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动物嵌合体研究的伦理问题及其消解*

2023-01-02 18:23
中国医学伦理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嵌合体胚胎伦理

肖 妤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71,albee_xiaoyu@sina.cn)

1 嵌合体研究

现代医学中“嵌合体”是指含有不同基因型的细胞或组织的活体生物:种间嵌合体和种内嵌合体。例如美国科学家在2007年培育出的拥有15%人类细胞的绵羊,是人和绵羊两个物种的种间嵌合体。而杂交的骡子,则与嵌合体完全不同,它是不同物种间繁殖的结果。除了这些人造嵌合体外,还存在天然嵌合体,例如胎儿的某些细胞可以在母亲的血液和骨髓中驻留数十年,形成胎儿微嵌合体。可以说,器官移植患者也可定义为嵌合体,也是嵌合体在临床上的成功应用。目前,根据嵌合原理科学家已成功将人造血干细胞植入免疫缺陷的小鼠体内,评估人造血干细胞的发育、分化和造血重建能力;将人类肿瘤植入小鼠体内,研究肿瘤发病机制,建立模型测试抗击人类肿瘤的治疗方案;将人类干细胞植入小鼠胚胎和新生小鼠脑部,发现可以分化出人类神经元,对研究人类神经发育、神经退行性疾病治疗药物的开发提供了无限潜力。

这些都是关于嵌合体动物的研究,为何越来越多的前沿科学瞄准嵌合体动物?首先,该研究模式无需进行人体试验即可获得体内研究数据,此外相较于非嵌合体模型,人-动物嵌合体模型更真实地模拟了人体细胞组织的状态。今后,人-动物嵌合体的研究模式有望为肿瘤、免疫系统疾病、神经退行性疾病等很多现行技术无法治愈的疾病带来治愈手段。人-动物嵌合体研究还有另一个能为人类生命延续带来无限希望的应用前景:再生医学领域----培育人类器官。通过动物培育人类器官的想法,正是基于嵌合体技术的突破性发现。2010年,日本科学家首次成功地将不同种类小鼠的细胞嵌合形成器官[1]。2017年,美国的研究人员将人类干细胞注射到猪的早期胚胎,成功地把嵌合胚胎转移到母猪宿主体内,并且允许发育到21~28天,首次证明了在猪体内构建人类细胞系的可行性[2]。2021年4月,昆明理工大学和美国索尔克生物研究所团队在《细胞》上发表论文,宣布构建了世界上首个人-猴嵌合体胚胎,主要用于器官移植[3]。虽然目前看来,在人-猪嵌合体中,大约只有万分之一的嵌合细胞是人类细胞,人-猴嵌合体胚胎嵌合效率在4%左右,人类细胞对于发育中的宿主嵌合体动物的贡献有限[4]。但最新的基因编辑技术有望提高人类细胞对于嵌合体器官培育宿主的贡献比,还可能通过编辑宿主基因解决免疫系统排斥问题,这都将为人-动物嵌合体研究带来更广泛的应用前景,包括为攻克人类重大疾病创建更好的模型,以及在动物体内培育人类器官,把这项技术发展为临床上有用的器官生成系统策略,为移植器官的供应开辟一条新道路[5]。

但是随着科技的进步,人们越来越关注这些技术背后的伦理问题和风险。虽然科学家已成功地培育出人-猪嵌合胚胎,却因担心产生反伦理的新物种,最终在胚胎形成的28天内将其处死。这样的研究确实存在着诸多伦理问题,因为在人类认知的世界里,人与动物在生物学上的混合是非自然的。这既有本能的不适,还有人类对道德失序的担忧。

2 人-动物嵌合体研究的伦理问题和风险

2.1 嵌合体外形出现人类特征的风险

将人诱导多能干细胞注射到动物胚胎中是否会影响动物的外形,科学界一直存在着争议。正如Robert等[6]在他们关于嵌合体伦理问题的论文中所述:“反对创造新的跨物种生物最合理的依据是道德混乱”。人-动物嵌合体可能会模糊人类和其他生物之间的边界,引起公众对人类身份属性的担忧,而人类的道德直觉特别容易受身份属性的影响,特别是当嵌合体的外形明显地表现出人类特征时。德国的伦理委员会在一项关于人-动物嵌合体的研究报告中指出,“生命体的外貌特征——特别是与身份属性相关的,会严重影响人们对其最直观的本体论分类”。但也有研究报道供体细胞对大鼠-小鼠嵌合体的贡献程度约为20%。因此,科学家认为植入猪胚胎中的人类细胞的贡献程度将不超过1%[7],培育出具有人类特征嵌合体动物的风险也极低。尽管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非常小,预先制定出控制人类细胞对嵌合体贡献水平与程度的最大阈值或通过产前诊断技术(例如产前诊断中在猪胚胎中发现类似于人的手或脚,应立刻处死)来控制伦理风险是必要的。

2.2 嵌合体违背自然秩序的伦理问题

也许从自然秩序的观点来看,嵌合体是非自然的,而且本质上就是错误的。然而并非所有非自然的事物在道德上都是错误的[8],例如人类利用电灯泡照明,这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但人类制造或使用电能在道德上并不是错误的。还有医学的进步,从自然秩序的观点来看,也不断破坏着自然的进程。如果完全没有药物的干预,人类可能因为疾病的发展而急速、大量地死亡。即使如此,人类从不断进步的现代医学中获益、延长寿命、改善生活质量在道德上并不是错误的。并非所有的嵌合体都是不自然的,因为嵌合体不会自发性产生负面结果,它们产生的后果是什么取决于人类对它们做了什么,或是利用它们做了什么。因此,还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表明嵌合体在本质上是错误的,就因为它们是不自然的。在缺乏论证的情况下,关于嵌合体违背自然秩序的论证是建立在断言的基础之上。更重要的是,基于自然秩序的论证未能区分嵌合体动物研究和非嵌合体动物研究。可能有观点认为,嵌合体动物研究中人造成分更大,因为它混合了两个不同物种。但非嵌合动物模型其实也具有高度的人造性,比如为了让某些生物学特性更为显著,通常会人工地、不断地通过研究动物多代繁殖来稳定特性。自然秩序的观点,虽然试图将嵌合体动物的研究限定为极度非自然的,但并没有解释为什么。

2.3 嵌合体发展出人性化认知,进而产生尊严并改变其道德地位的伦理风险

科学家已经发现将人类神经胶质祖细胞嵌入小鼠前脑,可以显著提高小鼠的认知能力,甚至表现出一些与精神分裂症状相似的异常行为[9]。最近的一项将人类神经胶质祖细胞注射到免疫缺陷的新生小鼠中的实验就证明了这一点。人类神经胶质祖细胞的竞争性比小鼠神经胶质祖细胞更强,而在这些新生的小鼠中,大部分的脑白质均来自人类基因[10],小鼠的神经元突触可塑性和学习行为显著地增强。这提醒我们,要特别关注人类细胞和器官的类型,因为不同的类型的人类物质贡献程度是不同的,例如人类脑细胞的竞争性就比较强,理论上可能会令动物产生人类行为和意识。

如果这些嵌合了人类脑细胞的动物发展出了类似于人类的意识,进而改变动物本身的性质呢?人类应该如何看待它们?这种跨线的研究会否伤害我们的人性?如果这种实验能在动物大脑中触发任何人类意识,在伦理上都不能被接受[11]。如果嵌合体动物表现出类似于人的认知能力,我们就必须将它们当作人类对待,因此理论上来讲,任何可能导致这类问题发生的实验都应被禁止。

然而,这又是一个矛盾的假设,如果这些嵌合体动物被触发了人类意识,就不能再被用来研究,而应该被视为人类的一种。有观点表示担心[12-13],如果嵌合体动物获得了类似于人的认知能力,创造它们将是对人类尊严的侮辱,将违背人类尊严的道德要求。毫无疑问,一切人类都拥有尊严。那么,人-动物嵌合体也拥有尊严吗?这一直是争论的焦点,但也只存在两种可能性:有或无。如果它完全不具备人的尊严,那么创造它就不会直接挑战人的尊严问题,但可能会间接地影响到我们如何看待其他拥有人类尊严的生物。也许有人会认为,创造不具备人类尊严但外表与人类相似的人-动物嵌合体,会弱化本该存在于“看起来像人类”和“拥有人类尊严”之间的某种联系。也许削弱这种联系,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我们的意识倾向:当且仅当一个人看起来像人类时,我们才会认为他拥有人类尊严。当然,削弱这种联系是不是一件坏事,没有定论。毕竟,一方面,大多数关于人-动物嵌合体的观点认为,只有当具备了心理能力、自我意识,对自我产生反思和评价,才具有尊严,外在的人类特征并不足以反映尊严;另一方面,假设人-动物嵌合体具有人类尊严,那么创造这样一个嵌合体就涉及创造一个具有人类尊严的生物这样一个问题。而人类生殖从来不被认为在尊严问题上存在任何问题,那何以认为创造具有尊严的嵌合体就有问题呢?或许人们真正担忧的是,这些具有尊严的嵌合体生命被创造是出于研究目的,也不太可能被有尊严地对待,或者从一开始设计,就决定以不利于其尊严的方式对待他们。

尊严被认为来自于某些感官能力,而道德地位最合理的评价方法是依据其产生利益的能力。根据道德地位的论点,创造具有人类能力的嵌合体在原则上不是错误的,但若不按照其合理的地位去对待这些嵌合体是错误的。由于对自身利益和周围环境的理解和意识增强了,具有更高级心理能力的嵌合体动物将比未增强的同类更应受到道德上的尊重。理论上,具有足够高级心理能力的嵌合体动物可能具有与人类相似的兴趣。因此,继续像我们目前对待非人动物那样去对待这些嵌合体动物是错误的,例如,将它们作为研究对象进行不道德的研究。但是,对于哪些能力与道德地位相关并没有达成共识。除了尊严所蕴含的能力,还可能包括潜在的人格,例如自主性、理性、自我意识、语言能力、社交能力、道德能动性等。但其他诸如建立亲属和友谊纽带的能力、长期记忆能力、依恋能力、规划未来的能力,欣赏美、获得知识、体验各种快乐的能力,也可能相关。

我们可能无法为道德地位定义一个确切的门槛,将那些跨越门槛的实体定义为拥有完全道德地位,低于门槛的只能拥有部分地位。事实上,一些研究者认为,道德地位可能是渐进的,一个实体拥有的这些能力越多,其地位就越高。David De Grazia[14]认为,应该非常谨慎地评估那些处于门槛边缘地带的实体,因为已有的研究显示一些非人灵长类动物表现出足够的心理能力来质疑自己的地位。尽管它们与人类并不处于同一水平,但它们显然也比其他动物(如老鼠)更先进。根据他的观点,我们应该像对待人一样对待这些动物,这样我们才能确保人类没有虐待那些应该得到更多尊重的动物。如果他的说法是正确的,类似的推理也适用于嵌合体动物。也就是说,我们应该避免使用具有足够先进能力的嵌合体动物。当然,这只适用于在没有征得具有这类道德地位的实体同意的情况下,伦理上无法通过的研究,因为还有很多在人类身上进行的研究是符合道德的。可以说,这就从道德地位的论证中成功地提出了限制,这些限制不是关于嵌合体的创造,而是关于嵌合体的待遇和用途,这正是道德地位概念的真正含义。

事实上,灵长类动物若要形成比其他动物更大的大脑,其神经祖细胞要经历更多轮的分裂,并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完成。因此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在非人体宿主中形成像人一样的大脑,这种可能性极小。试想猪的妊娠期大约为三个月,仅是人类怀孕周期的三分之一,即使人类神经祖细胞能够发挥一定的作用,这么短的妊娠期仍不足以在猪体内构成具有人类意识和行为的神经功能。其实,科学家们已经找到一些应对这种风险的控制策略:例如规定人类细胞对猪脑发育贡献程度的阈值;强制表达MIXL1基因,迫使细胞进入内脏避免神经分化;强制表达仅在神经元分化时被激活的“自杀基因”[7],终止发育等。

2.4 嵌合体动物体内产生人类配子的风险

我们还需要思考携带人类器官的嵌合体动物体内是否会产生人类配子,这些配子和非人类配子可能会发生受精,继而形成非预期或具有意外特征的杂交胚胎?如果以嵌合体作为中间物种繁衍下一代,将会令生命体间的亲嗣关系变得“畸形”。站在道德的一方面,Palacios-González[15]指出三个依据支持创造能够产生人类配子的人-动物嵌合体:一是可以缓解再生医学和胚胎干细胞研究中人类卵子的短缺;二是可以减少面临卵子捐献研究风险的女性人数;三是使那些因医疗或创伤导致不孕的患者恢复生育能力。然而面对这种可能出现的繁殖,反对和担忧也极为严峻:一方面,我们会担心这是对人类配子的不尊重,甚至会破坏人类配子的价值。因为人们普遍认为,人类配子的价值并非来自它们所拥有的属性,关键在于它们能够成为什么或产生什么。例如,我们可能认为人类配子具有工具价值,因为它们能够产生有价值的后代。问题是,如果人类配子是由人-动物嵌合体产生的,是否会损害其价值?Palacios-González认为,只要嵌合体产生的人类配子的目标得以实现,无论这个过程是科学研究还是生育,这些配子都将保有其工具价值;另一方面,嵌合体研究会让人反感、恶心甚至厌恶,这不是一种理性判断,而是直觉判断,可能是基于道德直觉的反应。因为这些嵌合体的存在将会给人类与非人类动物的关系、人类未来与嵌合体的关系带来道德混乱。也许我们无法解释清楚问题是什么,但我们可以把人们对嵌合体的这种直觉蔑视,作为反对创造它们的依据。然而,这也存在几个问题:第一,不同的人对同一问题有不同的道德直觉反应;第二,如果我们接受自己的道德直觉,而不管这些直觉是否有合理的依据,那么我们也就没有理由抵制那些纵容种族主义和奴隶制的人的道德直觉。

如果产生人类精子的嵌合体猪与母猪偶然交配,那会发生什么呢?从理论上来讲,这个过程可能导致人类配子的产生。2005年,美国国家科学院就明确禁止动物中引入人类细胞或人类组织的杂交繁殖研究。而物种间的生殖屏障非常强大,不同物种的配子结合带来杂交胚胎的可能性较小。即使形成了杂交胚胎,也很可能无法存活。生殖隔离是区分物种的重要标志之一,如果没了生殖隔离,怎么能够称之为两个物种?这还可以从测试人精子质量的“仓鼠试验”得到验证,科学家将人类精子注入仓鼠胚胎中,却并不会产生能够发育的胚胎。而在二十世纪早期,人类和类人猿之间的交配育种的实验亦未能成功。但世事没有绝对,还是非常有必要制定风险控制策略。比如对携带人类物质的嵌合体动物进行绝育处理防止其繁殖,确保它们按性别隔离,或者只产生一种性别的嵌合体,可以阻止它们的繁殖。

2.5 “非同一性问题”挑战无伤害原则

人类器官移植中,即使是在经过捐赠人同意的情况下移植已故捐赠人的器官,也会引起一些伦理问题。例如,我们可能会提出疑问,他们的知情同意是在什么条件下取得的?捐赠者的死亡是如何定义的?比如我们可能会反对子宫移植,因为使用免疫抑制剂可能会影响婴儿的生长。那么在异种移植中,如果捐赠方和受赠方属于不同的物种,更进一步的问题就会出现:除了对受赠方(人类)可能产生伤害,还会对捐赠方产生不可避免的伤害,例如当捐赠方是一只含有人类细胞的嵌合体猪时,嵌合技术、克隆技术的使用和基因编辑的非靶向效应都会伤害到它。

其实这种对捐赠方(嵌合体动物)的伤害,会面临着来自“非同一性问题”的挑战。牛津大学哲学家德里克·帕菲特提出的“非同一性问题”[16]有两个前提条件:第一,个体的同一性,即任何个体在他事实上被母体怀上的那一刻没有被怀上的话,它压根就不会存在。也就是说,只要成孕的条件有所改变,将会导致最终出生的个体完全是另一个个体。第二,一个选择之所以错误,必须要有牺牲者存在,如果我们知道我们的选择(动因)并没有让个体变得更糟,那么就不能说它是错误的。举个例子,假设一对夫妇选择在时间点N受孕,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将生下一个先天残疾的孩子,这个孩子虽然能够正常活下来,但只会有一个较差的人生起点和较低的生活质量。然而,这对夫妇可以选择推迟受孕,在时间点N+1孕育一个没有先天残疾的孩子,而这个孩子一定会有一个更好的人生。那么,我们能否说这对夫妇对在时间点N受孕出生的孩子造成了伤害呢?如果推迟受孕至时间点N+1,那么时间点N出生的小孩就根本不会存在,我们就不能说对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个体造成了伤害。如果没有残疾,这对夫妇根本不可能选择孕育他。这个案例挑战了“道德上不好的东西,一定是对人不利的”这种观点,也可以称为“影响到具体对象的原则”。如果某个个体是因为一个动因(人或事)而存在,这个动因令它生活的更有意义,同时也带来了未知的风险,如果没有这个动因它们本来就不存在,也就没有理由抱怨自己受到了伤害,也就是说这个动因带来的风险并没有伤害任何个体。

作为人们食用肉类来源之一的猪,在饲养、屠宰、运输中会受到残酷的对待,猪在到达屠宰场之前,可能会发展出肿瘤,变得畸形,甚至互相残杀。然而,为了拯救人类的生命而培育的嵌合体猪则会生活在更好的环境中,得到更好的照顾,以保证嵌合体猪和它们的器官在移植前处于最佳的健康状态。这些“嵌合体猪”不会为了催肥而过度喂养,患上脂肪性肝病,也不会因为人类为了食用肉的鲜嫩程度而被过早处死。这些猪必须体重健康,没有任何病症,才适合移植给人类。因此,相比人类食用的普通猪,嵌合体猪不仅能够享受更长的生命,还能活得更幸福更有价值。而有目的制造嵌合体猪也可能削弱捐赠方反对异种移植的效力,因为正是有了异种移植,这些嵌合体猪才存在,生命是有价值的。如果嵌合体猪在死前得到很好的照顾,它们将拥有更好的生活。而嵌合体猪可能不会被视为受害者,甚至可能被视为异种移植的获益者,基于此,捐赠方和受赠方的反对效力会被削弱甚至抵消。这就是来自“非同一性问题”的辩护。如果这些嵌合体猪的生命是更有价值更值得活的,即使生命短暂,那么最主要的伤害就是杀戮。但这里面临两个复杂的问题:首先,很难解释这些被设计之初即不面向未来,现在自我和未来自我在心理上又无法联系的嵌合体猪,它们是如何被“没有痛苦的死亡”----这种体面的生活所伤害。正如哈佛大学异种器官移植专家杨璐菡所说[17],“尽管我们认可嵌合体猪因其在异种移植中的死亡受到了伤害,但我们面临的另一种选择是如果不伤害这些嵌合体猪,就可能有八个人类死亡”,因此嵌合体猪的异种移植似乎是一种将伤害降到最低的选择。

然而,这也存在问题。即使某一天,人们赞同对嵌合体猪的伤害是合理的,也不能完全消除基于捐赠方的反对效力。设想,如果器官移植的捐赠方是以此为目的被设计培育的人类,人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谴责这种医疗行为,因为这些人类正在被利用,还受到了伤害,并且这些伤害是可以预见和避免的,这也是基于道德的反对。即使我们承认嵌合体猪的生命因异种移植而存在并且变得更好,我们仍然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非同一性的辩护足以消除所有对嵌合体捐赠方造成伤害的担忧。”但是,非同一性观点证明了:嵌合体猪实际上并没有受到异种移植的伤害,因为他们的生命变得更有价值,他们唯一的其他选择是不存在。我们甚至还可以否认嵌合体猪会遭受任何预期或非预期的伤害,但即使不存在伤害也存在基于道德的反对,因此我们还不能得出可以完全消除基于捐赠者的反对这个结论。

3 讨论

《自然》杂志曾指出,目前科研中仅存在两种研究对象:人类和非人类,研究伦理明确区分了该如何对待它们。而对于嵌合体,可能会造成人与非人类之间模糊界限,存在着巨大的伦理争议,研究人员面临着制造出没有研究指南指导的第三类生物的风险。因此,许多国家甚至颁布法律禁止科学家研究。在英国,即使有私人资助,未经许可而开展这种研究仍属非法。2016年1月,英国还推出最新的法律草案建议,仅允许在14天内创造、利用和储存种间胚胎,要求额外审查涉及特定类型嵌合体的研究计划,包括具有人类样貌或特征的嵌合体。德国法律也是明确禁止将人类胚胎与动物细胞结合。法国的法律则禁止创造人类嵌合胚胎,并明令禁止将其他物种的基因和细胞引入人类胚胎。美国联邦法律虽然没有就这个问题作出特殊规定,但在2005年美国国家研究委员会和医学研究所建议对这类研究进行限制,明确指出不能将人类干细胞植入非人灵长类动物的胚胎,更不能繁殖人-动物嵌合体。2009年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发布准则禁止利用联邦资金从事将人多能干细胞插入非人灵长类囊胚的研究,也不允许研究人员繁殖有人的干细胞插入其生殖系的动物。2015年NIH暂停资助原胚胎形成前囊胚前阶段胚胎的研究,并将这种限时扩展到所有动物胚胎。这项禁令随后遭到许多研究人员的抗议,认为这个禁令会威胁干细胞研究和再生医学的进展。经过近一年的评估后,事情发生了转机。2016年8月,NIH提出,除一些特定情况外,解除资助禁令,但NIH同时也声明会设立委员会监督嵌合体研究的基金申请。新规缩小了可以将人类干细胞植入非人灵长类动物胚胎的发育窗口,在中枢神经系统开始形成的发育阶段前便不允许植入,以便限制嵌合体大脑中的人类细胞数量。此外,NIH也禁止培养含人类细胞的动物,以防类似人类的胚胎在非人类子宫生长,避免嵌合体后代人类化。自此,寄希望于通过制造猪-人嵌合体或是羊-人嵌合体生成用于移植的器官的相关研究,在搁置了很久后得以重新启动,才有了2017年美国报道的首例人-猪嵌合胚胎(仍限制胚胎发育28天)。2019年3月,日本修订发布了“关于特定胚胎的处理方针”等规则,解除了此前必须在14天内终止人-动物嵌合胚胎的限制[18]。支持者认为,相关修订为日本科学家开展在动物体内培育出可供移植的人体器官等相关研究铺平了道路,并有助于为研究人类发育和疾病提供更好的模型。反对者则认为,修订后的规则并没有明确禁止由人类和非人灵长类动物细胞产生的嵌合胚胎,这很可能会带来未知的道德风险。

针对这些禁令或监管所涉及的伦理问题,本文的观点是:关于人-动物嵌合体会否获得人性化认知,进而导致人类配子的产生,存在经验上的不确定性。反对人-动物嵌合体研究的典型论据,破坏自然秩序、不自然和道德混乱论据,说服力不足。非同一性观点认为比起非嵌合的同类动物,嵌合体动物的生命变得更有价值,它们并不会受到伤害,因为他们的其他选择并不存在。随着未来技术的进步和人-动物嵌合体应用潜力的不断增长,人-动物嵌合体研究的安全风险评估和伦理争论将更深入地发展。随着这些伦理问题的回答,可对因人-动物嵌合体研究产生的伦理风险进行逐步消解。

如今,围绕人-动物嵌合体研究的伦理争论焦点是人类干细胞无意或有意地对宿主神经组织的贡献。最令人担忧的是,科学家可能会创造具有更高的道德地位,甚至可能拥有人类尊严的嵌合体动物。原则上,这些问题可以通过风险控制策略来预防:预先制定出控制人类细胞对嵌合体贡献水平与程度的最大阈值或通过产前诊断技术来控制风险;特别关注人类细胞和器官的类型,因为不同的类型的人类物质贡献程度是不同的,比如规定人类细胞对猪脑发育贡献程度的阈值;尽量避免使用具有足够先进能力的嵌合体动物;通过基因技术激活或抑制神经分化,进而终止有风险的发育;对携带人类物质的嵌合体动物进行绝育处理防止其繁殖,确保它们按性别隔离,或者只产生一种性别的嵌合体,阻止其繁殖;当然,还可以探索其他替代的器官制造方法来解决。这些策略将为制定人-动物嵌合体研究及其应用的政策规范提供依据。

假设人-动物嵌合体拥有最高级别的道德地位,或者它可能被认为拥有尊严,我们也许应该只在伦理道德上可接受的研究形式上开展研究,研究开始前还需要考虑四个问题:①研究目的重要吗?②存在争议的研究方法对于实现研究目的是必须的吗?③是否可以通过其他方法实现研究目的?④其他方法是否争议更小、风险更小?然而,这些策略是否有效仍需不断论证和实践。如今高速发展的科技似乎让人类正处于通往两种未来的岔路口,未来到底是人类从其他物种中解脱出来还是人类把自己和其他物种纠缠在一起,在这之前,必须有更严谨的伦理争辩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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