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韵心迹
——中国传统水墨语言于马琳·杜马斯作品中的体现

2023-02-27 08:08王裕亮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水墨画水墨线条

王裕亮,倪 铮

水墨画者,以水墨为主,因技法得名,是以墨色、水韵和留白为基调的笔墨语言。它以不具色彩倾向的细腻墨色及独特的干湿浓淡变化,在特定的材料上笔走龙蛇、自然渗化,取得水晕墨章、虚实相生、以少胜多的艺术效果[1]。水墨画作为我国特有的传统绘画,发展已近千年,有着深厚的文化和美学内涵。唐代王维在其《山水诀》中提出“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2]87的艺术主张后,水墨画艺术得以发展壮大,并逐渐在中国画坛占据主流。又经宋代的繁荣发展,和明清乃至近代与西方明暗写实技巧的相互吸收与借鉴,中国水墨画影响力又被推向新的高潮,至今影响广泛。其凭借单纯洗练的黑白二色和书写性的线条表现大相万千的造物方式,是受中国传统哲学观和美学观的影响而形成的。而中国传统水墨画中独特的水墨语言,蕴含的则是历代文人墨客独有的审美情趣,这启发了古人对“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艺术追求。即用水韵、墨迹表现看似空无一物,实则充满宇宙灵气的灵动空间,所内含的气韵、意境则早已达到“写山则情满于山,画水则意溢于水”的境地。这是西方绘画体系中,即便那些从主观情感出发、色彩和笔触都极具张力的抽象作品,都不可与之比拟的,也是中国传统水墨画与西方绘画最显著的区别[3]。中国传统水墨因其所具有的独特性,在当代艺术相互融合的背景下,显示出旺盛活力,启发了众多中外著名艺术家的艺术创作。

荷兰当代具象表现主义艺术家——马琳·杜马斯,正是其中之一。她于1953 年出生在南非开普敦,1972 年至1975 年间在开普敦大学艺术系学习视觉艺术,随后潜心于自己的艺术创作。其作品在1998 年开始被国际所关注,后参加威尼斯美术双年展和上海美术双年展而名声大噪[4]。出于对水性效果的迷恋,杜马斯的作品多以油画和水性纸本绘画为主。2000年参加上海双年美术展的经历,让她深刻感受到中国水墨语言的独特魅力,杜马斯在其自传中说:“我的作品是关于姿态、速度和行为的生命力,我喜欢古代中国人那样在毛笔上沾墨作画”[5]。此后,杜马斯便极具创新地将自己的艺术创作与中国传统水墨语言相结合,开始了对水韵所至的“味外之旨”的追求。

一、杜马斯艺术语言的独特性

对于语言,《现代汉语词典》给出的解释是:“人类最重要的交流工具,是人类思考和表达思想的手段,也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信息载体”。艺术语言和生活中的语言相似,在艺术作品中起到表达的作用。事实上,艺术语言就是艺术作品的物质表现手段和外部形式,是观念、情感、技术的体现。

童年的悲惨遭遇和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造就了杜马斯独特的艺术语言。不同于传统西方绘画语言通过反复刻画产生厚重精致的艺术效果,杜马斯的作品体现出强烈的表现主义特征,因此被称为“睿智的表现派艺术家”。她习惯以干净利落的笔触和不进行调和的纯色进行创作,常把色彩还原到最初,甚至仅用没有色彩倾向的黑白灰来表现人体和肖像。The Fog of War是杜马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图1)。画面中的人物肖像并没有完整准确的边缘,这是画家将水在画纸上肆意地倾倒、泼洒,然后施以重色略加晕染的结果。类似大写意泼墨的创作方式,极大程度避免因反复描摹失去最初的冲动,从而陷入“不痛不痒”的可怕状态。因为艺术家捕捉情感并再现的过程十分艰难,且面临多次失败的可能,而肆意倾倒的水与色融合产生的晕染效果恰是在杜马斯第一印象的驱使下产生的,往往离对象更近。随着水色的流淌,稍后用具有深浅浓淡变化的线条来勾勒轮廓,以简单明了的方式表现人心中复杂的情感和多变的精神状态,这与传统西方绘画追求的再现客观世界不同。杜马斯的绘画追求主观情感的表达,这也造就了她“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艺术面貌,与中国传统水墨画是有某些神合的。

图1 The Fog of War 纸本水墨2006年

二、杜马斯对中国传统水墨语言的具体运用

杜马斯的创作综合了多种绘画元素,深受中国传统水墨画、书法艺术的启发,其作品在保留了西方绘画多种表现形式的同时,又融入了中国传统的水墨韵味。她在艺术创作中大量使用了留白、晕染、大泼墨等中国传统水墨语言,并有意识地处理线条与色彩之间的关系,利用肆意流淌的墨迹和自然运化的水韵造型,使得作品本身具有一种侵略性的美感。

(一)“留白”技法与空间建构

在道家美学思想的影响下,中国人对玄素(黑白)二色始终抱有特殊的审美情趣。“留白”作为中国水墨画创作的重要语言之一,是在创作中有意识地预留部分空间,使其和完整的画面产生强烈的黑白与虚实对比,进而达到“无画处皆成妙境”的艺术效果。清代张式在《画潭论画山水》对“留白”有着精妙的论述:“空白,非空纸。空白即画也”[6]221。即画中的“白”并不是随意为之,而是经由画家的推敲生成。张式道出了空白与画中物象相辅相成的关系,黑白互衬不仅能够突出画面主体,还可以加深画面的空间层次、丰富画面的构成。中国绘画史上众多艺术家都精通这一技法,马、夏二人的边角之景就通过大面积的留白渲染江天空旷、气象萧疏的景色。元四家中的倪瓒常使用“一江两岸”的三段式构图来分割画面,营造深远空间。20 世纪中国画变革的代表人物蒋兆和,在其《流民图》(图2)中也大量使用留白来增加画面的层次。作品刻画了数百名受战乱之苦的难民形象,在背景和人物处理上,作者有意识地用墨色进行了区分,通过线条的勾勒和重色之间的挤压来塑造画面中空白的人物形象,形成了相互转化的正负空间,延续画中人物形象的同时也起到了突出主题的作用,增加了画面的表现力。

图2 《流民图》(局部)纸本水墨

“留白”这一表现形式也给予杜马斯深刻启发。如油画作品The Widow(图3)就可以看到杜马斯对“留白”技法的运用。画面描绘的是一位身处人群中的黑人妇女向观众走来的场景。内容和表现方式上都与蒋兆和的《流民图》有着相似之处。这张作品中,黑色妇女承担了画面中心的位置,呈现为一片重色区域,即实。妇女身边的两名男子和地面则通过留白的处理方法表现为亮白色的区域,即虚。这一亮一暗在画面中形成了强烈的虚实对比,使妇女的剪影格外突出。白衣男子身旁由灰色构成的人群又形成一片整体的色域,与画面中的黑与白相互挤压,共同构成具有强烈节奏感的黑白灰和虚实关系。这种安排巧妙地分割了画面的空间与人物形象,并且使画面的物象在空间意义上得以相互转化,增加了画面的层次感和空间的延续性。老子所说的“知白守黑”作为一种艺术追求的理念与境界,在这张作品中得到深刻体现。其中以白衬黑,黑中观白的节奏安排是杜马斯多视角观物方式的结果,她努力让自己的绘画体现不局限于自身的情感。在此创作观念的引导下,画面的黑白也能互相转变,运实为虚。这种黑与白的对应,成为引导观者深入的路径,也使得杜马斯的画面层次丰富且极具内涵。

图3 The Widow 布面油画2013年

(二)“骨法用笔”与意象表达

中国传统绘画注重以线绘形,以线传神,常用具有“骨气”的线条表现对象的精神品质和作者的审美意象。在人物画中,“骨”既为人物的面相,又指其传达出的风范、气势。顾恺之就用“骨法”通达人的精神,把人物造型与内隐外显的性格、风采相结合,成为他以形写神思想的提炼[7]。南齐谢赫也重视线条的运用,他在“六法”中提出的“骨法用笔”一说,亦强调线条不仅要描绘形状、质感等,更要体现人物的风度神韵。历史上无数的优秀作品都讲究用线的品质,精到的线条可以表现性格,进而决定一张画的成败。如南宋梁楷的《太白行吟图》(图4),虽寥寥数笔,但将“诗仙”那种纵酒飘逸的神韵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谓“骨法用笔”之代表。

图4 《太白行吟图》纸本水墨

杜马斯同样重视线条的处理和运用,她认为线条的塑造对画面信息的传达起着重要作用。在她看来,线条本身是矛盾的,如果不画轮廓线,物体就会没有形,从而丧失坚实感,若画轮廓线则容易导致物体扁平,从而失去体积和空间。因此在线条的表现上,杜马斯进行了反复尝试和探索。得益于对中国传统水墨的关照,深受启发的杜马斯找到了答案。她会在创作中从自身感受出发,竭尽全力地捕捉对象的气质和神韵,待到下笔时,再把从对象身上提取到的信息与自己的情感相结合,使用提炼化的笔触表现人物。如其作品Strong Woman(图5)就通过坚实厚拙、言简意赅的线条造型,画面中的女性形象以三角形的姿态立于视觉中心,她一反传统人物画中女子的矫揉造作,而是表现出一种强硬的力量感。这样的画面构成源于杜马斯看待客观事物的独特视角和心境。童年时期南非种族制度和性别歧视对黑人女性造成的剥削和压迫,给杜马斯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渴望抗争,渴望女性权益得到保证。因而Strong Woman中的女性形象虽然以跪姿呈现,但杜马斯通过使用流畅有力的线条,仍让画面产生一种强烈的升腾感,这表现出杜马斯对女权的捍卫和黑人女性的反抗。画面中顿挫的用笔和线条的粗细浓淡变化,不仅刻画出了黑人女性的外貌特点,更彰显了她坚毅的性格和不屈的品质,同时也是杜马斯强烈个人情感的流露。这种以简练的线条表现对象“骨法”的造型方式,是建立在杜马斯对人物外貌及气质有意识地提炼之上,是作者审美意象的生动表达。

图5 Strong Woman纸本水墨

(三)“水墨晕染”与气韵之美

水墨尚水,水不仅作为中国传统水墨的重要材料之一,其与墨色相融产生的气韵之美,更让水墨拥有了其他色彩不可替代的东方气息和哲学韵味。在水墨画的表现中,墨处是“实”的代表,它是一幅成功作品的关键,而水墨渲染所致的水韵即为“虚”,更多体现的是精神内涵与哲学意义。画面中墨与水相互交融于干湿浓淡之间,变化无穷,这种独特的晕染效果常使观众产生身临其境、曲径通幽的感觉,画面也因此具有生动的气韵。张式在《画谭》中就曾提出:“墨法,在用水,以墨为形,水为气。气行,形乃活”[8]。即墨遇水而活,水控制着墨色的流淌变化,深化了意境和韵味。中国历代水墨画者,皆注重以水配墨来表现气韵之美,南宋梁楷在《泼墨仙人图》(图6)中运用泼墨、晕染等技巧营造盎然气韵,仙人五官仅用细笔施以重墨勾出,配合大面积墨色显得松紧有致。画面整体水墨淋漓,酣畅自如,生动表现出仙人无所拘束、自由得意的仙风道骨。中国著名写意画家张大千以黄山为母题而创作的《黄山文笔峰》,皆运用泼墨等技法表现隐于薄雾之中的黄山奇峰,其中水墨肆意流淌产生的气韵之美,使画面意境浓厚。这种水墨交融的审美情趣迂回于有形与无形之间,内涵的是作者与宇宙万物间的和谐。

图6 《泼墨仙人图》纸本水墨

杜马斯的创作中,也有大量汲取水墨晕染法与泼墨法的作品,这类作品被称为“open work”,意为“打开的作品”。创作这些作品时,杜马斯会在纸上倾倒大量的水,任其肆意地流淌与挥洒,稍后用蘸有墨色的毛笔进行点缀修饰。在此过程中,不受控制的水墨恰有冲破画面之势,带来一种“未完成”感,这正是杜马斯所期待和迷恋的。Woman and Dog(图7)和Couple Kissing(图8)即是如此,在处理画面形象上,杜马斯依靠水的自然流淌和墨色的晕染来造型。在这时,她会以一位旁观者的角色看待自己的画面,哪怕是那些破坏了物体形状的水墨痕迹也会将其保留。因为在她看来,破坏性的效果更生动有趣,它可以打破常规绘画的界限,让画面的气氛与韵味得以蔓延。在杜马斯的“open work”中,出于对气韵的营造与情感的传达方面的考虑,杜马斯并不会对先前的水墨痕迹做过分添加,而是用寥寥笔墨表现物象,有些甚至不加修饰,仅展现画面最初的晕染效果。因为她感觉画面的气息已经到了,再画下去这种感觉就会逃逸,画面的整体气氛也会被破坏,所以就停笔了。正是因为杜马斯不加控制的创作方式,使画面具有了强烈的完整感和侵略性,也使得作品整体的气氛与意韵得以扩散。

图7 Woman and Dog 纸本水墨

图8 Couple Kissing 纸本水墨

三、杜马斯对中国传统水墨画中意境的追求

中国人自古有着广袤恢宏的宇宙意识,历代文人墨士常以一种体察万物之心来描摹高山大川、人物景致,将自身的情感与宇宙万物相联系。正是这种宇宙意识,决定了中国诗画中对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意境追求。这是一种难以表达而又迷人的境界,需要画者凭借自己的性灵去融汇而成。唐代诗人刘禹锡在《董氏武陵集记》说“境生于象外”可以看作是对味外之旨的另一种解释,他的《始闻秋风》:“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五夜飕飗枕前觉,一年颜状镜中来。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天地肃清堪回望,为君扶病上高台”[9]145。整首诗借秋风抒情,每一联都有象,充满象征与隐喻。文章看似写一种与作者心灵无关的景致,实际上作者的情思已经隐晦地化入对象,观众阅读时仍能从其中感受到独特的魅力,这种感觉很缥缈,但是能体会到美,这就是“味外之旨”[9]65。中国传统文化中道家的“略物重心”思想,也促使着传统艺术注重对象外之象的追求。米芾、米友仁父子用点点落茄表现江南烟雨的气象萧疏,画中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有用墨点层层叠加而成的朦胧山脉与云雾,造型简质,时隐时现[10]79。其所含的意境早已超脱画面物象本身,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在写纯客观的外在于主体的朦胧景色,似乎这自然之景与作者无涉,然而作者所有的感受全在物象之中表现出来。这就是作品蕴含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旨,其妙处就在于“言有尽而意无穷”。所以,让作品具有超越物象本身的丰富意境,这始终是中国艺术领域所追求的[11]203。

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意境追求给杜马斯带来深刻影响,她重新审视绘画的真正意义。一语即白的叙述方式当然可能具有鲜明的教化作用,但却难以给人以精神方面有关审美的补偿、启迪和由此产生的不同联想,而画面中具有的意境和情感才是创作的核心。因此,杜马斯的创作更多地向东方传统水墨绘画靠拢,她摆脱了物象和技巧的限制,进而看重对象背后所蕴含的精神。在杜马斯一系列以死亡为主题的创作中,作品《死去的梦露》(图9)是她在2008年特意为美国展览所创作的。画作尺幅不大,死者的头部充斥着画面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梦露昔日妩媚撩人的性感形象早已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青绿色的斑驳,使人不禁感叹梦露生前的耀眼夺目与死后的凄凉惨淡。杜马斯创作时采用了与水墨技法类似的表现手法,用稀薄的颜料晕染刻画,使颜色相互渗透融合,整体产生出一种冰冷感。因梦露与肯尼迪总统的特殊关系,她的死被卷进政治圈和社会舆论中引起世界性关注。但在这里,杜马斯关注的不再是梦露本人,而是她逝去之后世人的反思与美国冰冷的社会现状。杜马斯以独特绘画方式表达自己对资本主义贪欲的苛责和对美国的政治和经济霸权的讽刺,并在冰冷的画面中重申了自己和世人的不解。这些死亡图像映射出的残酷的暴力、脆弱的生命、政治的腐败及隐藏在背后的联想和警悟,正是这幅作品的意境,即使这种意境与美丽无关,甚至是露骨黑暗的。正如她所言:“艺术不只制造出美丽,我制造粗陋,或许我不懂得美丽的含义”。这无疑引导人们再次审视画面背后的意境和某些精神性信息。

图9 《死去的梦露》布面油画2008年

四、结语

大象无形,大美无言。水墨绘画作为中国特有的艺术瑰宝,一直在滋生繁衍,历久不敝。其中水墨语言所蕴含的美学价值和思想,为艺术的成长提供了丰厚的文化补给,尤其是传统水墨画中变幻万千的笔墨技巧为其他绘画艺术的发展带来了技术视野上的开拓和革新,同时也启发了国内外众多艺术家去探索、实践。纵观杜马斯的作品,她大量使用了泼墨、晕染、留白等中国传统水墨语言,这种大写意的创作法可以在平凡物象中阐发自己的情感与生命感受,并与对象本身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距离感,而她借由中国传统水墨语言创作的作品也显得意境浓厚,恰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所提“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境地。

追根溯源,这正是中国特有的人文精神和历史文化体现。水墨艺术中蕴含的“去伪存真”“天人合一”等中国古典哲学观念,同样是当代人类社会所需要的。马琳·杜马斯对中国传统水墨语言的运用,昭示了当代情境下绘画艺术相互融合借鉴的发展路径,体现了中国艺术的宽广胸怀与独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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