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反抗与困境
——论《红与黑》中的悲观主义

2022-10-22 11:19臧亚男聊城大学山东聊城252000
名作欣赏 2022年30期
关键词:司汤达兽性上流社会

⊙臧亚男[聊城大学,山东 聊城 252000]

司汤达是批判现实主义的先驱,他的代表作《红与黑》通过描写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于连的奋斗历程,折射出1830年法国社会生活的全貌。小说主人公于连的形象长期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于连身上也往往可以窥见作者司汤达本人的影子,他身上的那种反抗困境无果的悲剧,恰恰体现了作者本人悲观的人生态度。在司汤达的笔下,于连身上的悲剧并不是单一因素造成的,而是诸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于连的悲剧并不同于古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王的命运悲剧,也不同于挪威作者易卜生笔下的《玩偶之家》所体现的社会悲剧。于连的悲剧除了是由外在的时代、内在的个人性格等因素导致的,更多的是一种人性两面的矛盾所导致的。于连这种面对困境却反抗无效的悲观无力感,正是司汤达本人在经历拿破仑兵败、波旁王朝复辟、被驱逐出境后,信仰失落、政坛失意、疾病缠身的人生最真实写照。

司汤达对于于连企图进入上流社会却最终丧失性命的悲剧书写,首先是安排于连身上具有种种矛盾的因素,又通过矛盾两面的冲突,让人们对于连身上的复杂性做出思考,从而发现内隐于种种矛盾中的于连悲剧的必然性。因而于连身上的众多矛盾正是解读司汤达悲观主义的关键所在。

一、个人性格的复杂矛盾性

于连出身于社会底层的木匠家庭,受家庭因素的影响,他思想中的自卑与妥协观念不自觉地影响着他的思想和行动。但同时他又受到启蒙思想影响,加之极其崇拜拿破仑,因此他的性格常常呈现一种自尊又自卑、反抗又妥协的矛盾状态。这种过度敏感的性格,曾一度影响了于连对待爱情和宗教的态度及行动,也预示了于连后来的悲剧。

首先,于连具有极度自尊又自卑的性格。“于连的出身造成了他的自卑心理,他天生的敏感却每每使自卑心理泛起,进入意识层,于是他就加倍地维护自尊来消除自卑。”在爱情上,他利用德·雷纳夫人和玛蒂尔德小姐的感情达到报复上流社会的目的。他通过对上流社会女性的征服,从而达成一种隐秘的心理:他一个穷小子引得上流社会贵女的芳心暗许,体现出他在上流贵族前的尊严。然而,这种处处强调自己尊严的行为,恰恰透露出于连内心巨大的自卑。在面对玛蒂尔德小姐的时候,于连总是冷静自持,绝不肯轻易向玛蒂尔德小姐低头。在他看来,这就是在向上流社会低头,是损害自己尊严的行为。于连越是重视自己在上流贵族中的尊严,越体现出他骨子里的敏感与自卑。于连性格中自卑的一面让他在面对贵族女性的青睐时不太可能真正接纳她们,他会怀疑她们瞧不起他,只是在玩弄他的感情。自卑让于连无法真正体会爱情,造成他爱情上的悲剧。而于连性格中自尊的一面让他在最后的审判中做不到向女人求助,也无法接受来自上流社会女人的帮助,最终只能走向生命的终结。

其次,极度的自尊与自卑反映到于连的行动上便是不断地反抗与妥协。于连可以为了反抗上流社会而把信仰当作工具,他明明对教会不屑一顾,却可以为了权势选择前往神学院。司汤达自己就说:“我们这些多费纳省的青年农民,善于十分巧妙地去追求他们的利益。”一方面,他笃信《忏悔录》《拿破仑大军战报集》等,将其奉若神明;另一方面,他又可以为了权势而将《新约》《论教皇》背得滚瓜烂熟。他敢于反抗上流社会,却又对上流社会的权势留恋不已。在面对上流社会的男性时,于连既能够为了尊严大声对德·雷纳嚷出“先生,离开您的家,我知道该往哪儿去”,又可以为了权势而接受拉摩尔侯爵提供的“贵族私生子”身份,甚至还想:“我的故事有了结局,而功劳全是我的。”他自始至终对上流社会都保持着一种矛盾的态度,这也注定了他的失败与悲剧。

性格中的自卑让于连为了跻身上流社会而向爱情妥协,向宗教妥协。然而,性格中自尊的一面又让他对上流贵族不屑一顾。因此,于连始终矛盾不已,极度的自尊与自卑始终在纠缠着他,让他始终处于犹豫的困境当中,既当不成好人,却也算不得坏人。他的反抗也只是自尊与自卑的纠结,于连自始至终都未能摆脱这种困境。包括于连最后看似反抗式的死亡,其实只不过是他逃避这种困境的一种方式。于连的这种困境其实也恰恰是作者司汤达本人的反映:司汤达曾跟随拿破仑先后征战欧洲大陆,是一个极其注重个人尊严的人;但面对拿破仑的失败、波旁王朝的复辟,司汤达也只能向现实妥协,选择离开祖国,侨居意大利。然而,作家的敏感多思让他画地为牢,心底郁郁不得志的痛楚一直在影响他,直至最后的死亡。于连的悲剧其实就反映了司汤达本人对于人生的悲观认识。

二、个人与时代的格格不入

柳鸣九先生在他编选的《法国文学史》中曾这样评论《红与黑》:“它形象地描写了1815—1830年复辟王朝时期的社会生活,反映了资产阶级革命以后整整一个历史阶段中封建贵族复辟与资产阶级反复辟斗争的一些本质的方面。”《红与黑》又名“一八三零年纪事”,司汤达通过描写主人公于连的活动,成功地反映出1830年法国社会的现状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复辟时期的悲剧式命运。这种悲剧是个人要求与时代主流之间的矛盾造成的。

司汤达的《自我中心主义者的回忆》中有这样一段话:“社会好比一根竹竿,分成若干节。一个人的伟大事业就是爬上比他自己的阶级更高的阶级去,而那个阶级则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爬上去。”这既是司汤达本人的真实经历,也是他笔下主人公于连的遭遇。在于连的身上,既存在与当时社会发展趋势相符合的因素,也有与当时社会既定秩序格格不入的因素,两种因素的矛盾导致了于连的悲剧。

进入19世纪,工业革命在法国如火如荼地展开,随之而来的是封建社会的逐步解体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逐步确立。在这种背景下,人们越来越强调自我意识,而法国大革命则让这种自我观念深入人心。于连作为法国大革命后成长起来的一代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受过资产阶级启蒙教育,为拿破仑的丰功伟绩所激励,早在心中粉碎了封建等级的权威,而将个人才智视为划分社会权力的唯一依据。对荣誉和财富的渴望,又不断引诱他投入上流社会的角斗场。他的思想虽然代表了当时社会先进的价值观念,却挑战了当时仍占据社会主导地位的封建秩序。在那个时代,于连作为平民根本没有穿军官制服的可能,对自身地位的不满,激起了于连对权势的渴望。因此,于连步入上流社会的渴望就与上流社会的既定秩序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于连与上流社会的矛盾实际上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与统治势力的格格不入。他们怀抱实现个人价值的理想,却受时代的影响不得实现,用于连的话来说就是:“我生不逢时,不属于你们那个阶级,在你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而敢于起来抗争的乡下人。”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始终都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新旧更替也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这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从这一方面而言,于连这一群体所代表的新事物的悲剧是无可避免的。生不逢时,个人与时代不可和解的矛盾,是于连和司汤达难以摆脱的困境,他们的结局也注定是悲剧。

三、人性中神性与兽性的博弈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提出,一个在自然本性上不适于城邦生活的存在要么是低于人的野兽,要么是高于人的神,这句话从结构上展开了古希腊文化理解人性的自然秩序图景。”所谓神性,在大多数西方哲学家看来,一般是指众神之本性,其语义往往偏向善良、崇高等美好的意义;兽性则恰恰与之相反,它所代表的往往是贪婪、欲望、嫉妒等丑恶的一方面。在西方文化中,人性则往往是处于神性和兽性的中间,其中既有神性之高贵,也有兽性之贪恶。人性中神性与兽性的矛盾,往往造成人类生存的困境。于连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于连主观世界中既具有神性之尊严与善良,又具有兽性之欲望与虚伪。如果两者无法和解,最终只有走向悲剧。

首先,于连身上具有尊严与欲望的矛盾。于连身上的尊严特质一方面来自他所受的启蒙教育,另一方面则源于他对拿破仑的高度崇拜。这两个方面对他的影响使他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样毫无尊严地生活在社会底层。启蒙思想教会了他平等自由,但拿破仑的经历告诉他:人要具有雄心和野心。这就使于连产生了不顾一切向上爬的欲望,尊严和欲望在于连身上表现出了某种共生性。它们一直左右着于连的选择,让于连始终处于矛盾之中。人性中的兽性要求他,可以为了欲望不择手段,牺牲一切;而神性则告诉他尊严高于一切。神性和兽性的矛盾使于连始终处于一种困境状态。欲望让他在面对上流贵族和教会时不断妥协,让他始终压抑着内心的自尊。被捕入狱之后,他拒绝营救,拒绝上诉,拒绝向上流社会的人求助,他在法庭上慷慨激昂地指出了上流社会的虚伪,看似以生命为代价对人性中的兽性做出了反抗。然而,对他而言,想要有尊严地活着本质上就是一种欲望,他曾为此不顾一切。而当他连有尊严地活着的欲望都不能满足时,他实际上是走向了尊严与欲望双重幻灭的人生困境,这时死亡也就成了一种无奈的选择。

其次,于连的心态始终在虚伪与正直之间摇摆不定。他的真诚让他在瓦尔诺的宴会上想起被瓦尔诺盘剥的贫民,竟能顺着脸颊流下一大颗泪珠。然而,对上流社会权势的渴望,让他可以镇定地掩饰自己的情感波动,若无其事地和院士讨论《圣经·新约》,甚至可以在后来冒充自己最看不起的贵族子弟。虚伪让他丧失自我,正直让他保持初心,于连便始终处于这对矛盾当中,纠结不已,最终只能选择以死亡的方式来逃避困境。

西方文学中,对于“人、神、兽”三者关系的探究自古希腊开始便从未停止。从荷马史诗中阿基里斯的悲剧到莎士比亚笔下的悲剧,再到司汤达笔下于连的悲剧,主人公逐渐从半神、贵族到普通人,作者对主人公的书写也渐渐从单一的褒贬到褒贬难辨。正如于连,既可以说他是个英雄,却也可以说他是个野心家。这反映出西方文学对于三者关系的认识:人性是神性和兽性的中和,人性当中必然存在神性和兽性的博弈,也正是这种博弈导致了人类的生存困境。若是人性中的神性战胜了兽性,便会走向阿基里斯为了尊严而死亡的悲剧;若是兽性战胜了神性,便会走向麦克白式的被欲望之火所吞噬的悲剧;即便二者胜负难分,最终也会走向于连式的进退两难,最终选择死亡的悲剧。司汤达正是通过塑造与以往不同的具有复杂人性的于连形象,展示了他不同于以往作家对于人性的见解。

四、结语

性格的复杂、个人与时代的矛盾、人性中神性和兽性的博弈,造成了于连至死也无法摆脱的人生困境。不可避免的矛盾导致的绝望境地,让《红与黑》这本小说具有了浓厚的悲观色彩。但同时,《红与黑》中的悲观主义又不仅仅来源于对主人公于连悲剧的书写,小说透过于连这个个体折射出了一代人的生存困境。司汤达通过于连这个处于极端矛盾、极端困境中的个体的悲剧说明了:尽管时代不同,但这三对矛盾几乎存在于所有人类身上,造成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如果想要避免悲剧的命运,就一定要解决好这三对矛盾,否则将会陷入困境之中,难以自拔。对于人类生存困境的揭示,让《红与黑》具有了强烈的悲剧色彩,也让《红与黑》超越了同时代其他小说而具有了跨时代的意义。

①刘洪武:《三重矛盾对立的人物性格——浅析〈红与黑〉中于连的人物塑造》,《时代文学》(下半月)2011年第5期,第161页。

②许光华:《司汤达书信选译》,《文艺理论研究》1986年第1期,第89页。

③〔法〕司汤达:《红与黑》,张冠尧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柳鸣九:《法国文学史》(中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05页。

⑤陈斯一:《阿基琉斯的神性与兽性》,《外国文学》2019年第4期,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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