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维社会资本视阈下城中村文化治理的实现机制
——以G市C街为例

2024-01-06 12:11江采欣杨爱平
公共治理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龙舟宗族资本

江采欣,杨爱平

(1.新加坡国立大学 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新加坡 259772;2.华南师范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一、问题的提出

优秀的传统文化不仅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标识,其所具有的感召力、凝聚力与引领力更使其成为一种独特的软性治理资源。党的十八大以来,党和国家日益重视优秀传统文化在治国理政中的作用,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更是明确提出要健全党组织领导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城乡治理体系。在此背景下,各级地方政府越来越重视对地方文化的传承创新,并将其融入到基层治理实践中。浙江多地结合地方传统与风俗,运用民间乡贤调解、思想道德感化、社会组织参与等方式,形成了“枫桥经验”“仲规侬”“老娘舅”等成功经验,为化解基层矛盾纠纷提供了新思路[1]。此外,复兴“胥家文化”[2]“蚕花娘娘节”“鱼文化节”[3]等民俗文化与节庆活动不仅提升了居民的归属感,还激活与巩固了基层社会网络。地方文化习俗在治理实践中的运用提升了基层治理效能,同时也有助于破解传统行政方式带来的运动式治理等痼疾。

文化所具有的治理功能与特征已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文化治理的研究重心也从多主体协同参与文化服务供给,逐渐转向通过文化发展带动其他领域的社会治理[4]。换而言之,在文化治理的过程中,文化既是治理的对象,也是助力解决其他基层社会事务的工具与手段[5]。推动文化基础设施与社区文化活动等载体建设既能满足居民的精神文化需求,也能增强居民间的沟通,凝聚社区共识,引导社会风气,促进社区自治[6]。发挥基层政府与新乡贤等主体的引领作用,振兴乡村文化,重塑道德与传统的文化空间[7],有助于建构“公共性”[8],带动乡村发展与治理[9]156。既有研究充分讨论了文化治理的价值与作用,也从主体与载体两个维度探究了推动文化治理的路径。但反观基层治理实践,虽然政府日益重视基层文化建设,不断加大财政投入,许多社区也纷纷组建起合唱团、广场舞队等兴趣组织,可社区之间的文化治理效果却大相径庭。有的社区文化活动搞得风生水起,邻里关系更加和睦,成为了“明星社区”;有的社区居民只是每周一起唱歌跳舞,日常生活缺乏更深入的交流;有的社区文化场馆则是无人问津,文化建设流于形式。可见,政府主导下的社区文化建设不是实现文化治理一劳永逸的方法,基层治理共同体也很难自发形成与持续运转。那么,如何才能使居民从个体化、娱乐性、兴趣性的社会参与转变为组织化、公益性、常态性的社会参与?乡贤、社区精英等能人骨干在其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如何才能使社区文化治理运转起来?对此,现有研究涉猎不深。此外,从基层文化治理的空间上看,现有文献大多聚焦于农村社区,对于城市社区关注较少,更没有聚焦于城中村。城中村是我国城市化进程中形成的一类特殊的城市社区[10],“半城半乡”的双重社会属性[11]与复杂的基层矛盾[12]使其成为了城市基层治理中的痛点、难点。一方面,强硬的行政执法手段往往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反而会进一步激化基层冲突。另一方面,虽然经历了城市化,但大多数城中村仍保留了地方传统与民俗文化。这些使得城中村的文化治理兼具必要性与可行性。

C街是南方G市一个典型的城中村,社区环境脏乱,居民隔阂严重,基层冲突不断。短短5年内,C街在社区自组织的带领下,通过传承创新龙舟文化,改善了邻里关系,激发了社区居民参与基层事务的积极性,整治了社区环境,成为了基层文化治理的典范。鉴于此,本文以G市C街为研究个案,对其从文化建设到实现文化治理的过程进行分析,挖掘城中村文化治理的内在逻辑。文中的资料主要来源于实证调查,包括对社区组织主要负责人、志愿者、参与者的访谈材料,参与式观察日记以及该街道公开的统计数据与新闻报道。本文从社会资本的理论视角出发,试图回答以下问题:社会资本与文化治理的内在关联是什么?社区精英在推动文化治理的过程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C街是如何将社区文化转化为治理资源,提升基层治理效能的?对以上问题的回答有助于将社区精英与文化治理纳入同一分析框架,深化对基层文化治理作用机制的理解,为提升城中村治理效能、推动超大城市城中村改造提供新的思路。

二、理论基础与分析框架

(一)社会资本与基层文化治理

学界尚未对社会资本的定义形成一致的看法,但大多认为其是以信任为内核[13]35,社会网络为连接[14]的资源集合体。本文将社会资本定义为行动者通过社会关系网络获取有利于行动的资源的能力,这种能力为个体、组织/社区、社会所拥有。普特南(Putnam)等人在研究中发现,地方社会资本的发育程度会显著影响政策的执行效果,丰富的社会资本有助于提升政府绩效,促进社会治理。此外,他们发现在社区文化兴趣活动中形成的足球队、合唱团等社团是影响社会资本存量的重要因素[15]180。由此可见,社区社会资本与基层文化治理紧密相关。社区文化活动有助于增进居民沟通交流,培育社区社会网络,增进居民的归属感与居民间信任[16],提升社区社会资本存量,从而让文化发挥治理作用,提升基层治理效能。

培育社区社会资本与文化治理有着相似的价值内核。社会资本有利于促成集体行动,解决公共问题,其核心在于成员在互动中形成的信任、互惠与对共同体的认同感、归属感。营造社区文化的过程也是共同体意识的塑造过程[17]。社区文化需要具有“合法性”,在居民认同的基础上才能发挥治理作用,否则便会在传播的过程中发生断裂[18]。颜玉凡与叶南客也指出,认同是实现公共文化再生产与推动居民参与的重要动力,这种认同可能来源于对群体记忆的认同、对交换中获取社会报酬的角色认同以及重建自我价值后的自我认同[19]。然而,政府在考核压力与谋求晋升的激励下自上而下地推动文化建设、发展文化产业[20],由于缺乏居民的认同与参与,往往会沦为应付地走形式,无法发挥文化的凝聚作用。在我国城乡社区社会资本发育不良的情况下,政府不顾地方传统而修建的农村文化礼堂常常变成历史博物馆,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硬性植入[21],举办的文艺演出也容易成为一个个统计数据,难以深入地影响居民的实际生活。

社区社会资本为社区文化发挥治理作用与持续运转提供了组织基础。与“官治”所需要的原子化社会结构不同[22]97,文化治理是以受到文化与价值感化,被“组织”起来的公民作为治理基础的。通过营造社区精神与保育社区文化来推动社区治理的社区营造运动在日本与我国台湾地区兴盛一时。胡澎总结指出,日本发达的市民社会与活跃的市民团体是社区营造取得成功的关键因素[23]。丁康乐等人在回顾台湾地区的社区营造时也提到,单纯的文化活动并不能推动治理,居民的广泛参与以及在其中积累的公共参与能力与经验是实现文化治理的重要条件[24]。因此,能够发挥治理作用的社区文化是在被组织起来的居民的持续参与中建构而成的。社会组织应当成为推动社区文化建设的重要力量,他们能将社区的生活实践融入文化建设的内容,从而避免千篇一律、千人一面[25]。社区社会资本作为居民之间的“粘合剂”与集体行动的“催化剂”,使基层文化治理的持续运转成为可能。

(二)基层文化治理的分析框架

基层文化治理是一个通过治理社区文化进而化解基层矛盾、助推其他基层公共事务的过程。社区社会资本是连接治理文化与发挥文化的治理作用使文化治理运转起来的重要桥梁。为了厘清社会资本与既有研究中提及的文化治理主体、载体之间的内在联系,本文提出了一个“个体—组织/社区—社会”跨层次的三维社会资本分析框架(见图1),从动态的角度分析G市C街社区社会资本的培育过程与文化治理的实现路径。

图1 基层文化治理过程中的三维社会资本分析框架

图2 策略性动员方式—搭桥

图3 策略性动员方式—借力

图4 策略性动员方式—营造

具体来说,由于社会资本的生产性实际来自良好的人际关系,即基于可信的关系而从他人处获得有利于行动的资源,因此各层级的社会资本都可以从网络结构与价值认知两个维度来进行测度。在本文的分析框架中,个体的社会资本存量取决于其所属群体的个数、社交网络的异质性与关系的强弱(交往频度、互相信任的水平等),声誉是个体社会资本的主要表现。既有研究所提及的乡贤、能人骨干、社区精英、意见领袖等推动社区社会资本累积的关键人物往往都是社会资本存量较高的个体。在中观层面,组织/社区的社会资本存量则取决于群体的规模、群体的内聚力以及成员的社会资本。也就是说,当一个群体的人数越多,成员所拥有的社会资本越多,异质性越强,组织能够调动的资源便越丰富。群体的凝聚力越强,成员便越有可能采取利他行为,用自己的资源帮助实现集体目标。在宏观层面,社会的社会资本主要体现为通过政治、经济、文化等正式与非正式制度调动社会成员致力于社会共同发展目标的能力。

在文化治理的过程中,三个维度的社会资本并非孤立,而是存在着一定的逻辑关联并相互影响。社区社会资本为基层文化发挥治理作用提供了价值基础与组织基础,是使基层文化治理运转起来的关键。然而社区社会资本并非与生俱来,其发育情况受社会层面社会资本的影响。一方面,我国计划经济时代的社会管理制度不利于居民形成结社与参与公共事务的习惯,致使我国的社区社会资本发育不良[26];另一方面,地方传统、民俗节庆文化等非正式制度为凝聚居民共识、培育社区社会资本提供了机遇。为了培育社区社会资本,既需具有较高个体社会资本的社区精英赋能组织社会资本,依据居民结构进行策略性动员,初步构建社区的正式与非正式网络;也需利用好当地的民俗文化,根据居民需求进行传承创新,营造具有居民共识的社区文化,使居民逐渐形成对社区的认同感、归属感与责任感。在此基础上,组织化的居民便能在社区文化的感召下主动参与社区融合、环境保护、群防联治等社区活动与公共事务,更好地化解基层矛盾与纠纷,发挥社区文化的治理作用,让基层文化治理运转起来。此外,社区治理能力的提升又会提高社区精英的声誉,增强其个体社会资本[27],使其能够进一步赋能组织/社区的社会资本,从而形成良性循环,不断提升社区的治理效能。

三、策略性动员与文化保育:G市C街社区社会资本的培育路径

C街隶属于南方G市T区,曾是九大宗族聚居的村落,在20世纪90年代的城市化进程中完成了“村改居”。如今,C街辖区面积5.61平方千米,管辖户籍人口将近5万人,流动人口则超过12万人,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村改居”后,大量的流动人口涌入以及工厂排污使得社区环境受到了严重破坏,随处可见违章建筑与生活垃圾,流经社区的河涌也变得臭气熏天。许多村民通过出租屋经济实现了一夜暴富,然而,居住格局的改变破坏了原有的社会网络,淡化了原有的联系,复杂的利益关系更是激化了基层纠纷。此外,大量租住于此的外来务工者被本地人视为“异己”群体,“半城半乡”的双重社会属性下形成的村委、居委双头领导更是进一步加深了本地人与外地人之间的隔阂。2017年以来,C街在社区自组织的带领下通过传承创新传统民俗文化,改善了社区环境与社区风气,极大地激发了居民的社区参与意愿,提升了社区治理效能。

(一)社区精英觉醒:个体社会资本赋能组织社会资本

环境的恶化、人心的疏离使得C街昔日兴盛的龙舟文化逐渐式微,这让SZJ、JCJ等对龙舟有着深厚感情的本地人十分痛心。2017年,借着申报市级非遗与G市整治市内黑臭水体的契机,SZJ与JCJ动员了同在C街经济发展有限公司文企部的居民一同建立了LZ促进会,希望能复兴龙舟文化,改善社区环境与居民间的关系。

与其他本地人相比,SZJ与JCJ都是具有较高个体社会资本的社区精英。在村民心中,SZJ是“学历高,能力强,见识广”的人才,他不仅毕业于著名高校,还有着参军、创业等丰富经历,结识各行各业的能人,因此能够联系并动员政府、媒体、企业等社区外资源。JCJ是土生土长本地人,在村内人脉广,深谙村内各宗族的传统与行事规矩。“我自认为对村情还是比较了解的,其实每一个宗族都不一样,都有它独特的传统与处事逻辑,还有一些需要避讳的东西,像你们作为外来者可能不明白一些特定的事情。”(访谈20180815JCJ)因此,他能够作为“中间人”联系协调各宗族。为了提高LZ促进会的专业性,他们还找到了一直致力于文化公益运营的MJP来担任促进会的督导。MJP不仅有着营造社区文化的丰富经验,还与许多社会组织、基金会保持着紧密联系。虽然LZ促进会在成立之初的成员不多,但是他们各自链接的异质性资源、对于共同目标的向往以及彼此间的信任使得LZ促进会具有强大的组织动员能力。

(二)策略性动员:构建社区社会网络

为了弥合本地人之间既有的社会联系并将外来人口吸纳到社区网络中,吸引更多居民参与社区文化活动,LZ促进会通过搭桥、借力、营造三种方式对不同群体的居民进行策略性动员,建立起初步的社区社会网络。

1.搭桥

搭桥是指同处于两个或多个群体的人,以中间桥梁的身份,发掘、建立群体间的利益与价值共识,促进群体间合作[28]659,建立新的社会网络的一种策略性动员方式。为了谋求各宗族的合作,需要在村内具有声望的中间人在宗族间进行动员与协调。

C街拥有丰富的民俗文化资源,但随着现代文化的冲击与居住格局的改变,许多传统的节庆文化都逐渐式微,各宗族之间的交集也不断减少。“C街最大的缺点就是人太多,很难统一意见,但一讲到要把龙舟发扬光大,可以说没有人不同意。”(访谈20190119SGH)LZ促进会敏锐地捕捉到,与摆中元、庆祝乞巧等民俗文化相比,龙舟在C街有着更广泛的价值认同,是团结本地人的绝佳切入点。由于传统的赛龙舟是一项宗族性运动,C街现有的12支龙船会都下属于各宗族,因此想要振兴C街的龙舟文化,必须获得各宗族的支持。LZ促进会的副会长JCJ作为各宗族之间的“信息桥”,以重振龙舟文化为由,主动与各宗族的理事会、龙船会进行商洽,建立起宗族间的价值共识,为各个宗族搭建起合作沟通议事的长效平台,用于共同筹划龙舟赛与宣传C街的龙舟传统文化。

2.借力

借力是指当行动者在某一群体中不具有“合法性”地位时,借用他人的社会资本实现自身目标[29]的一种策略性动员方式。LZ促进会的成员大多是本地人,既难以利用其声誉来号召外地人,也难以激发他们对龙舟文化的情感性共鸣。在外地租户眼中,街道办、居委会才是合法的管理者。因此,LZ促进会需要借助居委会的影响力来动员外地租户参与社区活动。

为了获得居委会的支持与帮助,LZ促进会多次向街道、居委会的工作人员阐明组织的初衷与愿景,争取他们对促进会的理解与支持。社区环境、子女教育是与外地人生活密切相关的领域,因此也成为了调动其参与社区活动的重要突破口。居委会在日常的上门工作时常常邀请退休的随迁父母加入到“民间河长”巡河志愿队,一同改善、维护社区的环境卫生。此外,LZ促进会每年都会通过C街流动人口管理中心邀请几十名外来人口的子女与本地孩子一起参加“小候鸟夏令营”。在夏令营期间,LZ促进会邀请了专业的社会组织为孩子们开设环保、美术、音乐、文化传承等相关课程,许多家长也主动担任了接送孩子的志愿者工作。这样的活动不仅让外来人口的子女有机会与本地孩子成为朋友,还促进了他们父母之间的沟通与交流,有助于他们更好地融入社区。

3.营造

营造是指通过构建虚拟的或物理的封闭网络空间,促进社区社会资本形成的一种策略性动员方式。科尔曼指出,组织成员在封闭的网络内更容易形成信任,进而有利于培育社会资本[30]372。

城中村的人员流动性很强,不可能实现真正的物理封闭。LZ促进会借由媒体,通过大量的宣传报道构建了一种虚拟的封闭性,让浏览新闻的居民形成一种“想象的”社区身份认同。据统计,仅2017年,新华社、人民日报、央视网等各大媒体对C街各类活动的报道就有100余篇。媒体对于C街历史与社区活动的宣传报道实现了一种舆论空间的营造,使每日忙于工作的外来务工人员也能了解到社区发生的大小事与各种社区活动,进而激发其对所住社区的认同感与自豪感,萌发参与社区活动的愿望。此外,LZ促进会还通过在社区内布置宣传展板、搭建龙舟文化展馆等物理空间的营造来加强这种身份认同。如今,龙舟文化展馆已经成为了学生团日活动、支部党建活动以及家庭周末休闲娱乐的好去处,居民在了解龙舟文化的同时也会提升参与社区活动的意愿。

(三)传承创新传统文化:凝聚社区共识

传统的宗祠文化与龙舟文化具有一定的排外性,LZ促进会结合居民需求,在复兴传统文化的过程中对其进行了创新性发展,不仅使传统文化更具包容性,还与党建、生态文明等现代性元素相结合,使C街的社区文化得到广大居民的认可,起到了凝聚社区共识的作用。

1.梳理传承宗祠文化

C街曾是九大宗族聚居的村落,至今仍保留有30多座宗族祠堂。城市化改变了传统的宗族聚居格局,平等开放的现代文明也冲淡了宗族观念,许多历史资料与故事濒临失传。LZ促进会牵头对当地的年长者进行访谈,抢救式收集C街的历史文化故事,并动员各宗族梳理历史材料、编写宗祠故事。各宗族梳理历史、厘清争议、形成公认完整的宗祠故事的过程也是凝聚共识的过程。为了能让更多居民了解C街的宗祠文化,LZ促进会与各宗族的族长、理事会多次协商沟通,推动了宗祠对外开放,并打造了“爷爷奶奶一堂课”的社区文化活动,作为文化传承与代际沟通的平台。“虽然老一辈都渴望与新生一辈有更多接触,但事实上由于时代变化得太快,爷爷奶奶和孙子辈们都没有过多的共同话题可以进行沟通,而我们正是利用爷爷奶奶喜欢讲故事、孩子们喜欢听故事的特点为他们搭建了一个这样的沟通桥梁。”(访谈20190118PSS)活动期间,宗族的祠堂开放给居民参观,“爷爷奶奶”也会在宗祠给孩子们讲述宗祠故事,解读家训碑文。开放与各宗族历史故事的交融使得传统宗祠的封闭性逐渐淡化,听着社区历史故事长大的孩子们也更容易形成对于社区的记忆与认同。

2.创新拓展龙舟文化

C街的龙舟文化已有超过150年的历史,保留有起龙、采青、赛龙、藏龙、散龙等传统活动,九大宗族成立的12个龙船会共拥有46艘传统龙,数量位居G市自然村之冠。由于依附于宗族,传统的龙舟文化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只有本宗族的男子才能登上龙舟。为了满足其他居民想要学习划龙舟的需求,C街创立了“凤船”以及“国际龙”,既尊重了传统,也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参与其中,使C街的龙舟文化更加开放包容。除了创新龙舟形式,LZ促进会还与各龙船会一起打造了龙舟文化展馆,每年举办声势浩大的国际龙舟文化节。

此外,考虑到许多外地人可能缺乏对龙舟的情感性认同,LZ促进会还进一步将龙舟文化与生态文明相融合,拓展形成了“一水同舟,守望相助”的社区文化。划龙舟与河涌的水质紧密相关,外地人可能对划龙舟不感兴趣,但大多有着童年的清水记忆,并期望能改善社区环境。“我当时巡河纯粹是出于对河涌的特殊感情。我们小时候学游泳都是在河涌里学会的,我做这个事情是希望河涌的水质能慢慢改善,让孩子也感受到自己小时候的那种清水记忆。”(访谈20180816SYC)在环保组织与居委会的帮助下,LZ促进会动员居民成立了巡河志愿队,作为“民间河长”巡查河道并制止向河涌丢垃圾、排污的行为。龙舟与治水的结合不仅为划龙舟提供了更好的环境基础,也使其成为真正凝聚广大居民需求与共识的社区文化。

3.党建融入社区文化

为了争取基层政府的支持,LZ促进会还将社区文化活动与社会治理新理念相结合,为社区文化增添时代内涵。2018年全国两会期间,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广东代表团审议时指出,广东要在营造共建共治共享社会治理格局上走在全国前列。“共建共治共享”的基层治理理念与C街的文化治理实践不谋而合。LZ促进会的秘书长SZJ凭借其声望与党员身份,在各个社区的党支部开展国家重要精神“小喇叭”宣讲活动,深化党员对基层治理新理念的理解,并鼓励他们发挥党员的先锋带头作用,积极参与社区的志愿活动与公共事务。此外,新修建的龙舟文化展馆也成为了党支部活动的重要场馆。在龙舟文化展馆开展党建活动,不仅有助于增进党员对社区文化的了解与认同,还能将最新的政策理念与当地具体实践相结合,使得自下而上塑造的社区文化获得其政策“合法性”。

四、G市C街基层文化的治理效果

(一)满足精神需求,提升公共服务意愿与能力

结合居民需求开展的国际龙舟赛、非遗课堂、小候鸟夏令营、东坡学堂等社区文化活动为不同年龄、不同来源的居民提供了多样化的文化服务,丰富了居民的休闲时间,也让居民在参与文化活动的过程中形成了对社区的归属感与强烈的责任感,激发了其参与公共事务的意愿。尤其是对于空闲时间较多、经常独自在家的中老年人而言,缺乏经常性的社交活动容易感到空虚寂寞,他们通过参加巡河志愿队、“爷爷奶奶一堂课”等活动不仅认识了许多朋友,满足了社交需要,还产生了一种发挥余热、为社区服务的成就感与自豪感。“我通过(巡河)这个活动认识了很多朋友,朋友之间都会你关心我、我关心你。有了相互聊天关心的朋友,日子就过得没有这么无聊了。我们巡逻有什么活动,阿姨们都会非常积极地参与进来,有些阿姨没有时间都赶快把家里的事做完,下来巡河。”(访谈20190119YN)

此外,居民在社区活动中学习的知识与积累的经验也提升了其参与社区公共事务的能力。居民在参与社区志愿活动之前都会接受相应的培训。“在参与治水过程中,政府会提出一些专业的指引,告诉我们河涌具体的情况与治理规划,让我们从更科学的角度去看待治水,比如说哪里放置截污管,哪里又做了一个大的补水管,还有如何处理污水和雨水的分流等等。”(访谈20180816SYC)专业人员还会教导居民如何检测水质、记录河流笔记、保护古建筑、应急急救等等。这些培训使得志愿者们能运用更专业的知识参与社区治理。同时,他们在实践中积累的经验也让他们能够更好地参与其他基层公共事务,提供公共服务。

(二)重塑道德观念,化解基层纠纷与矛盾

城市化带来的流动人口与经济理性冲击着以道德、情感维系的传统社会,改变了基层社会心态,邻里纠纷不断。在流动性社会下,道德是习得的[31]。德治是通过教化使人形成敬意从而自觉遵从规范的一种治理方式。C街在“爷爷奶奶一堂课”上不断宣扬好家风以及饮水思源知感恩的思想;在东坡学堂推崇东坡文化所蕴含的思想纯正、为人刚正的东坡才情;在弘扬龙舟文化的同时,不断渗透紧密合作、积极进取、奋勇拼搏的龙舟精神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环保精神。这种文化的熏陶与德性的教育,使得居民潜移默化地接受这些道德观念,并以此指导自己的行为,突破了以往以“利”为中心的经济理性。同时,巡河志愿队也成为一种外在监督方式,不断强化居民的环保观念,约束居民的不当行为。“护河巡涌的大妈刚开始说(不要乱扔垃圾)的时候那些人都是很抗拒的态度,后来慢慢说多了,人也熟了,会说自己没有扔,慢慢地,他们也开始认同乱扔垃圾是种不好的行为。”(访谈20190119SGH)

在差序格局下,居民往往会对“我们”与“他们”采取不同的态度与行为方式。随着社区文化活动的开展,邻里关系与社会风气逐渐改善,越来越多的居民会把彼此纳入“我们”的范畴,居民之间也更加宽容,许多基层矛盾随之化解。“以前会有因为很小的事情发生的争执,最后可能演变成斗殴的情况。现在大家的关系都慢慢变好了很多,我跟你熟了之后,可能你碰我一下,我碰了你一下,已经根本不是问题了。”(访谈20190119SGH)

此外,居民熟络了以后会更倾向于通过组织化的途径理性表达诉求,而不会无序地宣泄自己的不满。以往,由于拆迁造成的矛盾往往容易演变为群体性事件。2020年,C街在村委班子“带头拆”“劝导拆”下,仅用了两个半月就完成了拆除违章建筑工作,实现了零纠纷、零上访、零事故。

(三)助推公共事务,构建基层治理共同体

大量涌入的外来务工者,村委居委的双头管理结构,使得社区融合成为了城中村治理的重要一环。策略性的动员与回应需求的社区文化建设,给外地人提供了更多参与社区活动、了解本地文化、与本地人沟通交流的机会。居民之间打破了简单的本外地人区隔,邻里关系变得更加融洽。“我们从前在路上都只和熟人打招呼,知道别人是哪条村哪个姓氏的才打招呼,而现在和不认识的外来务工人员也能打招呼。通过种种活动,他们熟识了我们的工作人员,待我们十分热情,如同家人一样。现在我们本地的志愿者带着他们年幼的小朋友到处参观玩耍,他们也觉得很放心,这就是他们对我们本地人认可与信任的一种体现。”(访谈20190118PSS)

在这个过程中,原子化的个体逐渐被组织、凝聚起来,许多居民也从最初的围观龙舟赛、兴趣性参与社区活动转变为常态性、公益性参与,不仅担任活动的志愿者,甚至加入、组建社区组织。短短几年时间,C街便组建了69个社区组织与20支志愿者团队,仅2020年便动员志愿者参与约1.5万人次。此外,居民参与的公共事务也从最初的营造社区文化扩展到社区环境治理、群防联治等多个领域。随着居民社会参与的日益深入,C街社区活动的影响力也不断提升,逐渐形成了政府、社会组织、基金会、企业、居民的多主体行动网络。“巡河的时候如果发现问题,我们可以通过文字以及照片一起发到我们那个群里面,因为群里面有很多的民间河长,大家可以共同探讨怎样治理这个河流。水务局、街道、居委的领导也在里面,我们反映了以后,他就马上能够发现有什么问题,可以一级一级去排查。”(访谈20190119YN)

从文化建设到环境治理、群防联治、社区融合,区政府与街道不仅派人站台支持C街的社区活动,在开展实际工作时也常常与社区积极分子一同讨论,听取其意见。G市政法委还多次向LZ促进会购买社区融合等相关社区服务。此外,C街的社区组织与许多社会组织、基金会、企业保持着紧密的合作关系,并从他们那获取专业知识培训、资金等支持。由此,C街的社区文化活动不仅提升了居民自我组织的能力,助推了其他基层公共事务,还打破了主体间界限,构建了基层治理共同体,极大地提升了基层治理效能。

五、结语

文化凭借其感召力与凝聚力成为了一种软性治理资源,日益受到政府与学界的重视。然而,以往政府主导的文化供给模式由于缺乏居民的认同与参与,常常流于形式,难以发挥文化的治理作用,这使得如何从文化建设走向文化治理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本文构建了“个体—组织/社区—社会”的三维社会资本分析框架,对G市C街实现文化治理的过程进行个案研究,得出以下结论:首先,培育社区社会资本是使文化治理运转起来的关键。社区社会资本为文化发挥治理作用提供了居民间的信任以及对社区的认同感、归属感作为价值基础,并培育了“组织化”的居民作为参与基层公共事务的组织基础。其次,为了培育初始的社区社会资本,具有较高个体社会资本的社区精英可以通过搭桥、借力、营造等策略性动员方式初步构建社区网络,同时结合居民需求,传承创新具有地方特色的民俗文化传统,从而引发认同、凝聚共识。最后,获得居民认同的社区文化便转化为一种治理资源,不仅满足了居民多样化的精神文化需求,还提升了居民的公共服务意愿与能力,推动化解了基层邻里纠纷与矛盾,带动其他社区事务的协调发展,最终提升了基层治理效能。

城中村作为我国城市化进程中形成的一类特殊社区,既承载了由于城市扩张被吸纳进城市的城郊村民,也容纳了大量的外来务工人员,长期面临着居住条件较差、公共服务供给不足、基层矛盾复杂等治理困境。2023年7月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上审议通过的《关于在超大特大城市积极稳步推进城中村改造的指导意见》指出,推进城中村改造对于改善民生与推动城市的高质量发展具有重要作用。本文认为,解决城中村的治理困境不仅需要通过城市更新、旧城改造等手段提升城市空间环境,基层文化治理也能为城中村提升治理效能、改善居住条件开拓新思路。文化治理像是一面棱镜,能够折射和助推经济、社会、生态等领域的多方面发展。C街的实践表明,城中村的基层文化治理不仅保育了当地的历史文化传统,还有助于补充社区公共服务供给,促进社区融合、环境治理与群防联治。C街的经验也为其他城中村推动文化治理提供了可行的方案,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本文在G市C街的个案基础上试图厘清实现基层文化治理的内在机制。受到个案研究的局限,本文结论的可推广性有待进一步检验。此外,对于一般的城市社区,倘若缺乏民俗文化传统,如何构建具有共识的社区文化?如果缺乏自下而上的动力,基层政府应如何发掘社区精英、动员社区居民?当文化治理被纳入行政轨道,如何才能使文化与传统的行政手段相结合?对于这些问题的进一步讨论和研究将有助于对基层文化治理的实现路径形成更深的认识,也将为推动基层社会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提供重要的参考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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