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语境下的“个体”与“共同体”
——丁玲延安书写的战时情感体验

2023-03-10 05:14巍,李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丁玲抗战共同体

魏 巍,李 静

(西南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长久以来,丁玲在延安时以《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为代表的一系列写作大多被纳入女性主义视野,也常常引起知识分子与革命关系的探讨,真正将其与随着抗战进程演进而产生的复杂且深刻的体验联系起来的并不多。而经常被人讨论的是,为何它们不再具有丁玲前期作品如《一颗未出膛的枪弹》《新的信念》那样积极向上的色彩?为何在诸如霞村、医院这样的典型空间中,贞贞、陆萍们却在同命运做着艰难的斗争,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磨难和困境,遭遇从肉体到精神的打击?究竟是什么左右了她们的命运?改变了她们的人生轨迹?在对这些问题的探讨中,如果将一种真实的战时情感体验与其创作的前后变化联系起来,或将突破当前的认识局限。

一、民族共同体想象与现实困境

20世纪30年代,随着抗战进程的演进,中华民族的生存发展遭到了极大的挑战。在这种亡国的巨大威胁下,人们普遍会形成一种对于“民族共同体”的想象,“为中华打仗,不分汉满蒙回藏!为中华复兴,大家永远携手行”[1]。老舍《大地龙蛇》中赵兴邦的唱词非常具体地表达了这一普遍性理想。这一理想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寄希望于具有崇高理想的个人,通过个人的无私献身贡献于抗战的最终胜利;二是在面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时,全民利益一致、目标一致、国家主义价值观一致,整个民族联结成一个紧密的共同体,一致对外。然而,值得深思的是,在真实的抗战语境下,这种看似理想化的民族共同体想象假设是否真正成立?又是否具有一致性?对个人而言,当他(她)在民族共同体想象之下,以为在艰难的抗战环境中,全民族带着对共同敌人的仇恨,抗战胜利的渴望,已经自觉地融合成一个紧密的集体,于是满怀热情地为了国家、为了劳苦大众、为了抗战的最终胜利无私献身。然而,当这一崇高理想付诸实践后,是否被大众理解和认可?又是否有价值?抗战语境下“个体”与“共同体”的真实关系又是怎样的?初入延安,丁玲确实接连创作了一系列符合革命伦理规范的作品,如《一颗未出膛的枪弹》《新的信念》,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丁玲却越来越对这种此前大力宣扬的民族共同体的完成产生了疑虑。这样的疑虑首先集中在《我在霞村的时候》,并以将疑问主体指向女性的方式,将性别与政治融通在一起,使问题症结得以更加尖锐地呈现出来。

《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贞贞最开始与同村夏大宝情投意合,却被父母以为她好的名义许给了米铺小老板做续弦,贞贞赌气跑到天主教堂,不幸被日本人掳去做了慰安妇。贞贞本有机会从敌营逃脱,又因情报工作的需要,重新回到日军那里,往来于敌占区和边区政府,为抗战传递情报,身体饱受摧残。正是这样一个本应被理解和同情,或应被称作抗日女英雄的贞贞,回到霞村后,却反被那些拿着道德、贞洁做标尺的民众窥视、谴责、歧视,不得不再次离开。整体来看,小说中虽有符合时代话语导向的叙事,也有民族立场的表现,然而贞贞的遭遇以及霞村人的冷漠,最后其不得已离开,又构成了另一种与此相悖的结局,坦白地说,贞贞何尝不是一个为了抗战的最终胜利在独自战斗的人呢?

一个瘦弱的女子以自我献身的方式为抗战事业获取情报是令人动容的,她弱小的身躯承受着如此大的屈辱,却又坚强倔强地肩负着那么大的民族使命也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在敌营的那段生活想来也很屈辱,但贞贞回忆起却觉得已经是一件很遥远的事了,“于今想来也没有什么”“马马虎虎的就过去了”[2]224。贞贞对她经受过的苦难坦白得轻描淡写,没有任何遮掩,深埋在心底不愿为人察觉的,让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只是霞村人把她当成另类的非议和嘲讽。“后来我同咱们自己人有了联系,就更不怕了。我看见日本鬼子吃败仗,游击队四处活动,人心一天天好起来,我想我吃点苦,也划得来,我总得找活路,还有活得有意思,除非万不得已。”[2]225这其中的“有意思”就是在战争中自己为抗战所做的贡献,“万不得已”恰恰是贞贞回到霞村后面对同胞冷漠时的无所适从。击垮贞贞的最后一件事是包括父母在内的所有人软硬兼施地逼迫她嫁给曾经的恋人夏大宝,这让贞贞彻底失去了仅存的一点倔强和尊严。值得思考的是,为何贞贞会拒绝在村里人、父母甚至是革命干部“我”看来是最好选择的与夏大宝结合的这条路?为何夏大宝会以为贞贞“她永远都会恨我的,我知道她恨我”[2]230?然而,为何“我”却一再强调,实际上贞贞并没有“表示过对人有什么恨”[2]230?夏大宝以为的“恨”又从何而来呢?

双方难以扭转的误解根源其实就在于价值取向的根本不同。从文章的叙述可以看出,贞贞是在非常巧合意外的情况下被“请进”了民族国家共同体的想象中,尽管战争无比残酷和艰险,但在前线为集体默默付出的经历已然激发了她的勇气、忠诚、无私等此前不曾有过的精神世界。在此基础上,决定贞贞自我价值感的内在因素已经变成了能否完成组织交给她的任务,能否与集体保持密切的联系,能否与整个民族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而评判一个人的标准恰恰是其为集体做了什么,这些远比霞村人所看重的个人小家庭,甚至女性的贞洁更重要。可惜的是,在霞村,民众们根本不了解抗战前线发生的一切,也不会懂得贞贞的奉献对于他们的意义。贞贞的自我牺牲没能给至亲带来任何荣耀,不仅自己甚至与自己稍微亲近的人都背上了骂名,父母在村里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曾经的恋人也被看作是小男人,没有勇气、气魄,让人可怜。

这一切并不是贞贞所预想的局面,或许她也曾想到,但不至于这样令自己难堪乃至无法自处。贞贞为何会想回到霞村?从一个人的情感需求来看,在敌营饱受凌辱,战况稍有好转,她也想回归正常人的生活,想要家的温暖,哪怕只是一些同情的关怀和问候。一个本就脆弱的女性,苦苦寻找一些继续活下去的精神支持,她何尝不渴望与原来的集体建立一种亲密的联系,在抗战环境下继续维持那种生死与共的共命感记忆。然而,这样的愿望在霞村的现实生活中成了南柯一梦。正是这种想象中的共同感的消失,贞贞不再有回家的感觉,何以为家的困惑使她再次逃离。

如果借用斯图亚特·霍尔对“文化身份”的经典阐释,我们或许能够更好地理解贞贞的这种生存困境。在斯图亚特·霍尔看来,文化身份应至少有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第一种是把身份定义为共有的文化,反映“共同的历史经验和共有的文化符码”[3]208,使“我们”成为“一个民族”;而第二种思维方式则强调身份的不断变化,即经验和现实之间的断裂,“文化身份……决不是永恒地固定在某一本质化的过去,而是屈从于历史、文化和权力的不断‘嬉戏’”[3]211。也正是从第二种思维立场出发,才能真正触摸人在现实生活中所必然经受的种种复杂而痛苦的体验。在混杂的社会环境中,面对不同的集体,强势与弱势间的较量,不同话语权的冲击,主体即使已经在反复自我调试,但各种强烈的思想震荡和巨大的精神磨难仍是不可避免的,层层危机下甚至被迫将自身“视作和体验为‘他者’”[3]212,当这种危机最终还是难以解决时,就产生了精神创伤。从根本上说,贞贞心中不可触及、使她始终保持沉默的,正来源于这种身份认同危机。

从贞贞短暂而曲折的生命历程来看,其身份认同始终在变化。在为边区政府送情报时,在她一个人忍着剧痛一步一拐地在夜里走了三十多里路的整个过程中,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唯一念头想必就是把情报送达,不耽误抗战进程的推进,不损害民族共同体的利益。在融入其中的同时,贞贞已经把集体利益置于自己的安危之上,在这样一种氛围感里,她甘愿为集体奉献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然而,这样一种共同体感受在霞村的日常生活中难以寻觅,霞村诸事如故,这里显然与她在前线形成的共同体意识存在巨大差异。当然,在被日本人抓走之前,贞贞和霞村人是没有太大差别的,她就是霞村的普通一分子,恰恰是战争改变了她对自我的定位,在一种崇高使命感生成的同时也让她与霞村人渐行渐远。现实的境遇给贞贞提出了一个她之前也许并没有认真思考的问题,甘愿冒着生命危险的自我牺牲究竟是为谁?在敌营时、在民族共同体的强大感染力下,贞贞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了集体、为了抗战的最终胜利、为了穷苦大众早日摆脱殖民侵略……但当她回到霞村,面对霞村人复杂表情时,她已经开始质疑自己所付出的这一切的有效性。

一直以来,说到《我在霞村的时候》时必谈《新的信念》,研究者们普遍将《新的信念》里同样在战争中被日军蹂躏又很快走出伤痛,向村民揭露日军暴行,激发起抗日情绪的老太婆与《我在霞村的时候》里的贞贞相联系,认为二人有着相同的经历却有着不同的结局,由此断定是丁玲的前后犹疑乃至女权主义的复苏。事实上,我们不能将《新的信念》中的老太婆和贞贞做简单连接,在对老太婆的遭遇报以深切的同情的同时,也必须看到她们本就有着根本的不同:其一,贞贞的为国献身后来已是出于自愿,在被日军捕获后,她很快就有了逃跑的机会,但为了继续获取情报,又往返于后方和敌营,而老太婆则是被迫的;其二,在整个过程中,贞贞已经和抗日战士达成了心理上的统一感,她乐于为他们服务,会因战争获得胜利以及和边区军队取得联系而由衷地高兴,因而觉得“活得有意思”。老太婆则从始至终心中充满仇恨和怒火,乃至最后号召家人和乡亲们一起抗日,主要在于个人的恩怨仇恨,而不是因为强烈的国家认同感产生的自主行动,本质上仍是一种狭隘的爱国情感,两人的心境完全不同。更进一步说,老太婆虽然是从前线归来的,但在短时间内其身份认同并没有发生根本转换,或者说,其心灵境界并没有像贞贞那样因为战争炮火的洗礼得以提升,乃至和乡村共同体发生根本错位,老太婆看待问题的态度和角度还是与乡村里的众人保持一致,乡村里的民众也不会像对待贞贞那样把老太婆排斥在“咱们”的阵营之外。对于贞贞来说,要回到霞村过正常的生活必须和老太婆一样具备三个要素:一是和霞村众人有共同的敌人,渴望抗战的胜利并为之紧密团结;二是贞贞不再被视为受害者,而是为了劳苦大众崇高献身;三是贞贞自己要始终坚信自我的献身为抗战的胜利是做出了巨大贡献的。然而,这些于贞贞而言显然是不可能的。在霞村,由于并不能意识到彼此在抗战时代下的相同处境,贞贞和霞村众人根本无法消除相互间的隔膜,因此分散的个体也很难走向阶级联合。

霞村最终成了贞贞精神创伤的“据点”,贞贞也成了抗战背景下受苦受难女性的又一典型。贞贞这个女性主人公为了劳苦大众的崇高理想在霞村这个空间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在革命与反殖民的双重历史背景下,以自我“出走”,迈入革命序列从而使女性完成自我现代化的形式,当面对传统道德审判时,她们所经受的苦难是否还有意义?换句话说,当“道”只是部分人的理想愿景时,殉道者所秉持的“道”是否应该有其自己的性别政治认同?因为不是从个体内部思考问题,执着于民族抗战大义的丁玲对“道”的内在困境有了更深刻的体认和理解。现实生活中的痛苦体验以及对这种体验的执守,使丁玲对贞贞的遭遇充满了同情,继而形成一种深切的疑虑。

二、身份认同与情感危机

像发生在霞村的这样一个很适宜于宣传日本侵略者暴虐、激发民族抗日情绪的故事,丁玲反而隐蔽地解构了民族共同体的神圣直指其虚幻,这种解构几乎与她同时期创作的《在医院中》对革命的怀疑完全一致,并且表现得更直白,借主人公陆萍之口,丁玲甚至直接道出了对共同体想象的质疑:“她回省她日常的生活,到底革命有什么用?革命既然是为着广大的人类,为什么连最亲近的同志却这样缺少爱。”[2]251

在文学作品中,说起“医院”,自然会联想到疾病隐喻的话题。对于《在医院中》,从1958 年的“再批判”以及后来的诸多研究,多倾向于将这样的质疑定义为是知识分子对革命政权的批判甚至反叛,抑或是革命政权反过来对知识分子的“治愈”。类似解读一般缘起于对“医院”隐喻含义的延伸,与以上两种认识相对应,丁玲笔下的医院通常被视为这样的空间:一方面,它是一个运转不良的机构,象征着延安革命系统中的种种病症和负面因素,以此暴露黑暗面;另一方面,借“知识分子”的疾病隐喻,以医院中的“病人”或者说“狂人”陆萍,表现出革命对知识分子的强制性治疗,从而实现个人对革命纪律体制的屈从。较具代表性的,如黄子平在《病的隐喻与文学生产——丁玲的〈在医院中〉及其他》中将其主题与此后延安对知识分子的改造相对照,认为陆萍是一个被迫“弃文从医”的知识分子,“是一个自以为‘健康’的人物,力图治愈‘病态’的环境,却终于被环境所治愈的故事(在这种解读中,我们会想到,这是《狂人日记》故事的‘现实主义’变奏:‘狂人’呼吁人们‘改悔’,最终却被治愈,‘赴某县候补’去了)”[4]23。在经历了一场煞费苦心的“驱邪”仪式后,“陆萍是‘成长’了,或者说,‘治愈’了”[4]32。

首先,从陆萍的身份来看,从“知识分子”这一关键词出发,这种定义似乎就是值得怀疑的。因为陆萍实在称不上一个知识分子,她是从更侧重于实践的产科学校毕业,懂得一些实践操作知识,熟悉手术救护流程,且只是对一些文学书籍稍感兴趣,充其量也只能称作一个文艺青年。与这种出于后设历史观和文学观而定义的身份不同,对陆萍的考察其实更应聚焦在她是一个渴望“到枪林弹雨里奔波忙碌”[2]246,满怀理想热情的抗战青年,她的怀疑似乎也更贴近于唐小兵所说的“日常生活的焦虑”[4]224。容易为人忽视的一个细节,不像很多人并没有亲历过战争的残酷,陆萍是从前线归来的人,“八一三的炮火把她投进了战争,她到伤兵医院去服务,耐心地为他们洗换,替他们写信给家里,常常为了一点点的需索奔走。她像一个母亲一个情人似的看护着他们。他们也把她当着一个母亲一个情人似的依靠着。他们伤好了,她为他们愉快。……这样的流动生活,几乎消磨了一整年”[2]239。在前线,见惯了战士们为了国家流血牺牲,陆萍已然与这些普通战士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当再次面对庸常琐碎甚至有些冷漠的群体现实时,心理落差自然浮现。于是,在陆萍所处的乡村医院中,她看到了和贞贞在霞村所见相类似的矛盾现实,一边是个人为了民族大义无私献身,另一边却是民众仿佛与世隔绝不知战争为何物;一边是自我秉持崇高信仰,想为抗战贡献一己之力,另一边又是众人庸庸碌碌、自私冷漠,环境混乱不堪。

其次,从“医院”这一空间来看,除了医院中的管理层,医院还包含了医护、病人等很多实在的客体,诸多因素集结在一起共同构成医院这个多维空间。在探讨其空间内涵时,如果只是单纯聚焦于某个单一层面,比如知识分子,往往会有所偏颇。正如黄子平所说的:“‘医院’这种社会部门却完全是‘现代科学文化要求’的产物。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新建的医院有院长、总务处长、管理科长、秘书长,有外科主任、产科主任,当然,还有指导员。医院里有着各种会议、申请、布置、调查和汇报”[4]25,却唯独忽视了普通的“病人”,在他看来,似乎这个医院也只有一个病人,就是陆萍,还是个心理有问题的、需要被“驱邪”的“狂人”。其实说到医院,通常会让人直接联想到这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一般文学上所说的心灵上的创痛,而是实在的肉体上的折磨,抗战环境下更是如此。抗战打响后,不管是艰难持久的顽强抵抗还是热血拼搏的主动进攻,大多时候都是普通战士在为此饱受身体和精神的摧残。受伤惨重的伤兵随处可见,来了走,走了又来新的,肚腹中有十几块弹片急需手术的伤员,被冤冤枉枉锯了双脚的无脚人,都在这个医院中等待救治或已经被无效救治,此时的医院更是战争惨烈无情的集中体现。具有视觉心理冲击的片段展现,让人感受到痛心与反思,因此,医院实实在在承载的是抗战能否胜利的担忧,而不应只是一个建立在话术上的“政治的隐喻”。

特别是丁玲对医院的描述并没有止步于此,她更多地将目光投向了敌后方民众的日常精神状态。从陆萍的视角我们看到,不管是医院中的医护还是病员多是冷漠且没有同情心的,甚至无聊到要靠胡乱诽谤、肆意传播小道消息取乐。即使陆萍在倾尽全力地为他们忙碌,却无人领情,反倒陆萍成了医院里的怪人,遭受各种指指点点,直至无力招架而病倒。显然,这样的生存现实不仅损害身体,更伤及人心。文中指导员的话有些意味深长,如他所说,医院的实际情况是“没有钱”“刚搬来,群众工作还不好,动员难”“医生太少,而且几个负责的都是外边刚来的,不好对付”[2]240。作为指导员、管理层,他何尝不想改变现状,如果人力物力稍有充足,想必他会比陆萍更为急切。医院中的院长、指导员都有参军经历,他们深知战争的残酷,面对这样的混杂现实,不只是陆萍,连指导员也“多么想回到连上去”[2]240,即使冒着生命危险投入火热的战争总比在这样的医院里死守更有价值。医院所透露的既有抗战的艰辛和战士们生命承受的苦难,又有像陆萍这样期待环境有所改变以齐心协力共同抗日的冲动、忍耐和失望的人。诸多现实纠缠在一起,医院、战争与水深火热中的民族忧虑无法拆离。

以黄子平为起始的对于《在医院中》的再解读,更多的是把目光聚焦在陆萍的知识分子身份,进而将医院延展为政治化的空间,但同时忽视了医院也是容纳伤员、救死扶伤的地方。医院在后来也多被阐释为一种疾病和身体的隐喻,对个体人性的反思。然而,在尚处于半殖民地化的中国,延安这样一个集结了民族国家想象的空间,医院所处的空间见证的更是历史、国家、人民命运的纠缠,蕴含着更为复杂深厚的内涵。如黄子平所说,丁玲选择医院空间是富有深意的,有量身打造的意味。但这里的量身打造不只是为陆萍,也是整个抗战环境的缩影。

在这样的严酷现实下,与贞贞自始至终的沉默不同,陆萍则始终保持着超强的战斗力。即使自已对革命的有效性产生了质疑,她仍在四处搜集意见、大胆陈辩,企图让现实有些许改变。与一些关于陆萍过于个人化的定位不同,她的这种反应实际上更是一种共同体理想发展到极致的合乎逻辑的结果,她以为以一己之力就能改变一切。但首先必须正视的是,这种将自我理想化的方式本就不是建构真实共同体的正确途径,反而会加剧她于他人之间的裂痕。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会越来越紧张,自我认同危机越来越严重,对战争环境下共同体的质疑,最终导致了她个人的生存危机和共同感的消失。

共同体研究学者斐迪南·滕尼斯曾层层递进地将共同体分为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血缘共同体作为行为的统一体发展为和分离为地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直接表现为居住在一起,而地缘共同体又发展为精神共同体,作为在相同的方向上和相同的意向上的纯粹的相互作用和支配”[5]65。这一理想化的演进层级在全球范围内引起了广泛共鸣并被视为人类终将到达的彼岸。然而,从贞贞和陆萍的现实境遇来看,她们却最终都表现出对诸种共同体想象的怀疑或疏离。在进入和离开的过程中,她们与群体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与各种共同体间的纽带也日益减弱。从贞贞和陆萍的行动来看,她们的反应实际上也代表了当面对群体排斥或感到无法融入集体时两种典型的不同应对方式。贞贞选择的是沉默,陆萍则是去极力言说,但两者最终都归于失败。即使丁玲以跳脱现实的维度,在结尾处为她们安排了一个与现实迥异的乌托邦,表达了一种期望团结、重生的愿望,但前面对她们遭遇的深度表现,还是显得这样的安排过于理想和突兀。以至于我们在后来的《三八节有感》《风雨中忆萧红》中看到了丁玲为女性所提供的第三种选择,即做好自己,“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慨”“顽强地活着”[6]137,“不要让自己生病”“使自己愉快”“用脑子”,这样“才不会浪费热情,浪费生命,而免除烦恼”[7]。可以说,丁玲所指出的这三种选择正是《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深刻体验出来的结果。

三、个体与共同体如何联合?

丁玲的体验与抗日战争的持续有很大关联。如朱鸿召所言:“延安文人是个较为特殊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奔向延安的个人背景和动机是复杂的,但大致可归纳为:叛逆者、逃亡者与追求者。”[8]丁玲则三者兼具。在抗战背景下,她远道而来,既为避难也为理想。一方面,她一直在寻求与延安的一种亲密联系,一种归宿,对延安真诚赞美;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逃亡者,她更要考虑抗战烽火下的自我定位和个人存在的意义。在“一切为了抗战”的理想动机下,丁玲对于个体与共同体关系的思考也经历了一个从乐观到质疑的态度转变。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对华发动全面侵略战争,全国上下很快卷入救亡抗战的热潮。一种欢欣鼓舞、群情振奋的热情在丁玲此时所作的《七月的延安》一诗中有过集中体现。在这首诗中,强烈的身份认同感使她不由地将整个中国想象成了以延安为中心的民族共同体,带着狂热的救国热情、杀敌的激动情绪、不能自已的报国冲动,她直呼“要把全中国化成像一个延安”,各地的工人、学生也将从四面八方而来“下定决心:‘誓死不做亡国奴’”[2]325。之后,经她和吴奚如等倡导,以上前线采访、宣传抗日为目的的西北战地服务团随即成立,其行动纲领就是要“以戏剧、音乐、讲演、标语、漫画、口号各种方式向抗日战士及群众做大规模之宣传,使能彻底明了民族革命战争之意义与目标,借以唤起中华民族之儿女们的斗争情绪与求生存的牺牲精神”[6]49。于是,不曾有过戏剧经验的丁玲此时却开始将写作重心转向了戏剧创作,与他人合作多部戏剧,也有独立创作的戏剧如《重逢》《河内一郎》。在这些戏剧中,直接表现的都是民众的抗战热情,以及丁玲对“民族”“国家”“中华民族之儿女”等神圣字眼的切身认同。如《重逢》中,怀着一腔报国热情的女战士白兰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她误以为已沦为俘虏的爱人马达明;《河内一郎》里中日士兵也能成为朋友,冲破国族界限结成被压迫者联盟的阶级弟兄,共同对抗真正的敌人——“日本帝国主义”。延续到之后的小说,像《一颗未出膛的枪弹》《新的信念》中,仍然可以看到这种“戏剧化”的影子:国民党连长的突变,要和红军一起打日本鬼子以及十几岁的小红军自愿慷慨赴死,镇静地向聚拢在身边的“观众”喊出戏剧式的台词“还是留着一颗枪弹吧,留着去打日本人!你可以用刀杀我!”[2]131围绕在老太婆身边的几个妇女也能被置换成“千百个民众”并齐声痛苦高喊“我们要活,我们不是为了给鬼子欺侮才活着的呀!”[2]179情节突转、感情浓烈、口号式的台词正是一般战时戏剧具有的突出特点。

在诸多丁玲延安书写的研究中,其戏剧创作往往是最易被忽视的,唯一对丁玲这一时期集中创作的戏剧进行过详细完整解读的是有着丰厚戏剧创作理论的美国学者颜海平。如她所说,这些戏剧不应被忽视,因为只有以此为出发点才能真正理解为何通常被弱化的“抗战”语境应当被再次强调,以及为何从前线归来,回归日常生活后,丁玲的写作中却有了越来越多的失落感。从丁玲与群众的关系说起,实际上虽然她早在上海时期就已加入左联,打出革命旗帜要为被压迫阶级代言,书写农民大众,但直到西战团的戏剧演出时,丁玲才算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了读者、农民和战士。在面对面的戏剧表演中她前所未有地见证、激发、汇聚民众的抗日能量,“正如丁玲所看到的,这些演出浸透着某种做一个‘中国人’的强烈感情”[9]318。观众的呼应与共鸣在群情激荡中散发出的热量可触可感,丁玲个人也被推动着,心理产生巨大波动,“实存的和被创造的事物在互动中生成激越,形成一种转变性的动力和能量”[9]316,民族国家认同感此时已达到高峰。

然而,现实的抗战情况并不像她在这些戏剧中所显示的那样乐观。卢沟桥事变后的几个月里多个城市接连失守,“1937年夏天,日本占领北京和天津;11月,上海经过激烈战斗后沦陷;12月,南京沦陷。到1938年秋,日本已经巩固了对中国东北各城市的控制,向长江推进,夺取了武汉三镇,并占领了广州,战争的最初16 个月是以中国军队的惨败为标志的”[10],之前的乐观气氛已然难以维持下去。如果将《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等作品放在当时艰难的抗战环境中看,也许丁玲的改变就正如同处一个时代又十分了解她的冯雪峰所说的,是“十分自然,更十分正当的事”[11]。初到延安,丁玲对抗战热情的书写是每一个中国人内心深处最直白朴素的爱国情感流露,同样地,1940年前后的话语转变也正源于此。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国家危难之际大多数作家都开始超越抗战初期过于乐观漂浮的幻想,对战争予以深层观照,丁玲也不例外,即使她是女性。

像《新的信念》中的老太婆,她真的有如此大的力量吗?周围民众对老太婆又有着真实的同情吗?小红军战士的一句话就真的能感动国民党连长、士兵,从而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吗?在错综复杂的现实背景下,反殖民抗战不可能如丁玲之前所描述的那样乐观,所以之后贞贞的境遇完全迥异于老太婆,原因就在于,随着时间的推移,面对惨烈的抗战现实,丁玲变成了一个质疑者。没有人会怀疑丁玲在书写贞贞那种自我牺牲精神时的真诚与压抑,而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争议,让人心灵震动之处,恐怕并不仅在于个人对集体认同的质疑,更因为它触及了多数人内心的隐秘角落,那种不言自明而又人人自知的人心的阴暗,或是对自我的发现,或是对国家命运前途的深切忧虑。

以《我在霞村的时候》为例,回顾对它的主题解读,往往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以失贞为焦点,认为这是一个表现封建贞操观毒害的文本,延续了五四以来知识分子对民众国民性的批判,张扬了以个体为本位的精神价值;二是以“革命者”贞贞为中心,以为革命拯救了处于封建礼教控制下的女性。然而,一方面,女性、反封建都并不是小说在抗战背景下所要呈现的终极主题,战时环境下张扬个体的提法更是无稽之谈;另一方面,革命也没能拯救贞贞,反而使她在霞村无法自处。归根结底,两种观点都将问题集中在了女性与革命之间的裂隙,仿佛两者本就格格不入,《我在霞村的时候》也成了丁玲为女性鸣不平的小说。实际上,尽管这里的主人公是女性,但在抗战叙事中,此时的女性作为一种性别能指,更是为了使某些困惑获得出场的机会,也是超越性别的提问方式。其中更为关键的问题是,全民抗战热潮之下,是不是真的能够建立起广泛的群体认同,继而全面联合一致对外?因为贞贞的遭遇所显示的是,如果将视野仅限定在内部和限定在女性个体,在整个过程中她所经受的苦难,她与霞村的无聊民众是有明显区别的,贞贞相比霞村人显然是更为进步的。然而,在必须将视野扩展至外部,扩大到革命与抗战反殖民的双重时代背景时,情况就复杂艰难得多。在对这一问题的探讨中,无可回避要涉及的问题是霞村人是否和贞贞有着同样的民族感情,如果有,贞贞怎样才能和他们达成共识呢?毕竟,如果抗战没有民众的广泛参与想要取得胜利是难以想象的,尤其是这样一场涉及全民族的解放战争,大众的觉醒与反抗更是最终取得胜利的重要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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