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富裕:中国式现代化的伦理之维

2023-08-15 13:58程丽琴
关键词:中国式共同富裕正义

程丽琴

(东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 211189)

一、问题的提出与文献综述

人类文明是不断向前推展的历史性过程,它既可以指代人类在物质文化生产活动中逐渐脱离于动物性存在的野蛮状态,也可以指相较于此前时代的人类更高的发展水平。基于后者对文明释义的考量,可以历时性地将文明划分为不同历史形态,诸如渔猎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或信息文明等。基于文明内部所展现的社会性质、发展道路的差异性,也可以横向地对相同社会发展阶段的文明进行更细致的分类,如资本主义文明和社会主义文明。现代文明起始于西方,基于经济、文化或科技层面的不同解读,现代的起点既可以追溯至大航海时代,亦可以置于启蒙运动以来,甚或推至工业革命以降。尽管不同维度的理解将现代性置于不同的历史分期,但现代文明的基本架构都是以工业化为支撑的。现代化源起于西方社会变革,讽刺的是,以“文明”为补缀的西方现代化的展开却是以野蛮的军事入侵以及资本的血腥积累为基本前提。换言之,在“文明”尚未到来之前,资本驱动下的坚船利炮已几乎将全世界的“旧文明”碾压劫掠。资本在血腥积累中建立起了自己的统治形式,多数人创造物质财富以服务于少数人的剥削统治的制度模式被建立起来。不仅如此,资产阶级内部的思想家们还制造了以“民主”“自由”“平等”为光环的意识形态体系,将资本主义快速发展时期所展现的优于过往一切社会形态的巨大生产力,作为资本主义走上恒定永久神坛之铁据,甚至强调资本主义现代性文明已经是“历史的终结”,资本主义当成为一种“普世”的文明形态。但这种制度“越是公开地把营利宣布为自己的最终目的”[1],便越是会加速其内部矛盾的发酵,资本主义在机器轰鸣中构造了百年“荣光”后,以“人的异化”为伦理表征的西方现代文明内部矛盾丛生,并在阶级矛盾的生发演绎中催生了以批判资本主义制度进而达至人的真正解放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2]“共同富裕”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基本特质,是实现人的解放的物质前提,因此“共同富裕”的价值指向明确了马克思主义范畴下的中国式现代化与西方现代化的伦理分野。若以西方现代化作为伦理坐标,那么中国式现代化则在对“共同富裕”的理论释义中,鲜明地呈现了现代化的新型伦理结构。

从当前学界研究的整体状况来看,无论是对“共同富裕”抑或“中国式现代化”的研究均呈现出日渐丰富的样态。基于伦理维度而言,国内学者对“共同富裕”伦理内涵的研究相对更多,例如,陈伟宏认为,“共同富裕本质上是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伦理期待,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伦理目标”[3];向汉庆指出,“共同富裕区别于自由主义、福利主义等西方经济学和社会学所倡导的社会福利最大化,共同富裕的伦理本质是人民性”[4];张志丹认为,共同富裕的伦理意蕴即追求理念善、价值善、制度善和过程善的“四位一体”[5];龚天平则指明,“共同富裕既要求物质生活丰裕,也指向了道德生活富有,它凸显了社会公平正义的要求,是以人民为中心伦理原则的具体彰显”[6];范伟伟认为,“共同富裕跳出了西方的伦理纷争,是真正体现社会公平正义与人民生活幸福的伦理要求”[7]。相较之下,国内学者对“中国式现代化”的伦理维度的研究热度不高,但亦有较为重要的研究成果,例如,李建华等人认为,“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根本伦理要求就是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是实现这一伦理要求的根本保障”[8];刘丽娜基于党代会报告的文本分析,认为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目标由“和谐”到“美丽”的演变是具有“演进性”的演变,体现了党对中国式现代化伦理认知的纵深化[9];袁祖社认为,中国式现代化实现了从经济理性至生态理性的伦理转换,彰显了人类文明形态的进步潮流[10];田旭明认为,“中国式现代化的伦理智慧主要表现在坚持人本而非物本的发展价值、协调平衡系统的发展方法、资本逻辑的发展正义批判和构建发展共同体的伦理担当”[11]。综而观之,当前学界的研究既关涉了“共同富裕”的伦理维度,也涵盖了“中国式现代化”的伦理意义,在阐释“共同富裕”或“中国式现代化”的伦理内涵时,常常会以西方福利经济学或理性主义价值之下对个人经济成就的追捧来显现中国式现代化所追求的“共同富裕”的独特伦理意义。在文献的整理中也不难发现,学者们在对“共同富裕”与“中国式现代化”的伦理内涵的解读中,其实存在着诸多共同内涵要素的分析阐释,但目前学界尚未有将“共同富裕”与“中国式现代化”的伦理内涵进行有效勾连的研究成果。“共同富裕”与“中国式现代化”在深层伦理意蕴上是有着内在的逻辑关联性的,对这一内在逻辑关联的深入挖掘,将有效地开显以共同富裕为基本特质的中国式现代化独特的伦理意义,这也是本文的研究目标所在。

二、“共同富裕”是对中国式现代化正义性的确证

对正义的追寻是人类伦理精神中永恒不变的题旨。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那里,各尽其职便意味着正义,因此正义指向了群体抑或城邦的利益,而不是少数“强者的利益”[12];在其学生亚里士多德看来,正义则更倾向于一种美德,“一切人都认为是种由之而做出公正的事情来的品质”[13],正义既是全部德性的汇聚,亦是城邦法律的基本依据,它以城邦的公共利益为最终依归。近代西方理论家则在启蒙运动中逐渐将正义归入了政治与法律范畴,以“自然状态”的思想实验为出发点,这些思想家围绕着“权利”与“权力”之间复杂的张力结构演绎出政治正义的基本原则。如霍布斯的“正义”理念便是附着于自然法则的正义,“正义的性质在于遵守有效的信约,而信约的有效性则要在足以强制人们守约的社会权力建立以后才会开始”[14]。这种正义观强调了社会权力对于个体权利的制约,但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将“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转变为相对和谐的社会状态。其后的英国思想家洛克则反其道而行之,认为自然状态下人人都拥有天赋的自然权利,而为了避免自然状态下不公的事件发生,人们需要一个公正的裁决者,政府充当了裁决者的角色,但必须对政府的权力进行分割以防其对人民自然权利的侵犯,政府一旦侵犯了人们的自然权利就是违背了正义原则,人们有权将之推翻。因此在自古希腊以来正义阐释的道德(美德)传统中,又汇入了近代基于“权利”与“权力”二元结构中衍生出的法权意义。在德国古典哲学奠基人康德看来,正义是人类由自然状态走向文明状态或法律状态的产物,评价某个行为正义与否在于其是否符合外在法则(法律)所规允的正当性,若不然便是非正义的[15]。于马克思而言,无论是以权利论立基的现代正义观还是以道德论为柱的古典正义观,都仅是遵循着从观念到观念的阐释逻辑,事实上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后的正义原则,已经脱离了其原初设定的目标指向,受到了资本的深层制约而沦为空泛的概念并失去了应有的效力。在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展开批判的过程中,马克思潜在地解构了以权利为基础的资本主义法权所定义的正义尺度,批判了将资本主义正义泛化为一般性正义原则的观点。由于“权利决不能超出社会的经济结构以及由经济结构制约的社会的文化发展”[16],若是用权利、平等或类似尺度去评判正义与否,只会陷入某种“永恒正义”的逻辑陷阱。这些附着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上的正义界定标准,将得出资本主义所产生的剥削方式并非不正义的“塔克-伍德命题”(1)“塔克-伍德命题”提出,按照生产方式而言,马克思认为资本家占有剩余价值不包含不平等或不正义的交换,因此按照与它自身的生产方式所适用的固有尺度来说,这完全是公平的或者说完全是正义的。实际上是指认在马克思的阐释中“剥削”并不等于“不正义”。参见:TUCKER R C. The Marxian Revolutionary Idea[M].New York:W.W. Norton&Company,1969:44.的正义悖论。在《资本论》手稿中,马克思开宗明义直指“法的关系,是一种反映着经济关系的意志关系”[17],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也阐明了作为上层建筑的法律其实是由其经济基础决定的。评判正义的标准或正义的尺度作为经济关系的产物,自然也是由人们的物质生产活动所决定的,因此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曾指认:“只要与生产方式相适应,相一致,就是正义的。”[18]但在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下的生产方式从来不是恒定不变的,“资产阶级生产形式是一种历史的和暂时的形式,也正像封建形式的情况一样”[19]。因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指涉的正义也仅是暂时的历史的形式,也即资本主义正义并非永恒正义,正义受到了具体社会物质生产方式的制约。那么照此推演,正义也必将走向一种超脱于资本主义之上、抛弃了私有制与雇佣劳动的正义形态,那时的生产活动将是自由人的联合体之下自由自觉的劳动实践,劳动实践不再是“谋生手段”而是人的真实需要,人们在劳动中生成了平等协作的社会关系,而非基于利益冲突的剥削关系。

根据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社会历史发展规律,在共产主义的初始阶段仍将存在不平等与劳动分工的缺陷,但溯源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提及的“生产者自由联合的社会”的正义原则,以按劳分配为基础的分配正义将实现对资本主义法权正义的替代,尽管这种分配正义也只是暂时的,并未能真正达至共产主义高级阶段人的“劳动正义”(自由自觉的劳动实践),但是正义原则在不断演化中呈现出向更高层次的正义或实质性正义的螺旋式上升的推进。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正义性是基于对西方现代化道路非正义性的省思而建构的。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阐释了劳动不仅创造价值,更创造剩余价值,以资本对剩余价值的剥夺而揭示出隐藏在“资本与劳动”对立背后的 “资本正义”的虚伪性,资本正义的虚伪性依靠颠倒映现社会关系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予以确证,以获得无产阶级大众的认同。马克思曾指出:“资本不是一种物,而是一种以物为中介的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20]这表明资本实质上是一种隐性的支配性社会力量,这种隐性权力是阶级压迫、不平等、剥削以及人的片面化发展的所有根源。从珍妮纺纱机问世开始,西方的现代化道路便以资本为前驱,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了现代化的全过程全领域,从“羊吃人”的圈地运动到法国里昂工人运动,再到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资本主义将温情脉脉的田园诗般的宗法关系完全破坏,失地的农民被迫成为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只能承受着资本剥削下的压抑性生活。资本逻辑主导下的西方现代化道路将资本的增殖、利润的增长作为发展的核心驱动力,生产与消费均以资本扩张为导向,并衍生出非理性的生产中心主义和消费主义,在无限制的资本扩张中,自然、生态、资源均成为资本增殖的工具,直至人本身也成了资本增殖的工具。因此西方的现代化道路实质是以拆解、贬抑人的价值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代价的,物统治人的异化社会中自然更谈不上覆及全社会的正义问题,“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在根本上就是对资本主义野蛮社会的病理学诊断,是资本主义世界自我摧毁过程的历史”[21]。

客观地看,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尚未真正实现共同富裕,但以共同富裕为伦理目标决定了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发展为了人民、发展依靠人民、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因此共同富裕就是指向以人的逻辑为中心的发展,即要求提供全体人民以充足的物质与精神财富来保障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共同富裕所需要的物质与精神财富是基于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劳动实践所创造的,而基于马克思主义劳动实践维度,可以发掘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区别于西方现代化的正义原则。众所周知,以共同富裕为基本特质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将社会主义制度作为其核心范畴:在生产资料占有上,社会主义生产资料公有制超越了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人占有的非正义性,尽管资本主义以“天赋人权”“自由平等”为表征性意识形态掩盖了生产资料私人占有的不合理,但劳动者与劳动资料的分离,将广大劳动者限定为“丧失客观条件的自由工人”[22],劳动资料占有中的不对等关系将在整个劳动实践中迫使无产阶级始终处于被压迫的地位,也终将引发工人阶级的反抗斗争。从劳动过程来看,资本主义劳动过程是“形式上的等价交换与内容上的无偿占有”的统一,也即资本家以看似符合市场规律的等价交换原则换取劳动力,实则是无偿“占有他人的已经对象化的劳动的一部分,来不断再换取更大量的他人的活劳动”[23]。在社会主义劳动过程中,“人民权力高于资本权力,资本从属和服务于人民”[24],也即尽管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存在着资本,但资本在人民的劳动实践过程中处于从属性地位,服务于人民利益,而在资本主义劳动过程中,所有要素服务于资本的增殖运动,参与劳动实践的工人群众实质上“都只是劳动工具,不过因为年龄和性别的不同而需要不同的费用罢了”[25]。从劳动的结果来看,社会主义的劳动成果归属于全体人民共享,在劳动成果的分配上实行按劳分配的原则,而资本主义劳动则是以资产阶级占有绝大部分劳动成果为主要结果,这种占有实则是“窃取”了不属于资本家自身所创造的价值。因而从人的劳动实践这一本体论维度出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侵占了人的劳动,构造了极不平衡的劳动付出与劳动所得的割裂关系,继而产生人的生存与发展意义上的普遍不平等与不公正[26]。若无法从人的物质生产实践中建构实质性的正义,则无论是法权正义抑或制度正义都将是映现在虚空中的精致楼阁,可望而不可即。在社会主义共同富裕的理论释义中,“‘共同’反映了社会成员对财富的追求与占有方式,是社会生产关系性质的集中体现”[27]。以共同富裕为伦理目标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将资本主义空泛的法权概念的正义、追逐理性或自然法则的制度正义彻底解构,从人的劳动实践出发重新定义了现代化道路的正义之维。

三、“共同富裕”是对中国式现代化人民性的守护

作为中国共产党所领导并开创的新型现代化道路,中国式现代化刻上了中国共产党的伦理属性的烙印。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清晰地阐释了无产阶级政党的基本属性,共产党作为工人阶级的政治代表,它“不是同其他工人政党相对立的特殊政党”,也“不提出任何特殊的原则,用以塑造无产阶级运动”[28]。无“特殊原则”意味着共产党并不谋求自身的特殊利益,因而他们所领导的“无产阶级运动”本质上“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29],为以工人阶级为主体的广大人民群众谋利益因此构成了中国共产党的伦理属性。正因为与其他一切关切本阶级特殊利益的资产阶级政党不同,中国共产党所领导并开创的中国式现代化同西方资产阶级政党所领导并构建的现代化道路形成鲜明的伦理分野。在现代化领导者自身属性之外,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在更广阔的历史发展规律视域中揭示了建设现代化的真正主体,也即人民是社会历史发展的真正推动者,任何人类文明的演进都必然是通过最广大人民群众的物质生产活动来推动的。人民性既是现代化道路不断推进的正确方向引领,亦是选择了社会主义道路的中国对于执政者和治理者提出的规范性要求。以资本逻辑为中心的西方现代化,将在财富的无限集中以及贫富分化的日益凸显中出现文明停滞甚或倒退的现代化困境,而以人的逻辑为中心则会走向持续演进的现代化道路,这种持续性源自以人民为主体的改革创新活力的不断激发。

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人民性不仅是基于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客观性认识,也是基于中华文明独特的“文明根柢”而锻造。在持续几千年的政治文化统一的中华文明内部,生成了对“民”的深刻理论认识。商周时期便已经发端出“民为邦本,本固邦宁”[30]的民本思想,民为国之本也构成了中华文明最核心的政治伦理;春秋战国时期,民本思想有了更直接鲜明的理论解释,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31],“民贵君轻”更生动地定位了“民”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隋唐时期,唐太宗将君民关系化喻为“君舟民水”,并指出“为君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32],在国家治理层面厘清了“民”的显性地位。尽管“以民为先”的治理之道如同“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般只是历朝君主们用以警勉自身的理想境界,而“民本”却作为一种显性伦理镌刻进了中华文明的文化基因中。“中国式现代化”既是指向充满了未来感的现代性文明,亦浓墨重彩地渲染着中国传统文化基因以表征“中国式”的独特之处。如果说“现代化”印证着当代中国社会对马克思主义所阐释的现代性的规律性认识,那么“中国式”则传承了中华文明独特的心理意识、文化传统与精神烙印,在传统与现代的承接过程中,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得以生成,而人民性则是传统与现代融汇交接处最深刻的共鸣。

新中国成立以来,从工业化、四个现代化、社会主义现代化直至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确立,在探索现代化的艰难历程中,中国共产党创造出彰显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价值方式,以人民逻辑代替资本逻辑的发展擘画,以共同富裕代替两极分化的财富分配,以命运与共代替零和博弈的国际交往,中国式现代化构造出迥异于西方的新形态现代文明。“现代化是一个不断创新、不断创造奇迹的发展过程,其根本动力来自于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的充分发挥”[33]。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观照始终是中国共产党引航破浪的根本遵循,而共同富裕则构成了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人民性的伦理表征。现代化道路如何抵定方向、掌控大局,需要对社会基本状况进行宏观把握、对社会主要矛盾进行精准定性。1956年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完成意味着中国开启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征程,中共八大在现代化起点上对当时的社会主要矛盾进行了准确的分析,即“人民对于建立先进的工业国的要求与落后的农业国的现实之间的矛盾,人民对于经济文化迅速发展的需要与当前经济文化不能满足人民需要之间的矛盾”[34]。工业化是转变国家发展方式、迈向现代化的必然选择,而工业化的意义在于转变“落后农业国”的现实境况,增加物质生产能力与类型,而其本质就在于“满足人民需要”。归根究底,“共同富裕”的基本前提是首先能够“富裕”,“富裕”意味着社会物质的丰富程度,也标明能够满足人民群众的基本生活需要。1981年,十一届六中全会公布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将初级阶段的社会主要矛盾提炼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与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35]。这不仅是中国现代化道路的重新拨乱反正,也将社会主要矛盾更凝练地聚焦到了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需要上,也即指向了提升全社会“富裕”程度的目标。2017年,在改革开放社会经济高速发展了近四十年后,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对新时代中国社会主要矛盾进行了全新判断,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不平衡”意味着改革发展的成果应更好地惠及全体人民;“不充分”则意味着应提升全体人民生活的“富裕”指数,扩充生活“富裕”的内涵,即在物质生活富足的基础上向着更美好的生活迈进。在现代化道路探索中的诸次社会主要矛盾判断,既是根据社会发展总体状况对人民群众的实际需要的精准研判,也是对“共同富裕”内涵的层次性、过程的渐进性与目标的坚定性的阐释。中国式现代化既是在对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正确判断中稳步前进,也是在对“共同富裕”的追寻与实现过程中不断向前推进。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实现共同富裕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时间节点,我国脱贫攻坚战取得了全面胜利,现行标准下9899万农村贫困人口全部脱贫,832个贫困县全部摘帽,12.8万个贫困村全部出列,完成了消除绝对贫困的艰巨任务[36]。总而言之,中国式现代化的人民性在“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理想中得到了确证。

从“共同富裕”内蕴的丰富内涵来看,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尽管以物质现代化为基本前提,却绝不是自限于物质现代化。纵览世界各国的现代化历程,在经济高速增长的过程中,物质现代化抑或经济中心论一度成为工业化社会中的“世俗宗教”,对民众的承诺似乎只注重经济增长。在“全面模仿”西方的过程中,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也曾出现西方现代化中的诸多症候。因此改革开放后的几十年间,人们开始面临更多未曾思考过的复杂的现代化症候,健康问题、环境污染抑或精神危机,在获得现代化建设的初步成功后,人的现代化被有意无意地忽略,生态破坏的巨大威力开始显现。关切人是伦理学的基本使命,也是中国式现代化的终极旨归。“共同富裕”的理论表达从未将“富裕”停留于肤浅的物质层面,由全体人民共享的“改革发展成果”也从未限定于“物质成果”。中国式现代化能够在现代化的轨道中不断地纠偏、修复、重回正轨并循环生息不断向前推展,其根源就在于以人为主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以来,“共同富裕”更加鲜明地彰显了“人民至上”的至善伦理,它在内涵上全面覆盖了经济-民生、文化-精神、环境-生态、法治-权利等伦理诸领域。首先,“共同富裕”在经济领域保障每一个人的物质需求。“每个人的福利都依靠着一个社会合作体系,没有它,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一个满意的生活”[37]。共同富裕不是少数人的富裕,也不是大多数人的富裕,而是所有人的富裕,缺少任何一个群体都不是指向美好生活的“共同富裕”。无论是反贫困取得历史性成就,还是补齐民生短板,实现社会财富分配更加公平,都是力求将改革发展的物质成果惠及每一个人,使其在物质上更有尊严地生活。其次,“共同富裕”在文化领域丰富每一个人的精神生活。“富裕”不仅是物质上的丰富,同样指向精神上的“丰富”。“促进共同富裕与促进人的全面发展是高度统一的”,中国式现代化以社会主义主流意识形态引领多元文化发展,大力发展公共文化事业,完善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在文化领域充实和丰富人民的精神生活,“不断满足人民群众多样化、多层次、多方面的精神文化需求”[38]。再者,“共同富裕”在环境领域增进每一个人的生态福祉。良好的生态环境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因此美好生活离不开人与自然的和解,要求建立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命共同体。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持续推进,将生态自然纳入到了“共同富裕”所必须的“金山银山”范畴,创造出更健康的生态公共产品,满足了人民群众对优美人居环境的需求。最后,“共同富裕”在法治领域确保每一个人的基本权利。无论是维护社会公平正义,还是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都离不开对生存权与发展权等人的基本权利的保障。换言之,“共同富裕”离不开人的基本权利的保障,也即需要推进社会主义法治文明建设。无论是日臻成熟完善的社会主义法治体系,抑或在重大突发疫情中对“生命至上”的坚守,都将以人为本的社会主义人权真正落到实处。

四、“共同富裕”是对中国式现代化责任性的彰显

诚如马克思所言:“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39]在工业革命所创造的机器伟力加持下,资本的航船带着极其廉价的商品穿行到了世界各地。“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在军舰重炮的轰鸣中,它摧毁一切封闭文明的大门,“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40]。在新旧世界的碰撞中,“资产阶级社会本身把旧大陆的生产力和新大陆的巨大的自然疆域结合起来,以空前的规模和空前的活动自由发展着,在征服自然力方面远远超过了以往的一切成就”[41]。辉煌的西方现代文明却无法隐藏资本嗜血的本质,超越以往的物质财富下堆积着工人阶级腐朽的躯体,“挤在工厂里的工人群众就像士兵一样被组织起来……他们每日每时都受机器、受监工、首先是受各个经营工厂的资产者本人的奴役”[42]。换言之,西方现代化进程始终伴随着资本的血腥积累,并借此具备了现代化所需的社会物质条件。在资本集中的过程中,大资本逐渐与国家机器相结合并确立了以垄断资本主义为基石的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正是依靠着对内剥削、对外掠夺的现代化程式,西方在世界各民族的竞逐中率先进入现代文明,确立了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政治经济体系。这种“中心-边缘”式的政治经济结构的确立,理所当然地将亚非拉地区边缘化与他者化。但裹挟着国家权力、冲出民族国家疆域的资本集团的竞争导致了主要西方国家之间冲突的爆发:帝国主义国家间相互争夺生产资源与倾销市场,垄断资本则是在寻求无限增殖的地理空间。资本无序扩张与无限增殖加剧了国际利益的争夺与冲突,最终以战争的极端形式来呈现资本的恶性对抗。也正基于此,西方现代化道路无法规避此起彼落的“修昔底德陷阱”,一国之崛起总伴随着另一些国家的衰落。这种矛盾集聚至无法调和后,终于对整个人类文明产生不可挽回的伤害:两次世界大战以现代化程度最高的欧洲为中轴,将世界主要国家卷入其中,垄断资本所外化的帝国主义终究在自我矛盾的混乱扩张体系中阻滞了现代化进程。回望整个西方现代化历史,其以制造本国贫困完成资本的首轮积累,而这种贫困随着全球市场的开拓如同瘟疫不断向外扩散,在炮火与血腥中造成了全世界的贫困群体。在当今富裕的资本主义国家中,所有充斥着技术感、未来感与繁荣面的文明样态似乎都已冲淡了资本野蛮生长时的罪恶,而高度集中的优质教育资源、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与先进的医疗卫生条件则将历史的尘埃抹去,使西方现代化被泛化为唯一通往现代“文明”的道路。现代化运动源起于欧美并冲破了旧世界的藩篱是客观事实,因此欧美现代化进程所创造的历史程式不可避免地成为世界各国走向现代化的重要参考系。但文明的形态既是多样的,通往现代文明的道路便不可能以独属于某种社会形态的方式而成为普世之光。资本主义文明的现代化以多数人服务于少数人、以多数国家附庸于少数几国的模式在当今世界既未必可行亦不可取。

中国自古便有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文明传统,这种传统源自以“仁爱”为核心的伦理秩序。以他者为先的伦理在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上,呈现为“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担当精神,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则表现出“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的责任理念。因此中华文明的文化基因始终承载着道德主体对自身人格期待与德性要求的责任伦理,这与马克思主义的伦理要求不谋而合。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作为无产阶级先锋队的共产党应“强调和坚持整个无产阶级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43]。无产阶级政党既不局促于本阶级特殊利益的权力操弄,亦非简单地以实现本民族国家的富裕繁荣为目标,其最终的利益趋向和“应该遵循的主要指针是人类的幸福”[44]。因为在“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不可逆的历史洪流中,世界各国形成了荣损俱在的结构性关系,对于以“人类幸福”为自身事业的无产阶级政党而言,人的解放也成为世界历史性的事业。无论是对“中国式”文化基因中“达己”必“达人”的责任伦理的传承,还是始终将马克思主义人类解放理想视作引航旗帜,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中国式现代化进程始终彰显出利益共在的伦理精神。中国式现代化作为世界现代化浪潮的重要组成,不可避免受到西方先发国家现代化理论的深刻影响,经典现代化理论中的政治现代化、经济现代化、文化现代化、社会现代化以及后现代化思潮中所衍生的生态现代化理论等均为当前中国现代化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参照。中国式现代化既从西方经典现代化理论中寻求走向现代化的一般性规律,将经济、政治、文化、社会与生态等结构性要素统合到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的整体性布局中,亦在传统文化基因与马克思主义宏阔视野的结合中升华出属于中国现代化道路的独特伦理意蕴。在伦理品格上,中国式现代化与资本主义现代化的不同既体现在富裕的范围和富裕的主体上,更彰显于富裕的延展性上。如前所述,西方所选择的现代化道路本身具有“牺牲性”特质,即以本国大多数人的利益服务于资本集团的壮大、服务于资本财富的积累,在世界市场的开拓中以他国经济体系的附庸性服务于本国经济体系的转型发展,建构全球性的利益剥削链条,谋求本国资本集团的利润最大化。质言之,在社会财富的创造中,西方现代化走向了一种非责任性的、实现少数人“富裕”的文明形态。中国式现代化与西方早发内生型现代化不同,从近代被侵略以致陷入民族危亡的外力压迫中开启现代化道路的探索,从“器物”至“制度”再到“文化”,现代化发轫阶段的中国始终以救亡图存与不受外侮为标的,这就决定了中国式现代化在伦理本质上与西方现代化的界别。

当“十月革命”将马克思主义送入中国,中国现代化探索终于出现了历史性转机,中国共产党承接了实现中国现代化的历史性任务。“共产党人的忧患意识, 就是忧党、忧国、忧民意识,这是一种责任, 更是一种担当”[45],共产党的责任担当展现在改变旧中国贫穷落后面貌,践行其初心使命,也即实现民族复兴与人民幸福的双重任务上,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则是实践初心的根本路径。“富裕”是民族复兴的物质前提,而“共同富裕”则是人民幸福的基本要求,中国式现代化所要实现的共同富裕正是其责任性的具体表征。早在建国之初,毛泽东就已经指明,建成“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必然会实现全体人民“共同的富”“共同的强”[46];改革开放后,邓小平在阐释社会主义本质特征时同样指出,“社会主义的特点不是穷,而是富,但这种富是人民共同富裕”[47]。社会主义现代化与资本主义现代化根本之别与最大优越性就在于“社会主义财富属于人民,社会主义的致富是全民共同致富”[48]。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并不意味着现代化进程中必须实现人民同步富裕或同等富裕,社会主义“最大优越性”的实现首先要抓住社会主义的根本任务,即“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因此在现代化初期须强调效率优先,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做大蛋糕”,让“一部分地区发展快一点,带动大部分地区,这是加速发展、达到共同富裕的捷径”[49]。在经济建设取得一定成就的基础上,才能够“分好蛋糕”,实现社会财富分配中效率和公平相协调。共产党人将共同富裕作为渐进性的历史过程,突破了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教条式理解。此外,任何国家的现代化都不是孤立封闭式发展的,中国式现代化同样具有溢出性效应,与西方现代化进程中资本必然对外扩张的掠夺性外溢不同,中国式现代化以“富富与共”的积极性外溢为价值指向。经济全球化日益深入发展的当今时代,世界各国早已成为了相互依存的命运共同体,“财富的吸引力是不可抗拒的,而贫穷则是引爆危险的潜在污染源……从长远看,我们的和平与繁荣则依赖于他国的富足”[50]。基于全球性维度审视,曾经的中国具有庞大的绝对贫困人口数量,以实现共同富裕为重要目标的中国式现代化所彰显的脱贫减困显性效应,本身便是对世界减贫事业的巨大贡献,而以无数历史性成就所确证的中国式现代化亦破除了西方现代化话语所构造的现代化枷锁,为正在开展现代化建设的其他国家摆脱对西方现代化的路径依赖提供了良性示范,“为人类对更好社会制度的探索提供中国方案”[51]。在建构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中,中国始终秉持开放性的合作思维,无论是“一带一路”合作倡议、建立亚投行抑或成立丝路基金,中国作为世界经济增长的重要引擎持续与各国分享现代化建设中的发展红利;通过人才培养项目、基础设施援建、无息贷款减免等,持续在“南南合作”框架内支持世界最不发达国家走独立自主的现代化道路。从内在逻辑上看,中国式现代化是以生态文明为逻辑导向的现代化模式,2015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生态文明体制改革总体方案》指出:“树立自然价值和自然资本的理念,自然生态是有价值的,保护自然就是增值自然价值和自然资本的过程,就是保护和发展生产力”[52]。众所周知,以征服或侵夺自然为特征的工业文明尽管实现了西方国家的现代化,却将现代化所内蕴的物质丰裕限定在了地球自然资源可供损耗的期限内。若复制西方现代化的路径,则将无可避免地陷入资源消耗性现代化窠臼中,加速地球自然资源的枯竭速度。自然价值论将生态自然纳入了“金山银山”的范畴,要求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式的保护性发展来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人类活动限制在生态环境能够承受的限度内则可以实现人类文明的永续发展。因此以生态文明为逻辑导向的中国式现代化增强了共同富裕的延展性,共同富裕不是某代人或几代人的富裕,而是在永续性富裕中彰显出对人类文明未来发展的责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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