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卡夫卡《城堡》的复调性

2022-12-31 21:52
戏剧之家 2022年34期
关键词:克拉姆耶夫斯基陀思

李 洁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弗兰茨·卡夫卡,犹太人,出生在奥匈帝国统治下的捷克的首府——布拉格。他出生于1883年,41岁时离世,他的一生中除了疗养和旅游外,几乎从未离开过家乡。即便如此,民族身份的冲突、文化属性的碰撞使得卡夫卡的作品仍充满了异乡人的孤独感,也正因如此,他就像《地洞》中的那个小动物一样,内心充满了孤独与恐惧。卡夫卡在短暂的一生中,尽管并没有专职于写作,却还是留下了数量十分可观的作品,这些作品大都在卡夫卡逝世以后由他的好友马克斯·勃罗德整理出版。卡夫卡本人正如他笔下的那位“饥饿艺术家”一样,对自己的创作有着极高的要求,甚至留下遗嘱要求把手稿全部焚毁,“他从不把作品视为换取名利的手段,而是把它当作表达思想的工具”。①也正因如此,他生前出版的作品并不多,并且大多数作品的篇幅较短。

与卡夫卡的其他作品不同,《城堡》自问世以来就吸引了众多学者的目光,他们对于“城堡”的解读也是纷繁复杂。当前,对于小说《城堡》的研究更倾向于以一个独白型的故事体系来对“城堡”究竟指代了什么进行阐释,因而得到了众多不同的答案。比如谢莹莹在《卡夫卡的作品与现实》一文中分别从神学、心理学、存在主义哲学、社会学、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形而上学、实证的方法等角度概括了七种对于城堡的解释②。正如昆德拉所言:“小说,是个人想象的天堂,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人是真理的占有者,但所有人在那里都有权被理解。”③在《城堡》一书中,人物间的对话占据了全文的绝大部分篇幅,人物的介绍、情节的推动全部由对话来完成。在整部书中,主人公K的意识是被“对话化”了的,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故事情节基本没有得到发展,K 的声音也不再居于主体地位,其他人物声音的作用渐渐凸显,形成了一个“众声喧哗”的局面,这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有相似之处。卡夫卡与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活在“上帝死了”的时代里,他们所处的这种多重价值观念碰撞的时代,使得卡夫卡的作品中也出现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似的复调特征。因此,有学者指出:“卡夫卡的精神带有一种宿命论的神秘感,也只有这种宿命论的神秘感可以解释卡夫卡的精神。这是一种比书卷更有价值的精神,它在我们的时代之前不可能产生,因为它是由一个伟大的现代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幻想以无性生殖的方式被生育出来的。”④因此,本文以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为依据,试析卡夫卡小说《城堡》中体现出的复调性。

一、复调小说理论

“复调”一词本为音乐术语,又被称为“多声部”,是指由多个音调或者声部共同组成的音乐。苏联学者巴赫金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进行解读时,借用了这一概念来概括其小说的诗学特征,这一概念的提出与当时流行的独白型小说形成了明显区别。巴赫金在描述复调小说的特征时指出:“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在他的作品里,不是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作者统一的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这里恰是众多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融入某个统一的事件中,而相互间不发生融合。”⑤

在复调小说中,人物不为作者的意志所限制,也不单纯作为作者的描写对象而存在,而是作为一个主体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在这里,他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每种声音的存在都被尊重,即描写对象“不仅仅是作者的议论所表现的客体,而且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⑥小说主人公与叙述者处在同等地位,使得作者对情节、人物等的叙述权威性遭到挑战。因此,在复调小说中,作者的意识并非至高无上的,小说最终也并非以作者意识对其他意识的统一而结束,而是会出现多个声音,进而出现多种结论,这也是复调小说的核心特征。

对话在复调小说中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巴赫金曾提出“大型对话”一词,他认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内部和外部的各成分之间的一切关系”都具有对话的性质,这种“大型对话”主要体现在结构的“对位”。“对位”原本也是复调音乐中的专有名词,主要指小说的文本与文本之间、情节与情节之间既存在差异性,又存在相当程度上的相似性。除此之外,“大型对话”的特征也体现在小说的叙事模式上,即通过叙事的时间、空间、角度等的变化来表现作品中人物的意识。与“大型对话”相对的是“微型对话”,这也是巴赫金在复调小说理论中提出的概念,这种对话既指人物“声音”与“声音”间的交流,也指“声音”与“意识”间的交流,主要体现在小说中的主人公与其他人物、主人公与叙述者(作者)、主人公与自己以及主人公与其他事物的对话中。格罗斯曼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路》一书中指出:“交谈或论证的时候,不同的观点能够轮番占据主导地位,能够反映出对立信仰之间纷繁多样的细致差异。因此交谈和争论的形式,特别适合表现这种总在发展、永不衰竭的哲理。”⑦因此,卡夫卡在进行创作时选择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类似的创作方式,将对话作为小说叙事的主要方式,借此表现出了其作品特有的荒诞而又具备细节下的真实的特点。

二、《城堡》中叙事的复调性

《城堡》全文共二十章,讲述了一个被城堡雇佣的土地测量员K 想要进入城堡却始终无法进入的故事。从《城堡》的文本构成上来看,对话占据了主导地位,尤其是长篇对话更是占据了全文一半以上的比例:主人公K 与其他人物的长篇对话有190页之多,而小说的正文部分仅有350页。也正因如此,小说人物的出场、情节的推动无一不靠对话来进行。美国学者温弗里德·楚库斯在《卡夫卡的〈诉讼〉和〈城堡〉中叙述的方式与时间的演变》一文中指出《城堡》“到第三章结尾,仅仅五十八页的篇幅,就几乎已经占去了叙述内容所包括时间的一半。”⑧这种特殊的内容与时间之间的比例变化成为该小说叙事的结构特色所在。

根据小说的叙事方式和时间演变过程,我们可以将全文分成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前三章,记叙了K 积极行动、不择手段追寻城堡的过程,也是全文故事时间与情节迅速发展的部分;后十七章是第二部分,小说开始从对故事情节的描写转向对人物之间的长篇对话的记叙。长篇对话的增多从侧面表现出了K 在现实中为进入城堡付诸的行动越来越少,同时也表明他与现实更加脱节,进入城堡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了。因此,楚库斯得出结论:“时间的演变说明小说故事越发展,K 离他追求的目标越远,而小说距离真正的结束也就越远。”⑨主人公K 到达村子的第一天,小说中的每个人物及事物都在以自己的逻辑发展着。后半部分,叙述者逐渐隐退,其他人物在对话中成为各自逻辑体系中的主体,这也就消解了K 的绝对主体地位,其他人物的声音并没有因为K 这个主人公的存在而最终归于一个观点,而是平等地呈现出了各自语言的道理,每种声音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也正因如此,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出现了“众声喧哗”的对话性,这也正是巴赫金提出的复调小说的基本特点。

(一)K 与其他人物声音的杂合

小说一开始,K 在深夜来到了村子里,当他进入大桥酒店时,“K 与城堡的声音和意识各自按照自己的逻辑展开”。⑩主人公K 每次与其他人物的交谈总是将事情推向一个更加扑朔迷离的境地。首先是K 能否在村子里过夜的问题,除K 之外的其他人都告诉他,外人不能在这里过夜,而K 却坚持己见,并不试图理解和接受他人的话语,这就引出了K 作为土地测量员的身份。但这一身份的出现,并没有解决K 的困境,反而引出了其他人对K 身份的质疑,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村子里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而挑起这一事端的城堡副主事的儿子——施瓦尔策与城堡的第一通电话否认了K 的身份,而紧接着的第二通电话由城堡的办公室主任亲自打来又确认城堡确实招聘了K。在后文中,K与村长交谈并试图通过村长见到城堡的主事克拉姆时,村长手中的信件又使土地测量员这一身份遭到怀疑,这几出闹剧使得在读者眼中城堡(在村民眼中被视为绝对权威的事物)的可信度大大降低。除此之外,K 还介绍自己带了两个助手但与自己走散了,而第二天K 在前往城堡的路上偶遇了这两个助手,他们彼此之间却如同陌生人一般,反而是在K 回到大桥酒店后才得知这是城堡派给他的两名助手。令人疑惑的是,K 并没有对此进行反驳,而是默认了自己的老助手是由城堡派给他的,并且自己并不认识“昨天”还结伴前往村庄的助手,这使得读者对K 的话语的可信度也产生了怀疑。故事迅速发展的前三章中充斥着情节的矛盾、冲突、消解,使得这一作品呈现出了自我解构的特点。

在小说的第二章中,K 跟随奥尔嘉来到了贵宾楼。在这里,K 结识了弗丽达,弗丽达帮助他通过墙壁上的小孔来窥视克拉姆。后来,二人离开了酒吧并一起回到了大桥酒店。关于二人的相识以及彼此间的感情,在K、老板娘、弗丽达以及佩碧口中出现了同样矛盾的现象。

在K 的眼中,他与弗丽达之间的爱情是“事实是你主动亲近我,我也同样主动亲近你,我们心心相印,一同陶醉在爱情中”。K 认为在他与弗丽达之间是有真正的爱情存在的,两人的感情也是有基础的。K 认为自己并非抱着通过弗丽达来结识克拉姆的目的与之相处,而他的这一说法又遭到了弗丽达的反驳。在弗丽达的眼中,她认为K“以为有了我这条可靠的路子,靠我就能很快地接近克拉姆,甚至以更优越的身份去到克拉姆跟前了”。她直言并不相信K 对自己有感情,K 接近她的目的就是见到克拉姆,进而进入城堡。在老板娘的眼中,K 与弗丽达的感情是出自弗丽达对他的同情,“你之所以成功,主要就因为弗丽达像个孩子似的心软”,“她救了您,牺牲了自己”。除此之外,在佩碧眼中,K 与弗丽达的爱情是弗丽达为实现自己的目的而刻意去接近K,“让人听说她,这个克拉姆的情人,现在突然随随便便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这个男人如果是个最不起眼的小人物,那么效果就更好!这一定会引起轰动,人们会长时间对这件事议论纷纷,到最后总归又会想起她原来作为克拉姆的情人意味着什么”。

K 与弗丽达的关系陷入了四种说法之中,此时,小说的叙述者已经在文本中隐退了,小说中的权威性话语消失,这造成了读者观点上的混乱,我们不能确定到底谁的说法是正确的,又或者谁的说法仅仅是一个“表象”,因为按照他们每个人各自的逻辑体系来看,他们的说法都具有高度的合理性,但他们彼此之间的观点却又充满了矛盾,使得原本看似十分清晰的故事变得扑朔迷离,读者只能徘徊于各种说法之间,正如文中的K 一样,“每认识一个人都增添一份倦意”。

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时提出的复调小说就是指其作品中的“众声喧哗”的对话特征,每种声音都居于一个平等的地位,都有其合理性却又与其他声音相矛盾。《城堡》同样展现了这一特点,小说中充斥着K 与其他人物声音的杂合,作为客观叙述者的作者却在小说中隐退,文本失去了明显的价值倾向,每个人的对话都呈现出独白式的特点,在这背后隐含的是他们各自在生活困境中的苦苦挣扎。这种主人公与其他人物声音的杂合,是“微型对话”在卡夫卡作品中的体现。也正因如此,在这种复调情景下,真理的一元性被打破,小说也就具备了被多重阐释的可能性。

(二)K 与“物”的隐形对话

《城堡》一书中充斥着K 与各种人物的对话,他们对于同一事物始终持有不同的看法,他们并不试图理解和接受对方的想法,而是按照自己的逻辑生活下去。K 作为一个始终无法进入城堡的外乡人,除了与村子里的人进行言语交流外,还保持着“隐形对话”,这种隐形对话是在K 与城堡中的事物之间进行的,比如在K 眼中忽远忽近的城堡、来自克拉姆的信件、能够接近克拉姆的途径等等。这些事物每次在K 面前出现,都在“告诉”K 能进入城堡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在他们之间仿佛进行了一次次隐形对话。

小说开头就是一段对于城堡的描写,“城堡山连影子也不见,浓雾和黑暗包围着它”。K 面对此景,选择在一家酒店里歇脚,此时他并不急于进入城堡,城堡的首次登场就带有模糊不定的特点,夜晚使城堡变得更加神秘。然后,K 在第二天一早看清了城堡的轮廓,此时的城堡仿佛在告诉K,它并非不可接近。后来,“眼看快要到山脚下了,却像故意作弄人似的在那里拐了弯,然后,尽管沿着它走下去并不会离城堡越来越远,却怎么也无法再接近它一步”。这一次,K 意识到凭借自己的努力是永远无法走入城堡的,因此,他开始找寻其他途径。城堡的位置似乎并没有发生变化,更有趣的是起初的城堡是宏伟而壮观的,后来却变得十分普通,甚至“相当寒酸”。城堡的一次次出现就是在向K 宣告他的失败,证明他永远无法进入城堡,而K 并没有因此放弃,二者之间仿佛在进行无声对话。

与此类似,来自城堡主事克拉姆的信件与K 之间也在进行着无声对话。信件在《城堡》中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它的出现使K 的身份一次次陷入谜题。K 始终坚持的土地测量员身份与巴纳巴斯送来的“私人信件”、村长家找出的“公函”以及“旧信”的内容总是不断地发生矛盾,这使得K 的身份一直被质疑。这些过时的、积压已久的信件的出场总在无声中决定着K 的命运,K 与信件之间进行着无声辩驳,这种辩驳使得K 的身份变得更加模糊不定,给读者的阅读带来了极大困难。

这种隐形的对话使得读者对城堡的权威性、对克拉姆产生了怀疑,仿佛K 的一切都在无声中被控制着,尽管他始终坚持自己的意识,但K 处在一种极不平等的对话关系中。K 的一切都依附于城堡,这种独立性的消失,就使得对话具有了“非对话性”,对话的独白性质也造成了小说中对话的“非对话性”,这是《城堡》的特色所在。这种地位的不平等性与巴赫金所说的“平等的对话关系”相矛盾,可以说,《城堡》中这种隐形的对话是具有卡夫卡特色的复调,这种形式更加凸显了在“上帝死了”的世界里,人们精神上面临的困难以及人在现实中的艰难境遇,这是对巴赫金复调小说的延伸和发展。

三、结语

本文通过对卡夫卡长篇小说代表作《城堡》中的对话进行分析,以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为依托,分析了小说主人公K 与城堡中其他人物对话的杂合以及K 与“城堡”“信件”等事物之间的隐形对话,总结出《城堡》具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众声喧哗的对话特征”,体现了鲜明的复调性。此外,笔者通过对隐形对话的分析,总结出《城堡》中特有的“非对话性”的对话是对复调小说理论的延伸,是具有卡夫卡式特色的复调。

注释:

①叶廷芳,《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第2 页。

②谢莹莹,《Kafkaesque——卡夫卡的作品与现实》《外国文学》,1996,第1 期。

③米兰·昆德拉著,孟湄译,《小说的艺术》,三联书店,1992,155 页。

④热那多·波吉奥里著,叶廷芳译,《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见《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70 页。

⑤巴赫金著,白春仁,顾亚铃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三联书店,1988,29 页。

⑥巴赫金著,白春仁,顾亚铃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三联书店,1988,29 页。

⑦列昂尼德·格罗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路》,列宁格勒,布洛克豪斯:耶弗龙出版社,1924,9—10 页。见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顾亚铃译,三联书店,1988,42 页。

⑧温弗里德·楚库斯著,叶廷芳译,《卡夫卡的〈诉讼〉和〈城堡〉中叙述的方式与时间的演变》。见叶廷芳:《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492 页。

⑨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三联书店,2003 年第二版34 页。

⑩罗璠,《残雪与卡夫卡小说比较研究》,人民出版社,2006,第8 页。

猜你喜欢
克拉姆耶夫斯基陀思
自带遮阳伞的摩天大楼
高温瑜伽风靡美国:有个印度大师在行骗
赌博牵制大文豪
俄国文学的卓越代表:陀思妥耶夫斯基
论梅列日科夫斯基小说创作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传统
瑞典科学院错发诺贝尔奖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