会暗通者” (张祥龙, 第330 页)。 在《庄子》 中, 还有各种各样的“有道之士”, 除了那些“技进于道” 者如佝偻丈人、 梓庆、 庖丁、 汉阴丈人等之外, 还有如 《德充符》 中描绘的 “才全而德不形者”, 他们或者形残丑陋, 或者病而濒死,却都能 “与物为春”, “寓诸无竟”。 这些人不是所谓的“身残志坚”, 因为“身残志坚” 犹然受困于体制所定义的“志”。

作为 “本原思想家”, 庄子对于语言高度敏感。 他不仅是人类历史上最早对语言进行反思的哲学家, 而且是一个语言艺术的大师。 《齐物论》 云: “夫言非吹也, 言者有言, 其所言者特未定也。 果有言邪? 其未尝有言邪?” 语言不是一种自然现象, “言者有言”, 但 “所言者特未定也”, 如果所谈者从根本上是 “特定的”, 是有“是非” 可言的, 那么语言反而不可能自由地应化生活。 “彼是莫得其偶, 谓之道枢。 枢始得其环中, 以应无穷。 是亦一无穷, 非亦一无穷也。”“应无穷” 就是 “应化生活”, 就是彰明人的生存本身的含义。 在 《庄子》 中用来昭示生存意义的语言是所谓 “寓言”、 “重言”、 “卮言”。 《天下》 篇云: “以天下为沉浊, 不可与庄语, 以卮言为曼衍, 以重言为真, 以寓言为广,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而不敖倪于万物, 不谴是非, 以与世俗处。” 理解此 “三言”, 方可理解 《庄子》 的根本大义和思想态势。 对于庄子来说, 这不是 “洸洋自恣以适己” 的 “创新” 机巧, 而是思想的自由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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