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争议及伦理反思

2023-03-22 13:40毛新志
伦理学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人类基因滑坡伦理

毛新志,唐 婷

近年来,随着基因编辑技术的进步和应用工具的多样化,人类基因编辑的潜力被进一步激发。与此同时,人类基因编辑面临的各种风险和治理难点也成为技术与伦理所关注的双重焦点。在人类基因编辑的诸多伦理分析中,滑坡论成为一种有特色的论证。利用滑坡论证(slippery slope argument)对人类基因编辑进行分析,进而预防和消解其可能给人类带来的各类风险,从而满足人类多主体的不同利益需求是滑坡论证价值的重要体现。滑坡论证指出:“最初的一个小步骤或行动会导致一系列相关事件,最终引发有害的、灾难性的和不可接受的后果。”[1](949)人类基因编辑滑坡面临支持与反对的论证,本文在总结和分析有关人类基因编辑滑坡不同观点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研究视域和加强伦理反思,以期为人类基因编辑的研究与发展提供新的伦理分析思路和伦理规制思考。

一、支持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的论证

滑坡论的核心在于以逻辑推理自证,以经验滑坡进行判例论证,以道德价值滑坡进行价值论证。支持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者从上述三个方面进行了论证,并试图证明:在改造人的领域采用人类基因编辑,孤立地看似乎没有问题,但是由其可能引发的系列结果会导致我们最终执行的是我们不可接受的或存在问题的行动[2](169),因此需要禁止人类基因编辑的使用。

1.逻辑滑坡:基因治疗与基因增强具有实质等同性

从逻辑上看,基因治疗与基因增强的实质等同性(substantial equivalence)导致滑坡。一种支持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论证认为,从一致性的角度看,体细胞基因编辑治疗和基于优生学的生殖系基因编辑之间没有概念上的区别,其操作也存在同质性,因此,接受体细胞基因编辑也意味着接受生殖系基因编辑[2](174)。从描述伦理学的角度看,基因治疗与基因增强都指向了对人类的改造。从规范伦理学的视角分析,基因治疗与基因增强所提出的道德要求一致,相同的技术实质与共同的目标成为实质等同性的两个显性表现,由此导致滑坡。

一方面,医疗技术手段等同,即基因编辑治疗与基因编辑增强使用相同的技术手段。当前用于基因编辑的高效方式是借助CRISPR-Cas 系统来实现对基因的获取、表达和干预。在现有技术条件下,无法标识基因治疗和基因增强编辑工具的结构和工作原理的显著差异,同样的医疗技术可以用于治疗和增强[3](143)。基因编辑技术的应用范围广泛,在医学上可以应用于治疗、预防、增强和异种移植等,在非人类生物体上也有广泛的应用,基因编辑技术几乎可以用于任何生物体[4](2-3)。基因编辑技术的广泛使用标志着编辑对象的多样性以及其可实现功能的多重性。有学者将基因编辑解读为基因干预或基因修饰,这实际上是对人类基因编辑治疗和基因编辑增强所使用技术的总体概括。他们明确指出,基因干预技术是指通过基因复制、剪切、增补、替换和修改等手段对人类体细胞和生殖细胞基因进行干预的生物科学技术[5](108)。由此观之,基因干预不仅可利用体细胞或生殖细胞的编辑实现治疗,而且也隐含着这类技术可以用于增强。无论是使用“人类基因修饰”还是使用“人类基因干预”的说法,实际上所指称的都是人类基因编辑技术的不同应用,同一种技术使用方式的多样性更加证实了从人类基因编辑治疗到人类基因编辑增强的滑坡可能性。

另一方面,目标共通,即基因编辑治疗和基因编辑增强有相同目的——增进人类福祉。在超人类主义者看来,人能够并且应该追求自己的无限可能。对此,吕克·费希(Luc Ferry)提出了一种生物性的超人类主义说法[6](38-40)。生物性的超人类主义提出应该对个体进行充分改造,这里“改造”的定义既包含了对个体疾病的治疗,也囊括了利用生物技术手段实现个体的增强。这种生物性的超人类主义没有脱离生物发展本身的限制,不以“从本质上超越”为目的,而是为了充实人类生活和改善人类生活质量。这种生物性的人类基因编辑增强与人类基因编辑治疗一样使人摆脱了“自然选择”导致的任意性,能够实现“真正的平等”,保证了受编辑的个体从同一起点出发追求个人的福祉。从生物性超人类主义的角度看,基因编辑治疗与基因编辑增强同属于以“实现人类的个性化”为目的的改造,只是以不同的操作方式进行,其根本目标是为了使人“更合理、更友爱、更贴心”[6](43)。从生物性超人类主义的观点看,人类基因编辑治疗与人类基因编辑增强具备目标共通性,二者殊途同归。

2.经验滑坡:警惕优生学的复苏

经验滑坡采取判例法来论证人类基因编辑向优生学的滑坡。从历史经验来看,采用基因编辑对人类进行修饰可能引发未来的“优生学”担忧。人们对人类基因编辑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与其对风险的感知有关。有研究表明,感知到基因编辑风险/伦理的公众与未感知到基因编辑风险/伦理的公众在仅支持治疗型和同时支持治疗型与增强型基因编辑方面表现出显著差异[7](117)。林恩·弗雷韦尔(Lynn Frewer)和理查德·谢普德(Richard Shepherd)认为,对基因编辑的感知完全依赖大众的知识背景[8](48-57)。在优生学与基因编辑的判例比较中,优生学的复苏成为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支持者的主要担忧。

纳粹优生学的历史为人类基因编辑提供判例警示。爱德华·贝格尔(Edward M.Berger)和伯纳德·格尔塔(Bernard M.Gert)指出,如果我们使用基因编辑治疗镰状细胞性贫血和其他遗传性疾病,就将无法分清何种程度上是在利用基因疗法对我们物种进行改善,由此导致积极优生学与消极优生学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因此,为了避免消极优生学,即使其能够展现积极优生学的效应,也不应该允许基因编辑治疗[9](674)。人类基因编辑对基因疾病的治疗影响了人们对携带致病基因人群的看法,越来越多对基因治疗好处的宣传会使人们认为,基因疾病能够被治疗,存在基因缺陷呈显性表现的人群及其家人如果不进行基因编辑治疗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在基因治疗巨大效益的宣传下,仍然出现的基因缺陷致病人群容易受到歧视。如此一来,基因编辑直接影响了患病人群的道德地位,没有使用基因编辑治疗的人群会遭受创伤。例如,把胚胎基因编辑作为一种消除残疾的方法就给个人带来了利用这项技术的负担[10](76),类似的社会压力迫使一部分人使用人类基因编辑技术。与自由选择基因编辑不同,因社会压力而进行的基因编辑即便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个体拥有健康的体质,但从伦理上看,这一现象是否能真正推进对这些罹患基因疾病人群的公平正义还有待商榷。这种隐性的非暴力强制,在某种程度上使具有道德强制性的基因编辑产生了新环境下的基因优生学。

可遗传的基因编辑导向了一种游击优生学(guerrilla eugenics)。可遗传的基因编辑借助CRISPR-Cas 技术实现对后代的基因驱动(gene drive),这种基因驱动无须在固定的环境中被执行,而是在自由的环境中自动执行,破坏了未来的后代以及当代的生殖伴侣所拥有的权利,形成了一种新型的非自愿优生学实践,有学者称其为“游击优生学”。游击优生学伴随生殖细胞基因编辑产生,有其自身的特征。生殖细胞基因编辑的一个特点是具备遗传性,后代的基因将会因为上一代生殖系基因的改变而变化,这种改变的遗传稳定性尚未确证,因而带给后代的基因变化可能是随机的。遗传会在每一代人身上发生,因此,相对于“选择编辑”的人群来说,无法选择的“被遗传”与主动选择的基因编辑之间存在有效性的差别和是否能够自由选择的差异。对生殖伴侣来说,虽然其不愿意对后代的基因进行编辑,但因他/她的生殖伴侣选择了基因编辑,他们被剥夺了“不选择编辑”的权利,他人的选择给那些希望“选择-退出”基因编辑的人带来了负担[11](2)。尽管这种携带基因驱动因素的遗传编辑在初期会使基因驱动的遗传信息序列在后代中的丰富度增加,远超正常遗传水平,但是无论这种驱动的DNA 遗传信息导致的后果是有益的、中性的还是有害的,它都会快速在后代中传播[12](22)。游击优生学凸显了实施可遗传基因编辑的非自愿性、不可选择性以及对后代进行不育操作的随机性。

3.道德价值滑坡:人类承担多重道德代价

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的支持者认为,采取基因编辑手段对人类进行改造会导致人类承受多重道德代价,相比于不使用人类基因编辑,人类需要承担更多的道德风险。道德代价指人类在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为追求道德进步和社会进步所付出的道德的损害、损失和牺牲[13](120)。使用人类基因编辑使得人类承担了更多的道德成本,道德价值滑坡是人类基因编辑道德代价的一种主要表现,可分为以下三种类型。

第一种是内涵式道德价值滑坡。人类基因编辑使人们产生了不恰当的道德观念,引发道德价值内涵的转换。基因技术的进步带给人们无限的期待,利用人类基因编辑技术改造人,实现个体的超能力,追求人的无限可能成为一批追求人类基因编辑改造者的目标。道德价值是一种关于善恶的界定,有着实践指向,决定了人类基因编辑的应然。但是无限制改造人类的超人类主义思维隐含了人可以由自然进化转向人工进化的路径,引发了对基因编辑技术背景下人“能够做什么”与“应该做什么”之间界限的一种模糊认识。人类基因编辑增强容易使人产生错误的道德观念,如极端个人主义和极端自利倾向,在这样的道德观念指导下的行为可能阻碍道德进步。

第二种是对象性道德价值滑坡。在人类基因编辑过程中,人为的道德价值滑坡是造成道德价值损害的重要根源。“基因编辑婴儿”事件中,贺建奎按照自己的意愿控制“婴儿”的遗传基因,操纵“婴儿”未来的生活,改变了“婴儿”的“自我身份”,破坏了“婴儿”的“个体自主权”[14](16)。这种操纵下一代基因的做法破坏了后代应该享有的“自然状态”。被基因编辑的个体丧失了“自由”,需要在研究机构的监护下生活,同时还面临“自然人”与“技术人”的身份定位错乱。

第三种是时空性道德价值滑坡。从时间维度上看,人类基因编辑导致人们对公平正义、自由等价值的争议持续不断。基因编辑技术给人类的革命性影响主要表现在基因隐私、生殖正义、代际权利和分配正义等四个方面[15](105)。以生殖正义问题为例,英国纳菲尔德生命伦理理事会(Nuffield Council on Bioethics)支持在个人生育上使用基因编辑,其理由在于:第一,生育被自然主义者视为延续人类功能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也是人类欲望的一种满足;第二,满足个人利用基因编辑进行生殖的原因在于这种方式实现了对个人生育权利的尊重[16](515)。但报告也指出,就个人利益而言,父母需要考虑未来人的利益,仅考虑父母的利益是不够的[16](516),未来人的利益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父母随意进行生殖决策。对生命价值的解释和认同存在异议,对后代利益与父母生殖权益的理解存在争议,增加了人们认识自我和确证自我价值的难度。从空间维度上看,在人类基因编辑的全球化推进过程中,部分研究单位通过风险转移、歪曲知情同意等操作,将本应受到严格监督和管理的试验转移到受限较少的地区进行,导致了应有伦理秩序的缺失,引发“伦理倾销”(ethics dumping)问题。伦理倾销不仅直接影响受试方的伦理受益和破坏原有的伦理秩序,也会间接引发伦理洗白(ethic washing)和伦理抨击(ethic bashing)等问题[17](210-219),从而干扰甚至破坏全球伦理秩序。“伦理洗白”为生物医药公司的操作提供合理借口,使其面临的伦理质疑减少,增强其试验研究的合法性,但他们所描述的道德目的实际上是一种“伪善”。“伦理抨击”则有对人类基因编辑进行过度伦理批判之嫌,有可能对人类基因编辑作出故意贬低、影响人类基因编辑正常发展的伦理评估。

二、反对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的论证

反对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观点从逻辑滑坡、经验滑坡和道德价值滑坡三个方面进行了论证,如从逻辑上分析人类基因编辑滑坡各要素之间的相关性和整体逻辑推理的连贯性。特鲁迪·戈维尔(Govier Trudy)指出,滑坡论在逻辑上容易产生同化谬误,因果联系中没有前提基础,导致错误是实质性的而非原则性的[18](303-316)。从经验上看,人类基因编辑的优生学滑坡并不一定发生,当前的人类基因编辑区别于历史上以国家为主体对人种整体实施的强制性优生。从道德价值的正向作用上看,道德价值滑坡能够推进人类基因编辑向合理化发展的思考,并最终转化成推动人类基因编辑道德爬坡的正向力量。

1.质疑逻辑滑坡:逻辑连贯性与各要素之间的相关性存疑

对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的反对需要仔细考察其逻辑推理的关键环节。通过对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的逻辑进行逐层分析,其在逻辑起点、逻辑的联结以及推理结果的可信度上存在一些问题。

反对的观点认为,无法判断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起点是构成持续滑坡的首要驱动力,因此判定人类基因编辑逻辑滑坡存在不合理性。弗里德里克·邵尔(Frederick Schauer)指出,滑坡论不能明确承认当前事例令人反对,否则便可以不使用滑坡论而更直接地断定当前事例是允许的[19](368-369)。事实上,在反对人类基因编辑使用的滑坡推论中,对于初步的行动,如基因编辑治疗,并没有给出有违伦理的判断。有学者明确指出,滑坡的第一步是在行动者(agent)的控制下发生的,第一步不一定是不可靠的[20](13)。因此,从滑坡论证本身的逻辑角度看,对逻辑起点的不予置评成为反驳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重要突破点。在乔治·斯皮尔森纳(Georg Spielthenner)看来,如果前提无法支持结论,那么这个论点便毫无价值[21](151)。当没有明显令人信服的理由反对人类基因编辑时,滑坡论反对人类基因编辑便沦为一种盲目的固执,缺乏应有的合理性。人类基因编辑存在风险并不能等同于应该禁止该技术的发展,正是因为人类基因编辑的巨大潜力,有序推进其临床研究才有了充分的理由。

与此同时,人类基因编辑滑坡推进的连贯性受到部分学者的质疑。从现有对滑坡逻辑推理结构的描述来看,其中存在的最大问题是其过程的模糊性。这种模糊的过程一直延续到当初并未预想的情况之中,在这样的情况下,模糊的过程被机会主义延伸到超出当时所能容忍的限度[22](170-171)。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推进序列被反对者质疑,是因为在原有的逻辑滑坡中设定了一个无法清晰解释的灰色区域(gray area/gray zone),人类基因编辑到达灰色区域后经过无法解释的逻辑转换直接到达了支持滑坡论者所说的坡底。人类基因编辑经由驱动因素进入灰色区域,在这个灰色区域中没有特定的点使其停止下来,在灰色区域中不确定的点上失去了控制,突破了这个点后便到达了滑坡底部[23](296)。进一步实现对“灰色区域”的清晰解释,当前还存在困难。从现有的基因编辑发展状况来看,技术风险、伦理风险构成了一个模糊区域,因无法明确技术的准确性和编辑的有效性,故只有持续深入地进一步研究,才有可能破解这些风险带来的难题。

从演绎的角度看,结果的不稳定性无法推定存在滑坡。在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的反对者看来,这种结果主义导向夸大了后果的有害性。在实际行动中,虽然可以预先推测可能出现的结果,但是对结果的确定性却很难保证,无论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进行推演,只有行动之后才能知道真实后果是什么[21](157)。反对的观点直指其预测后果的不稳定性。对人类基因编辑的影响和后果的推演,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前人类在面对基因编辑时,理论状态与实践之间存在着断联现象。实践的缺失,渲染了一种恐怖氛围,特别是当“科林格里奇困境”展现在人们面前时,更是加深了对人类基因编辑的悲观情绪。因此,凭借预测的灾难性后果而禁止使用人类基因编辑,判定如果继续进行人类基因编辑将会导致滑坡的观点缺乏论证方面的说服力。

2.考察经验滑坡:非必然导致优生学结果

优生学的历史引发了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论断,但在判断人类基因编辑是否会导致优生学滑坡时,需要明确人类基因编辑与优生学的差异,这是考察基因编辑经验滑坡可靠性的关键。事实上,优生学与人类基因编辑的联系并不像支持滑坡者所说的那样紧密。就生殖目的而言,优生学与人类基因编辑似乎都是通过基因筛选实现对人类性状的遗传改善,促进后代在未来生活得更好,但人类基因编辑与优生学的实施过程和性质存在较大差异,援引纳粹优生学的历史经验对人类基因编辑进行禁止缺乏合理的理由。这种辩论在较为粗略的程度上进行了一种大滑坡论证(the great slippery slope argument),而无法对更为详细的经验滑坡进行精准的说明。伯吉斯(J.A.Burgess)指出,虽然滑坡的指控是公允的,形成了对具有重大现实意义的人类基因编辑的重要探讨,但是这种大滑坡论证很少深入形成详细的滑坡论证,只提出了最粗略的构想,将举证责任留给了反驳方[22](169)。

反对人类基因编辑优生学滑坡的观点认为,优生学经验论证不可靠的原因在于二者的性质不同。人类基因编辑是一种特殊的个体改善自身的生殖实践,在现有的规范中,严格设置了针对受试者的知情同意条款和规定程序,并不像纳粹优生学以国家权力对人类实施强制优生和管控。强迫进行优生直接侵犯了人作为独立权利享有者的应有之义。而且,这种经验判断所引用的证据是零散的和不完整的,是从不同的地点和时间得出二者相似的结论[22](170)。优生学经验论证以纳粹优生学的历史来警告人们,人类基因编辑会导致优生学在全球其他地区发生,没有充分考虑生命伦理需要分类讨论的境遇论差异。

与传统优生学相比,新型优生学——游击优生学(guerrilla eugenics)——呈现出不同的特征。从性质上看,它与纳粹优生学有着根本差别。反对者认为人类基因编辑不会导致经验上的优生学滑坡。游击优生的目的是防止不健康的孩子出生,而不是促进健康的孩子出生。从这样的视角看,治疗疾病而不是增强机能是其根本指向,这种目标设定与历史上的纳粹优生学存在本质差别。反对者认为,这种优生实际上并不满足消极优生学的各个要素。从内涵上看,这种利用人类基因编辑实现对后代改造的方式是一种新优生学或个体优生学(private eugenics)[24](217)。朱利安·萨乌列斯库(Julian Savulescu)将这种实践称为生殖善行(procreative beneficence),意在描述一种父母改善后代遗传品质的义务[25](274)。从特征上看,这种生殖善行与纳粹优生学的差异在于,它拒绝病理性特征在人体内存在,旨在利用可及手段防止病理性的孩子出生,但是并不会杀害已经存在的生命[26](667)。这种个体的基因编辑实践是基于父母选择的个人自由发展而来的,与选择利用植入前遗传学诊断(preimplantation genetic diagnosis,PGD)来防止生育患有疾病或缺陷的后代有着同样的意义。人类基因编辑导致的游击优生学是一种预防疾病、使人们免除未来痛苦的实践,这种实践的目标是为出生后的孩子提供更好的选择基础,而不是代替后代进行性状选择。

3.相对主义视角:道德价值滑坡的正向价值对人类基因编辑合理性的贡献

从绝对意义上看,道德价值滑坡是一种具有负面效应的道德伤害,但是从相对主义的角度说,道德价值滑坡能够转化为正向价值。因此,反对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者认为,已有的道德价值滑坡论述不能成为证成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理由。从整体论视角看,道德价值滑坡的思想实验为论证人类基因编辑的合理性提供了正向支持。人类基因编辑对新的道德内涵和伦理秩序提出了要求。从推进道德发展的进程上看,道德价值滑坡并不必然是一种不好的影响,在一定语境下,人类基因编辑的道德价值滑坡能够转化为道德进步,推进人类基因编辑的伦理研究与价值反思。

这种道德价值滑坡的正向价值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人类基因编辑道德价值滑坡推进了相关的思想试验,丰富的内涵探讨和不同语境的融合能够推动对人类基因编辑的科学与有效评估。人类基因编辑可能导致的道德价值滑坡基于不同的思想实验,在不同情境下考虑了对人类所需价值观的维护或避免对其可能的破坏。无论是探讨人类基因编辑可能导致人的生物性质的裂变、人的社会性质的裂变还是人类文明性质的裂变[27](113-121),抑或说明人类基因编辑所带来的对“自然”的困惑[28](109-115),都提供了探讨人类基因编辑合理性的多样路径。在预设的思想试验中,可能导致的道德价值滑坡应该是我们在思考时需要谨慎处理的问题。正是因为存在这样的道德价值滑坡,才进一步凸显了在各类道德价值中,我们优先选择的价值须有具体的正当性理由,它能帮助我们论证采取怎样的方式来对风险和受益进行评估才是人类基因编辑的合理取向。

另一方面,人类基因编辑道德价值滑坡有助于明确道德边界,推动构建科学与适宜的伦理治理框架。人类基因编辑道德价值滑坡强调了可能导致伦理标准下降和道德滑坡的风险,警告我们不能无限制地追求人类基因编辑。这使人们更加警觉和谨慎地考虑基因编辑的道德限制和潜在后果,以确保其在道义和伦理的框架内进行。道德价值具备内隐性的特征,在人类基因编辑的伦理探讨中,它着眼于社会意识,注重对人际关系的协调,是人的一种内在自觉。道德价值滑坡论激发了人们对人类基因编辑的伦理思考和讨论,使人们关注基因编辑对人类尊严、个人自主性和社会价值的影响。这种讨论促使我们更深入地思考伦理准则和价值观,以及它们在基因编辑决策中的适用性。而且,在人类基因编辑中,可能存在一些复杂情况和辩论,如治疗性基因编辑与非治疗性基因编辑之间的界限模糊,或者正当利益与非正当利益之间的权衡,而滑坡论可以引导我们更好地理解和处理这些道德挑战,并构建人类基因编辑的伦理治理框架。

三、对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争议的伦理反思

是否应该允许人类基因编辑,不能基于孤立的某个论证,应该从多维度、立体化和全方位的整体视角进行分析与论证。人类基因编辑是一项关联社会群体、不同国家甚至地球上所有人的浩大工程技术,因此,需要在综合的理论视角和开放的治理框架下进行研究和论证。但是,因为基因编辑的不断发展与滑坡论论证形式的多样化,一味肯定或否定人类基因编辑是片面的,单一视角的观察与分析必然带来评估的缺漏。从超人类主义与生物保守主义的对峙看,人类基因编辑的滑坡争议可能长期存在。我们认为,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的争议和研究至少具有以下三点价值。

第一,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争论维系了人类基因编辑的谨慎语境,使人类基因编辑避免落入乌托邦或敌托邦的两极误区。当前对人类基因编辑的未知风险和后果的争论不断扩展,引发人们对人类生命安全和伦理安全的担忧,这些争议构成了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正反论证。从2015 年、2018 年和2023 年召开的三次人类基因组编辑国际峰会(international summit on human genome editing)来看,在不同的观点争鸣中,逐渐确立了人类基因编辑要遵守促进福祉、公开透明、应尽责任、科学诚信、尊重个人、公平合作等原则,提出了制定国际监管框架的规划,对公众参与予以重点关注并持续关注人类基因编辑领域的伦理问题。我们对人类基因编辑的评估进行动态调整,“需要依托不偏不倚的观察者角色与‘应当’的伦理学话语”[29](117)。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争议语境为第三方观察者视角的形成提供了基础,应当结合两方的不同论证分析,实现对人类基因编辑的反思平衡(reflective equilibrium)。这种第三方的观察者角色提供了对直觉判断的考察以及对道德原则的检验。

第二,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产生的伦理需求可以进一步促进伦理范式的转变,推动人类基因编辑理性的伦理推理与深刻的价值反思。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探讨面临着反对观点多于支持观点的状况,理性地对待人类基因编辑需要对双方的观点进行综合评估,这使得对人类基因编辑的治理需要兼收并蓄,合理筛选有效讨论。从整体上看,人类基因编辑的未来风险是人们忧惧这种技术的主要原因,以滑坡论视角参与人类基因编辑的伦理讨论是合理且必要的,滑坡论证为人类基因编辑的评估及其伦理治理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可以看到,生物性超人类主义支持以可及手段对人类实行基因编辑,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发挥人类的潜能,提高人类的生存能力;但是生物保守主义设想了以基因编辑手段创造出的后人类时代会面临“人将不人”的复杂局面,从而反对人类基因编辑。从理论上看,这两类观点并没有错误,但是结合人类基因编辑的真实实践,则需要对原有的理论范式进行调整。使用传统道义论、契约论对人类基因编辑进行分析面临着一些挑战。在陈化等学者看来,契约主义对于基因编辑技术的阐释力较为有限[29](117-124)。因此,面对具备新特征的人类基因编辑实践,需要对伦理治理理论进行调整、完善和创新,它不仅需要对伦理概念、伦理范畴和伦理规范作出进一步解释,更需要对伦理治理机制、伦理治理模式和伦理治理路径等进行深入研究。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论证关注到了道德价值所具备的对象性和时空性等特征,发现了在新的国际环境下的“伦理倾销”问题,这种新的变化急需新的伦理治理理论和伦理研究范式的出现。

第三,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有利于推进人类基因编辑的全球伦理治理。全球伦理治理是应对新兴科技革命引发的各种伦理问题的一种重要方式,已经成为广泛共识。人类基因编辑技术作为前沿科技的典型代表,理应在全球伦理治理方面作出表率,而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推动全球伦理治理。首先,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推动了跨学科的交流。人类基因编辑的全球伦理治理需要更多的主体参与进来,需要跨学科的广泛讨论从而达成伦理治理共识。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对科学实证数据、伦理原则和社会价值观进行了综合考虑,涉及生物医学、伦理学、哲学、社会学、法律、管理学等多学科领域,以滑坡论证的形式进行分析,可以促进不同领域的学者和专家达成共识。其次,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对全球伦理治理提出了监管要求,需要重视人类基因编辑的监管和治理。面对潜在的滑坡效应,有效的监管机制和治理框架可以帮助我们避免不可接受的连锁反应。世界各国应致力于伦理准则、审查标准和法律法规的制定和实施,确保人类基因编辑的实践在合理和负责的范围内进行。最后,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证凸显了增强公众参与和问责机制的重要性。滑坡论意味着人类基因编辑的决策和实践应该是一个广泛参与的过程,公众应该参与到伦理决策中,与科学家、立法者和决策者开展对话。建立问责机制和监测机制,以确保人类基因编辑的实践符合道德规范和社会期望,也是滑坡论衍生的重要议题。

当然,对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不同观点进行考察,也会发现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存在一些需要进一步思考和解决的问题。

第一,正确认识逻辑关联的模糊性。滑坡论证假设了一种连锁反应的过程,即一旦接受了某个行为或政策,就会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系列负面后果。但是,这种连锁反应并非必然发生,后果往往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由此导致逻辑推理可能有误差,而逻辑滑坡暂时没有办法解释这种不准确性。逻辑滑坡论证忽视了复杂的社会、政治和文化因素,导致过于简化复杂因素影响的现实情况。从逻辑角度的论述来看,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逻辑连贯性有待进一步深入思考。当前的逻辑推理连贯性受到质疑,部分学者甚至认为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是一种可以废止的论述。从逻辑推理上看,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需要有坚实的前提,而且要构建充分且必要的逻辑结构,才能使逻辑推理结果可靠。而在现有的讨论中,推理逻辑过程中的“灰色区域”的模糊性导致人们不能确信人类基因编辑滑坡的存在,仅凭想象的未来恐惧图景来激发人们的自保情感不能成为禁止人类基因编辑的理由。

第二,重点关注判例经验的境遇多样性。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证往往忽视实践经验和有效的监管机制。虽然存在滑坡效应的潜在可能性,但社会和政府可以通过科学、精准、规范和有效的监管监测来避免不可接受的连锁反应。仅仅从理论上的可能性得出结论,会导致行为者在实际情况中可能过于悲观或不切实际。从经验滑坡的角度看,人类基因编辑存在优生学的滑坡可能,但也能用于实现积极优生。因此,应从判例经验的境遇多样性方面进行多维度思考和结构化的伦理构建,并在此基础上综合研判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的多重价值。

第三,理应扩展道德价值滑坡的相对主义视角。虽然人类基因编辑的道德价值滑坡论探讨了善恶问题与应然问题,但更重要的是需要以实践作为支撑,不断深化人类基因编辑的伦理研究与价值反思。复杂的道德价值滑坡思想试验应结合技术风险和人类不同的文化背景,构建一种基于相对主义视角的积极伦理风险评估体系。目前,人类基因编辑滑坡争议中的道德价值滑坡的意义被严重低估,通过思想实验得出的道德价值滑坡结论是下一步道德决策的重要参考,具有正向价值,不应仅仅被作为反对理由使用,而是需要借此实现治理结构的优化和治理方式的升级,促进人类基因编辑健康有序发展。

结语

人类基因编辑技术的发展使人类面临非传统伦理的挑战,接受或拒绝人类基因编辑对人的改造是一个困扰人类并处于激烈争论的话题。人类必须直面人类基因编辑的各种风险,运用现行的技术手段和伦理范式维护人类价值和权益。在此境遇下,人类基因编辑滑坡论证的争议为人类基因编辑科学治理提供了进行伦理评估的重要参考。当前,我们对人类基因编辑的处理不应“一禁了之”,也不能“先做了再说”,而是需要寻找到合适的伦理边界,不仅要探索人类基因编辑技术发展的合理路径,而且要最大限度地降低人类基因编辑技术研究与应用的社会风险,推动人类基因编辑的敏捷治理,并给人类带来更多的福祉。

滑坡论证的使用应该与科学研究、伦理原则、公众参与和伦理境遇等有机结合起来,综合考虑各种因素进行精准研判。滑坡论在人类基因编辑技术评估中的使用为生命科学技术的伦理治理提供了丰富的研究与分析范例。加强风险评估、构建预防措施、推动公众参与和分析情境特性,并进行定期评估和调整优化,将推动科学有效的伦理决策,更好地应对生命科学领域的伦理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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