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务劳动社会化:市场改革初期的再生产转型*

2023-12-26 10:37肖索未
妇女研究论丛 2023年6期
关键词:服务公司保姆家务

肖索未 王 选

(1.北京师范大学 社会学院,北京 100875;2.中华全国总工会,北京 100865)

一、引言

社会再生产——人类物质生活的日常维系、代际更替,以及社会人之间的情感联结和彼此照料——是女性主义长期关注的问题。早期的女性主义者指出,女性无偿的家务劳动构成了资本积累的核心环节,同时也是性别不平等的根源之一。近年来,随着“社会再生产”理论的进一步发展,研究者将社会再生产领域特定的劳动分工视为资本主义社会中性别不平等的物质基础,指出资本积累与社会再生产之间以及社会再生产领域内部的结构性矛盾,剖析了生产和再生产领域之间的边界斗争以及社会再生产体制的历史性变迁[1][2][3][4][5]。这些研究大多关注西方社会尤其是福利国家体制的解体和育儿、养老、医疗等社会再生产领域的市场化,将分析场域从家庭领域延展到建构劳动力再生产和维系社会秩序的一系列过程和制度中[6][7][8][9]。

我国的发展历史有一定的特殊性。在集体化时代,社会主义国家重构了再生产体制,从意识形态和组织方式等各方面进行了新的安排。不同于西方社会的生产和再生产之间边界清晰的结构性张力,集体主义的生产体制需要统筹兼顾生产和再生产,并且承认家务劳动的公共价值[10][11][12]。宋少鹏用“公私相嵌”来描述集体主义单位制:在公私相嵌型结构中,企业需要承担起生产和再生产两个领域的职责,安排好职工生活是生产组织者的责任,再生产领域中的职责既可以在社区这个公共空间中完成,也可以在家庭这个“私领域”中完成。家务劳动因其对生产的贡献,具有了“公”的价值,并被国家承认为社会主义劳动的一部分。因此,尽管再生产领域的劳动很大程度上仍由女性承担,但劳动的性质不再是“私”事,而具有“公”的价值和意义,劳动实现的空间也从个体家庭拓展到社区[10][13]。

20世纪80年代市场改革以来我国再生产体制的变迁及其对于妇女发展和性别平等的影响,引起了许多性别研究学者的关注。一些研究指出,市场化不仅是一场生产领域的转型,也是对“生产—再生产”关系的重新界定和对再生产体制的重构。随着单位制的解体,企业在集体主义时期所承担的“产前产后服务和职工生活、福利、社会保障等社会职能”,以及一切与企业生产没有直接关系的组织机构和设施都被视为企业的额外负担而被逐渐剥离。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急剧的全面市场化将这部分职能进一步推向了私人家庭[10][14][15]。在这样的背景下,家庭内部通过女性回归家庭、代际互助以及市场外包等方式来应对家务、儿童抚育、老人照护等社会再生产的负担[11][16][17]。换言之,对于市场转型期再生产体制的总体性论述强调生产和再生产两个领域相分割,在国家和企业撤出的背景下,再生产责任转向“私人化”,再生产活动的承担则经历了“家庭化”和“市场化”。

然而,一些学者指出,国家在市场改革初期没有完全否定这部分职能应该由“社会”来承担[10]。比如,一些研究注意到托幼服务在改革初期的“短暂复兴”。尽管在市场化改革进程中,计划经济时代发育良好的托儿所体系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国家对托育服务的重视并未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戛然而止。相反,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在“科教兴国”等发展战略的引领下,政府重视婴幼儿早期教育,加大了对托育服务的政策支持,托幼机构得到快速发展,包括单位自设、政府部门设立和街道办事处、村委会等开办的各类托儿所、幼儿园。直到20世纪90年代国企改制,国家提出“企业不能办社会”的口号,要求将托幼等福利机构从企业剥离,将再生产职能全部推向市场[18][19][20]。

这些发现表明,我国市场改革过程中再生产体制以及国家角色的转变是一个更为复杂且充满变动的过程,需要进一步考察具体实践以深化认知,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市场改革初期(或过渡期)的再生产组织方式、国家角色和社会实践这一段历史。本文通过对市场改革后北京市家政服务发展变迁的研究,聚焦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家务劳动社会化”的实践,描绘其背后的国家立场、组织行为和文化建构,进而尝试概括市场转型期社会再生产体制的特点,并推进对市场改革与“生产—再生产”关系调整的认识。文章将家政服务的兴起作为再生产体制转型的一个分析案例,主要出于以下两点考虑。首先,家务/家政服务的兴起和发展构成了从集体化时代到市场改革初期再生产体制转型的重要面向,深受政策的影响,体现了时代变迁的大趋势。其次,改革初期托幼服务的“复兴”很大程度上是对集体化时代再生产组织模式的继承、过渡和演变,而大规模进入普通私人家庭的家务/家政服务则是一个新兴的再生产组织形式。在集体化时代,“保姆”是面向高级干部和知识分子的一种特殊福利,若普通家庭使用则被视为带有阶级剥削倾向,因此家务服务兴起的背后还涉及对再生产劳动关系的重新建构,值得深入探究。

本文的分析是研究团队对于北京市家政服务近40年变迁的研究的一部分。1983年,北京市妇联成立北京首家家务服务公司——三八家务服务公司,其在之后的近20年时间里都占据着行业的主导位置。1995年,原劳动部规定“家政服务员”为新技术工种,将其纳入国家职业技能鉴定序列,并在21世纪初制定颁布了家政服务员、育婴员、养老护理员的国家职业技能标准,推动家政职业化发展,逐步确立“坚持市场运作和政府引导相结合”的原则[21],以私营企业为主体和抓手推动家政市场发展。21世纪10年代中期以来,在拉动内需、解决民生的大方针下,国家推动家政服务业“提质扩容”,促进消费结构升级[11][22][23]。从家政业的发展可以看出国家对于社会再生产的“就业”和“民生”的双重考量,组织方式从“家务劳动社会化”的方向逐渐转向“市场化”的路径。这些变迁嵌入在人口流动、国企职工下岗、城市家庭变迁、人口结构变化等社会背景中,并且与民众、社会组织和私营机构的活动交织互动,形塑了北京市家政服务的样貌及意涵。

本文的分析资料主要分为以下几个部分。首先,作者翻阅检索了1980-2019年40年间的《北京晚报》,以“家务/家政/保姆/家庭服务”为关键词检索了包括家政服务行业的从业者、雇主、公司、政府政策等相关内容,共收集整理与“家政服务”相关的新闻报道1076篇(不包括已剔除的家政公司广告条目)。报道数量总体呈增长趋势:1980-1989年88篇,1990-1999年261篇,2000-2009年389篇,2010-2019年338篇。《北京晚报》是一份面向全体市民、以生活性报道为主的都市报,在北京地区发行量最大、覆盖率最广。相比于《人民日报》《北京日报》等以时政大事为主的官方媒体,《北京晚报》的办报主旨为“关注百姓民生,立足市民本位,站在读者当中,为市民提供全方位的服务”。《北京晚报》的内容贴近北京市民的生活,因此关于家政服务的报道数量多、内容丰富。与此同时,《北京晚报》在反映官方态度的基本前提下,也一定程度上融入了北京民众的看法和态度。

除《北京晚报》之外,作者和研究团队收集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涉及家政服务的国家和北京层面的政策、全国妇联编印的《妇女儿童工作文选》以及其他相关媒体报道和公开出版的资料。此外,我们还对8家家政公司的负责人或高层管理人员进行了访谈或与之开展了小型座谈,其中包括北京首家家政中介机构、20世纪80-90年代占据行业主导地位的三八家务服务公司。北京家政行业的发展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与其他地区有所差别,但是北京与中央的政策关联最为紧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积极”地反映了国家意志。

本文聚焦于对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家务劳动社会化”的分析,认为当时形成了一种新的再生产组织模式,既不同于之前的“集体化”,又不同于之后的“市场化”,我们称之为“社会化”模式。表1简要概括了以上三种模式的主要特点。

总体而言,市场转型初期的再生产“社会化”模式,在总体意识形态上延续了集体化时期对再生产劳动的社会价值的肯定,并且以社会化(以及现代化)的方式来解决再生产问题的思路。然而,在这个时期,“社会”以及“社会化”的意义已经出现了一定的转折。在集体化时代,“社会”基本同于“公共”,由国家整体统摄,是相对于“私”(家庭)的存在;那个时期出现的“家务劳动社会化”的说法,指的是将私领域的再生产劳动以公共的、集体的形式进行组织(比如单位制下的一系列安排)。到了市场改革初期,“社会”不仅是相对于私人家庭的存在,而且一定程度上与“国家”分离开来。“家务劳动社会化”意味着调动和组织国家之外的社会力量来协助处理私人家庭的再生产需求。在这个过程中,社会再生产的责任主体逐渐向私人家庭转移,但在意识形态层面国家维持了对社会再生产的“道义责任”,其介入形式从总体性的统筹安排逐渐转变为协调组织、管理社会为家庭服务。市场作为一种劳动力组织方式被纳入“社会力量”中,受到国家的控制安排。通过妇联(以及工会、街道)等组织,国家直接介入“小保姆”的组织输送,并在公共层面以“承认政治”的方式赋予“小保姆”劳动的社会价值。在日常实践中,保姆工作被认为是年轻农村女性的过渡性经历而“去正式化”,农村保姆和城市家庭的关系借由“帮忙”的文化想象以社会情理原则调节整合。下文将从国家立场、组织方式和文化建构三个方面来展开论述。

表1 不同时期再生产模式的比较

二、“家务劳动社会化”:市场转型中的国家立场

20世纪70年代末,国家开始实行改革开放,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发展上来,重启城市化发展策略。国家一方面重视再生产活动,尤其是与儿童抚育相关的托幼工作,旨在提高人口素质、培养现代化的接班人;另一方面又面临着经济体制转型,以效率原则逐渐剥离企业的再生产职能。因此,“生活服务事业”和“托幼事业”在政策上存在不连贯性,“社会化”成为拓展的一个方向。当时负责儿童和妇女工作的妇联发挥了较大的能动性,坚持妇女就业与解放的立场,拓展了“社会化”的范畴,组织社会力量提供托幼和家务服务,解除城市妇女参与生产的“后顾之忧”。

(一)国家的重心转移

如果说在集体化时代,国家通过单位制等形式组织再生产促进生产劳动和妇女解放,那么在经济改革初期,国家依旧重视再生产活动,并且承担相关责任,但对再生产活动的关注点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尤其是在“三个面向”“科教兴国”战略方针的引领下,国家高度重视抚育、培养和教育儿童的工作。作为“科教兴国”的一部分,国家强调托幼事业是一项社会性事业,要求全党全社会给予高度重视和支持。1979年7月至8月,教育部、卫生部、国家劳动总局、全国总工会和全国妇联联合召开全国托幼工作会议,决定由国务院设立13家单位联合组成的“托幼工作领导小组”,强化托幼事业发展的领导职责,确定了教育部、卫生部等部门的分工合作机制;各省(自治区、直辖市)相继设立托幼工作领导机构[24]。1980年12月,在国务院托幼工作领导小组召开的各省、自治区、直辖市托幼办公室主任会议上,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国务院托幼工作领导小组组长的陈慕华强调:“要从战略的高度来认识托幼工作的意义。做好对婴幼儿的保健和教育,是一项培育人类花朵、创造祖国未来的工作。开发智力、培养四化建设的人才,应该从孩子出生开始。”[25]教育部、卫生部等部门陆续出台《城市托儿所工作条例(草案)》《托儿所、幼儿园卫生保健制度(草案)》《三岁前小儿教养大纲(草案)》《托儿所、幼儿园卫生保健制度》《托儿所、幼儿园建筑设计规范》等文件,对具体工作予以指导[14]。

这一时期国家发展托幼事业背后的逻辑出现了从强调“发展生产”(进而实现妇女解放)到强调“儿童发展”(以实现“科教兴国”)的转向[14],但一定程度上依然兼顾了解放妇女劳动力、投入经济生产的目标。首先,托儿所经常设立在生产场所附近,母亲可以带幼儿上班,下班后接孩子;其次,托儿所的各项制度安排也以适应家长的工作需要为原则,例如取消寒暑假、改半日制为整日制,还有早送晚接、临时寄托等育儿服务;再次,托儿所不收费或象征性地收取少量费用[19]。

然而,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推行,单位制面临着改革和转型,其所承担的再生产功能的合法性也在逐渐消退中。尽管在20世纪80年代,国家尚未提出“企业不能办社会”这样彻底剥离再生产责任的政策方针,但1980年扩大“企业自主权”的提法,也指向了企业以生产经营为主导进行自主安排,减少行政干预[26][27]。因此,国家在“生产—再生产”关系上面临着系统性的张力,尤其体现在政治理念上对再生产活动的责任与优先经济发展的生产体制改革之间。托育的政策不连贯性是这种张力的一种表现。例如,1982年,政府机构改革撤销了成立不到三年的全国托幼工作领导小组及其办事机构。之后几年中,托育工作出现政策制度不连贯、管理部门不清晰、财政保障不到位等一系列问题。1987年,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国家教育委员会等部门《关于明确幼儿教育事业领导管理职责分工请示的通知》,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管理部门不明确等困境,但仅对3-6岁幼儿园的管理部门作出明确规定,并未对0-3岁托育工作作出制度安排,托儿所逐渐消失于公共政策视野[28]。而1988年国务院颁布的《女职工劳动保护规定》依旧认同公共托儿所与女性劳动权益保障的关系,明确企业应承担托幼责任,要求“女职工比较多的单位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以自办或者联办的形式,逐步建立女职工卫生室、孕妇休息室、哺乳室、托儿所、幼儿园等设施,并妥善解决女职工在生理卫生、哺乳、照料婴儿方面的困难”[29]。

在这个过程中,“社会化”成为国家应对再生产问题的一个新方向。“家务劳动社会化”的口号在集体化时代已经提出,主要指将家务劳动从家庭里转移到社会中,以集中的形式来进行组织,成为一种社会劳动。但到了20世纪80年代,“社会化”具有了新的意涵,指借助国家之外的力量来办事;“社会”是和“国家”“集体”并置的概念(1)例如,《人民日报》关于国务院托幼工作领导小组会议的报道中写道:“为了办好托幼事业,会议强调托幼工作者要继续发扬延安精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肩负起培养人材的重担,依靠国家、集体、社会各个方面,采用多种办法办好托幼事业。”参见《从实际出发,继续办好托幼事业》,《人民日报》1980年12月31日。。1979年10月中共中央、国务院转发《全国托幼工作会议纪要》的通知里明确提出:“坚持‘两条腿走路’的方针,恢复、发展、整顿、提高各类托幼组织……随着生产的发展和国民经济管理体制的改革,生活服务事业将逐步向社会化的方向发展,托幼事业社会化也是必然趋势。有条件的省、市、自治区可以选择一些市、区对托儿所、幼儿园全面规划,合理布局,进行托幼组织社会化的试点,取得经验。”尽管各企事业单位和机关自筹经费是当时托儿所和幼儿园的主要举办方式,但社会力量办园也有不少发展。根据国家统计局网站于1993年发布的第一次第三产业普查数据,在社会服务业中,1991年独立设置的托儿所有9714个,1992年有10628个,还在保持增长的趋势[30]。

(二)妇联的工作突破

妇联在这一时期社会再生产的组织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中央把儿童工作交给妇联,作为妇联工作的重点。全国托幼工作会议后,1980年国务院托幼工作领导小组成立,办公室设在全国妇联。1981年,中共中央转发了全国妇联党组《关于两个会议情况及一九八一年妇联工作要点的报告》的通知(中发〔1981〕19号),提出全国妇联“应把抚育、培养、教育三亿以上的儿童和少年,作为自己的工作重点”,并在1982年全国妇联四届四次执委会扩大会议上强调“其中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抓好幼托工作。现在入托难的问题在有些地方还比较突出,妇联组织要主动配合有关部门切实加以解决”。1982年国务院撤销托幼工作领导小组后,其工作并入全国儿童和少年工作协调委员会,由时任全国妇联主席康克清担任委员会主任[31]。

全国妇联按照中央的指示,对包括托幼工作在内的儿童事务进行部署。妇联对托幼工作的态度带有更明显的坚持妇女解放和发展的立场,强调就业与妇女解放的联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妇联积极讨论贯彻会议精神,把妇女工作的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动员和组织妇女群众积极参加现代化建设,充分发挥女职工在“四化”建设中的作用,提高其科学文化技术水平[31]。1980年,社会上有人提出让已就业的妇女回家料理家务,以腾出名额安排待业人员,妇联表示坚决反对,得到中央书记处的同意,维护了妇女的就业权利和男女平等[31]。时任全国妇联主席康克清在1983年第五次全国妇女代表大会工作报告里也再次强调:

广大妇女亲身体会到,只有越来越广泛地参加社会劳动和社会工作,才能不断地提高自己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才能进一步实现男女平等和妇女的彻底解放。那种认为“现在我国就业人数过多,妇女家务负担重,应该回到家庭去,从事家务劳动”的说法,既不符合社会主义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原则,又势必削弱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力量,是错误的。在目前的条件下,许多家庭还难于摆脱繁重的家务劳动,这种劳动有它一定的社会意义,应该受到尊重。但绝不能因此把妇女的领域局限在家里。我们要继续提倡家庭男女成员合理分担家务劳动,并且采取各种有效措施,努力减轻家务劳动的负担……随着生产的发展,绝大部分家务劳动将逐步朝着社会化的方向发展。政府有关部门和有关企业正在大力研制方便食品、各种成衣以及轻便适用的家庭用具,进行厨房现代化的试点,大力发展社会服务事业、托幼事业,为减轻家务劳动而努力奋斗。[32]

整体而言,妇联很大程度上坚持了以生产为中心的妇女解放观,强调家务劳动的社会化和现代化作为“解放妇女劳动力”“实现四个现代化”的重要措施。但在市场转型期,集体化时代的“把琐碎家务普遍改造为社会主义大经济”的目标[33]随着经济体制的改革而受阻。在这种情况下,妇联更加积极地动员组织了政企之外的“社会力量”参与进来。例如在托幼问题上,妇联大力倡导组织家庭兴办托儿所。在北京,市妇联在全市组织兴办的家庭托儿所(户)1985年达到16000余处,托管3岁以下婴幼儿2万余名,为5万多名职工解除了后顾之忧[34]。

组织兴办家庭托儿所的举措延续了再生产劳动“集体化/公共化”的组织路径(将家务和照顾工作从家庭私领域转移到单位和社区的公领域),但尚不能满足所有家庭的抚幼需求,“入托/入园难”在北京仍是一个严峻的问题,当时社会上流传着“进托儿所比进大学难”的说法[35]。与此同时,洗衣、做饭等日常家务劳动也被视为需要解决的问题。1983年4月,《北京晚报》上刊登了关于北京市统计局对职工时间分配的调查、题为《女职工家务负担如何解决?》的报道:

据市统计局对五百六十六名女职工进行的时间分配情况调查表明,她们每天用于家务劳动的时间是三小时四十三分,比男职工要多一小时二十九分。

……

调查中发现,二十五岁至五十岁的女职工家务尤为繁重,这一般是因为她们都有老人和孩子,需要照顾。

比较起来,在不同职业的女职工中,工人的家务劳动时间要更长些:四小时九分![36]

对此,报道认为“家务与工作的矛盾不能用让妇女作出‘自我牺牲’,回到家中去,‘一保丈夫出成果,二保孩子成人才’的方法来解决”,而强调通过“多发展与生活密切相关的商业、服务业、修理业及托幼保健事业,多生产一些物美价廉的电冰箱、洗衣机、家用炊事机械等,使家务劳动社会化”来解决[37]。

在这样的背景下,妇联着手推动发展生活服务事业,引入到家庭服务之中,这也使得“家务劳动社会化”的概念在转型初期具备了新的面向,对接供需,将家外的社会力量转接到私人家庭里提供家务服务,以此解放家庭劳动力。北京市妇联创办的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成为一个重要的典型。

三、“组织保姆到万家”:北京三八家务服务公司

(一)政府背书:妇联办的保姆公司

三八家务服务公司,由北京市妇联在市政府的批示下成立,是全国第一家保姆中介机构,在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成为北京市协调组织保姆供给的主力,占北京保姆市场的七成[38]。北京市妇联首先在朝阳区进行试点,于1983年12月成立了朝阳家务服务公司,北京市妇联主任李钢钟、朝阳区委副书记董时中出席成立大会并发表讲话。公司的性质及任务被如此描述:

市妇联社会服务部和朝阳区妇联响应第五次全国妇代会发出的“满腔热情地为妇女、儿童切切实实地办一件至几件好事、实事”的号召,首次在本市开办了家务服务公司。这个公司是群众性的服务机构,它的任务是动员、组织和训练待业青年、社会闲散劳动力,向需要服务人员的家庭提供各种形式的家务服务工作,为解除广大居民群众在家庭生活方面的后顾之忧,为支援首都的四化建设贡献力量。[39]

朝阳区的试点受到市政府的肯定,并在第二年进行推广。1984年3月,全国妇联和北京市政府召开了家务劳动服务工作现场会。北京、上海、天津、广州、南京和吉林、江苏、湖南、江西等省市妇联主任参加了会议。全国妇联主席康克清,副主席、书记处第一书记张帼英,书记处书记胡德华、王德意、王淑贤、于淑琴,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出席了大会。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同志段君毅、马耀骥、张百发参加大会并讲了话,肯定了朝阳家务服务公司的试点。会议上全国妇联向各级妇联组织发出了号召,要求各地妇联组织学习北京经验,创办家务服务机构,推进家务劳动社会化。

此后,北京市妇联向市政府打报告要求全面铺开家政服务机构,得到批准。1984年5月北京市妇联成立了三八家务服务总公司,“各个区县乃至街道办事处都成立了……北京市的叫总公司,海淀区的叫作海淀区三八家务服务公司,街道的比如北下关街道三八家务服务分公司,北京一共成立了38家”(2)文中访谈资料均来源于作者和研究团队于2021年2月、7月、11月和2023年11月对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总经理的四次访谈。访谈时间:2021年2月15日,访谈地点:北京。。一些工会和街道也学习三八家务服务公司经验,开办家务服务公司。三八家务服务公司建立初期,包含很多家庭服务业务(包括家教、维修等),但是保姆业务最为抢手,于是业务逐渐集中在介绍保姆上,成为百姓口中的“妇联办的保姆公司”(3)访谈对象: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总经理,访谈时间:2023年11月27日,访谈地点:北京。。

三八家务服务公司从政府获得办公场地、经费和人员等各种支持。北京市各级三八家务服务公司的办公场地基本由政府批拨解决。在创立初期,北京市妇联从妇联系统里调配了包括三八家务服务总公司总经理在内的主要管理人员,并负担了管理人员开支。1985年8月,国务院发出《关于进一步清理整顿公司的通知》,要求必须贯彻政企分开的原则,公司必须是具备法人资格的经济实体,在经济上与党政机关脱钩。三八家务服务公司作为妇联办的“三产”,面临“关停”或“脱钩”的局面。时任全国妇联副主席的罗琼和经济学家薛暮桥到市三八家务服务公司实地调查,之后以人大代表的名义,向市政府提交长篇报告,建议政府重视保姆市场,不应该把三八家务服务公司作为党政机关经商办企业来对待,而应作为政府的公益事业来扶持。报告引起了北京市政府的重视,北京市委市政府为此专门召开了市长办公会,讨论研究管理保姆市场的对策,并决定由时任副市长的封明为亲自抓落实[40]。

最终,北京市(以及部分区县)三八家务服务公司保留下来。市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正式成为妇联下属的事业单位,拥有八个正式编制,但财务独立,自收自支。三八家务服务公司不再从妇联领工作人员工资,但依旧获得政府在办公用房和政策方面的支持,并保持了由妇联领导的关系,接受妇联领导的视察、指导和表彰,维持了“妇联办的家务公司”的身份和形象。

(二)控制流动:“把自发行为纳入组织系统”

政府对三八家务服务公司的扶持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应对当时已经自发兴起的保姆市场。面对庞大的家务需求,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北京出现了一定规模的自发的保姆市场。最初是“文化大革命”期间被遣返的老保姆回京,一带二、二拖三地带着同乡来北京当保姆。随着农村经济改革的深化和城市经济的快速发展,开始出现更大规模的城乡之间、地区之间的人口流动。1984年10月13日国务院批转公安部《关于农民进入集镇落户问题的通知》等文件,使得原先严格控制城乡流动的户籍管理制度开始松动。不少农民自发进京务工经商,形成自发的劳务市场,其中保姆市场以北京站附近的建国门立交桥、崇文门三角地以及厂桥等处规模最大[40]。

在那个时期,北京市流动人口管理开始从以户籍管理为主导、严格限制外地人口流入逐渐转变为以暂住证改革为主导、以流动人口的治安管理为核心[41]。由于当时还没有形成专门的管理机构和相对配套的管理制度,流动人口基本处于“粗放管理”状态[42]。维护社会治安、保证城市秩序始终是这一时期北京流动人口管理的主要目标,因此大量自行进京的农民往往被视为首都的安全隐患,需要整治清理、防范控制[43][44]。

因此,自发的保姆市场很快被视为“混乱”和“无序”,在媒体上被描述成“不三不四的人在市场上兴风作浪,尤其是一些个体户雇工的渗透和‘盲流’的混杂,使保姆市场变了味儿。后来甚至成了人贩子和卖淫嫖娼者的‘地盘’”,逐渐成为被公安部门“围剿”的“黑市”[40]。

三八家务服务公司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把自发行为纳入组织系统”[45]。在成立初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主要动员组织在京的“闲散劳动力”(比如待业青年、京郊农村妇女),但无法满足北京市民的需求,于是决定从1985年开始在全国招收家庭服务员,将“闲散劳动力”的对接范围从北京拓展到全国。《北京晚报》1985年1月告示如下:

为了适应新的形势,(三八家务)服务总公司决定从全国范围招收十七岁以上,有家务服务能力的女青年。农村青年要有乡政府以上的介绍信,城市待业青年要有街道的证明信,信上要贴有本人最近照片。照片上一定要盖上公章。[46]

全国招募很快采取了“组织输送”的方式,三八家务服务总公司和各分公司通过妇联、劳动部门、扶贫办等渠道从地方组织人员。从三八家务服务公司的角度来说,“安全性”是关键考量,正如其原总经理所言:“当时政府给了我们任务:变无序为有序。我们作为妇联办的首先是安全,不组织起来不敢收”,“自己来的一个不要”(4)访谈对象: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总经理,访谈时间:2021年7月4日,访谈地点:北京。。同时综合考虑了国家法律要求中的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方可就业、招募已婚妇女会影响农村家庭等因素,三八家务服务公司将招工要求定在年满16周岁(虚岁17岁)的未婚女青年(5)访谈对象: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总经理,访谈时间:2021年2月15日,访谈地点:北京。。

这一举措得到了地方的积极响应,各地政府与三八家务服务公司联系,招募农村女青年送往北京。“到1985年、1986年初北京(还是)缺人的,真正改观是从1986年开始,安徽、甘肃、山东尤其是四川、河南、辽宁开始大规模地输送,最后形成北京最大的经济特色。”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总经理描述道:

就是说那时候那么缺人,缺口那么大,打开以后,外地特别是扶贫办看准这个机会就往北京送。那个时候变成什么了呢?排计划,今年从正月十五开始哪个县进京,进京大概多少人。为什么?既要来,还要不能压那儿。所以我们那几年是天天分人,只能做这个,培训基本没有,就是一个简单的培训,应学应会的东西。(6)访谈对象: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总经理,访谈时间:2021年7月4日,访谈地点:北京。

一方面,三八家务服务公司的“组织输送”模式服务于有序控制人口流动的目标,得到了北京市的一系列政策支持。1986年9月北京市人民政府、劳动局、公安局颁布的《北京市家庭服务员管理暂行规定》指出,申请家庭服务员工作的人员和雇用家庭服务员的用户都应持相关证件“到市‘三八’家务劳动服务总公司或区、街道家务服务公司登记,由家务劳动服务公司介绍”,“除家务劳动服务公司外,任何单位和个人均不得从事介绍家庭服务人员的活动”,“经家务劳动服务公司介绍用户的家庭服务员,没有本市常住户口的,必须持家务劳动服务公司开具的受雇介绍信到用户所在地的公安派出所申领户口暂住证”。由政府组织输送的“小保姆”被列入计划内流动,成为当时能够以合法身份进京工作的最早的一批农村人。在以暂住证管理为主导的流动人口政策下,三八家务服务公司获得了大量的农村劳动力。

另一方面,这种组织输送也得益于当时农村发展的政治经济需要。1986年,我国进入大规模开发式扶贫阶段,国家成立了国务院贫困地区经济开发领导小组。为了帮助贫困地区劳动力充分就业并增加收入,国家鼓励并组织具备条件的贫困地区开展劳务输出[47]。不少地方政府将北京的招工视为通过组织劳务输出以实现农村脱贫以及增加自身收入的好机会,积极与三八家务服务公司联系,自筹路费,由地方妇联领队送往北京(7)地方政府和妇联往往结合了向农村妇女征收介绍费、申请省市补贴等做法来筹集组织劳务输出的费用(访谈对象: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总经理,访谈时间:2023年11月27日,访谈地点:北京)。。

在三八家务服务公司与地方政府和妇联组织的配合下,北京“过了十年好日子”。从1986年到1996年,市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招聘的保姆来自全国18个省130多个县,累计达8万多人,为北京的90多万户家庭提供了服务,占北京保姆市场的七成[38]。“政府背书”“组织输送”为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树立起相对于自发市场的“正规”“可靠”“有保障”的形象,三八家务服务公司的保姆甚至被誉为“在编”人员,“路子正”“有人管”,“用得放心”[38]。

(三)调节价格:让老百姓用得起

在“家务劳动社会化”的理念下,保姆不仅要“安全可靠”,还要“用得起”。三八家务服务公司将介绍保姆视为“为群众排忧解难”的服务,因此在价格层面考虑了普通市民的可及性。尽管一些学者指出20世纪80年代的保姆主要是为了缓解“知识分子负担”[48],但在当时,保姆服务一定程度上从原先作为中高级干部和知识分子的“特殊待遇”变得更为普及,进入了“寻常百姓”家。根据《北京晚报》的调查,1985年底,“每百户北京居民中,平均有四户雇有保姆,相当于‘文革’前的三倍半。过去,雇保姆的多为中高级干部和高级知识分子,现在,保姆用户的百分之五十八是寻常百姓”[49]。

为了降低成本,三八家务服务公司采用了中介制的模式,主要负责人员对接,收费标准则考虑了北京市民的收入水平。例如,三八家务服务公司在创立初期,考虑到北京平均工资水平,向雇主征收的中介费仅为0.5元;在20世纪90年代初往后的十几年里,维持了20-30元的中介费(介绍一次,免费换三次)。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总经理解释说:“因为咱们都是体制内的人,考虑到老百姓的不容易,能够支撑这个公司的运营就好了。”(8)访谈对象: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总经理,访谈时间:2021年11月19日,访谈地点:北京。

在收取低廉的中介费之外,三八家务服务公司还规定了保姆的工资。例如,根据《北京晚报》报道,1988年11月,三八家务服务总公司为了抑制保姆频繁跳槽来换取更高的市场报酬的行为,对保姆的工资进行了规定:

新进京的家庭保育员、服务员第一个月工资定为37元,只要服务对象不变,其工资每月累计提高1元,增至55元止。

家庭护理员照看女病人每月工资不低于50元,护理男病人每月工资不低于60元。在医院照看病人的工资另定。家庭护理员的工资不是每月增加。

夜晚带孩子睡觉的家庭保育员每月工资不低于50元,以后每月不再增加1元。新规定中对北京工作半年以上的保姆工资也做了相应的规定。[50]

这样的工资规定在三八家务服务公司一直延续下来,《北京晚报》1997年的一则报道介绍了保姆市场的价格变迁:

1983年,京城小保姆的月工资是20元,管吃管住。以后,涨到每月45元,这个价码维持了七八年时间,到1994年,涨到每月100元。但是近几年,物价上涨得较快,小保姆觉得这种工资待遇较低,用户也觉得这点钱有些对不住小保姆,于是,1995年,家务服务公司与有关部门商定把保姆的月工资提到150元,以后每月增加10元,增到260元为止,这是看小孩的工钱。看护病人和老人要高一些,月薪220元起价,每月加10元,增到320元为限。这属于“官价”,实际上,用户给的略高一些,一般看小孩的每月给300元上下,看病人和老人的给350元到400元。有关部门对保姆市场上的保姆工资制定标准,是考虑到北京市民的平均生活水平,尽管有的保姆操劳的强度不小,但如果定的标准超过了一般老百姓的收入水平,人们恐怕就雇不起保姆了。[38]

由此可见,为保姆规定月工资标准,是三八家务服务公司和政府部门共同商议的结果,其目的是让市民能用得起保姆。因此,三八家务服务公司制定的标准“考虑到北京市民的平均生活水平”,避免因保姆工资“超过了一般老百姓的收入水平”,而使人们“雇不起保姆”了。

对于当时已经出现的自发劳务市场以及市场价格机制,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恰恰是利用其体量优势,抑制价格上涨,便利北京市民。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总经理解释说:

它的量最大——这就是三八中心最大的好处,实际上某种意义上还起着平衡北京市物价、家政工资的问题(作用)。你可以查查实际上北京市到了2005年这个阶段大多数家政公司不超过600块钱,一般都是400块钱。为什么?因为三八中心制定的标准就这么多。因为它的量最大,它的人最多,它的人最好找,各个家政公司想抬高家政价格就很难。所以当时有一个同行就说我:“老张你快死吧,你死了我们都活了。”(9)访谈对象: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总经理,访谈时间:2021年7月4日,访谈地点:北京。

由此可见,三八家务服务公司作为经济改革初期“家务劳动社会化”的典型组织机构,通过政府高度干预进行保姆的输送和管理,抑制了自发保姆市场的发展,其目标是基本解决北京群众的家务负担问题,实现“有人可用”“用得起人”,让老百姓“雇的保姆满意不满意单说,但是心里踏实”[38]。

四、社会互助:保姆工作的文化建构

市场改革初期的“家务劳动社会化”将农村女性作为可动员的社会力量输送到城市家庭进行服务,但相比于集体化时期单位组织的再生产劳动以及作为集体一份子的家属工,保姆作为进入私人家庭、获取经济报酬的个体劳动者,面临着一些尴尬处境。比如,如何界定这种进入私人家庭、不同于集体化/公共化的劳动?如何处理主雇关系,以区别于传统帮佣关系所带有的等级和剥削的意涵?总体而言,在这一时期,保姆工作被建构成一种社会互助的形式。国家在公共层面通过“承认政治”(10)“承认政治”是宋少鹏在研究集体主义时期家属工作和家属劳动中提出的概念,意指集体主义逻辑下的政治形式,“承认政治以共同利益为前提性基础假设,政治的核心是争取成员资格”。这就区别于另一种政治形式——利益政治,即“以政治成员间的利益分歧为前提性假设,政治的核心是不同的政治主体在合法的政治竞技场就各自的利益发表意见并展开博弈”。宋少鹏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集体主义时期的政治是一种承认政治,而非利益政治;正式的政治舞台更多表现为一种承认的表演(例如表彰),而不是利益的博弈。具体参见宋少鹏:《集体主义时期工矿企业里的家属工作和家属劳动》,《学海》2013年第2期。本文借鉴了宋少鹏文章中提出的概念,认为这种集体主义逻辑下的承认政治形式在市场改革初期亦发挥着重要作用。提升保姆的地位,将保姆工作视为社会分工中的一环,强调其劳动的社会价值;在日常层面则借助“帮忙”的概念来形构保姆与城市雇主的关系,将主雇关系“情理化”,涵盖在“家”的隐喻中,在“社会主义大家庭”式的人与人之间平等互助的基础上加入更具有人情色彩的相互体恤和感恩的内容。

(一)“承认”:保姆工作的社会价值

在20世纪80年代,官方舆论频繁纠正保姆是低人一等的、“伺候人的”陈旧观念,强调保姆工作具有重要的“社会价值”,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了贡献。例如,新华社主管主办的大型时事政经新闻周刊《瞭望周刊》在1986年刊发了的一篇题为《保姆——一种应该得到社会尊重的职业》的评论:

社会主义制度是对剥削制度的否定。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人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是建立在公有制基础上的互助合作关系,它也必然会反映在保姆业上。现在的保姆,除了外出的原因变化了以外,工作性质同旧社会相比也具有十分明显的区别。看不到这些特点就不能充分地认识保姆业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的意义和作用。从总体上说保姆业同其它服务行业的性质一样,也是为人民服务的职业,她们的劳动应当得到社会的尊重。具体说,因为保姆的工作特点与其它服务业不同,其性质的变化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保姆业所服务的对象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城市请用保姆的家庭多是知识分子、国家干部和其他劳动者,他们使用保姆的目的已不是为了生活的享受,而是分担一部分家务劳动。他们同保姆之间的关系成为一种平等与互利的关系,而不是剥削和奴役的关系。

第二,保姆的工作内容发生了变化。旧社会那种受侮辱、受歧视的服务项目和方式已经不再存在,服务的内容主要在三个方面:幼儿保育、烹饪和家庭卫生整理、陪伴老人和照顾病残人生活。这些劳动项目都具有社会职业的性质。

第三,保姆的地位和待遇与旧社会完全不同。保姆是社会的公民,她们的权益受到社会的关心和法律的保护。提供的服务是自觉自愿的、来去也是自由的。在旧社会,保姆形同奴仆,除了吃饭以外,收入极少,甚至基本没有收入。现在的保姆每个月除了吃用还可得三十元上下(北京地区)的收入,具有按劳付酬的性质,保姆同职工一样星期天也享受休假,有些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还为保姆探亲提供往返路费。多数家庭把保姆当作了家庭成员看待,同桌吃饭、同时娱乐,有时间也与保姆共同分担家务。这些待遇和条件,旧社会的保姆是根本不可想象的。[51]

该评论以“社会主义条件下”人与人之间建立在“公有制基础上的互助合作关系”为前提,从工作内容、关系和待遇等方面,认为新旧保姆具有根本差异。首先,报道指出当代保姆服务于城市家庭的“生产”(而非享受)的需求,主雇二者之间是自愿、平等、互助的关系,共同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从而与传统等级制下带有人身依附关系的佣人区分开来。其次,报道也强调保姆工作内容与社会职业的亲缘性,并将保姆的收入纳入社会主义体系下进行理解,将“按劳付酬”这一原先属于公有制经济的概念拓展使用到私人之间的金钱支付关系上。在这种思路下,保姆服务在兴起之初也往往拒绝从“市场”的角度被定义。例如,当时《北京晚报》上出现过一些评论,或批评保姆市场的提法:“既称市场,就意味着商品买卖关系,保姆不是商品,何言什么市场?”[52]或淡化“金钱关系”,强化“社会价值”:“不仅仅是一种金钱关系,也是互相帮助,社会分工不同的关系。她们的劳动已成为双职工减轻家务劳动,消除后顾之忧和分担家庭中养老抚幼不可缺少的一支社会力量了。”[53]

总体而言,在20世纪80年代“家务劳动社会化”的框架下,保姆的工作以作为一种贡献社会、服务人民的分工类型来彰显其意义,宽泛地遵循公有制经济下按劳付酬的原则来获取报酬(而非根据市场供需原则来获酬)。因此,正确对待这样一种为人民服务的职业的方式是通过正名、尊重以及表彰等“承认政治”的形式给予回报。

1986年,当时负责主管家务服务公司的北京市副市长封明为提出了“家庭服务员”的称呼,为保姆正名。“服务员”延续了社会主义的工作分类,“家庭”代表了服务对象和工作场所,从而摒弃了传统家庭等级中地位低下的“佣人”形象,甚至一定程度上突破了集体化时期(相较于组织化的再生产劳动)对私人家庭的再生产劳动的认可不足[13],将保姆纳入社会主义工作的话语体系中,成为一种被官方承认的社会身份。此外,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每年进行“优秀服务员”评选,在报纸上刊登优秀服务员的事迹,进行传颂。自成立以来截至1996年,三八家务服务公司累计评选了4000多名优秀家庭服务员[38]。

表彰活动还发生在企业里。例如,1992年4月《京城保姆素描》里记录了一家企业的表彰大会:

保姆的服务空间在家庭,其实她们的作用是属于社会的。

强力电器厂年终表彰大会上,两位小保姆也被请到台上领奖。有人正疑惑,“保姆何功之有时”,厂长贴近了麦克风:“今年我们厂经济效益直线上升,这里面有保姆小娜和小兰的成绩……”

原来,她们俩都在该厂职工家服务。当她们得知关键性岗位的3名女工因孩子拖累,机器转不动时,便主动找厂长请缨,在厂区办起了小小托儿所,专收幼儿园不收的三岁以下孩子。于是,那三位女工得以轻装上阵,像螺钉一样紧紧地拧在了机器上。

最后,厂长用这句话作了结尾:“保姆创造的价值是无形的,但又是有目共睹的。”[54]

这里,“生产—再生产”“家庭—社会”“无形价值—有目共睹的表彰”形成了生动对照和微妙关联。因为保姆提供的是再生产劳动,其服务场所在家庭/私领域,使其社会价值变得“无形”;对于这种无形价值,要以集体表彰的形式将其变得“可见”。并且,将这一表彰纳入企业年度表彰中,由生产性企业作为表彰的主体,微妙地展现出“承认政治”中再生产之于生产的从属性相嵌,反映出再生产劳动的终极意义在于对生产的贡献,而获得生产领域的表彰则是对保姆劳动的至高认可。

(二)“帮忙”:主雇关系的“情理化”

“承认政治”确认了保姆劳动贡献于社会生产(而非只是私人家庭)的公共意义,提升了其社会地位,认可其作为“家务劳动社会化”的重要力量。但在日常的服务过程中,主雇关系则主要以情理化的方式进行处理,涵盖在“家”的隐喻中。“帮忙”是当时描述保姆与城市家庭关系的一种常见说法,指向了非正式的、人与人的互帮互助,包含了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建立在身份平等基础上的彼此尊重;二是建立在人情基础上的相互体恤和感恩,即“将心比心、投桃报李”。“帮忙”的概念接续了集体化时代的“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概念,但又发生了一定的转化。有学者指出,在社会主义集体化时代,传统家庭人伦被转化为阶级情感,形成“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叙述[55],全社会弥漫着一种源于传统家庭伦理但超越了家庭边界的互助式的大家庭文化,为母亲参与工作和儿童集体抚育提供了重要的文化支持[15]。在市场转型初期的“家务劳动社会化”过程中,保姆进入私人家庭工作,“社会主义大家庭”意义上的平等互助被带入私人家庭,同时基于社会人情的、私人之间的关心和感恩又被进一步调动起来。在“帮忙”的文化设定中,主雇关系被纳入“家”的隐喻中,以家庭人伦涵盖主雇关系,以社会情理统摄工作伦理。

“亲如一家”成为当时对理想“主雇关系”的表述,凸显主雇之间在情感上相互尊重、彼此体恤,在生活上不相计较、互相帮助。比如1983年《北京晚报》以“读者来信”的形式打造的模范雇主形象:

我妻子产假期满就上了班,为解决后顾之忧,我们请了一位小阿姨。一年半来,我们同小阿姨关系融洽,她每次回家还都给我们带来老母鸡、糯米、豆子等农副产品。那么我们和小阿姨是怎样相处的呢?我的体会是:在人格上对小阿姨尊重,在待遇上对她不斤斤计较,在生活上对她有所关心。总的说来,是以心换心,视如家人。

小阿姨是四号来我家的,一个多星期后,我们发工资时便给了她整月的工钱。以后我们每逢发薪,都及时付给她钱。平时在称呼和言语上,我们也比较注意,譬如不说“雇保姆”,而讲“请阿姨”等等。吃饭时我们从来都是和她同桌共餐。有好菜时,也一再叫她吃或夹到她的碗里。我们削苹果、吃桔子总不忘给小阿姨送去。此外,我妻子穿不着的衣服也给了她。小阿姨刚来我家不久,一次不留心打烂两个碗,她红着脸急忙掏钱要赔,我笑起来,说:“做事哪有不失手的,碗烂就算了,哪还能让你赔!”考虑到小阿姨有一定的文化,我们时常拿些书报诸如《青年一代》《大众电影》给她空闲时翻阅;遇有机会,我们还买电影票、戏票让她去看。逢到星期天,我们则尽量能让她休息休息,以便和同乡上街玩玩。小阿姨到我们家的第一年春节没回家,我们给她做了件新衣服,买了双尼龙袜。小阿姨在我们家的时间里,回家三次,每次我们都还买些烟酒、糕点送给她孝敬父母。

投桃报李。我们对小阿姨不错,她在我们家做事自然也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她聪明能干,忠实勤快,家里无论什么事情她都主动地抢着做,带我们的孩子很负责。我们每当上班或外出有事,总是非常放心的把家交给她。因为她是把我们的家当做她自己的家一样,把一切家务都料理得井井有条。正是她出色地担任了我们家庭的“内务部长”,我和爱人才得以安心地工作和学习。[56]

上述来信从雇主角度来描述了其如何“以心换心,(将保姆)视如家人”,通过人格上尊重(不说“雇保姆”,而说“请阿姨”;同桌吃饭)、生活上关心(不仅买新衣服、送回家礼物,而且买电影票、送杂志,关心阿姨的精神生活)、不计较(阿姨打破碗不让赔)换得阿姨的积极和主动,把“雇主家当自己家”,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解除了雇主的后顾之忧,使其得以“安心地工作和学习”。

《北京晚报》上也刊登了从保姆角度的讲述,表达自己为雇主所感动,急雇主所急,情同家人:

我是个待业青年,有时对前途信心不足,觉得当保姆低人一头,她们就在谈心中开导我,说当“阿姨”也是目前社会上不可缺少的一项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她们的思想行为,深深地感动着我,平时,我总是抢着干活,对孩子和老人照顾得非常周到。家里来信说已经给我找好了工作,要我回去上班。可为了她们姐妹能安心地工作和学习,为了老人和孩子,我想还是等孩子上了幼儿园再说。

我是舍不得离开这一家人啊![57]

还有一些报道展现了主雇之间深厚的情感连接,在服务结束后依旧互相挂念。比如某用户7年前孩子出生时请了阿姨照顾孩子到3岁,离开几年后孩子思念阿姨,用户到服务公司找到阿姨联系方式,得知对方正在深圳打工,“电话打到深圳,邀请小阿姨来北京过春节”[58]。

亦有报道颂扬保姆和雇主之间形成亲人般的关系,长期相互照护。比如1991年的这篇题为《过去保姆照顾他们,现在他们照顾老人》的报道:

徐老太太40多年前曾在刘家当保姆,照顾一家人的生活并帮助带大孩子。当她老了之后,一家人待她如亲人,不仅留在家里,而且照顾得没挑儿。老人洗澡,刘家儿媳给搓背,老人换洗的衣物家里人争着去洗;家里做点好吃的都先让着徐老太太,使她享受到晚年的天伦之乐。刘家尊老敬老的美德,受到蓟门里小区邻居们的赞扬。

编后:尊老敬老是我们民族的光荣传统。刘毓华将40年前雇用的保姆视为亲人,照顾其晚年生活,体现了社会主义新型的人际关系。

它说明在我们这个社会主义温暖的大家庭人与人的亲情。同时对极个别虐待老人、遗弃老人的人也是一个很好的教育。[59]

在这篇报道里,徐老太太是旧式保姆,但以颂扬“社会主义温暖大家庭”的论调呈现,指出刘家“将40年前雇用的保姆视为亲人”,体现出“社会主义新型的人际关系”。从一定程度上说,“亲如一家”作为主雇关系的“理想”延续至今,但是对何为“一家人”的理解却大不相同。不同于当下“亲如一家”往往用以形容主雇之间建立在身份差异和“边界感”基础上的和谐相处,在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主雇之间地位对等性较高,保姆积极主动参与家庭事务往往被视为是恰当的。例如,《北京晚报》1992年的长篇报道《京城保姆素描》里记载了一则故事:

有个姓李的雇主,家里经常翻云覆雨,吵闹声如雷轰顶,导火索是儿子炎焱。一天,李拿着炎焱17分的语文卷大笑不止:“我儿子有本事,还没给老师交白卷嘛,我在农村插队那会儿,常给队里倒贴。”望子成龙却因工作缠身无心育“龙”的炎焱妈再也忍不住了,“啪”地一声给丈夫来了个“五指山”,“你整天就知道‘推倒和’,这样的爸爸能出息什么好儿子!”

家里的保姆董杰一步插在中间,挡住了丈夫给妻子的巴掌。当“内战”稍事平息,董杰触景生情,讲述了自己儿时的不幸。她的父亲跟李一样,嗜赌如命,直赌得倾家荡产,小董杰初中没毕业就被迫辍学了。说到这儿,她泪如泉涌,追悔莫及地呐喊:“我多么想上大学啊,可是我的大学梦竟被无知的爸爸捏碎了!我后悔自己投错了胎,希望炎焱长大了不再吃我这副‘后悔药’。”

李某夫妇余怒未消地目光碰到了一起,似乎碰出来一个问号:“是啊,炎焱今后怎么办呢?”

董杰看懂了他的表情,乘机说:“从现在起辅导孩子学习包在我身上,只求当爸爸的别干扰他,多给几句鼓励。”

从此,炎焱在董杰的辅导下,甩掉了后进生的帽子,成绩日日见长。[54]

上述报道虽有文学化的嫌疑,却体现了当时对“好保姆”的想象,董杰以其善心和能力纠正家长的不当想法,平复家庭战争,帮助孩子进步。她“挡住了丈夫给妻子的巴掌”“批评李某的恶习”的行为在这篇报道里是正当之举,并无“僭越”之嫌。

相较于明确的职业规则,家政公司主要依据社会情理行事。三八家务服务公司被称为“热心红娘”,“急人所急”招聘服务员为北京家庭解决难题[60],是“居民的依靠”,同时又是“保姆的娘家”,为大家排忧解难[45]。作为“娘家”,三八家务服务公司对待“小保姆”的方式是以身作则,用德行感化并教育“小保姆”。比如,1985年《北京晚报》上的一则报道描述了三八家务服务公司的同志如何稳定初来“小保姆”的情绪以使其安心工作:

家务服务公司招聘的服务员大都是来自农村的少女。刚入城时常感到生活不适应,想家。为了稳定她们的情绪,减少用户的麻烦,家务服务公司的同志,夏顶烈日,冬冒寒风,跑遍全城逐户走访,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将家务服务员的返回率控制在15%以内。有一位从山东来的姑娘,初来时,天天到公司哭闹,要求回家。公司管理人员王老师,为了安慰她,不顾自己婆婆摔伤在床,顶着大风去看她,使她很受教育,一连几个月,安心为用户带孩子,受到用户表扬。[60]

在这则报道里,凸显的是三八家务服务公司的同志的道德品质具有感化力量,为了工作不辞辛苦,“夏顶烈日,冬冒寒风”,甚至舍小家为大家,“不顾自己婆婆摔伤在床”,为农村来的少女树立榜样,帮助其摆正心态、安定情绪,使其好好工作。这些带着道德色彩、人情意味的举措是三八家务服务公司管理保姆、稳定服务关系的重要方式。

在雇主和保姆之间协调矛盾、解决纠纷也是三八家务服务公司的重要日常工作。在市场改革初期,家务服务合同内容简单,对主雇权责少有涉及。双方发生纠纷时一般都找三八家务服务公司论理。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总经理谈及处理主雇纠纷时,表示自己的处理原则是“该较真较真,该抹稀泥抹稀泥”。在涉嫌偷盗、故意伤害等“原则问题上绝对要较真”,讲求证据,不惜上法庭。但在他看来,绝大部分纠纷只是小矛盾,最常见的是雇主对服务员的工作不满意,比如“把孩子磕着碰着了”“狗没看住跑了”“老人独自起夜摔了”,为此不肯给工资,闹到公司。他如此解释公司的处理方式:

说白了就是抹稀泥。因为它第一不是原则问题,我们让双方尽可能的心理平衡,顾客让他消消气,最后家政服务员少受损失。这里牵扯很多方法技巧了。有经验的是什么,你别跟他顶。(你)别说,让他(用户)说,“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就那破公司……”

说了半天释放了——发泄完了。这个过程中的经验就是,你听。第一,听事情的原委,到底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他的根本诉求在哪儿?你都听明白了,这个问题就好解决了,事情原委、谁的对错、他的诉求点。这清楚了你不就知道点儿(即关键点)了,你就针对点儿该安抚的安抚,该拍的拍。其实有人就这样,自己说完了气也差不多消了,也明白了,这事儿好像自己也不对,或者一个点儿在哪。这时候就该扣(钱)的确实得扣,也是给家政服务员一个教育,是你的过错、工作中的失误,但是该据理力争还据理力争。

有时候真是这用户,一坐耗半天,明明不占理的事儿,还跟你强词夺理。(问:这种你们怎么处理?)坚持说事实摆道理,我也不是太惯着你,该错就是错,咱分清楚。既然分清楚谁的对谁的错,你该怎么办怎么办。你不讲理也没办法,该给工资你付工资。(问:那他就不给呢?)不给工资,找吧,找单位吧。但是一般很少这样(找单位)。最后其实一般的情况,软磨硬泡,连抹嗖带胡噜,该吓唬的时候吓唬几句。尽量不激化矛盾,原则我告诉你,一句话,“不激化矛盾”。因为说了半天,除了个别事儿,基本都不是原则问题。(11)访谈对象: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总经理,访谈时间:2023年11月27日,访谈地点:北京。

三八家务服务公司对主雇纠纷的处理既讲理(分清原委、对错),也讲情(让顾客消气,服务员少受损失),以理为依据,以情为手段,以调解关系、平息事端为目标。其调解之所以能发挥作用,依赖的是当时社会在是非对错和为人处世方面的广泛共识、公司自身在主雇间的公信力以及单位组织对个人事务的干预权力。

(三)保姆作为“过渡性”经历

以“亲如一家”“互帮互助”来建构理想的主雇关系,这背后牵连着对以年轻农村女性为主体的保姆群体的社会想象。如前所述,大批招募农村年轻未婚女性是三八家务服务公司应对本地劳动力不足的策略性选择,而这些进京“小保姆”则被赋予了特殊的社会认知(12)在实际工作中,也不乏一些已婚妇女隐瞒婚姻状况加入保姆队伍,三八家务服务公司在工作中总体而言也以实际需求为出发,以人之常情为依据,并逐步放松了对保姆的“未婚”要求(访谈对象:原三八家务服务公司总经理,访谈时间:2023年11月27日,访谈地点:北京)。但总体而言,年轻未婚女性构成了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北京家政服务市场的主体。。对她们来说,家政服务不是一个“长期工作”,而是某种“暂时过渡”——是为了在城市谋求更好学习、工作机会的“跳板”,或者是在婚前“开阔眼界”“增长世面”的短暂经历。例如,《北京晚报》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初就有不少报道如此描述刚被组织进城的“小保姆”:

近四万名保姆大部分是年轻的姑娘,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约占百分之七十,来自外地的保姆,有的是因为家乡劳动力过剩,也有的是想到首都开开眼界,借当保姆之便在北京观光游览,顺便挣一点钱回去,使自己的嫁妆办得丰厚一些,更有些农村姑娘不是单为谋生,她们想学文化、学技术。[49]

1992年4月一篇题为《京城保姆素描》的长篇报道中,特别描绘了当保姆如何帮农村女性“圆梦”:

前年小保姆汪颖考上了大学。小汪家住西北一个偏僻的山乡,高考落榜后,她下决心来到北京这座文化古都当保姆。白天她当“仆人”,晚上成了高考补习班里的学生。经过一番发愤苦读,她这个“丑小鸭”终于变成了“白天鹅”,飞进了大学的殿堂。

……

现正在西三环厂洼街当保姆的有位名叫于娜的姑娘,给她冠以“保姆旅行家”的头衔不为过分,她立志借保姆的身份把中国的山山水水都游遍。古老的北京、西安,新兴的深圳、珠海,杭州……每到一地,她仅做3个月的保姆,这期间的节假日足够她把异域风景和自己的倩影留在彩色照片上的。如今,她那本厚厚的影集证明,她已经玩遍了小半个中国,另十几本空空的影集还在等待着她脚步的延伸。[54]

这些是部分农村进城女性的真实经历不假,但这些带着某种猎奇式、仅仅强调个体经历层面的叙述,往往隐没了大量“小保姆”在城市家庭服务多年的事实。继而,这样一种将当保姆视为农村女性“过渡性体验”的理解被用于合理化她们在城市非正式工作的处境——她们更适合被当作城市家庭中的短期学习者,而不是正式的劳动者;她们更适合用“社会情理”而不是“劳动权益”来处理主雇关系。正如下面这篇1997年的报道,强调因为“当保姆”不过是“人生的一种经历”,保姆对雇主的辞退“并没有怨言”,但却会“伤感情”:

对于这些恰值妙龄的少女来说,当保姆不过是人生的一种经历,一种农村姑娘到大都市生活的一种体验,她们不可能当一辈子保姆。事实上,从1982年到现在,90%的外地小保姆都干上四五年,即返回原籍,记者从家务服务公司的档案资料发现,“外来妹”在京干保姆时间最长的不过8年。所以,当某个用户辞退她们时,她们并没有怨言。安徽籍的保姆小张告诉记者:“多走几个家庭,能使我学到更多的东西。”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喜欢在一个家庭长期干下去。四川籍的保姆小林说:“人都是有感情的,总是换用户,很让人伤感情。”[38]

在这种“过渡性经历”的认知下,雇主们一方面可以享用小保姆们尽心尽力且方便低价的家务服务,另一方面也有道德义务支持保姆学习成长。城市雇主不仅负有“培训”“小保姆”的职责,教导“小保姆”使用家用电器、培养卫生习惯、适应城市的生活方式,以便其顺利融入家庭并开展服务;还有“培育”“小保姆”的责任,提升她们的个人素质,扩展她们的社会资源,帮助她们谋求更好的前途。1997年《北京晚报》题为《保姆市场两地情》的报道里所描绘的保姆们的理想出路往往得益于雇主的帮助:“有的在用户的指导下,自学成才,考上了中专和大学;有的成了作家、律师;有的跟用户交上了朋友,甚至成了用户的儿媳妇。有的在用户的资助下,在京城经商,成了经理。”[58]我们访谈到的曾在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雇用保姆的雇主也讲述了如何为“小保姆”筹谋未来,例如替她们交学费学英语学计算机、找工作、物色对象、准备嫁妆等。甚至有一家雇主提到,“小保姆”照顾孩子长大后嫁去了外地,几年后与丈夫离婚,回到北京在她家“落脚”,住了数月,用受访者的话说:“真的那个时候我都觉得我对她有义务感,我就把她当妹妹了。”

五、结论与讨论

本文通过对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北京家务/家政服务发展的分析,探讨了市场改革初期再生产体制转型中出现的“社会化”模式。市场改革初期,家务劳动的承担面临由“公”转“私”的过渡,国家和私人家庭之外的社会力量被调用以支持这一过渡阶段。在政府的支持下,北京市妇联创办了三八家务服务公司,与地方政府和妇联合作,组织输送大批农村年轻女性进入城市家庭进行服务,同时通过定价等方式控制保姆市场的价格,抑制自由市场的发展,意图为北京市民提供可及、可靠的服务人员,解决其家务劳动负担问题。家政服务被建构成一种社会互助形式,在公共层面,国家通过“承认政治”提升保姆的地位,肯定其劳动价值;在日常实践层面,社会情理化的“帮忙”观念被调用来定位城市家庭和保姆之间的关系,强调二者之间的平等互助和情感连接,进而区别于传统家庭帮佣,并淡化主雇之间隐含的交易关系。

不难看到,市场转型初期国家在“社会再生产”问题上的立场和做法与集体化时代既有延续也有转变。在总体立场上,国家延续了集体化时代的理念,肯定家务劳动具有“公”/公共的价值,而这种价值主要源于家务劳动对生产劳动的支持和贡献;与此同时,国家也在一定程度上坚持了以“公”/社会化的形式来解决家庭家务劳动负担的思路。家务劳动社会化的组织方式则发生了重要转变,从集体化时代通过单位制来统筹“生产—再生产”,转变为市场改革初期国家参与协调组织社会力量进入私人家庭提供服务。这一转变,也体现出再生产活动的责任主体逐渐从国家向家庭的转移。

以发展家务服务为主要形式的“家务劳动社会化”模式总体而言是以满足市场改革初期城市家庭的“生产—再生产”需求为出发点,同时迎合了乡村发展的政治经济需求。这种再生产模式对城乡关系进行了一种复杂的处理,既在制度层面保留城乡分割,又在文化层面模糊这种差异。在宏观层面,它借助城市在经济文化上的整体优势以及农村发展与安置剩余劳动力的需求,大规模组织农村年轻女性进城提供低价的家务服务。然而,这种组织化的劳动迁移却被更多理解为个体过渡性的生命经验,在回避城乡之间的制度性壁垒的同时强化了二者之间的“天然鸿沟”。在微观层面,“家”的隐喻和社会情理被高度调用来形塑城市家庭与农村保姆之间的关系,以此弥合生活方式和情感上的城乡隔阂,但二者之间往往更多呈现出前者“教导/施恩”和后者“学习/感恩”的关系结构。

“家务劳动社会化”的上述特点也对保姆工作产生了诸多制约。尽管保姆工作的劳动价值获得了社会认可,但其工作形式仍维持着非正式性,缺乏制度保障,并且劳动价格受到了抑制。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家务劳动社会化”以城市需求为出发点,为维持城市家庭再生产活动的低成本运行而对农村女性的权益保障不足。此外,这也与社会转型期的特殊性有关,随着单位制的转型和解体,家政服务无法纳入集体化时代的“生产—再生产”关系体系中,而市场经济的合法性尚未完全确立,亦无法变成按照市场原则来组织的正式工作。因此,通过“帮忙”的概念和“家”的隐喻,对主雇关系进行情理化处理为这种非正式工作提供了某种文化可理解性,亦为“家务劳动社会化”顺利运行提供了文化润滑剂,却掩盖了家政工作本身的非正式性和不稳定性。

通过对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家务劳动社会化”模式的分析,本文揭示出市场改革过程中的再生产体制以及国家角色转变的复杂性和变动性。再生产体制的变革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既有延续又有断裂,需要不同主体在具体政策和历史语境下进行调整与配合,并借用文化资源来合理化这些转变(13)本文对市场改革初期再生产体制转型的探讨,重点呈现“社会化”模式不同于“集体化”和“市场化”模式的整体性特点,及其背后政策、组织和文化层面上不同要素的整合和勾连。但在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这十几年的具体实践中,各地政府、妇联、三八家务服务公司、城市雇主和农村保姆之间的关系无疑更为复杂,不乏矛盾,且处于持续变动中。由于材料和笔者能力所限,本文未能展开阐述,期待在未来研究中进一步探讨。。到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随着市场经济的全面确立和快速推进,北京的家政服务进入快速市场化的阶段。在“市场化”阶段,市场不仅是一种资源配置手段,也成为一种理解家政服务的主导意识形态。国家的作用从直接介入人员组织配置,逐渐转变成规范市场、扶持私营企业发展。“家政服务员”成为市场分工中的一种正式职业,逐步走上国家和市场联合推动的“专业化”的道路,获取市场价值和社会价值;雇主和家政工之间开始形成一种基于市场交易、强调边界感的服务关系。但“家务劳动社会化”模式以及三八家务服务公司作为家政服务的发端,深刻地影响着新世纪北京家政市场的发展和变迁。

猜你喜欢
服务公司保姆家务
合作社成了『粮保姆』每公顷地减损500斤
在保姆家午睡
我们的家务,我们的家
一起做家务,一起建设一个真正的家
哇,咪咪虎当保姆了(!上)
爱她就让她学做家务
论油田服务公司的经营之道及启示
狗保姆
不爱做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