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遗稿》编纂及评点者冯喜赓生平、著作及交游考述

2023-03-09 05:30
关键词:遗稿中州诗稿

朱 姗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一、“一年诗卷数百纸”——冯喜赓生平及其《墨梦斋诗文全集》

冯喜赓出身于河南光州冯氏,先世自江西徙居光州。 冯喜赓父冯春晖(1772—1836),字丽天,号旭林,嘉庆三年(1798) 举人,嘉庆十年(1805)二甲进士,历任山东德州知州、临清直隶州知州,武定、曹州、东昌知府。 冯春晖为官山左二十八年,颇具声望,光州冯氏由此积累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基础,冯春晖曾祖冯锡印、祖父冯善庆、父亲冯昌后均诰赠通议大夫。 尽管如此,由于冯喜赓终生科试不第、位居下僚,直接记载其生平的史料寥寥无几。 所幸的是,通过冯春晖《椿影集》(清道光十六年[1836]基福堂活字本,下文不另出注)及冯喜赓《墨梦斋诗文全集》(河南省新乡市图书馆藏钞本,下文不另出注),可对冯喜赓生平作初步考索。

今考《墨梦斋诗文全集》诸集卷端署“中州冯喜赓陶山甫”或“中州冯喜赓俞堂氏”、《聊斋志异遗稿》卷端署“弋阳冯喜赓虞堂编”。 又考冯喜赓《司香赋》:“冯子喜赓者,长于山左,而生于弋阳者也……继以琢轩为字兮,盖本名乎誉章。 今则以喜赓为名兮,故易字为俞堂。 偶获吉梦,凤翥鸿翔。 复有别号,谓之司香”、冯喜赓《潞琴记》:“黄子试可……访司香使者于东郡之舣山小筑”(《墨梦斋文存》卷二),可知冯喜赓字陶山、俞堂、虞堂,别号司香、司香使者。 另据冯春晖内兄、冯喜赓舅父王心照撰冯春晖年谱“庚申嘉庆五年”:“甥喜赓生”(《椿影集》卷一),知冯喜赓生于清嘉庆五年(1800)。

据冯喜赓业师吕延庆称,其人“言动倜傥,博学善书”(《椿影集》吕延庆《叙》)。 冯喜赓青年时期在举业上亦有所成。 据王心照撰冯春晖年谱“辛巳道光元年”,“喜赓中本省恩科乡试副车”、冯喜赓《感时三十截》(其十二)自注“辛巳获副贡”(《墨梦斋诗稿》 卷五),可知冯喜赓为道光元年(1821)恩科副贡,时年二十二岁。 又据王心照撰冯春晖年谱“辛卯道光十一年”,“喜赓举于乡”、冯喜赓《感时三十截》(其十八)自注“辛卯举于乡”,可知冯喜赓为道光十一年(1831)恩科举人,时年三十二岁。 然而,冯喜赓中举后多次应试春闱,屡蒙房荐不售(冯喜赓《感时三十截》[其二四]自注“余自应试以来,唯癸巳科卷未经出房”)。 在笔者查考范围内,尚未得见冯喜赓及第记录。 因此,或许正如冯喜赓所评点的《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的科举经历,冯喜赓亦终生未得春官一第。

据冯喜赓《自叙》,“乃删选己亥以前诗若干篇,抄而弆之”(《墨梦斋诗文全集》卷首),可知《墨梦斋诗文全集》所录为冯喜赓四十岁前作品。 因此,冯喜赓中年后的经历实难考索。 据其诗作,可推知冯喜赓多次落第后自感“精力已难支矮屋,性情原不近时文”(《墨梦斋诗稿》卷四《预拟落第诗六首》其五),因此“屡试不售,有归隐之志”(《墨梦斋文存》卷二《归途访友记》)。 然据《(光绪)光州志》卷三《选 举》, “冯 喜 赓, 辛 卯 科。 孟 津 县 教谕”[2],以及《墨梦斋诗文全集》册一目次天头粘白签,“题上墨勾,道光己酉自删于孟津学署”,则冯喜赓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前后任河南孟津县教谕。 另据《墨梦斋外稿》首页天头粘白签转录咸丰二年(1852)三月初一日冯喜赓识语,知其于是年前后仍在辑订个人著作。 这亦是《墨梦斋诗文全集》所提供的冯喜赓生平的最后线索。

《墨梦斋诗文全集》为冯喜赓别集。 该书稀见著录,且存世颇罕,在笔者目力所及范围内,唯有河南省新乡市图书馆藏钞本一部,《河南省新乡市图书馆古籍普查登记目录》著录为《墨梦斋诗文集》[3]。 笔者所见即为此本。 全书十一册,收录冯喜赓著述五种:《墨梦斋诗稿》五卷(册一至册四)、《墨梦斋读鉴诗》不分卷(册五)、《墨梦斋文存》三卷(册六至册八)、《墨梦斋外稿》二卷(册九)、《读通鉴纲目瞽言》四卷(册十至十一)。册一首有《墨梦斋诗文全集序》,末署“道光八年岁次戊子仲春之望滇南寅阶张开文序”;次《自叙》,末署“道光二十年岁次庚子孟春上澣中州冯喜赓俞堂氏书于墨梦斋”;次《墨梦斋诗稿卷一目》,次正文。 首卷卷端题“墨梦斋诗稿卷一/中州冯喜赓陶山甫/随侍集上”。 书中“玄”字偶缺末笔,偶讳“宁”字,不讳“淳”字。

全书首九册与末二册开本、界格、行款、字迹均不相同,当为二部钞本合并而成。 册一至册九为蓝格钞本,钤有“中州文献徵辑处”戳记、“新乡市人民图书馆藏书”印,知其为民国初年中州文献徵辑处征得,后归“新乡市人民图书馆”(1973年更名为“新乡市图书馆”)。 此九册外封有墨笔题“墨梦斋诗文集”,半叶八行,行抄二十二字,小字双行同,上书口印“墨梦斋囗稿卷囗”,墨笔填写“诗、文、外”稿及卷数。 关于此九册的抄写底本,据册一卷首《墨梦斋诗稿卷一目》天头粘白签,“据《墨梦斋初删存草》本云:‘题上墨圈点,道光丙午年李郁洲同年所定也。 题上紫泥小圈,道光庚戌年周畦初先生所定也’,今照录。 又云:‘题上墨勾,道光己酉自删于孟津学署。’”又据册九《外稿》首页天头粘白签:“‘余于经学殊欠工夫,且此书又成于四十岁以前,久欲删改,而名利扰扰……咸丰二年三月初一日识,喜赓(印)。’按:右系笔记原本自批语,此系摘录本。”由此可知,此本首九册据冯喜赓《墨梦斋初删存草》稿本过录,《外稿》另经抄写者节录。 此外,《墨梦斋诗稿》卷一目次《吕筠庄夫子(延庆)以本科进士分省河南作此赠别二首》注“一作《送吕筠庄夫子延庆》”;该卷《夜雨》诗天头粘有白签:“一本作‘烛烬啼痕见,香销篆影留’。‘交杂’作‘杂感’”,可知过录者在《墨梦斋初删存草》稿本外亦参校他本文字。

册十、册十一为朱格钞本,二册外封均钤有“基福堂冯氏珍藏”白文方印、“新乡市人民图书馆藏书”印。 “基福堂”为光州冯氏堂号,冯春晖《椿影集》即为道光十六年(1836)基福堂活字刊行,可知此二册为冯氏家藏钞本,后归新乡市图书馆。 册十外封题签“墨梦斋初删草 读通鉴纲目瞽言第一册”,册十一外封题签“墨梦斋初删存草 读通鉴纲目瞽言第二册”。 全书半叶八行,行抄二十二字,小字双行同,上书口印“墨梦斋初删存草”,版心下填“石栽培校字”。 全书首有《读通鉴纲目瞽言自叙》,末署“道光辛卯冬月弋阳冯喜赓俞堂氏叙于山东武水官廨”;正文卷端题“墨梦斋初删存草(亲校)读通鉴纲目瞽言卷一/中州冯喜赓俞堂氏”;各卷末署“弟载赓校”。

关于冯喜赓别集题名,《河南省新乡市图书馆古籍普查登记目录》著录作“《墨梦斋诗文集》”,此当据册一至册九外封墨笔题名而得,然未包括末二册内容,实不确切。 今考冯喜赓别集初名《鸿翔凤翥轩待删草》,据冯喜赓《纪梦》诗序“三月望日,梦家君命以红笺书大额,文曰‘鸿翔凤翥之轩’,字皆双钩。 醒时,记之缕缕”,诗中“可有干云气,聊以名诗编”句自注“余稿旧名《鸿翔凤翥轩待删草》”(《墨梦斋诗稿》卷二),可知“鸿翔凤翥轩待删草”为冯喜赓别集最初题名。

嗣后,冯喜赓于道光十年(1830)梦有人以墨求售,“正月初三日,梦以墨求售,累数十奁……不识示兆之因,聊作小斋之款”(《墨梦斋诗稿》卷二《墨梦斋歌纪梦》),“墨梦斋”因此得名。 该书册一天头白签称抄写底本为“墨梦斋初删存草”,册十外封题“墨梦斋初删草”(鉴于该册卷端题名仍作“墨梦斋初删存草”,其外封题名当脱一“存”字,当以“墨梦斋初删存草”为是),册十一外封题“墨梦斋初删存草”,可知“墨梦斋初删存草”为“鸿翔凤翥轩待删草”之后出现的题名。 然而,《墨梦斋初删存草》亦非冯喜赓别集定本。 册一天头白签称其抄写底本“墨梦斋初删存草”中有选定者墨圈、紫泥小圈,以及冯喜赓自删墨勾,可知仍为删订中的稿本形态。 另一重佐证来自册一至册四的卷次错乱现象,即,《随侍集上》《游历集上》目次及卷端均题“墨梦斋诗稿卷一”,《随侍集下》《游历集下》目次及卷端均题“墨梦斋诗稿卷二”。 从冯喜赓生平判断,《随侍集》作品的写作时间早于《游历集》,卷次错乱是《墨梦斋初删存草》仍处于删订阶段的又一旁证。

值得注意的是,全书卷首道光八年(1828)张开文序题为“墨梦斋诗文全集序”,然“墨梦斋”得名于道光十年(1830)正月冯喜赓梦境,道光八年(1828)张开文序文原题绝不可能作“墨梦斋诗文全集序”,而只可能是弁于书首时改题。 因此,“墨梦斋诗文全集序”题名或为冯喜赓稿本自题,或为抄写者拟定,但作为统领全书的题名,无疑是现阶段所知出现时间最晚、最接近定本形态的题名。 有鉴于此,由于“鸿翔凤翥轩待删草”系早期题名,“墨梦斋初删存草”可确知并非定本形态,“墨梦斋诗文集”仅见于过录本册一至册九外封,为便于讨论,本文暂依张开文序,将冯喜赓别集暂称为“墨梦斋诗文全集”。

由于《墨梦斋诗文全集》为存世孤本,为便于读者把握,现将诸集情况作简要著录。

《墨梦斋诗稿》五卷,四册。

《墨梦斋诗稿》卷一至二为《随侍集》,二册。卷端题“墨梦斋诗稿卷一/中州冯喜赓陶山甫/随侍集上”。 集中收录冯喜赓青年时期随父亲冯春晖仕宦山东期间诗作,凡二百六十题、四百十六首。 其内容包括书斋品题、咏物怀人,以及与当地士绅酬唱往来之作,亦包括数首时事诗,例如《感事》写嘉庆间河南滑县教匪作乱,《九月二十八日阅邸抄二首》《十一月十一日阅邸抄》《平定喀什噶尔凯唱诗十八首》写西北战事等。

《墨梦斋诗稿》卷三至四为《游历集》,一册。卷端题“墨梦斋诗稿卷一/中州冯喜赓陶山甫/游历集上”(《墨梦斋诗稿》卷次错乱,原书如此)。集中收录冯喜赓青年诗作,行迹涉及北京、天津、河南、河北、山东等地,凡一百九十题、二百四十二首。 内容以羁旅行役、咏景怀古、唱酬往来为主,间有《通州道中》《回疆捷》《滑县感怀》等议论时事诗,以及《闱中戏成》《预拟落第诗》等抒发科试不第愤懑之感的组诗。

《墨梦斋诗稿》卷五为《家山集》,一册。 卷端题“墨梦斋诗稿/中州冯喜赓陶山甫/家山集”。 集中收录道光十二年(1832)秋冯春晖致仕后,冯喜赓奉双亲归乡后的作品。 内容以科试感怀、题咏酬唱为主,间论时事,如《纪事》组诗写定海之战等。

《读鉴诗》不分卷,一册。

本卷为冯喜赓读《资治通鉴纲目》作咏史组诗。 卷首有杨荣先《序》,称“庚子秋,出其《读鉴诗》一册示余”,可知该序作于道光二十年(1840)或稍后。 卷端题“墨梦斋读鉴诗/中州冯喜赓俞堂氏”。 据冯喜赓《读通鉴纲目瞽言自叙》,“喜赓幼嗜读《通鉴纲目》……至辛巳凡五反矣,遂有《读鉴诗》一百八十首,自抒己见者十之七八,推阐成论者十之二三”,该卷现存一百二十四首,或为作者中年后自删,或经抄写者节录,待考。

《墨梦斋文存》三卷,三册。

卷首有《墨梦斋文稿自叙》,末署“道光癸卯十月下浣冯喜赓陶山氏书”。 卷端题“墨梦斋文存卷一/中州冯喜赓俞堂氏”。 卷一收录碑文十篇、传四篇、序十篇;卷二收录记六篇、论四篇、说二篇、书五篇、跋十一篇、祭文四篇;卷三收录杂著十六篇。

《墨梦斋外稿》二卷,一册。

卷端题“墨梦斋外稿卷一/中州冯喜赓俞堂氏”。 卷一《记经》收录冯喜赓经学札记。 卷二《记古》收录冯喜赓记述家藏及知见文物的学术札记一百二十八则。

《读通鉴纲目瞽言》四卷,二册。

已见前文著录,此不复赘述。

二、冯喜赓著述考

冯喜赓治学旨趣广泛,著述颇丰。 在编纂其父冯春晖别集《椿影集》、评点《聊斋志异遗稿》之外,根据《墨梦斋诗文全集》提供的线索,可知冯喜赓的著述尚有以下数种。

(一)《中州书目》

此为冯喜赓编纂河南文献目录。 据冯喜赓《中州书目序》,此书编纂缘起为冯喜赓有感于“中州为人文荟萃之乡”、“余少年壮游,见各省诗文皆有成书……我愧乡人而令其遗文散失耶?”(《墨梦斋文存》卷一)。 《中州书目》始纂于道光十一年(1831),“辛卯春,携陆力早赴汴京,僦屋而居,作下帷计。 日节盐米,赀以购文志,自春徂夏,得各乘六十七种”,后因作者举业,编纂中止。 道光十三年(1833),“癸巳秋,余方检点书目,而病至。 病濒死,少差,乃爽然若失……思辑书目成帙”。 全书体例“略仿《四库简明书目》之例,刊而行之,以存其名”。

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州书目》外,冯喜赓在友人书信中亦提出编纂《中州文萃》《中州诗萃》的构想:“愚意欲藉足下之力,多援同志,旁采鸿文,上起战国,下终本朝,集《中州文荟》《中州诗萃》各一部。”(《墨梦斋文存》卷二《与孙又苍书》)尽管《中州书目》今已不存,《中州文萃》《中州诗萃》是否编成尚待确证,但冯喜赓对中州文献的搜集之力仍值得后人肯定。

(二)《墨梦斋藏书目》

此为冯喜赓与其弟冯载赓编纂的光州冯氏家藏书目。 冯春晖“仕山左二十余年,宦囊萧索,惟买书万卷” (《墨梦斋文存》卷二《墨梦斋藏书目后跋》)。 至冯喜赓时,墨梦斋藏书“积书连屋”(《墨梦斋文存》卷二《孳园记》)。 《墨梦斋藏书目》在编纂体例上“略区四部,分抄书目,以备检阅”(《墨梦斋藏书目后跋》)。 尽管由于该书目的亡佚,今人已很难得知光州冯氏藏书全貌,但通过冯喜赓别集的零星记述,可知其家藏古籍包括:明版《韩非子》(《墨梦斋外稿》卷二《记古》第十三则)、明永年伯府旧藏《梁书》(《墨梦斋外稿》卷二《记古》第五十则),以及明末潞藩藏书《古今文统》《唐诗纪事》(《墨梦斋诗稿》卷二《潞琴歌》)等,由此不妨一窥光州冯氏藏书风貌。

(三)《眉语小谱》。

此为冯喜赓辑纂棋谱。 据冯喜赓自序:“余集奕谱百种……前人以奕为手谈,兹谱独选小局,目治可也,故名《眉语》。 如谱着之,可以全胜。”(《墨梦斋文存》卷一《眉语小谱序》)

(四)《隶书偏旁分画便览》

此为冯喜赓编纂的隶书著作,编纂时间为道光十四年(1834):“甲午秋日,翻阅《隶辨》至《偏旁》一卷……第字画前后参差,不便检阅,因为之分画钞录。”(《墨梦斋文存》卷一《隶书偏旁分画便览序》)

(五)《隶书变体》

此为《隶书偏旁分画便览序》姊妹篇。 “余钞兹册,以人既识偏旁,可无误字……故《偏旁》一册识其常,此册观其变,而隶之大致尽矣。”(《墨梦斋文存》卷一《隶书变体序》)

(六)《隶书同通借混抄释》

今考《墨梦斋文存》卷一另收录《隶书同通借混抄释序》,“前人云:‘隶书无定体’……故欲熟识之不得不抄,欲深知之不可不释”,此当为《隶书偏旁分画便览》《隶书变体》之外,冯喜赓编纂的又一隶书著作。

(七)《离恨缘》传奇

此为冯喜赓撰传奇作品。 据冯喜赓《离恨缘传奇后跋》,可知全剧搬演洛阳郭荷艇、秦氏悲欢离合故事,凡二十齣。 由于在笔者目力所及范围内,《离恨缘》未见录于清代戏曲目录,亦未见录于河南地方文献书目,姑录跋文于此,以便于查考。

离恨缘传奇后跋

此余辛巳同年友洛阳郭荷艇实事也。 奇荷艇之义,奇秦氏之贞,尤奇悲欢离合,竟以一纸书了局,是真不了之大了矣。 其中略加搬演,以助闹场,恐失庐山,未敢蛇足。 至成于妇人,一失也;不立文契,二失也;以索订试其诚伪,三失也。 具此三失,以被奇冤。 于是缘不能不离,离不能不恨,离也,恨也,仍不得不谓之缘,余故以“离恨缘”名,而制此二十齣,咎荷艇、悲秦氏,以告天下后世焉。 夫买妾以图欢娱,而自招魔障者,姑置勿论。 昆弟无子,年逾强仕,于是而买妾,岂已得乎?乃一失于将事,再失于临事,三失于已事,遂不(不)能不离,不能不恨,终于自叹无缘,而无可如何,可不慎哉?可不慎哉!演此齣者,幸勿忽此而第作痴男怨女、颠倒情欲观也。(《墨梦斋文存》卷二)

在上述著作外,冯喜赓《仿方于鲁墨式花笺小引》称,“慎藏兹五十种,寄语于二三人。 好与素心,同参元理”(《墨梦斋文存》卷三),则冯喜赓曾仿明人方于鲁《方氏墨谱》纂辑家藏墨谱。 另据冯喜赓《胡者岛赠闺秀诗数种作此谢之》自注“时余方代姜梅倩搜辑闺阁著作”(《墨梦斋诗稿》卷二),则冯喜赓曾与内兄姜庆成(梅倩)共同纂辑历代妇女著作。

尽管冯喜赓著作今已大多亡佚,但通过《墨梦斋诗文全集》及以上线索,不难发现冯喜赓擅长经史之学的治学旨趣。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冯喜赓的史学造诣,其对《资治通鉴纲目》尤为熟稔,“喜赓幼嗜读《通鉴纲目》……至辛巳凡五反矣”(冯喜赓《读通鉴纲目瞽言自叙》),并撰有《读通鉴纲目瞽言》四卷及《读鉴诗》百余首。 此种学术兴趣潜在地影响了冯喜赓对《聊斋志异遗稿》的评点思维。 首先应阐明的是,冯喜赓本人对于怪异之说持有非常通达的态度。 冯喜赓青年时随宦山东临清,临清官署挹芳楼即为传说中狐仙居所。 冯喜赓《九日登玉音楼(在版闸口大关前)即呈毅庵甄丈(士林)段雪亭先生段王鹤舟表兄(文晋)》“求仙仰高楼”句自注“挹芳楼,狐之仙者居之”(《墨梦斋诗稿》卷一);其《除夕祭诗挹芳楼》诗开篇即称:“爆竹声喧媚狐鬼,家家淫祀祀不已。 我独谢我设芳樽,一年诗卷数百纸。 夜登挹芳楼,狂啸凭空起。 惊散狐孙与狐子,伛偻拜,拜而跽。 多谢精神不耗散,身后之名终赖此。”(《墨梦斋诗稿》卷一)在《聊斋志异遗稿·遵化署狐》的“雪亭附记”中,段称“余闻之虞堂云:临清署五堂久荒废,为狐薮,然其后别有狐室,遂祝而遣之”,并录冯喜赓祝狐仙文二篇。 段所记即为临清挹芳楼,当无疑问。 从冯喜赓对临清官署狐仙传闻的洒脱之举,可知其对狐鬼轶闻持有的通达立场。

但是,当青年冯喜赓借评点之契机直面《聊斋志异》的狐鬼花妖世界时,其评点却并未随之转向小说家的笔法和思维。 在《聊斋志异遗稿》中,诸家评语往往侧重提点文章章法,而诸家附记则更为明晰地体现了评点者对原作的理解。 段、陈廷机等人往往在附记中提供与原作类似的奇闻轶事,“雪亭附记”“省庵附记”往往不失为一篇全新的文言小说作品。 相较之下,纵观冯喜赓撰写的六则“虞堂附记”,《龙无目》附记、《雷公》附记分别叙述乾隆五十八年光州大旱时东乡某村堕龙、光州南境山不孝妇遭雷公天谴;《小棺》附记背景为道光三年冯春晖任内平定“马进忠案”,以上均源自冯喜赓家乡光州或随宦山东的实地实事。 《阎罗》附记通过陵县尹黄代元、表姊丈黄试可的叙述佐证黎宫保事;《陵县狐》记录陵县土人传闻,以上内容均具有明确的史料来源。 此外,一个截然相反的例证则是冯喜赓撰写的临清官署狐仙祝文,却并未被冯喜赓本人录为“虞堂附记”,而是出现在段的“雪亭附记”中。 由此可见,不同于段等人以附记形式再创作的小说家笔法,冯喜赓附记的内在逻辑则是通过记述真实事件或可信传闻,以此为原作提供事实佐证。 此种评点思维源自冯喜赓自幼嗜读史书的学术兴趣,以及偏重实证的史学眼光,而这也正是《墨梦斋诗文全集》为解读冯喜赓《聊斋志异遗稿》评点提供的新启发。

三、关于《聊斋志异遗稿》编纂及评点者生平、交游的新考证

道光三年(1823)八月,冯春晖由山东德州知州任山东临清直隶州知州。 冯春晖“髫年以诗赋受知诸先达”(《椿影集》卷二《拳石山房遗诗》冯喜赓跋),且对《红楼梦》为代表的小说戏曲持有开明态度,曾撰写《和红楼梦菊花诗用元韵》十二首[1]。 值得关注的是,据段《重钞聊斋志异遗稿序》,“兹于道光癸未,与德州刘仙舫雨夜促膝言及之。 仙舫毅然醵金,余遂得于甲申秋录而付梓”,道光三年至四年(1823—1824)正是段在临清(清源)编纂并刊行《聊斋志异遗稿》的重要时段。 冯春晖的仕宦经历为青年冯喜赓结识段等人,并参与《聊斋志异遗稿》的编纂和评点提供了必要契机。 因此,《墨梦斋诗文全集》对于今人了解《聊斋志异遗稿》的编纂、评点及刊行背景颇有助益。 正如下文即将详细论述的,通过《墨梦斋诗文全集》反映的冯喜赓交游情况,可知道光三年至四年的山东临清,以知州冯春晖为中心,汇聚了一批山东本地或流寓的官吏、学者,包括冯春晖多年故交段、同僚胡泉、门生刘瀛珍,以及长子冯喜赓,他们对《聊斋志异》持有浓厚阅读兴趣,《聊斋志异遗稿》即产生于这个群体之中。 虽然在《聊斋志异遗稿》中,乃至在《聊斋志异》流传史上并没有留下冯春晖的姓名,但冯春晖本人的仕宦经历、交游群体、阅读旨趣,甚至立场倾向,无疑曾对《聊斋志异遗稿》的问世产生过重要影响。 这在《聊斋志异》流传史上,亦不失为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

同时,《墨梦斋诗文全集》亦可为《聊斋志异遗稿》编纂及评点者段、胡泉、刘瀛珍生平研究提供新见文献。 由于在既有的研究中,关于段、胡泉、刘瀛珍的生平史料并不丰富,因此冯喜赓的记述颇显珍贵,下文试细述之。

其一,冯喜赓青年随宦山左时期。 据冯喜赓《思人》诗“雪亭旷达心肠热”自注“癸未交段雪亭”(《墨梦斋诗稿》卷二),可知二人结交始于道光三年(1823),是年冯喜赓二十二岁。 《墨梦斋诗稿·随侍集》收录《九日登玉音楼(在版闸口大关前)即呈毅庵甄丈(士林)段雪亭先生(段)王鹤舟表兄(文晋)》《题段雪亭华山斋虎是前身小照即用其自题原韵》《有虎行为段雪亭题画》《送段雪亭返故城》诸作;以及段返故城后,冯喜赓《病中怀段雪亭》《怀段雪亭》《喜雪呈张南桥段雪亭》诸作。 同时,冯喜赓参与《聊斋志异遗稿》的编纂与评点亦在这一时期。

其三,道光二十年(1840)四月,冯喜赓试后至德州,归途中重访段于故城县,冯喜赓作《过故城访段雪亭》(二首)、《过故城别段雪亭》(四首)。 在这次拜访中,段委托冯喜赓选定毕生著作,据冯喜赓《归途访友记》:“道光庚子,礼闱报罢。 四月十三日出都,十八日至德州。 次日五鼓,轻车访段子雪亭于故城县……雪亭尽出其数十年著作付余选定,牛腰大卷,都置车中。 与雪亭作别,成五绝四首。”(《墨梦斋文存》卷二)同时,段亦支持冯喜赓将诗文结集整理:“雪亭先生慰余曰:‘子年甫四十,进步未可量……子姑辑少年之作,别厘存之,以观中年进境,可乎?”(《墨梦斋诗文全集》自叙)可见段对冯喜赓的重要影响。

(二)胡泉

冯喜赓《墨梦斋诗稿·随侍集》收录胡泉相关诗作七首。 据冯喜赓《答者岛》诗序“者岛与予屡有唱酬之作”,又据《赠胡者岛督转(泉)即用其除日见寄元韵》称“两地僮儿抄熟路,奚囊来往日纷纷”,可推知二人唱酬往来的诗作数量远多于《随侍集》所录数目。 在冯喜赓笔下,胡泉嗜酒使气,孤傲不羁,《守歳口占戏呈胡者岛(泉)》末句自注“者岛自称‘壶里糊涂’”、《胡者岛赠闺秀诗数种作此谢之(时余方代姜梅倩搜辑闺阁著作)》诗“君是酒鬼我香痴”句自注“者岛自称‘太平酒鬼’”。由“壶里糊涂”“太平酒鬼”等名号,今人不难勾勒胡泉的性格特点。 同时,从冯喜赓《饮于胡者岛寓走笔谢之》诗:“主人取酒抱一缶,客方狂啸酌大斗,大醉忘其索酒丑。 主人瓶罄谋诸妇,酒未来,客已走”,亦可窥见二人聚饮畅谈之场景。

值得关注的是,胡泉文武兼修的经历、嗜酒狂放的性格特点,在文学创作层面内化为豪放使气的创作风格,此种风格对青年冯喜赓影响颇深。在青年冯喜赓看来,胡泉为文“堂堂威风本冠军,发为文章郁英气”(《答者岛》)、为诗“诗放毫端落江海,书盘腕底郁风云”(《赠胡者岛督转(泉)即用其除日见寄元韵》),足见其对胡泉诗文的推崇。 胡泉亦将青年冯喜赓引为同道,在《答者岛》诗中,青年冯喜赓被胡泉推为“文坛飞将军”、胡泉则自称“诗坛无敌大将军麾下诗卒”。 直到多年之后,冯喜赓回忆学诗经历,“与胡者岛处,则变而为使气。 迨问字于东菜吕筠庄师,授以《晓岚诗草》,见其纪律森严,乃大悔。”(《墨梦斋诗文全集》自叙)尽管冯喜赓日后并未延续豪放使气的创作风格,但由此亦不难看出,在共同编纂、评点《聊斋志异遗稿》之外,胡泉曾对青年冯喜赓产生的另一重重要影响。

(三)刘瀛珍

其一,关于刘瀛珍、冯喜赓的交游时间及地点。 据《祭刘十仙舫文》,“忆自戊寅夏日晤于梁园,倾盖如故。 继以足下列家君门墙,情好益笃,固生死交也”,可知二人结交始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嗣后刘瀛珍曾列冯春晖门下。 又据该文“甲申冬,快聚清源,遂留署所,依依两载”,冯春晖于道光三年至六年(1823—1826)间出任山东临清直隶州知州,冯喜赓随宦,刘瀛珍、冯春晖道光四年(1824)冬及其后两年间相聚之“署所”即为冯春晖临清直隶州官署,而这也正是冯喜赓、刘瀛珍共同参与编纂《聊斋志异遗稿》的重要时间段。

其二,关于刘瀛珍生平事迹。 据《祭刘十仙舫文》:“足下性拙澹,不甚合时宜,亦卒不为人所谅。 枭声盈耳,鬼蜮伺人。 日坐愁城,每食不饱。既以疗贫……连遭大故,复无子,忧病交攻”,可知刘瀛珍为人不合于时,终生潦倒困顿的生平经历。 由此亦可见刘瀛珍为《聊斋志异遗稿》“毅然醵金”(段《重钞聊斋志异遗稿序》)之难能可贵。

其三,关于刘瀛珍卒年。 据《祭刘十仙舫文》,“余与足下订交者,九年于兹矣”,此当据嘉庆二十三年(1818)夏梁园之会而言。 另据该文“快聚清源,遂留署所,依依两载”,两相印证,可知刘瀛珍卒年为道光六年(1826)。 由祭文的具体叙述,知为是年二月二十六日。 冯喜赓作为刘瀛珍生前至交,在刘瀛珍身后为其出资置办丧具,是唯一为其料理后事的好友(《祭刘十仙舫文》:“时在侧者,惟余为君仆”)。 因此,冯喜赓对刘瀛珍事迹的记述具有较高可信度。 《祭刘十仙舫文》作为新发现的刘瀛珍祭文,不仅是今人考证刘瀛珍生平的第一手材料,对于《聊斋志异》文献研究亦具有较为重要的史料价值。

结 语

道光四年(1824),时年二十五岁的冯喜赓为《聊斋志异遗稿》写下了“先生昔不遇,半世蹇且连。 名心老愈淡,奇怪时钻研”的题词。 此时的冯喜赓随宦山左,二十二岁已成副贡,正是踌躇满志之时——“余少有大志,早拟飞天池。 命途亦亨顺,庇荫托严慈。”(《墨梦斋诗稿》卷四《别载赓弟》),其对蒲松龄生平的描述或许更多出自常见套语。 直到十余年后,当屡试不第的愤懑之辞逐渐充斥在《墨梦斋诗文全集》中时,中年冯喜赓或许方能对蒲松龄的“蹇连”“不遇”有更为感同身受的理解。 值得玩味的是,相较于蒲松龄“名心老愈淡”后的“奇怪时钻研”,冯喜赓的精神寄托则更为具象化——冯喜赓博学嗜古,雅好收藏,其《墨梦斋外稿·记古》对家藏文物的记述和考辨,特别是为家藏潞王琴而作的《潞琴记》《潞琴歌》,时至今日仍是研究潞王琴及其流传的不可或缺的史料,由此使光州冯氏家藏文物在河南文物收藏史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篇章。 对此,笔者将另撰文进行论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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