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侯”与“酒兵”:宋代涉茶与涉酒诗中的兵喻现象

2023-08-15 13:58董灏
关键词:愁绪隐喻战争

董灏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100)

茶、酒是古人的两大主流饮品,一个令人清醒少眠,一个令人迷糊混沌。二者在满足人的口腹之欲外,更提供了私人精神上的享受及群体社交的交流契机。关于古代涉茶诗与涉酒诗的研究成果颇为丰富,但宋代诗歌中将品茗与饮酒比作战争这一现象,还未有人进行过详细梳理(1)柯昌文的研究中论述了茶诗中的显喻现象,但并未关注到兵喻这一类型。参见:柯昌文.喻义及表现——古茶诗中茶的显喻一探[J].中国文化研究,2007(04):84-91.柯昌文.喻形及运用——古茶诗中茶的显喻二探[J].南京社会科学,2008(02):132-137.王勇卫在论述“酒”作为与愁有关的参构语素的语象符号时对“酒兵”略有提及。参见:“酒”及“酒”参构语词语义修辞幻象探析[J].东南学术,2012(04):266-273.。本文通过对涉茶诗与涉酒诗的考察,以诗中所要对抗“敌人”的不同为标准,对其中的兵喻现象进行详细分类和具体分析,并探究形成这种现象的认知机制和时代因素,以及其中的诗性审美内涵。

一、枪旗战睡魔,酒兵攻愁城:茶、酒诗私人饮用中的兵喻

在商品经济飞速发展的宋代,茶作为重要的赋税来源得到广泛种植。皇帝亦爱茶,宋徽宗更是著有《大观茶论》,引领了当时的饮茶风气。茶具有提神的功效,魏野在收到朋友赠送的茶叶后就幽默地调侃“不敢频尝无别意,却嫌睡少梦君稀”(《谢长安孙舍人寄惠蜀笺并茶二首》其二)[1](2)本文所引宋诗未注明出处者,皆引自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为避繁琐不再一一注出。。对于睡觉,特别是昼寝,士大夫常常有道德上的焦虑感。此盖因孔子曾经就宰予白天睡觉给予过严厉的批评,《论语·公冶长》曰:“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于予与何诛?’”[2]况且宋代士人受理学影响,在个人行为上更加严格要求自己。在“吟思睡魔两相战”(石介《初过大散关马上作》)[3]的苦恼中,如何战胜睡魔,保持清醒是士人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博物志》载:“饮真茶,令人少眠。”[4]茶无疑是对抗睡魔的有力武器。

宋前大多数的诗人只是意识到茶能散睡的功效,如“空门少年初志坚,摘芳为药除睡眠”(李咸用《谢僧寄茶》)[5],“六腑睡神去,数朝诗思清”(李德裕《故人寄茶》)[6],“断送睡魔离几席,增添清气入肌肤”(吕岩《大云寺茶诗》)[7]等。将茶和睡魔视作对抗关系的写法在中晚唐诗中才零星出现,如白居易《赠东邻王十三》的“驱愁知酒力,破睡见茶功”[8],高骈《夏日》句“汗浃衣巾诗癖减,茶盈杯碗睡魔降”[9]。到了五代时期方有将茶比作“不夜侯”之喻,《清异录》:“胡峤《飞龙涧饮茶》诗曰:‘沾牙旧姓馀甘氏,破睡当封不夜侯。’新奇哉。”[10]这种新奇的以战喻茶写法发展到宋代成为涉茶诗中常见的隐喻模式。试看史弥宁的《啜茗》:

瞢腾午困懒吟哦,鼎沸枪旗不厌多。

战退睡魔三十里,安知门外有诗魔。

晌午时分,困倦袭来,诗人煮茶驱除倦意。“枪旗”即茶,因茶叶加工后细如枪而在水中展开后又如旗得名。宋人描述茶之形态的词语有雀舌、鸟嘴、鹰爪等,而诗人用“枪旗”指茶则一语双关,既表示其形态,又有了“武器”的含义。凭着“枪旗”,诗人将“睡魔”这个敌人击退得后撤三十里,大获全胜。其中以驱茶来与“睡魔”这个敌人战斗的写作思路是非常清晰的。

我们来看战争在涉茶诗中的具体映射。战斗的主要武器有茶以及饮茶的各种器具,如枪旗,“百草头边法战时,枪旗未展露全威”(释崇岳《黄檗送茶化主》),“枪旗不染阴山血,留与人间战睡魔”(陈焕《茶庵观茶》);茶枪,“笔颖牵诗癖,茶枪战睡魔”(韦骧《春杪书怀三十韵呈同事邓令》);茶臼,“茶仙赖君得,睡魔资尔降”(秦观《茶臼》)[11];茗碗,“茗碗不能驱睡魔,漫携诗册向庭柯”(赵蕃《读谢幼槃集》);茶瓯,“官饔同盘厌腥腻,茶瓯破睡秋堂空”(黄庭坚《戏答陈元舆》)[12]等等。战斗的过程中使用了各种调兵遣将的动词,如表:“派遣”,“年来惟觉华胥乐,莫遣茶瓯战睡魔”(陆游《春晚坐睡忽梦泛舟饮酒乐甚既觉怅然有赋》)[13];“攻击”,“建置茗饮利无穷,除去睡魔捷如攻”(郭印《茶诗一首用南伯建除体》);“解围”,“添诗人瘦因中酒,解睡魔围只上茶”(李涛《琴书》)等等。战斗的结果包括:“驱退”,“驱退睡魔十万,有双龙苍璧”(陆游《好事近》)[14];“破除”,“花信雨担阁,睡魔茶破除”(洪咨夔《春行》);“破敌”,“消愁贤圣酬酢寡,破睡枪旗幽兴长”(晁补之《晚春二首》其一);“降服”,“诗癖苦无奇药疗,睡魔赖有建茶降”(王迈《秋夜对客》);“退敌”,“战退睡魔三百万,枪旗果解立奇功”(史浩《野庵分题·茶香》);对方“投降”,“拟把金钗候汤眼,睡魔先已树降旌”(孙觌《李茂嘉寄茶》),“孤闷不知消几碗,睡魔立使竖降旗”(赵希逢《和寄范茂卿》)等。甚至还有战后封赏,“碎身粉骨,功合上凌烟”(黄庭坚《满庭芳·茶》)[15]。这种思路逐渐成为定式,如后世徐渭《煎茶七类》论“茶勋”是“除烦雪滞,漆醒破睡,谭渴书倦,此际策勒,不减凌烟”[16],延续了宋人以茶之功劳喻其功效的模式。

愁绪可以说是诗人的“老对手”。如果说茶的作用是驱除睡魔,酒则有调适人负面情绪的功能,故而在诗词中,酒常常是克制愁绪的法宝。《南史·陈暄传》 “故江咨议有言:‘酒犹兵也,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备,酒可千日而不饮,不可一饮而不醉’”[17],有了“酒兵”一说。庾信《愁赋》“攻许愁城终不破,荡许愁门终不开”[18]句,将愁实体化,愁绪也有坚守的阵地。中晚唐涉酒诗中出现了以酒兵来破除愁绪的写法。杜牧《不饮赠酒》有“与愁争底事,要尔作戈矛”句,冯集梧《樊川诗集注》:“按,韩偓诗‘酒冲愁阵出奇兵’,当本此。”[19]指出小杜诗为后人提供了新奇的语料。钱锺书曰:“冯注谓韩偓《残春旅社》云‘禅伏诗魔归净域,酒冲愁阵出奇兵’,师其意。不知牧之《春末题池州弄水亭》又云‘逐日愁皆碎,随时醉有余’。黄亚夫《伐檀集》卷上《山居独酌》‘愁贼戈矛盏底销’,用小杜语也。皇甫松《醉乡日月·饮论第一》‘以与忧战’,可参观。”[20]钱锺书不但指出韩偓诗承自杜牧《不饮赠酒》及牧之《春末题池州弄水亭》以酒碎愁之喻,还进一步厘清皇甫松论“醉有所宜”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以与忧战”,这与杜牧诗中的兵喻思维相近。宋代黄庶《山居独酌》中有以酒与愁交战的隐喻,也本自杜牧。除钱锺书指出的这些外,唐彦谦《无题》中的“忆别悠悠岁月长,酒兵无计敌愁肠”[21],就将自己视作将领,驱动“酒兵”与“愁肠”作战,皮日休与陆龟蒙各有《酒城》诗唱和,诗中酒兵有了坚守的阵地,雉堞女墙一一俱全,都是这种写法的沿袭。但唐代涉酒诗中“举杯消愁”的意象仍是主流,到了宋代这种将酒与愁的关系上升到战争对抗的写法得到固化加强。如黄庭坚弟黄叔达诗《行次巫山宋懋宗遣骑送折花厨酝》:

攻许愁城终不开,青州从事斩关来。

唤得巫山强项令,插花倾酒对阳台。

诗中将愁绪当作敌人,以自己作为将帅,将愁城当作要攻打的军事目标。“攻许愁城终不开”直接夺胎自庾信《愁赋》“荡许愁门终不开”句。“青州从事”是酒的别称,黄叔达将通过酒使自己进入迷糊迷离的状态以摆脱愁绪烦扰的过程喻为了把酒当作兵马来与敌军攻城酣战的过程。

具体来说,宋人笔下酒兵交战的敌人是“愁”这种负面情绪,“愁城”是酒兵要攻取的目标,如:“老境摧颓春更好,愁城高耸酒难攻”(吴潜《行小圃偶成唐律呈直翁自昭叔夏》),“酒兵招我破愁城,顿觉春风拂面生”(邓肃《和邓成材五绝》其二),“文阵时传骚将令,愁城不倩酒兵巡”(魏了翁《再和前韵答赋》其四)等。而己方的军队也有数量上的描述,如“酒兵若有三千骑,肯向诗坛筑受降”(杨冠卿《从郭中隐觅酒并呈张君量》)。交战前,则有表示“举兵”之意,如:“只今欲破愁城去,赖子时来举酒兵”(吴芾《和天予二首》其一),“幸有酒兵堪一举,请公谈笑下愁城”(王庭珪《九日以菊花酒寄施醇翁通判》)等。或表示“大军压境”,如“酒兵昨夜压愁城”(辛弃疾《江城子》其二)[22]。交战的过程,则有“遣”“攻”“驱”等战术动作,如:“归路行吟惨夕风,愁烦聊遣酒兵攻”(范浚《次韵楼仲辉郎中游天王寺登城晚归》其三),“六府萃百感,攻愁须酒兵”(冯时行《友人惠酒殊佳用清光滑辣四字为韵以谢》其一),“兴至役诗匠,愁来驱酒兵”(王十朋《和韩秋怀十一首》其十)。战斗的结果多是顺利攻下敌人城池,如“诗律未堪传乐府,酒兵聊且下愁城”(王庭珪《早春怀叶观察》)。当人恢复清醒状态,则是酒兵“退兵”之时,如“清似垂竿钓楚江,酒兵已退睡魔降”(白玉蟾《睡起》)。酒兵取胜之后则论功行赏,封侯拜相,如:“不劳火齐挠妻孥,要与论功上麟阁”(赵蕃《成父以子进酿法为酒,酒成许分贶趣之以诗并呈子进昆仲》),“即使愁城攻得破,策勋当拜醉乡侯”(曾几《家酿酒乡四首》其二)。此处的“醉乡”,是诗人将真实世界的空间认识映射到了醉后世界的表现。这亦常在元明清诗歌中出现,如:元好问“酒兵易压愁城破,花影长随日脚流”(《追录洛中旧作》)[23],钱谦益“酒兵胜后消愁垒,禅铠坚时折慢幢”(《十一月初六日召对文华殿旋奉严旨革职待罪感恩述事凡二十首》其二十)[24]等。

二、斗茶输一水,酒战敌百夫:茶、酒诗群体社交中的兵喻

唐代最著名的涉茶诗莫过于茶中亚圣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不过唐代的斗茶文化还未大盛,此诗着力描写的是个体的饮茶体验。白居易“青娥遰舞应争妙,紫笋齐尝各斗新”(《夜闻贾常州崔湖州茶山境会想羡欢宴因寄此诗》)[25],初现以紫笋茶“相斗”的举动。到了宋代,斗茶之风盛行,宋徽宗《大观茶论》写道:“天下志士,励志清白,竞为闻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筐筐之精,争鉴裁之别,虽下干于此时,不以蓄茶为羞”[26]。他甚至认为士人爱茶是盛世大治的表现,支持士人“争鉴裁之别”。再加上茶商的有意引导,斗茶成为了高雅的时代风尚。韦骧《八月上浣登步云亭》曰:“戏举禅谈一重案,静看茶战第三汤。”可见不论是世俗还是方外,都流行斗茶。宋人斗茶是将茶叶碾碎烹煮,比谁的汤色鲜白,汤花持续时间长,水痕出现得晚。斗茶又称“茗战”,从名字上就体现了对抗性质。既然是斗茶,自然有输赢,而比拼的过程又与两军交战非常类似,故而斗茶的过程常常被宋人比附为战争的过程。如王庭珪《刘端行自建溪归数来斗茶大小数十战予惧其坚壁不出为作斗茶诗一首且挑之使战也》:

乱云碾破苍龙璧,自言鏖战无勍敌。

一朝倒垒空壁来,似觉人马俱辟易。

我家文开如此儿,客欲造门忧水厄。

酒兵先已下愁城,破睡论功如破贼。

惟君盛气敢争衡,重看鸣鼍斗春色。

在诗人王庭珪眼中,斗茶即是战争,二人已斗过“数十战”,诗人怕对方固守自己的城池坚壁不出,故作诗“挑之使战”,向对方下战书。诗中的“鏖战”“勍敌”“人马”“空壁”“辟易”等词都是古代战争中的惯常用语,表现了精彩的斗茶场面。如“空壁”指军营之中的兵力尽出,《后汉书·耿弇传》中描述的“钟城人闻祝阿已溃,大恐惧,遂空壁亡去”[27]的战争场面里,就用了“空壁”一词。“辟易”指躲避对方锋芒,亦常用来描述战争,如《史记·项羽本纪》:“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28]。在宋人扣人心弦的斗茶过程中,“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范仲淹《和章岷从事斗茶歌》)[29],可见双方对斗茶胜败的重视。晁说之“惯以枪旗论胜负,果劳甲胄历危凶”(《病中思建茶不可得因作呈胡季和》),以“枪旗”作为武器和对方“茗战”以分胜负。袁说友“千枕消魔障,春芽敌剑铓”(《斗茶》),以斗茶时的春茶与战斗中的剑锋作比。用水的优劣也是取胜的关键,韦骧《和南岩回》中的“茶战弱一水,棋兵尚十围”,即是因水的品质稍差而输掉了“茶战”。洪咨夔《谷帘泉》曰:“山椒飞派落寒空,斗水曾收第一功。”将泉水看作征战的将士,认为它在斗茶中立了头功。

斗茶是为了争品质优劣,斗酒则是为了比拼酒量的高下。在独自饮酒的时候,可以调遣“酒兵”对抗“愁绪”这个敌人,而当“同朋按酒兵”(韩淲《寻诗按酒》)时,则又可以用“酒兵”与同饮的亲朋好友交战,故而双方喝酒对饮比拼酒量的过程,也成为了各自指挥“酒兵”相互攻伐的过程。宋代有许多酒战的兵喻现象,韩琦“病叟有心萌酒战,明轰钟鼓不衔枚”(《次韵和机宜强至都官喜雪》)[30],将与朋友强至喝酒称之为与之“酒战”,直言不必在战斗时嘴中衔枚以防发出声响,而是直接击打钟鼓发起挑战。张及《赠杜鼎升》“笔耕尚可储三载,酒战犹能敌百夫”,展现了在酒场上挥军杀敌的气势。冯时行“背人归去春无赖,未害开怀斗酒兵”(《送何子应二首》其一),杨万里“两穷政好同诗社,一战犹须倩酒兵”(《和张器先十绝》其四)[31],都将聚会饮酒比作互相指挥酒兵战斗。项安世“酒兵互劘垒,学植交刺”(《次前韵饯高教授》)中的“劘垒”指逼近攻占对方营垒,是常用的军事用语。在酒战的过程中,“酒令”等同于“军令”,如:欧阳修 “罚筹多似昆阳矢,酒令严于细柳军”(《龙兴寺小饮呈表臣元珍》)[32],朱熹“盘牟入咏诗情壮,破的传觞酒令明”(《和人都试之韵》),刘克庄“兵去未妨行酒令,印收不碍掌诗权”(《书第二考》)等。苏轼是有名的量小好饮,其《金山寺与柳子玉饮,大醉,卧宝觉禅榻,夜分方醒,书其壁》:“恶酒如恶人,相攻剧刀箭。颓然一榻上,胜之以不战。”[33]即是被柳瑾以“酒兵”击败。

宋人酒战之喻也蔓延到了周边少数民族政权诗坛中。与宋同时代的金国在制度、文化等方面主动向汉民族学习,而且不论是创作人才还是文学创作理念都与两宋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兼之得北方雄豪之气,金人酒战的描写比与之对峙的南宋诗坛更加豪迈。如王寂《漕副刘师韩自辽西按田讼回,仆率僚友迎劳于郊,是夕仆酒战败绩,明日师韩传檄再三,竟不复出,盖渠豪千饮而仆素不能也,戏以此诗解嘲》:

刘侯士论推豪迈,云梦胸吞无蒂芥。兴来和月卷玻瓈,累举十觞嫌未快。

我生不饮亦免强,涓滴入唇亦狂怪。螳螂怒臂要当辙,大白相浮争胜败。

初期坚壁老强敌,督邮自困平原界。鼓噪其如气已竭,偃旗弃甲投戎械。

黎明檄战示巾帼,曾未致师先瓦解。君于伯伦当季孟,我辱无功谩宗派。

服而舍之古善政,骤胜且骄兵所戒。济水焚舟会有时,勿卑邾小撩蜂虿。[34]

王寂将酒场上不胜酒力称为“酒战败绩”,对方相邀豪饮当成是“传檄”挑战。诗中描述酒场中的“战况”:自己尽力举杯以争胜败,奈何不善饮酒,只能坚守城池,酒下到胸腹之间便下不去了,最后鼓衰力竭,放倒旗子,丢弃铠甲,向对方缴械投降。可是对方如诸葛亮遗司马懿妇女的巾帼以激其出战一样,又来传檄邀战。对方和刘伶的酒量在仲伯之间,自己只能服输示弱。服软了就应得到宽恕,这是自古以来好的行为做法,希望对方不要取得胜利就骄傲自大将自己轻视,自己被逼急了也会破釜沉舟决一死战。整首诗以战争来喻斗酒过程,应用了大量军事典故,犹如生动的战争场面。

三、茶酒诗中兵喻现象的原因探源

宋人在涉茶酒诗中出现兵喻的现象,除了出于化虚为实的修辞需要外,还包括两个深层次的原因:一是隐喻这种人类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在起作用;二是特殊时代背景下宋人杀敌立功梦想在品茶饮酒行为中的展现。

(一)战争隐喻在品茶喝酒行为中的映射

茶酒诗中的战争隐喻是如何形成的?这需要首先分析人类对睡魔、愁绪这两种抽象事物以及斗茗和酒战这两种社交行为的心理认知。从文学上来说,将这些东西比作战争是一种修辞手法,但从哲学上来说,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更是人类认知世界的方式。莱考夫(Lakoff)的体验哲学认为,人类具有心智的体验性,能够通过已知事物作为原型来推理认识新的事物,其中已知事物称之为始源域,需要认识的新事物称之为目的域[35]。人体器官可以说是人类最早认识的事物了,比如常说的“茶壶有嘴,梳子有齿”,在茶壶和梳子出现之后,如何认识这两种事物呢?人类基于对自身身体的认知,以嘴巴和牙齿作为始源域,根据始源域与目的域之间的象似形,将目的域茶壶上出水的洞称之为嘴,梳子上排列的凸起称之为齿,从而完成了根据旧事物来认识新事物的过程。战争隐喻自古有之,中国古代最明显的就是中医中的大量战争隐喻。按说医书的语言表达应当论述清晰,简明扼要,不必使用过多的文学修辞,但是其中却大量向战争取譬以阐述医理药性。这反映了古人对治病救人的认知,即“医疗即战争”(3)如陈战的博士论文中涉及到《黄帝内经素问》用语的战争隐喻。参见:陈战.《黄帝内经素问》隐喻研究[D].济南:山东中医药大学,2015:140-152.谢菁的博士论文亦揭示了中医病因病机语言中的战争隐喻。参见:谢菁.基于认知语言学的中医病因病机概念隐喻研究[D].北京:北京中医药大学,2012:43-47.。另外,古人阐述书法理论也多以兵道比之,出现了运笔、笔锋、笔阵、书势、法度、擒纵等具有浓厚军事色彩的书法术语,这是战争隐喻在书法中的表现。同样,文学作品中的战争隐喻不但是修辞手法,也反映了作者对事物认识的过程,体现了人类的思维方式。

根据以上理论,我们就可以理解诗人在茶酒诗中进行战争隐喻的心理动机了。从渺小的蚂蚁到拥有高等智慧的人类,从古时部落争斗到后来的国家攻伐,战争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在酒和茶还没有出现之前,人类已经先认识了战争。战争是用暴力手段征服对手的行为,目的是使敌方屈服认输,有己方和敌方,有所使用的武器,有相互争夺的战场。战争是人类认识事物的常用始源域,具有普遍性[36]。在涉茶诗与涉酒诗中,睡魔会侵占诗人看书写作的时间,愁绪会令人心情不佳,二者都是需要打败的敌人。宋、辽、金、西夏、蒙古等政权之间的军事冲突与对峙贯穿了数百年的中国历史进程。通过饮茶或喝酒诗人得以“收复失地”,或“硙茶落雪睡魔退”(陆游《十五日云阴凉尤甚再赋长句》)[37],或“破除愁闷去,洗荡肺肠开”(梅尧臣《四月十三日唐店寄钱推官》)[38],这都与战争的过程相似,是人类对战争的认识在喝茶驱遣睡魔与饮酒战胜愁绪过程中的映射。而斗茶和酒战则更好理解,也是包含了与战争过程类似的双方争斗的过程,故而诗人在描写斗茶酒战时多使用战争词汇。

但要注意的是,在认识某种新事物(目标域)的过程中,始源域的来源是多方面的[39],战争隐喻是人类认识某些事物的某一方面特征的一个常用始源域,并不能概括所要认识事物的全部特征。在涉酒诗与涉茶诗中,战争隐喻是诗人认识其中具有对抗特性的一面时使用的始源域。以愁绪为例,当诗人想要和其对抗时,不自觉地使用的是战争隐喻;而当诗人想要认识愁绪除对抗性外的其他特征时,则会使用其他始源域。如李清照《武陵春》中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40],愁是有重量的实体,是人类对已知的实体之物对愁绪的映射;柳永《倾杯乐》“但泪眼沈迷,看朱成碧。惹闲愁堆积”[41]则将愁看作有形状的可堆积之物,是人类对已知的有形之物对愁绪的映射。二者都是用了实体隐喻。

(二)宋代特殊时代背景下诗人战场杀敌梦想在品茶饮酒诗中的投射

特殊的时代背景也是促使宋人在涉酒诗与涉茶诗中使用兵喻思维的一个因素。首先,相较于唐代庶民出身的文人尚需从军边塞寻求功业,宋代科举取士录取的人数大大增加,是庶族文士进入统治阶层的主流途径,且官员后代荫补的范围也更广,以致出现冗官现象,故而宋代做官的机会更多,很少有文人选择以从军的方式走向仕途。其次,宋代实行崇文抑武的国策,武官处处受到防备和压制,文臣则有着较高的政治地位和优渥的生活条件,故而通过战功获取晋升的动力不足。最后,宋朝总体上来说不是一个主动开疆扩土的王朝,统治者偏向于被动防守,甚至在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步步紧逼下苟且求和,北宋澶渊之盟换取了“兵闲四十年,士不识金革”的和平状况,文人只好“酒令列诸将,谈锋摧辩客”(欧阳修《韩公阅古堂》)[42];南宋则偏安一隅,有志恢复河山的主战派诗人只能寄托于梦中杀敌立功,如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等。总而言之,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宋代文人多难以有驰骋疆场的机会,而以茶战睡魔,用酒攻愁城以及和他人在斗茗与酒战中使用战争词汇,不但具有丰富表达的修辞作用,也是宋人在安定的书斋生活中杀敌立功梦想的一种反映。如宋人彭齐的《酒旗》:

太平天子束戈矛,惟许青旗在酒楼。

我有百瓢元帅量,使君酣战客中愁。

诗中以酒家的酒旗比作军旗,以自己作为元帅,将自身能饮百瓢的酒量视为将兵的能力,把愁绪当作交战的敌人。可见澶渊之盟虽为北宋带来了长久的和平,彭齐明面上歌颂宋真宗“太平天子束戈矛,惟许青旗在酒楼”的功绩,但玩其诗意,却暗含了对宋朝外战无力的无奈和对书生久事笔砚间的自嘲,将杀敌梦想寄托于醉乡之间。

周裕锴指出,宋人在诗坛中争胜斗艳是文人的“书斋英雄的心理补偿”在起作用[43],除了涉茶诗和涉酒诗外,诗歌中的战争隐喻也体现在其他题材当中。如将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功名的过程隐喻为通过战争取得胜利的过程,石介《安道再登制科》:“雄辞磅礴压群英,再战戈矛锐更精。裴度韬钤无失律,武侯节制是神兵。千人尽服徂丘议,九合谁干小白盟。帝宋开基八十载,连登科目独为荣。”交辩也被视为一种战争,陈师道《与魏衍寇国宝田从先二侄分韵得坐字》:“酒薄多可强,谈胜坚莫破”[44]。体育游戏也成为无法沙场驱敌的一种弥补,“将坛无事且投壶”(王之道《对雪和因老韵》),“祭军雅戏齐酣战,矍圃环观密布鳞”(韦骧《和腊日初晴会同僚射饮投壶》),以酣战喻投壶比赛;“连沧观下两军分,金勒争驰笑语温”(曹勋《绿绮七咏·习毬场》),以两军对垒形容打马球的两支队伍等。可见战争隐喻在宋人诗歌中的广泛性。

四、涉茶与涉酒诗中兵喻的诗意内涵

(一)将品茗饮酒从实用功能提升到清神醒脑与驱愁消忧的理性追求

茶、酒最初的功能是为了满足人的口腹享受或作为药物来使用。茶与酒进入文人生活后,不论是独处自乐还是宴饮聚会,品茗饮酒不再限于日常实用,而是逐渐上升到精神享受层次。李白的《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是较早的咏茶诗,从旁观的角度将茶当作审美对象进行了体物描写。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将饮茶从润喉解渴层次提升到了超凡脱俗的精神境界。苏轼熙宁五年(1072年)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外放杭州,《试院煎茶》“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45],展示了乐观旷达的处世心态。诗人对酒审美价值的开发更早于茶,陶渊明最早从魏晋人士的饮酒麻痹中解脱出来,其“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46],“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饮酒》其十四)[47],从中体悟到了“真意”和“深味”。白居易“归来五柳下,还以酒养真”(《效陶潜体》其十二)[48]即是受此影响。可见诗人对茶、酒精神层次的开掘十分丰富。

初盛唐诗人精神昂扬向上,以饮酒来张扬蓬勃狂放的气息。如李白虽常在诗中言愁,但似乎并不抵触和排斥自身的愁绪,反而乐于表现自己的万千愁绪以及豪饮消愁的恣意之态。唐宋转型完成后,宋人心态由唐人的外扩转为内敛,保持清醒与理性是迫切的需求,茶、酒清神醒脑与驱愁消忧的功效有助于实现这一点。苏轼饮茶“何尝较优劣,但喜破睡速”(《寄周安孺茶》)[49],喜其能让自己快速地摆脱昏昧状态。茶不但使诗人“睡魔遣得虽相感,翻引诗魔来眼前”(释智圆《谢仁上人惠茶》),有作诗的灵感与精力去精心构思和炼字锻句,还“不妨窈窕耽书癖,时遣旗枪战睡魔”(程俱《和同舍雪晴即事》),有更多用功读书的时间积累学问。宋之饮酒则有保持理智、避免耽于愁绪的目的,以使自己能够有灵感和精力进行创作。张栻“胸次本无愁可著,何为苦要酒兵攻”(《再和》其一)更是以无愁为傲。陆游“百万愁魔降未得,故应用尔作戈矛”(《对酒二首》其一)[50],在用酒攻愁时,又讲究“个中妙趣谁堪语,最是初醺未醉时”(《对酒二首》其二)[51]。宋人即便酒战也不意味着狂饮烂醉,多有所节制。南宋赵蕃等人饮酒“谈间快说酒中病,鏖战如遇将军霍”,但又“自言坐客有酣适,己虽独醒同醉乐”(《成父以子进酿法为酒酒成许分贶趣之以诗并呈子进昆仲》),重点在于体会酒中的乐趣与真谛。故而在涉茶与涉酒诗丰富的精神层面的开掘中,“不夜侯”与“酒兵”之喻,体现了宋人特有的对理性精神的追求。

(二)将茶、酒从保持距离审视的外物提升为并肩杀敌的战友伙伴

宋前,茶、酒在诗歌中不论是作为体物状物的审美对象,或是诗中展现诗意生活的雅物,还是帮助诗人体悟精神境界的辅助物,诗人多是将二者停留在物的层面进行创作。随着对茶、酒审视和认识的深入,创作者不断体察二者的特性,其角色慢慢发生了转变。“蠲忧会,饮之以酒;荡昏寐,饮之以茶”[52],茶酒除眠和消愁的独特功效,被诗人发掘出来进入诗歌当中形成审美体验,进一步化为与睡眠和愁绪敌对的经典语境。之前诗人在品茗饮酒过程中注重的是自我感受,关注的是自身通过茶、酒这些外物所进入到的精神境界,而将茶与酒人格化后,二者脱离了物的属性,成为了诗人眼中的“不夜侯”与“酒兵”,甚至成为了诗人的化身,代替自己与睡魔和愁绪作战。钱锺书先生评古人爱取“不夜侯”等物之新喻入诗:“《清异录》取事物性能,侔色揣称,立为名号,而复杜撰故实,俾具本末而有来历,思巧词纤,一新耳目……以笋为‘甘锐侯’,茶为‘不夜侯’之类,与韩退之以笔为‘中书君’,‘管城子’,司空表圣以镜为‘容成侯’,王景文以枕为‘承元居士’(《雪山集》卷十)等,意度不异……故作诗而撷取《清异录》……亦实喜其名目之尖新,比拟之慧黠也。”[53]可见观物视角的转变带来的全新审美体验。带有对抗性的观物视角,使得惯有的饮茶以助清思变成了运用茶与“睡魔”交战,“举杯消愁”变成了“率领酒兵与愁敌对战”,品茗变成了斗茶,对饮变成了酒战,不但诞生了涉酒诗与涉茶诗的新写作模式,也开掘了茶与酒新的诗意内涵。

当然,文学中对茶、酒的人格化描写不限于“不夜侯”和“酒兵”。早有王敷《茶酒论》以剧本的写法令茶、酒进行对话以争论各自地位的高低;苏轼为茶立的传记《叶嘉传》是将茶进行人格化描写的代表。在诗歌中,茶被看作佳人、君子、故人,如:“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苏轼《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54],“故将比君子,可敬不可辱”(袁燮《谢吴察院惠建茶》),“旁搜千卷非吾事,满引一杯如故人”(黄公度《试院中蒙相君惠茶和钱教授韵》)。酒也扮演过“欢伯”“圣贤”等角色,如:陆龟蒙《对酒》“后代称欢伯,前贤号圣人”[55],陆游《对酒》“气衰成小户,醅浊号贤人”[56]。二者在诗歌中还有许多其他拟人化的雅称,如茶之消毒臣、晚甘侯、清风使、苦口师,酒之曲秀才、忘忧君、青州从事、平原督邮。这些称呼从字面意思上多能体现出文人的精神追求,但总归与诗人在关系上隔了一段距离,而将茶称作“不夜侯”,将酒称作“酒兵”,是将之看作用以驱使的将士和并肩战斗的伙伴,无疑是对茶与酒最亲切的称呼。

五、余论

宋代涉茶诗与涉酒诗,无论是茶战睡魔还是酒攻愁城,本质上还是为了诗歌创作,用茶后则“战退睡魔三十里,安知门外有诗魔”(史弥宁的《啜茗》),饮酒后则“强借酒兵销别恨,却因诗债起新愁”(王珉《舟行吴应求惜春次韵》),在群体性的斗茶与酒战过程中,也包含着交际场合中以茶、酒为媒介的诗艺较量。特别是宋人酒战的目的不仅是单纯地比拼酒量,更是在以酒助兴的过程中写作诗歌较量诗艺,苏轼曾作《景贶、履常屡有诗,督叔弼、季默倡和,已许诺矣,复以此句挑之》曰:“君家文律冠西京,旋筑诗坛按酒兵。”[57]可见其中的竞争心态。再如韩琦《辛亥重九会安正堂》“唯有一时诗酒战,愿开强户振雄铓”[58]亦包含着饮酒聚会,诗坛争胜的意味。而在此过程中,比拼诗歌技艺也成为了战争的过程,如陈造《寄郢州崔守八首》其七:“将军竞病旧能诗,黄绢于今玩色丝。何日酒兵鏖笔阵,未应羽檄谂交绥。”夸赞对方作诗不避险韵,才华高绝,同时将邀约对方一起喝酒赋诗形容为攻伐交战,酒兵和诗才各是诗人角逐时调遣的力量,通过运笔的排兵布阵来分输赢。可见酒战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是在聚会宴饮的过程中写诗唱和,争才力诗技之短长。韩琦“对敌公如论酒兵,病夫虽劣敢先登。如将压境求诗战,即竖降旗示不胜”(《次韵答滑州梅龙图以诗酒见寄二首》其一)[59],只是自谦之辞,竞争意识贯穿在宋人创作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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