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与西方工艺美术交融背后的文化思考

2024-01-15 00:21申文广
中国艺术 2023年5期
关键词:青花瓷丝绸瓷器

申文广

关键词:工艺丝绸瓷器文化交流

一、丝绸文化在西方语境中的历史变迁

2018年,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无问西东——从丝绸之路到文艺复兴”展览。收藏于意大利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的庞贝遗址经典壁画《花神芙罗拉》是整个展览中极为亮丽的展品,更是被当作代表性文物出现在展览主海报上。在这块公元1世纪被维苏威火山喷发掩埋的庞贝遗址壁画上,花神芙罗拉身姿优美、背对观众,其丝绸制成的轻薄衣裙在绿色背景的衬托下若隐若现,显得极其优雅美观。在庞贝古城遗址的壁画中,穿着丝绸服饰的人物不在少数,大多描绘的是贵族或神话人物。这无声见证着中国的丝绸工艺在1世纪古罗马帝国的普及,也体现着中国工艺、文化对古罗马人的文化生活的影响。中国丝绸虽然不是中外交流往来的最早例证,但它在一定程度上承载着西方人对中国的狂热与想象,也是促进东西艺术交流的主要动因之一。通过对这一工艺品类在西方的传播过程及其所发挥影响力的探究,便能够一窥中国文化对西方文化的影响。

丝绸起源于中国,毫无争议。从公元前1世纪的古罗马到15世纪末的西方诸国,丝绸作为“来自东方的奢侈品”始终是东西方贸易来往中的重要商品。也正因为如此,1877年德国地质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中国》一书中,把从公元前114年至公元127年间,中国与中亚、印度间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这条交通道路命名为“丝绸之路”。这条闻名世界的丝绸之路东起洛阳,西至欧洲。虽然这条路上主要的贸易商品除丝绸外,还有香料、宝石、金银器等,但以丝绸来命名却恰如其分,因为西方语境中的中国形象的确与丝绸有密切的联系。

作为一种奢侈面料,丝绸应用到古罗马人的服饰中大致是在公元前1世纪。罗马帝国在这一时期掌握了从东地中海延伸到中国的海陆贸易线,使得光滑如无物、绚丽夺目的丝绸历经数千里得以从东方进入罗马。途中,这些丝绸被拆开,混入亚麻、羊毛等材料重新编织成轻薄的布匹,成为罗马市场上一种来自遥远中国的异域物品。英国著名西方艺术史学家朱迪·松德(JudySund)在其著作《欧洲艺术中的异域风情》一书中详细描述道,这种已经不同于中国汉朝丝绸的“改进”版丝绸,以薄透、轻盈为最大特点,最开始主要用于制作艺伎和舞姬的服饰,后逐渐风卷罗马城,不仅受一些妇女们的追捧,而且也受到男人们的喜爱。古罗马作家佩特罗尼乌斯称其为“空气般透明的蛛网织物”。在公元1世纪,作为他者的文化形象,丝绸逐渐成为奢华、耽于享乐和女性化的代表。在此基础上,羅马帝国的统治者颁布了禁止男人穿丝质衣物的法令。从这一时期开始,由丝绸延伸出来的所谓东方品位便是奢华的、享受的和具有诱惑力的。[1]这种西方文化语境的形成和丝绸材料自身的柔软质感以及丝绸初入西方给西方人的认知感受有直接的关系。

这种认知和理解之所以形成,还有另外两个原因:一方面是罗马人对来自异域物品的天然好奇和他者化的固有认知;另一方面还和罗马帝国的经济有关,即因购买丝绸导致大量贵金属东流而动摇了罗马货币的稳定。这种模糊暧昧的固有认知和经济原因,使得中国的文化形象在西方早期被固化下来。值得注意的是,罗马帝国的统治者对丝绸的禁止,反而让丝绸变得更加神秘和令人向往。到6世纪,丝绸作为一种原材料,开始真正得到欧洲人的认识。受中国丝绸的影响,欧洲的蚕丝业也在此时慢慢兴起。东西方的丝绸贸易在此基础上断断续续持续了近千年,丝绸所代表的中国形象在西方文化语境中也一直和波斯、印度的形象搅在一起,成为奢侈、华贵的象征。这期间丝绸及织染工艺在拜占庭帝国和西亚地区已经实现了本土化生产,拜占庭帝国还成立了宫廷作坊用来加工丝织品。拜占庭帝国用自产的丝织品制作的华丽服装常作为官方的礼品馈赠来访的使节及贵宾。[2]但是,来自东方的丝绸在该地区依旧长期保持着不可替代的魅力。

在西方语境中,由丝绸所营造的中国形象直到13世纪时才得以转变。13世纪末期,在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写作完成的《马可·波罗游记》中,对“天朝上国”恢宏盛大的描写极其诱人,加之当时蒙古帝国的强大影响力,从而模糊了整个西方世界对中国形象的固有认知,即西方文化中的对中国的认知早已经没有了古罗马时期那种矛盾的心理,中国转而成为尊贵、奢华和美好的富庶之国。这一点不仅通过丝绸,也可以通过很多具有中国风情的工艺品在13世纪欧洲诸国受到的狂热追捧得到印证。同样以丝绸为例,在当时的壁画或油画中,无论是贵族皇帝还是宗教人物,很多都穿着或轻薄或厚重的丝绸罩袍,体现出艺术大师对统治者和宗教人物最高的礼赞与尊崇。比如,在意大利画家乔托·迪·邦多内(GiottodiBondone)的名作《圣史蒂芬》中,男子身穿丝绸服饰,特别之处在于其胸前有一处金色方形装饰,这近似于中国古代官服胸前或背后的补子,是受到中国文化影响的典型。再比如,14世纪意大利画家洛伦佐·韦内齐亚诺(LorenzoVeneziano)创作的《圣凯瑟琳的神秘婚姻》中的圣母穿着深蓝色的丝绸袍服,其上有极具中国特色的金色莲花图案,大致属于中国元代比较流行的织金锦工艺。而在意大利阿西西圣方济各教堂13世纪的壁画《教皇批准规章》中,室内环绕悬挂的丝绸帷帐上更是清晰可见来自中国或东方的四出花球路纹,这种纹饰在陕西扶风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唐代金银茶笼和香球子上就已经能清晰看到。此外,丝绸在这一时期也成为教皇的收藏品和最为青睐的服装面料。可知,从13世纪开始,丝绸这种材质在欧洲已经成为尊贵的正面化象征。这种认知上的转变虽然并不绝对,但背后的文化根源值得我们玩味。

二、中国瓷器文化在西方的传播与再造

从唐宋时期至元明清时期,丝绸虽还扮演着重要的贸易角色,对欧洲人的生活和文化思想也产生着较大的影响。但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致使中国另一种具有代表性的外销产品登上历史的舞台,并扮演着更为重要的角色,那就是瓷器。瓷器是从9世纪开始影响世界的中国工艺领域的发明。笔者通过分析中国瓷器在欧洲人生活中被使用的情况,以及欧洲人围绕中国瓷器工艺展开的再创造,探讨中华文明在西方文化语境中的起伏变迁。

关于我国陶瓷9世纪就已经输出国外的情况,可以通过各国出土陶瓷得到证明。除在日本、朝鲜及东南亚诸国的沉船或考古中发现的中国唐代瓷器外,巴基斯坦、波斯湾、埃及等均有唐代瓷器出土。到宋代,我国在东南沿海设立市舶司和大力发展造船业,为瓷器等中国工艺品的外销提供了有力支撑。然而,直到16世纪,才有中国瓷器直接传入欧洲的确切记载。但在这之前,中国瓷器在欧洲诸国早已成为除丝绸外的另一种尊贵、奢华的象征。无论是被欧洲人称为“中国白”的德化白瓷,还是被法国人盛赞为“雪拉同”[3]的中国青瓷,都曾被欧洲世界引为绝品。但对欧洲人的生活产生较大影响的,甚至成为欧洲艺术创作以及室内装饰中常常应用的中国瓷器,还是在16世纪大量出口到欧洲的青花瓷。

对于玉的天然喜好以及对“天人合一”造物思想的推崇,使得中国人对瓷器釉色有着执着的追求。单就青瓷而言,从类冰类玉的唐代越瓷,到“夺得千峰翠色来”“巧剜明月染春水”的秘色瓷、“雨过天青云开处”的天青釉,再至后来的梅子青、粉青、豆青、影青、天蓝等不胜枚举的釉色,都是中国古代工匠对青瓷这种单色釉的极致追寻。青瓷的出现远早于白瓷,除工艺本身的限制外,文化心理和民族审美上的偏好更是重中之重。白瓷虽然在唐代已有类雪类银的形容,但无论是唐代的邢窑白釉还是宋代的定窑白釉,都和元明时期的甜白釉、德化白釉等无法相提并论。尤其是明代的德化白瓷烧制成功,可以说是在工艺和技术升级改良上走出了一大步。为何明代会对白釉瓷进行集中升级和改良?除工艺改进这一重要技术原因外,文化上的转变以及对外输出的大量需要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文化上,元代“国俗尚白,以白为吉”,认为白色象征着圣洁,代表着永恒与兴旺。在这种尚白文化的影响下,元代景德镇成功烧制出了供内府专用的卵白釉瓷器。在卵白釉瓷的烧制基础上,明朝永乐年间又成功烧制出了白度更高的甜白釉,以及享誉世界的德化白瓷。这些素白纯净、光洁明亮的白瓷随着元明时期的海外贸易传入欧洲,立刻引起欧洲人的狂热追捧。被称作“白色黄金”的中国白瓷甚至成为欧洲皇帝愿意拿骑兵来置换的珍贵资源。因此,欧洲人对白瓷的需求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其生产和发展。而欧洲皇室贵族对德化白瓷的大量需要,促使整个欧洲全力研究、仿制德化陶瓷,由此直接推动了世界著名陶瓷生产商——迈森瓷器制造厂的诞生,给欧洲乃至世界陶瓷业带来了深远影响,德化也由此被称作是“中国白的故乡,瓷艺术的摇篮”。

青花瓷无疑是中国极具代表性的一种文化符号。但如果在宋代,蓝白相间的青花瓷可能并不会受到人们的欢迎。而这种与宋代追求含蓄内敛审美风格不同的瓷器品种在明清时期能够大放异彩,成为中国外销瓷中无可替代的销售冠军,其实和白瓷的流行一样,是少数民族审美和外销的大量需求共同促发的一种文化现象。

虽然在中国江苏扬州唐城遗址中和印度尼西亚沉船“黑石号”中都发现了唐代青花瓷,但真正的釉下青花瓷烧制于元代。首先,青花瓷的诞生与元代统治者的审美有天然的联系。这一时期除有“尚白”文化外,还有“尚蓝”文化,是促进青花瓷创烧的一个因素。其次,古埃及、古希腊以及两河流域发达的玻璃工艺、珐琅工艺,波斯(今伊朗)盛产的苏麻离青釉料,通过贸易流通的过程传播到中国,为青花瓷的诞生奠定了坚实的工艺基础和材料基础。后来因时代审美变迁以及大量出口的需要,青花釉料的产地也一再扩大,从进口到国产,可谓盛极一时。而世界各国对白地蓝花瓷器不约而同的喜好,成为青花瓷得以行销全球的重要外因。

元代青花瓷诞生后,便随商队行销东南亚诸国。而在元明清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的国内外商船中,青花瓷也一直占据着重要位置。尤其是中国工匠以产自波斯的苏麻离青釉料在亮白底色上绘制各式卷草与花卉图案的青花瓷,深受西亚诸国的喜爱。这一方面是青花釉料最初来自西亚等地,西亚人民对其有天然的亲切感;另一方面,西亚各国的偶像崇拜禁忌催生了植物纹样及几何纹样的兴盛,而青花瓷上极富装饰韵味的花卉纹饰便在西亚地区盛行并深受该地区人们的青睐。如今全球收藏元青花瓷最多的是土耳其托普卡帕宫,其中收藏了40件品相极佳、纹饰优美、体型硕大的元青花瓷器。这些青花瓷主要由阿拉伯人的商船经海上“丝绸之路”带到波斯湾,再北上到达土耳其,被当地人当作餐具使用,或被视为珍品用于馈赠、赏赐。

青花瓷在尚未直接出口到欧洲之前,就已经成为欧洲绘画作品中表达崇敬的物品。在意大利画家安德烈亚·曼特尼亚(AndreaMantegna)绘于15世纪末的作品《三博士来朝》中,一位博士就手捧一件形似明代酒杯的青花瓷杯向耶稣表达祝福。这可以证明青花瓷在西方世界与丝绸一样具有传奇地位和珍贵价值。至16世纪,青花瓷与意大利仿制的钴蓝软瓷就一起出现在意大利画家乔凡尼·贝利尼(GiovanniBellini)与提香·韦切利奥(TizianoVecelli)合作绘制的名画《诸神之宴》中,成为画中人物高贵身份的象征物。画面中一共出现了三件类似青花瓷的器物,中间后排居中的一名女神双手捧青花瓷大碗,其右侧半裸的男人头顶了一个半圆形蓝花白底的器物,而右下角前方空地上还摆放了一件盛满水果的青花瓷折沿大碗。这三件瓷器中两件大碗的器形、纹饰据专家考证均属中国的青花瓷,而男人头顶的器物则为意大利按照青花瓷在本土仿制的钴蓝软瓷。

16世纪,当大量的青花瓷进入欧洲市场时,贵族们出于彰显自身身份的目的,甚至将青花瓷盘用在室内装饰上。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Manuel)一世在其住所——里斯本的桑托斯宫中便存有大量的中国瓷器,而其后来的主人在桑托斯宫专门建了一个“瓷厅”,并在金字塔造型的天花板上镶嵌了260个来自中国的青花瓷器。而同样现存葡萄牙里斯本的一件属于曼努埃尔一世的明正德青花纹章瓷执壶身上,还带有葡萄牙皇室的标识。据记载,这正是1513年葡萄牙人到达中国后,特地为他们的国王定制的青花瓷。这些例证进一步证明了青花瓷在西方世界所产生的强大影响力。[4]这一时期的许多西方画家也开始在绘画中表现极富异域风情的青花瓷器,后来,因大量应欧洲市场需求而制作的外销瓷器被一种叫作“克拉克”的商船运送,所以青花瓷也被欧洲人称作“克拉克瓷”

在前文提到的2018年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的“无问西东——从丝绸之路到文艺复兴”展览中,也展出了不少藏于意大利的青花瓷器。从一些中国青花瓷与意大利仿青花釉陶的对比展示中,我们便可以窥见青花瓷于16至18世紀在欧洲产生的影响以及所达到的辉煌。其中一件明嘉靖青花云头凤纹六棱瓶,使用者为防止其在使用过程中遭到损坏或者为了满足自己的审美需要,在瓶口镶嵌了錾银刻花的金属部件,发黑磨损的痕迹见证了这件中西融合的器物被使用的过往历史。另一件展品是仿青花瓷人物纹釉陶碗,器形为多曲葵花口,碗内底中间绘有拉小提琴的人物图案,整体颜色略灰,周围环绕缠枝花纹。这件展品为意大利当地仿青花瓷而烧制的蓝釉陶碗。第三件是由意大利佛罗伦萨美第奇大公爵仿制的美第奇软瓷罐。这件仿制于16世纪晚期的软瓷罐的装饰纹饰为典型的中国缠枝莲纹,蓝花白底的釉色有着十分明显的青花瓷特征,但因其烧制温度及材料所限,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青花瓷。这三件不同的展品可以说充分见证了中国青花瓷风靡欧洲、影响欧洲艺术的历史,也见证着中西文化交融互鉴的历史。

总之,中国的青花瓷器为西方人带去了他者文化的不同感受,而西方人又按照自己的认知和喜好,不断改造、仿制和应用着这些异域文化产物,最终使不同文化交流融合,也使青花瓷成为由世界人民参与创造的工艺品种。

三、结语

文明间的交流从来都不是单向的,中华文明也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不同民族、文化的多样交流中形成了当今的面貌。无论是丝绸还是青花瓷,都只是中国文化与世界不同文明进行交流往来的众多例证之一,而不同时期的中华文明通过不同的方式和途径一直以来都在不同地区进行着传递并产生着影响。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也吸纳、借鉴以及创新发展着其他文明的优秀智慧结晶。由此造就了美丽、多样、多彩、深厚的中华文化。当下,中国的国际形象已得到全新塑造,世界文明因科技的巨大进步也早已进入全面融合的时代。各国文明因差异而多彩,也更因相互吸收、借鉴而得以快速发展。以中国特有的文化形态讲述好中国故事,是中国式现代化所要坚守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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