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泉之心”看中国绘画尚“静”的美学观

2022-11-19 13:35罗琳
艺术品鉴 2022年6期
关键词:山水

罗琳

(眉山职业技术学院)

中国的艺术,从老子开始的“道”,就要求人们排除主观欲念、成见,达到“致虚静,守静笃”。庄子则要求人们做到“外天下”“外物”,达到“游”的状态。这种心斋的过程,就是在忘记世间功利的情况下,实现对自身价值“道”的观照。绘画也是一样,艺术家要保持自己内心虚静,才能把“静气”表现于作品中,尚“静”成了他们主要的价值标准,“林泉之心”,也成了很重要的艺术范畴。

郭熙,善山水寒林,北宋神宗时期画院艺学,深得神宗喜爱,后升为画院学正,类似于现今美协主席,红极一时。夏文彦在其《图绘宝鉴》中评其绘画得“云烟出没,峰峦隐显之态”。其“林泉之心”的美学命题来自其子郭思记录、并整理成册的理论著作《林泉高致集》。该书体现了郭熙对自然的观照、取景、构图等创作方法、四时朝暮拟人化的观察角度、笔法表现等内容,也是其画法心得的总结。

“林泉之心”是他的人生态度。我们可以从书的开篇“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是其梦寐以求中看出。他认为林泉之心应该伴随着“真”,表现在对山川世界的虔诚,也是对自己内心世界镜像又诚实的反映,他举例顾俊之去梯绘画的典故,也从侧面证实了他对待艺术和山水的赤诚之心。在他心中只有“林泉之心”才是高的,而“骄侈之目”则价低。是作品品第和内涵的高低。文人山水画理论自王维起,经董、巨、李成的发展充实,到郭熙这里,可以说是做了一次阶段性的大总结。也就是说“林泉之心”基本也能代表一个时代的美学观点,对后世的影响也可想而知。自其以降,影响了南宗文人画派如赵孟頫、元四家、沈周、唐寅等一系列山水画艺术家,甚至波及花鸟、人物。在大的创作环境中,都有追求“静”的自觉,尚“静”成了艺术家们内在的美学追求。

一、“心齐以静心”

“心齐以静心”万虑消沉,才能胸中快适。道家学说讲究“齐心”,也叫“净心”,“静心”。从秦汉始,社会动荡气氛侧面上也促进了哲学思想活跃性,文艺作品可以说都在“动”的氛围中。如汉画像石砖上富有情节的“荆轲刺秦王”,“二桃杀三士”、宫乐图、夜宴图、帛上的羽化向西的飞仙图,墓室主人生前的喜乐升平等,这些残留下的图像信息无疑都告诉我们,世界是动的,仿佛还能听到音。

另一方面,老庄思想浸润,让社会另一面以“静”的方式存在。人们对内心澄明有较高的追求,拿魏晋名士来说,醉心山林,清谈人生是他们生活的重要部分,“林泉之心”自然也存在于他们心中。《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就是很好的例证,我们从图像上能感受到稽涛、王戎、向秀等隐士,盘坐于山林,以抚琴、醉酒、清谈等方式辩证着自己的人生哲学,思考天地、山川、人物的关系。所以,高人逸士向往的山林泉水,似乎成了一种现象,从先秦到宋元,都在践行“静观”和“内视”,甚至明代都还有“炼丹术”。“养气”,“养神”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静思”也成了社会的另一面。

“山”“水”,是一种自然景观,也是一种艺术表现对象。这里的山川水木,就是一种拟人的手法,对山水的观照,正是文士们“比德”行为的反映。所以才有了郭熙所说的“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水”,是万物之源,老子认为上善若水,水利万物不争,而庄子则认为水贵在“止”,其“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惟止,能止众止。”则说明这一点,庄子认为,止水更贵。

君子渴慕林泉,自然,“林泉之心”也就成了艺术家生活和创作的准则。要把艺术创作做好,首先得有静的心境,以践行坐忘、观想的方式把心静下来,再来观照世界。某种程度上,一个人在“静观”中静的程度,代表着其圣贤程度,庄子《帝王篇》中说,“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什么叫“静”,静就是“善”,是“万物无足以挠心者”。如果被世事繁杂的所扰,被俗情所绊,就会“挠心”,所以,静也是一种出离,是澄明自己内心的结果,只要达到“静”的程度,就可鉴于天地,也可以成为“万物之镜。”

二、“深远之静”

在中国画创作中,“虚和藏”是一对姊妹命题,刘禹锡曾说,“虚而万景入”,因为虚,万物有了生长和想象的空间。因散点透视的原因,中国的山水没有西方绘画真实的透视距离感,只存有一个虚的距离,虚的空间。另一个方面,“实”中同样也带“虚”,含蓄、简化、省略是其表现方法。“实处虚,虚处实”,虚实相生,则通体皆灵。深山藏古寺,藏,往往意味“深”。郭熙的创作是静态、是深的,“十日一水,五日一石”,仿佛他在时间绵延的状态下,深度感悟自然山林的造化之理,至静至深。

郭熙的画面,荒寒、古雅,却不乏活气。山石用“卷云皴”,师法李唐,常作巨障高壁,全景式山水,繁复不失秩序。如《早春图》就是一个“藏”得很好的作品。湿润的用笔,让中原早春石面,较之范宽干燥的皴法,多了一丝水气的润泽。题跋中所说“春山早见气如蒸”整个画面有一股春的气息,溪水开冻的水声,枯树夹杂着新发叶的灌木丛,早春带寒气的活力气息表达无疑。刚上岸的村民和山石旁藏着的半片篱笆和屋角,半山腰两段巨石的三处间隙,藏着的几个驼行李的旅人,山之深处的两座古寺,给人感受是山石的背后还有更多的空间,大山寂静的深处,又有了一丝活动的气息,人声仿佛被大山的寂静吞没,只剩一丝深远的静寂。在一张画面中,我们可以像村民一样居,像旅人一样行,在山中屋里休息,在画中天地游。这也许是他被留于朝廷多年,出仕做官后想超脱现实的一种写照。身在庙堂心系林泉。画面树木细枝常以垂势示人,状如蟹爪,枯枝让画面显得荒凉,人气的出现,春的生发让画面多了一丝希望和盼头。

“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远,意味着模糊,模糊到只有影的存在。“影”又是另一层真实。就如板桥的诗句“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竹之真形。”位于影壁上的影竹,才是竹之真形。这就意味着,自然山川的景象,只是表面世界最物质的一面,真正的静,在于窥探到其实物后的本质,即“真山水,远望取其势,近望取其质。”除了可望,山水还得可游。北宋的巨障山水,仿佛就是一个幕布,让人有置身其中的代入感。所以,一张好的山水画,要展现天地图形,观者能从有限的画幅观照到无限的世界。

三、“荒远之静”

“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是用来形容希腊雕塑特有的静穆气质,这种静穆带着单纯和优美。郭熙山水的荒穆之气,则是荒凉,孤寂。

最初意义上的山水只是一张舆图,后来是人不容泛,水大于川,直到展子虔解决了画面透视和空间问题后,“远近山川,咫尺千里”才成为现实。当山水把人的精神引向远离世俗社会的自然风光中去的时候,就出现了所谓的“意境”。有限的自然物“象”,到心灵空间的无限,这就必然和“远”的观念相联系。“意境”的美学本质是表现“道”,而远就通向“道”。山水的形式“有”,山水的“远景”“远势”又通向“无”。远,超出有限的想象。

如郭熙的《窠石平远图》画面一改郭熙常见面貌,放弃了巨障山林的表现,只取一石,丛数,片山,以水面隔开,呈三段式的平远之景。画面景物均在画幅下半方,构图如小景,却有着1.2 米乘1.67 米的超大尺寸,人立于画前,如面壁之感,也有“可游”的空间荒寒、萧条的冬景,伴着巨石下方的溪水,让画面给人多了一分寒气。马远的《寒江独钓》,65 乘82 厘米的画面上,只有一条孤船,一位渔夫在独钓,背景空无一物,只有船下的一点涟漪显示是在宽阔的江面,孤独、寂寞、荒凉、悠远,一片寂静。

又如云林山水的静,是一种时间停滞的静。不管是《容膝斋图》还是《紫芝山房图》,皆是他惯用的远山、近树、中段湖水的三段式构图,秋水,荒树,枫林霜叶,孤亭,无一不散发出萧瑟荒寒之静。画中水面从西到动,水流无阻,“流”与“游”成了他画作中“动”的部分,树石、坡坨、远山则屹然不动,太湖一带的湖山景色,虽不深,但很阔远。其作画,无非是追求内心的静,也就是“林泉之心”,自称其画不过是“写胸中逸气,聊以自娱。”当“明窗净几,一柱炉香,万虑消沉”时,倪瓒带着自己特有的洁癖,伴着园内的幽篁。感受着板桥咏竹中:“疏疏密密复亭亭,小院幽篁一片青。最是晚风藤榻上,满身凉露一天星。”的情景。

“神宗好熙笔“也许是郭熙最大的苦恼。同样深处庙堂又向往山林的还有赵大年。他不同于郭熙早年游遍山川,作为皇室家族,不能远游。

其林泉之心全寄托于描绘开封、洛阳的城郊之景,画面也多平远构图,小幅作品多为半边之景,一边是山,另一边是开阔水面。如《湖庄清夏图》就表现了清幽的夏季郊景。1.6 米的宽幅,描绘了平远的溪流之景,曲线横带状的云烟和河流,让画面开阔平静的同时又多了一丝婉转,云烟则让画面平远的同时更添神秘气息。

四、“幽深之静”

郭熙在山水训开篇所示:“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烟霞仙聖,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

吴伟的《溪山濯足图》就完美诠释了“泉石啸傲”“渔樵隐逸”,画面用迅疾的笔触,描绘的山石、松树,长斧劈皴和拉长、夸张的笔触画松叶,巨石,用迅疾的点点出灌木的宽叶,原以为画面流畅一气呵成,视线下走气氛却越走越缓,直到渔夫濯足泛起的水面涟漪,才打破了这种舒缓的节奏,仿佛世界是空静的,唯留了水声。真是有“坐穷泉壑,猿声鸣啼”“扬音于清风流水”的山光水色之感,出入风雨,走造化于毫端。

又如吴镇,带着“宋亡不臣元”的气节流连山林。他的“渔父”题材,就是自由心态的象征。主要描写江南湖山景色,画面往往是山脚、孤舟、寒江、一人,画面孤寂,画家避世幽居、浪迹江湖、寄兴山水的隐士生活,表现无遗。作品《芦花寒雁图轴》画面除了远山和中段的湖石,两行芦苇,就是天上一双飞雁和抬头仰望的渔夫。正如郭熙所谓的“坐穷泉壑,依约在旁,山光水色,晃漾夺目”,“一叶随风万里身”的隐逸情思。

五、“闲适之静”

“林泉之心”,不是利欲的心胸,也不是偏狭、死寂的心胸,而是纯洁、宽快、悦适、充满生机的心胸。郭熙曾言“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一之不精,则神不专。”沈周的《东庄图册》便是如此。22 张全是小景册页,但无一不是精品,无一例都是他菜菊东篱下,生活、耕、读的场景。散步、发呆、远眺,泛舟,荷塘一景,屋门口的芦苇,溪桥,春柳、夏荷、秋菊,就是一片世外桃源。他的茅屋出现在十六张画面中,我们可以或全景、或掩映、或边角、或窗景、或在厅堂看到屋主人闲适的生活,剩下几张没有茅屋出现的画面,也能从其他图册中猜到,这是屋子周围的小景。可以说《东庄图册》是美术史上难得的“电影分镜”图,观看册页,给人一种看电影的感觉,而且还是慢镜头。传统绘画手段,让人感到陌生,又让人觉得真实。对庄子的“解衣磅礴”和屋主人追求的“胸中宽快”,进行了真实的表现,就连在窗口发呆,都那么传神。用了粗笔、中锋,表现的却是平和愉悦的静气。

正因为沈周有了“隐”的追求,“闲静”的想法,才有《魏园雅集图轴》中自题:“扰扰城中地,何妨自结庐,安居三世远”,友人附议“青山归旧隐白首,爱吾芦花落晚风”,“城市多喧隘,出入自结庐”。画面中四个友人及一童子置于陋亭之下,另一人则站立于树林,仿佛正在吟诗作对。繁复的山林和简笔陋亭之间的对比,就算是空无一桌,皆能怡然自得。配以题词,更能体现出文人士族归隐的心态。

同样归隐的还有边寿民,一生居于芦苇水草边,自号草间居士,自认为前世为芦雁,如其《黄芦白雁图轴》中的题词“自度前身是芦雁,悲秋又爱绘秋声”,修“苇间书屋”,书屋外围荒原、与蒹葭为伴。他的画淡泊,以墨作彩,只在雁嘴,脚部设色,多以双雁或群雁示人,生活孤寂,却不孤单,虽有交流,又无需言语。

六、市井之静

山水之于自然,是一个世界,闹市之于自然,也是一个世界。“林泉之心”不仅是面对自然时要有超脱、虚静的心态,更是一种身在尘世心在方外的态度。大隐隐于世,在纷繁的世界,怎么保存自己的“林泉之心”,也是一个研究的课题。韩熙载为了避免自己成为亡国之相,把自己隐藏在夜夜笙歌中。苏州园林,三流地界作为园林的选址,却能在闹市中做出一片静园,人事如此,画画亦是如此。

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耗时四年,画出一张市井喧嚣的画面,有情节、有故事还有生活,684 个人物形象,122座房子,29 艘船,20 多家店铺,宋代的盛世景象,市民的生活,展露无疑,尤其是虹桥一段,繁华、喧闹、打斗、是个喧闹有声的世界。作者把闹市作为自己的寄托,作品市井之静,无疑是最好的回报。

马远的《踏歌行图》,画面在斧劈皴的笔法下,大虚大实的描绘着山石的坚硬和山间的悠远宁静,可画面下方五个老农又唱又跳,手舞足蹈的模样,画面的音乐感让我们仿佛能身临其境,题词中“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也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城市繁华山间欢乐又宁静的画面。

所以,中国的绘画尚“静”,是建立在“林泉之心”上的艺术自觉,不管是荒远、深远、隐居还是闹市,都在静气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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