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问题研究述评

2023-01-31 13:03
社会科学动态 2023年1期
关键词:预期矛盾规律

李 雯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是恩格斯历史合力论思想中的一个根本或核心问题。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以及晚年数篇历史唯物主义书信中都提到了这一问题。马克思恩格斯早已证实 “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 ,那么人们创造历史的活动势必含有人的目的和意志。然而,历史结果往往不是从事活动的人们最初料想的那般,而是更多地体现为不尽人意甚至是适得其反。正如恩格斯所言, “行动的目的是预期的,但是行动实际产生的结果并不是预期的,或者这种结果起初似乎还和预期的目的相符合,而到了最后却完全不是预期的结果。”①人们不禁会问,为什么会出现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依恩格斯之见,这是因为社会历史根本不同于自然历史,人类史的存在、发展和规律性表现与人的意志、目的始终交织在一起。这一独特性既表现在人类整体历史发展进程中,也表现在每个个体的历史活动中。既如此,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的解决也就转化为对历史规律与人的目的关系的探寻。

很明显,对历史规律与人的目的关系的正确把握,是我们破解恩格斯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难题的关键所在。有关这一问题的讨论尽管一直经久未衰,但总体看来,国内外学界迄今仍未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决方案。

一、国内关于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的相关研究

应该说,国内学界围绕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问题,一些学者如叶泽雄、王南湜、林剑、左亚文、白利鹏、许恒兵、董新春等进行了积极有益的探索,取得了长足进步。但整体看来,目前国内研究仍然遗留了不少争议性问题,有待进一步拓展与深化。具体来说,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否认问题的合法性

历史规律与人的目的的关系问题实属难解,称其为历史规律研究的 “瓶颈问题” 一点也不为过。面对其内在的逻辑悖论和理论困境,很多学者认为:历史规律与人的目的由于各自分属于两个 “世界” “层面” 或 “层次” ,不能直接建构联系。因而二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个 “真问题” ,没有讨论的必要和解决的可能。

1. “两个世界说”

学者王南湜断定这是一个 “虚假的问题” , “无论在何种意义上,我们都不能合理地谈论历史规律与人的能动作用的关系问题。”②他把世界二重化为 “理论世界” 与 “实践世界” ,接着把历史规律与人的能动性分别安置于这两个根本不同的世界,由此认为二者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也不能予以合理讨论。沿着这一思路解读历史规律与人的目的关系的学者还有许恒兵。在他看来,历史规律并不同人的能动性一样直接存在于社会现实,因而不能在逻辑一贯的意义上谈论二者之间的关系问题。③

2. “两个层面说”

学者王峰明认为,历史规律与人的能动性具有不同的性质,分属于社会历史发展的两个不同层面。其中,前者处于 “本质抽象” 层面,起着 “趋势” 和 “结果” 的作用,后者处于 “现象具体” 层面,作为前者的现实基础存在。④不同的是,王峰明强调人的能动性是历史规律得以形成的现实基础、实现的具体方式以及独特的表现形式,又坚持了二者的统一。

3. “两个层次说”

学者龚培河意识到历史规律与人的能动性关系问题之所以难解,就在于二者不在同一层次。⑤他主张构建历史规律与人的能动性之间立体式的互动逻辑,而不是传统的平面式线性链接。

上述见解不乏深刻之处,事实上揭示了历史规律的非直接现实性(或抽象性),即历史规律不能像现实实在一样直接呈现于主体面前,只有通过人们的抽象力才能予以把握。历史规律 “没有任何其他的现实性,而只是一种近似值,一种趋势,一种平均数,但不是直接的现实。”⑥这符合对历史规律的辩证理解,切近社会历史现实。但只强调了 “两个世界” “两个层面” 或 “两个层次” 之间的分离与异质性,对它们之间的融合与共性阐释不够充分,最终无益于 “矛盾” 难题的解决。

(二) “矛盾” 理解的不同阐释

在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的理解上,学界主要有以下三种阐释路径。

1. “预期与非预期” 喻示历史规律的客观制约性

这类观点在学界颇受欢迎。不少学者断言,恩格斯之所以在阐发历史合力论思想时提出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难题,只是为了论证人类历史发展的客观必然性,或意图说明历史客观规律的存在。⑦这种观点恪守了唯物史观的基本原则,但仅仅停留在规律的客观性与制约性的论证上,无力继续朝历史深处走去。

2. “预期与非预期” 表明历史发展的无目的性

这种观点在学界颇具权威,很多知名学者持此观点。如学者林剑认为,历史的 “非预期” 现象只能表明 “‘现实的个人’的活动是有目的的,而社会历史的发展是无目的的。”⑧再如陈先达先生,他也同样强调 “个人活动的目的” 与 “社会发展的目的” 之区别。⑨他在解释社会历史为何出现 “非预期” 时,强调人们创造活动的 “不由自主” 是因为创造活动的规律不是由人类自身而是由客观事物及其相互关系所决定的。⑩他认为,根本没有所谓的历史目的。类似地,赵家祥和杨耕等学者也反对 “合目的性” 的论断。依赵家祥之见, “合目的性” 的论断意味着有某种 “目的” 外在于人类社会,需要社会去靠拢、实现这个 “目的” 。这是历史唯心主义的表达。⑪杨耕也认为,尽管人的活动有目的,但这个目的的形成和实现,除了取决于人自身,更加取决于现实社会关系所蕴含的必然性。那些缺乏客观依据的、不能体现历史规律的目的,最终只能流于空想。⑫

就其暗含的价值取向而言,这种观点实则为前一种观点的变形。如果把握不好,就会有把历史规律与人的目的割裂或孤立开来的倾向。既然断定历史发展的无目的性,那么,人类历史就不免成为 “铁的必然性” 客观演绎的结果,人及其能动活动就可能被贬抑为工具或手段。如此一来,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就带上了宿命论的色彩,最终历史规律很可能会消解于历史的无目的性之中。

3. “预期与非预期” 映现人类历史发展的特殊性

这一观点起初并不被接受,但随着时代的个体化、多元化、差异化特征与日俱增,这种观点日益受到学界认可与重视。就其发展趋势来看, “目的” 阐释成为一种主导性的阐释路径,或许是不可避免之事。学者叶泽雄认为,恩格斯提出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主要是为了进一步明确人的目的、意志因素在社会历史进程及历史规律生成与作用中的地位。⑬他较为深入和系统地研究了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强调只有人才是历史的真正主体,社会历史须臾不可离开人及其目的性活动,并以此作为人类史与自然史的根本区分。⑭当下,还有许多学者也开始变换视角,寻找新的研究思路和方法,从人的主体性和目的性视角阐释历史规律。如学者吴宏政认为,历史规律区别于自然规律的本质就在于历史规律的 “价值先导” (即目的因素), “没有目的就没有规律,因为规律就是通向目的的必然性。”⑮再如学者陈新夏强调对历史规律作主体性的阐释。他指出,要正确理解历史规律,除了客体方面的要求外,还应该有主体方面的要求,需要把人的价值、需要和利益提到应有位置。⑯

综上可见,国内学界对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的几种阐释,愈发走近恩格斯历史合力论思想的深处。这些都预示着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问题的研究将会绽放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三) “矛盾” 解决的不同思路

整体来看,国内学界关于 “矛盾” 难题的解决方案,除了两种主流思路——实体性思路与主体性思路之外,还有其它一些 “非主流” 的思路。

1. 实体性思路

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计划经济年代,实体性思路占据主流。受苏联影响,彼时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着重强调历史规律的客观性,将社会生活或人类历史视为一种 “自然化” 的过程,造化出一个 “无人之境” ,抹煞了人的主体性或能动性。实体性思路把人及其能动作用排挤出社会历史领域,缺陷是明显的。

2. 主体性思路

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市场经济年代,主体性思路逐渐代替实体性思路成为主流。主体性思路不再规避人及其能动作用,而是把人的目的与历史规律共同纳入理论思考范围。历史规律不再被认为是绝对的决定力量,只是被看作人类活动范围、幅度的一种限定,在这个界限或 “可能性空间” 内,人们拥有选择的权利和自由。 “可能性空间” 理论是主体性思路中最具创意的解答,它突显了人在社会历史中的能动性作用,反映了思维层次的转换与提升,相对于实体性思路具有显著的优越性、合理性。但是,它仍然没能解决历史规律与人的目的的统一问题。

3. 其它一些思路

除了两大主流思路以外,国内有些学者还进行了其它一些尝试。虽然没有产生多么大的影响,但也给予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问题的研究以诸多有益启示。比如中介理论。它承认历史规律与人的目的之间具有统一性,但认为这种统一性需要以某种 “中介” 作为前提来建立。具体包括 “历史趋势中介论”⑰“认识中介论” “社会事物中介论”⑱“社会本能中介论”⑲“利益中介论”⑳等等。再如复杂性科学理论。它认为,复杂性观念比规律性观念更具解释力, “可以内在地确立和说明人的能动作用的历史作用”㉑,能够更好地跨越传统解释中 “历史规律与人的能动性” 之间的鸿沟。

上述思路为破解历史规律与人的能动性之理论困境提供了多种可能性,极大拓宽了研究视角。近年来,还有一些学者尝试寻求新的解决思路,以克服以往研究不足和遗留的难题。比如,学者叶泽雄基于实践唯物主义提出的 “契合论” 。在他看来,人类实践的双重尺度内在规约了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之间相互靠拢的 “契合” 关系,而非彼此分离的 “对立” 或 “并列” 关系。㉒这理应成为我们思考的重点。

二、国外关于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的相关研究

现实生活中 “预期” 与 “非预期” 的相互嵌套和交错,反映了人类历史本身的极端复杂性,不断挑战着既有的关于历史规律的独断论界说和硬性规定。在古代和中世纪,虽然没有成形的历史规律观,但是人们的头脑中已经萌生了决定性或必然性的观念。诚然,这种认识是朴素、简陋和粗糙的,但其意向却十分清楚——用一种普遍本质解释殊多和万有(无论这种本质是源于人类理性自身的 “逻格斯” 或 “努斯” ,还是来自外部客观精神的 “神谕” 或 “意旨” )。近代以来,由于思想家们各自理论前提、思想立场、考察方法和认识角度等多方面的差异,西方哲学形成了对历史规律的多元化解读。但有一点却是殊途同归的,即:诡谲复杂的人类历史被赋予了一种必然性的本质,历史规律甚至被看成是唯一或真正能够解释社会历史的基础。无论是近代启蒙哲学以科学精神征服历史,从而将机械必然性观念注入历史,抑或是德国古典哲学以目的论统摄历史,它们都毫无二致地承认历史本身有其内在的必然性或规律性。规律性思维的应用使得对人类整体历史作贯通性理解或宏观性透视成为可能。然而,上述观点通常带有客观主义或本质主义的倾向,暴露出近代历史哲学的不足与缺陷。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生活完全是不合理的和不人道的,理性主义已信誉扫地了。尼采的失望和陀思妥也夫斯基的虚无主义是这一时期思想状况的绝妙反映。对任何进行深刻思考和具有深切感受的人来说,现实越来越不能被忍受了。”㉓

因而,现代西方哲学开始考究人们的历史认识能力,反思历史的前提、假设、性质和思想方法,开始致力于对历史规律的普遍否定与历史目的的热情追寻,以打破近代哲学的必然性迷梦。

(一)普遍否认历史规律

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西方历史哲学转向批判的历史哲学,否定历史规律的倾向占据上风。在他们看来,社会历史事件不具备自然事件那般重复性、客观性与可预测性,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历史规律。

1. 重复性问题

新康德主义者从历史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学科划分入手,以历史事件不具有自然事件的重复性为根据,否定了历史规律的存在。他们强调,只有具有重复性的、反复出现的东西才具有规律性。文德尔班和李凯尔特都认为,历史学是一门研究不具重复性的个别事件的学科,就是对 “历史进程中的典型而独特的事件进行概念分析”㉔,就是对 “一次性的、特殊的、个别的东西本身进行描述。”㉕故而,历史不存在规律。他们做历史学与自然科学的学科划分,实际上是要求历史学脱离自然科学束缚,而按照历史学自己的方式去认识和研究历史。㉖这实际上是对自然主义和实证主义思潮的反动与反拨,是历史哲学领域的进步。但是,他们仅仅止步于社会历史的现象层面,且混淆了历史规律与历史现象的区别。他们没有看到 “规律” 与 “现象” 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没有看到若干不可重复的历史事件表现出来的正是具有重复性的历史规律。

2. 客观性问题

新黑格尔主义者从自然与历史的二元对立出发,以社会历史不具有自然界的客观性为根据,否定历史规律的存在。他们认为,所谓规律是完全客观的存在。自然界的一切不依赖于人及其意识,完全是自发地运动,所以自然界存在规律。然而,社会作为人的社会,由人的活动所构成,不存在独立于人之外的客观规律。克罗齐断言, “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㉗, “精神含有它的全部历史,历史和它本身是一致的。”㉘他认为历史遗留下的知识都不是客观的。每个人都从自己的 “当前兴趣” 或价值需要出发去研究过去的事实,就把当代的价值观渗透到历史之中,使之带上了主观性。因而,历史不存在规律。柯林伍德持类似观点,他认为 “历史学的题材并不是过去本身,而是我们对它掌握着历史证据的那种过去。”㉙在客观性的理解上,他们犯了严重错误。他们没有意识到认识论意义上的客观性与本体论意义上的客观性之区别,而只是一味地把历史认识的主体性和历史性从其客观性内涵中剔除干净,从而把客观性看成是超主体、超历史的。可以说,克罗齐与柯林伍德都没有理解真实的历史,反而把客观的历史融化在他们的主观主义论调之中,是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尽管他们意识到了人类社会相对于自然界的特殊性。

3. 可预测性问题

分析哲学家波普尔从科学哲学立场出发,以社会预测的不精确性为由否定历史规律。他认为,人们可以依据规律做出准确预言。在自然界,人们可以基于客观规律对自然发展做出预测,不会对自然界产生影响。而在社会历史领域, “预测可影响被预测事件。”㉚社会预测这种 “俄狄浦斯效应” 要么促进或阻止被预测事件发生,要么加速或延缓被预测事件发展。 “无论是科学的或任何别的合理方法,都不可能预测人类历史的未来进程。”㉛波普尔这种论断,对马克思主义来说极其不公正。原因在于,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科学(尤其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是对社会历史本质及其规律的把握,当然具有预测功能。现代科技的突飞猛进更为这种预测的实现提供了方法保证与技术手段。事实上,波普尔据此来否定历史规律的存在,不过是他的一个思想引子,他的真正目的是 “要‘摧毁’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革命理论”㉜,政治偏见十分明显。

综上,批判的历史哲学家们对历史规律的认识存在严重缺陷:他们用自然规律作为评判历史规律的标尺,用自然现象的简单类比来衡量社会历史事件。应该说,历史规律与自然规律具有差异性,不能简单用自然规律观硬套,而应根据社会历史实际加以概括。此外,虽然他们在否定的具体进路上不尽相同,有思想家从历史本身的特殊性入手,有思想家从历史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划分入手,有思想家从科学哲学立场出发,但他们均高度一致地否定历史规律。如此一来,在历史规律与人的目的关系问题上,由于消解了历史规律的一极,实际上就取消了这一问题。 “原来矛盾着的各方面,不能孤立地存在。假如没有和它作对的矛盾的一方,它自己这一方就失去了存在的条件”㉝。否定历史规律的做法不是对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的真正解决,而是一种消解 “矛盾” 或使之 “虚无化” 的手段。

(二)热情追求历史目的

目的论思维犹如西方传统思想的基因,至今仍未消失,或者说不可能完全消失。从柏拉图的 “理想国” 和亚里士多德的 “目的因” ,到奥古斯丁的 “上帝之城” 和维科的 “天神意旨” ,再到康德的 “大自然计划” 和黑格尔的 “理性的狡计” ,都概莫能外地渗透着目的论思维。即便是在当今这个科学澄明的时代,目的与目的论依然是理论界热议的话题。

在后现代主义那里,历史不仅是 “从低级向高级发展的、进步的和决定论的”㉞,同时也是 “目的论” 的, “有目的地朝着某种预先决定的目标运动。”㉟建设性后现代主义代表大卫·格里芬明确彰显了他对目的的追寻: “如若没有某种趋向于理想的可能性的目的因,理想、可能性、规范或价值便不能发生作用”㊱。他的后现代整体有机论包含了丰富的自然内在目的论思想。现代批判的历史学家格鲁内尔把马克思的历史哲学划归至 “千禧年论” ,界定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是单一因果论(monocausal)唯物主义,即认为经济条件决定全部社会生活。㊲与此同时,他又通过目的的设定来理解历史。在格鲁内尔看来,历史的价值就在于它的目的本身;历史的确定性在于它是不断朝着某一目标的不断接近。㊳当代知名政治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声称西方的自由民主是 “人类意识形态演化的终点” 和 “人类政体的最后形式”㊴,同样设定了历史的 “定向性” 和 “历史终结” 的目的。再如卡尔·洛维特的《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莫里斯·迈斯纳的《马克思主义、毛泽东主义与乌托邦主义》等等都在形形色色的意义上设定了历史目的。

综上可见,现代、后现代思想家们对历史目的的热情追寻,并没有抛弃对历史规律的言说。但是,他们却往往以 “规律” 之名,行 “目的” 之实。他们认为,人类历史既是被客观规律决定的 “自然史” ,也是受最高目的指引通往圆满的过程。在客观历史规律的严格规约下,必定有某个目的地在远处等候着人们到达,无论是福山的 “历史终结” 抑或是格鲁内尔的 “千禧年” 都是如此。这些 “主观主义者虽然承认历史现象的规律性,但不能把这些现象的演进看作自然历史过程,这是因为他们只限于指出人的社会思想和目的,而不善于把这些思想和目的归结于物质的社会关系。”㊵他们没有看到规律背后的社会现实,特别是经济事实和物质基础,因而是唯心主义的,对理论和实践具有巨大的危害。就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本身的研究进展来看,这与近代哲学相比无疑是一种倒退。近代哲学尚且借助历史辩证法,通过历史运动去克服和解决矛盾。比如,维科的 “社会行动意外效果说” 、康德的 “大自然计划说” 、黑格尔的 “行动附加说” 等。到了现当代思想家这里,辩证法反而被抛弃殆尽。从学术思想及其蕴含的政治倾向来看,西方学者基本上对此持诘难和批评态度,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成为他们攻击唯物史观的矛头。应该说,国外研究者的诘难和批评,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跟他们的阶级偏见、政治立场不无关系,但其中也不乏学术层面上的积极探索与思考。例如,他们对规律独断论的反叛以及对人的目的的尊重,给予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以创新性的研究视角和思路。同时,他们在诘难和批评过程中留下的诸多问题,如历史本身是否有目的以及发展是否合目的;人及其意志冲动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如何,应如何评价;马克思的思想与恩格斯的思想各有什么特色,等等。这些都是我们应该重视并予以解答的。

三、恩格斯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研究的评析与展望

从深层次上看,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实际上指向的是 “人类历史的本质及其发展规律问题。”㊶因而,深入思考并寻求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的解决路径,不仅是马克思主义理论自身发展的必然要求,也是当今社会实践发展的客观需要。

关于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的深层根源——历史规律与人的目的之关系的研究一直是热门话题。以我国研究历史规律与人的目的关系的文献统计分析为例。基于中国知网(CNKI)数据库,以 “规律” 并含 “目的” 为主题检索词,设定期刊来源类别为 “核心” 和 “CSSCI” ,检索出自1992年至2022年(近30年间)的相关文献共有648篇。对这些研究成果进行整理并绘制出其发表年度趋势图、主题分布图,参见图1、图2。从文献计量的角度对 “规律与目的” 领域的研究现状和主题分布做一归纳总结,并对CNKI数据库中CSSCI与核心子库的648篇学术论文进行挖掘,分析该领域论文的年度发表趋势和主题分布的基本情况,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认识该领域研究的演化发展及其阶段性特征。

图1 学界关于规律和目的研究论文发表年度趋势

1992—2022年的 “规律与目的” 研究论文发表年度如图1所示。从中可知:其一,就发文数量来看,CSSCI期刊与核心期刊截至目前所刊发的 “规律与目的” 相关文献共计648篇,高质量论文数量比较丰富。在近30余年来,相关研究的刊发数量除2019年外,每年从未低于10篇。其二,就整体趋势来看,所有年份均有相关主题文献刊发。这表明,该研究这些年来从未出现过间断。实际上,近些年的发文量还有进一步上升的趋势。发文量居高不下反映出这一问题尚未被彻底解决,仍有进一步深入和拓展的空间,将持续引发学界关注和思考。

1992—2022年的 “规律与目的” 研究论文主题分布如图2所示。从中可知:文章数量位居前列的几个主题词依次为:(1) “合目的性” (45篇);(2) “合规律性” (35篇);(3) “高等职业教育” (32篇);(4) “马克思” (32篇);(5) “新形态” (32篇);(6) “一体化教材” (30篇),等等。通过上述梳理可见,理论界对 “规律与目的” 问题较为重视,力求深入、全面地把握二者及其关系,确实取得了很多高水平的研究成果。但实事求是地讲,既往研究也存在一些问题或值得商榷之处。其一,相关研究不均衡,存在一定的偏向性。具体来说,国内学界在历史规律与人的目的关系的研究上,往往倾向于论证历史规律的一端,而对于 “目的” 的另一端则较少提及。从国内研究主题分布情况来看,文献比较集中的几个主题分别是 “合规律性” “高等职业形态” 等,而以 “历史目的” “人的实践” 为主题的文献相对来说要少很多。其二,该主题的研究存在一定程度上的 “重马轻恩” 倾向。分析1992年以来CNKI上述特定数据库中已有学术文献的主题分布(见图2),以 “马克思” 为主题的文献数量高达32篇,而以 “恩格斯” 为主题的文献则只有9篇。在大多数情况下,恩格斯是以 “第二小提琴手” “马克思的挚友与战友” 的形象,或者说,是作为马克思的 “陪衬” 出现在人们的研究视野中。相对于 “马克思” 研究的厚重和扎实, “恩格斯” 的研究则稍显薄弱。这反映出当今研究的不足与今后要努力的方向,在 “目的” “恩格斯” 等主题的研究深度、范围和内容方面,需要进一步深化、细化与丰富。

图2 学界关于规律和目的研究论文的主题分布

鉴于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问题的复杂性,我们 “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㊷“预期” 与 “非预期” 在社会历史领域中既看不见,也摸不着,历史规律与人的目的更不是什么有形、可见的物质实体。因而, “显微镜” 或 “化学试剂” 的实验室方法在这里并不适用,只有科学的抽象法才能把握住 “非预期” 现象背后的规律。同时,我们还应注重逻辑与历史的统一。既要注重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提出的时代背景和思想渊源,一切分析和结论应以彼时特定的主、客观条件为前提,又要从逻辑上说明该问题提出的必然性。

注释:

①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54页。

② 王南湜:《我们可以在何种意义上谈论历史规律与人的能动作用》,《学术月刊》2006年第5期。

③ 参见许恒兵:《苏联学者历史规律与人的能动性关系论的范式转变及困境——兼论一种可能性的解答方案》,《中共南京市委党校学报》2016年第5期。

④ 参见王峰明:《历史深处的漫步与遐思——陈先达先生的社会历史规律观述评》,《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

⑤ 参见龚培河、俞伟:《历史规律研究逻辑困境与波普尔两个论断的启示》,《长白学刊》2017年第6期。

⑥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94页。

⑦ 参见王南湜:《追寻哲学的精神:走向实践哲学之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6页。

⑧ 林剑:《论个人活动的有目的性与历史发展的无目的性》,《哲学研究》2014年第11期。

⑨ 参见陈先达:《一个值得商榷的哲学命题——关于 “合规律与合目的” 问题质疑》,《学术研究》2009年第8期。

⑩ 参见陈先达:《历史唯物主义的史学功能——论历史事实·历史现象·历史规律》,《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2期。

⑪ 参见赵家祥:《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57—358页。

⑫ 参见杨耕:《历史规律研究中的三个重大问题》,《江苏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

⑬ 参见叶泽雄:《再论恩格斯历史合力论研究中的几个关系问题》,《马克思主义研究》2017年第2期。

⑭ 参见叶泽雄、赵鹏:《历史合力论视域中的 “预期与非预期” 矛盾问题》,《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

⑮ 吴宏政:《世界历史规律的 “价值先导” 原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研究》2021年第1期。

⑯ 参见陈新夏:《历史规律和趋势的主体性阐释》,《天津社会科学》2020年第2期。

⑰ 参见陈晏清、闫孟伟:《历史规律·历史趋势·历史预见——评波普〈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求是》2003年第18期。

⑱ 参见田浩:《社会规律的客观性与人的主观能动性统一的中介》,《东岳论丛》1993年第4期。

⑲ 参见刘福森:《人的社会本能和社会规律》,《哲学研究》1993年第3期。

⑳ 参见穆怀中:《论利益在人的动机与历史规律之间的中介作用——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哲学思考》,《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86年第2期。

㉑ 白利鹏:《理解人类的命运:从规律性假设到复杂性假设——兼与王南湜教授商榷》,《学术月刊》2008年第11期。

㉒ 参见叶泽雄:《论恩格斯对 “历史” 本质的科学阐释》,《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研究》2021年第1期。

㉓ [法]约瑟夫·祁雅理:《二十世纪法国思潮:从柏格森到莱维·施特劳斯》,吴永泉等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13—14页。

㉔ [德]文德尔班:《文德尔班哲学导论》,施璇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215页。

㉕ [德]李凯尔特:《文化科学与自然科学》,李超杰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68页。

㉖㉙ 参见[英]柯林伍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41—242、287—288页。

㉗㉘ [意]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博任敢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13页。

㉚ [英]波普:《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杜汝楫、邱仁宗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页。

㉛㉜ 韩震:《西方历史哲学导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68、472页。

㉝ 《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28页。

㉞㉟ [英]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象》,华明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55、55页。

㊱ [美]格里芬:《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马季方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5年版,第3页。

㊲㊳ 参见[英]格鲁内尔:《历史哲学:批判的论文》,隗仁莲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4、15页。

㊴ [美]福山:《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陈高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页。

㊵ 《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10页。

㊶ 左亚文、李栋:《论恩格斯晚年历史合力论的根本问题》,《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研究》2022年第4期。

㊷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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