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路过芒草村

2024-04-09 04:05朱盈旭
金山 2024年1期
关键词:芒草患子表姐

朱盈旭

芒草,冉冉随风。

像谁翻动诗经,一不小心,从书页里掉了下来,芒草落了一地,古色古香。

小村苍老。而芒草丰盈蓬勃,一大片一大片,释放出淡淡的清香和苦味,自己伺候自己,千年老妖似的。

姥姥歪着头看天,手中垂着一只秃秃的笤帚。

她看柿子树上,一根高枝挑着几只最红的柿。那红柿,像天空的几粒红宝石耳坠,垂垂荡荡,逗老鸟玩。

小村真叫小,姥姥口中的“巴掌大”,像一粒绿色的种子,嵌在光阴的皱褶里,发芽,变绿,变黄,变白。小村拔节生长,四季轮回。一点也不含糊。

很多年以后,我才蓦然懂得,小村一直藏在我勤谨的笔墨里,深情,眷恋。

时光深处,表姐扛着一捆芒草回来。

细瘦细瘦的穗子,细瘦细瘦的女孩。芒草在女孩的瘦肩上晃动,女孩在斜阳里摇晃。芒草覆盖了细瘦的女孩,乍一看,以为野塘上的芒草长了脚,自己走着串门来了。

读书读到一句诗:芒草白了青山头。很诗意,很画面。让人想起晚秋里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孤寂的大山,秋意凉,着灰色僧衣的僧人出没在半绿半黄的芒草里,樵夫也不见一个。大山蹲在芒草里,英雄气短,芒草情长。

巴掌大的小村子,芒草堂而皇之安居乐业。细脚伶仃的我殷勤读书,上学放学,书包沉实。里面塞了《红楼梦》《唐诗宋词》《西游记》《三侠五义》等,还有厚厚的好词好句摘录本。书包里的那些正主数理化课本,却被挤得破衣烂衫,愁眉苦脸。

读书成痴,小脸精瘦。姥姥说,被书压得不长个了。

姥姥、舅舅、表姐和我,三代人挤住在姥爷留下的一座老屋里。老屋落满光阴,古老如水墨。檐下的青苔,见缝插针,腿脚伶俐,寸土寸绿。房顶的瓦缝,长着白茅、狗尾巴草、紫红的野菊。孤蓝的天空下,瓦片愈发地黑,菊花愈发地红,白茅愈发地白。一只花腹的鸟,昂首站在屋脊上,黑羽搂着最亮的一束夕阳,像是想做天空下最靓的仔。

青黑的老瓦是古风的,雕花的瓦檐是古风的,寥落的白茅像诗经年代的。凡是能看到的,都是古色古香的。老屋房顶上生长着最美的水墨。唐伯虎的秋香图也相形见绌。民居,野趣,自然,明亮,生气。

雨中野果落,灯下草虫鸣。多年后的我,怀念回不去的老屋光阴,柔情似水。

彼时,我攀上屋顶,和花腹鸟为邻,学着古人席地而坐。

鸟瞪着小眼珠子歪着头看我。我瞪着大眼珠子托着腮看它。鸟不惊,人不语。倏尔,清秋一雁声。

一朵云路過屋脊。鸟抬头望了望,我抬头望了望。

我抬起屁股,故意往鸟跟前凑了凑。鸟不再看我。突然,它怪声怪气叫了几声,给屋檐下的姥姥告状:六丫头又爬屋顶来啦!

这该打的鸟。可恨至极。

我刚抽出屁股下的小花鞋,它就大惊小怪地叫着,飞到西邻的屋脊上去,歪头看着我,幸灾乐祸。

姥姥在屋檐下厉声喊我快滚下来。我乖乖顺着木梯出溜下去。一只小花鞋故意落在屋顶那。

下房的途中,我看见西邻蜀花家的草屋子倒塌在乱草里。两只邋遢灰老鼠,像是《硕鼠》里跑出来的,正在上面卖力扒拉,想翻出烂瓦罐里几粒发霉的馍渣。蜀花带着寡母去了新疆,可能不回来了,因为当兵的未婚夫复员后留在了那里。

风从田野到田野,穿过蜀花家空荡荡的院子,她家那扇一开一合的破木门,像蜀花娘掰着指头一下一下地数着风。一道木篱的角落里,站着瘦弱草垛,呆呆的,让每一场风都撕走一些,再撕走一些,日渐单薄地立在寂寞潦败的院子里。草垛上落着一层歇脚的鸟。

我很想蜀花。那个有着甜蜜笑容的粗壮村姑,常常给我送焦花生吃。我喊她“蜀花姨”。蜀花喊我“小可怜”。

芒草村是姥姥家,我却把它当成自己的家。在小村里长大,和村里小孩子一起去读书。芒草村,一村的亲人。

我伏在木架子的半腰发呆,心里清秋一般。

木梯下面探过来一只冰凉的瘦骨嶙峋的老手。姥姥正挠我失了一只鞋子的脚心。

表姐用新秋的芒草苫牛棚。撤下黑扑扑的陈年旧草,一抱一抱新芒草覆上,带着青草味,带着阳光味,蓬松,柔软。家里耕地的大宝贝老黄,带着它毛色锃亮的小牛犊,牛棚子里兴奋,欢欣,刨蹄子,甩鼻哨,恨不能生出两只牛手来鼓掌。

苫草的表姐头上戴一朵野花,野性地红。那女子,清红的旧夹衣,毛蓝的裤,黑脸的鞋,像背着芒草从诗经年代走来的,通体古朴的美。

我麻绳般粗细的小手臂青藤似的缠抱着木梯子,伏在滑溜溜苍褐色的横木上,和姥姥对峙。

姥姥哪有闲心逗小丫头,转过身和表姐一起抱芒草苫棚子去了,她矮小清瘦的身体在肥大的灰白斜襟布衫里晃晃荡荡。

六丫头突然鼻头一酸,觉得姥姥又穷又老。多希望她像清平乐里的村居老妪: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一头柔软的白发,又老又美。

日子贫瘠,耕稼之事滚滚来,一茬接一茬,丢下爬犁扯扫帚,姥姥似乎难得清闲,被艰涩打磨出包浆的老物什似的,印满光阴的痕迹。

秋空高远,蓝得孤独,美而清澈。一片云也没有。蓝就让它蓝吧,蓝得彻底,纯粹,才能配得上芒草村的古老。

门前的海棠树下落了很多熟透了的果子。它们安静地卧在微微黄了草尖的杂草里,怯生生的。果子极小,红纽扣般,没人摘,自生自落。乡下人务实,舅舅早想砍了去,换些果实肥大的果树栽。我拼命拦阻,细脖颈一梗:“我也砍。你敢换一棵,我就砍一棵。”

舅舅晃一晃手中雪亮的大斧头,揶揄一笑:“黄毛丫头口气不小!大斧头压不死你,抡一个看看?”粗大的木斧柄往我怀里一放。噔噔噔,我顿时倒退几步,扑通!结实摔了个腚墩。舅舅开怀朗声笑,我羞恼哇哇哭。

姥姥也站出来阻拦。最终,舅舅的大斧头怏怏蹲进了柴房,失去了一次大开杀戒的机会。素日里姥姥骂六丫头,也最疼六丫头。当年小猫似的丫头一落草(豫东方言:出生),因为妈妈产后身子弱,我就被姥姥抱走了。没吃到奶水的丫头,又病又小,像那只捡回来的赖唧唧的小猫仔。后来长大点,姥姥常常戳着我宽宽的大脑门说:“难养活,差点扔了。费老劲了。”

六丫头喜欢海棠花。春天的海棠好,那花像从唐诗里走出来的美人,穿着粉红的衣裙,不浓艳,也不染尘。明媚,娇美,自有一种清贵之韵。

果子娇小,透着胭脂红。捡一大把,用小布衫的下摆兜了,坐在夕阳里的草地上,衣袖上蹭一蹭,咔嚓咔嚓吃,酸甜,嚼起来,一嘴碎渣子,涩而清香,有一股花香的味道。

面前蹲一圈鼻涕小孩,馋得流着细细的口水。我发一颗海棠果,问一声:

“香不香?脆不脆?”

小孩子酸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吐。

“香!脆!”

他们异口同声。一张张讨好的小脸,像一粒粒圆鼓鼓的海棠果,洇出胭脂红。小家伙们想讨故事听。我是故事大王,装了一肚子的故事。讲不出来,就自己编,编得有鼻子有眼,自己都入迷。

一边讲一边吃,一兜果子吃饱了。小肚子胀胀的,海棠果在里面酿酒呢,打个嗝,冒股酸气,往小孩子嫩脸上哈,他们咯咯笑着躲,小猫似的乖巧。

芒草村,芒草和芦苇比赛着疯长。

芒草在塘上,芦苇在塘下。芦苇择水而生,芒草随处可见。芒草的花,规规矩矩,线条分明,伸出细长的花条,想卷住风,卷住寂寥。芦花蓬松,白浪翻腾,舒展苍茫的风韵,张扬得很。

诗经里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芦苇说,蒹葭是芦苇家的书香前辈。芦苇为此骄傲了几千年。芒草不甘示弱,亮出南宋吴仁杰的《离骚草木疏》——释草云:春草释药曰莽草也。莽草,芒草也。

芒草很亲民,很平民,不端架子,走村串户,房前屋后,栽阳光似的,一片,一簇,很温暖的样子。小村人似乎更喜欢芒草,眼面前的东西,举手抬足间,像东邻西舍,熟络,感情联络得快捷。

穿过芒草抱着的村庄,一条细瘦的小土路,斜斜,幽幽,线似的扯到野塘边。小鸡子,小土狗,耕牛,农人,车子,白云,月亮,星星,阳光,风雨,霜雪,都从这条小路上过,小土路不寂寞。晚秋的夜晚有小蛇伶俐游过,大模大样去芒草里歇息。

无患子,无忧无患。

我和表姐穿过芒草掩映的小路,到野塘边摘无患子。

一种野草,开满小白花,怯生生伸到小路上来,把碎白的拇指大小的花,一朵一朵摆出来,给风看,给人看。六丫头掐一朵,戴头上。表姐拔下来,扔地上,笑笑说:“傻妮子!家里老了人(死了人)才戴白花呢。”

野塘无比迷人,像走进故事里。各种深秋的野树、果树,一株比一株好看。如果吹过一阵风,树叶子就轻微晃动,散发出草木味、果子香。野塘上的野果呀、落叶呀、枯草呀,全都是水墨画卷里的颜色。塘外的大野暂时一片原始的大地色。四野寂静,云朵路过野塘。

高大的无患子树,摇曳着满头金黄的树叶和果实。每一棵树,都是黄金之树,它们站在那里,沦陷了秋天。

树下的杂草中,落了很多无患子。青黄的,也有黑黑的果子滚出来,鸟眼睛似的盯着天空,盯着母树。

我俩蹲在树下一颗一颗捡拾,阳光拉着树枝凉凉地在两女孩身上画影。小竹篮底上很快铺了厚厚一层。

表姐说:“不够用。”她眯着眼睛仰面瞅了瞅,决定上树去。她先拿出一块半旧的干净床单,碎花的棉布单子是她平时用的。我俩把布单扯平了放在树下的草地上。

表姐脱了绣花的小布鞋,红布夹衣的下摆掖进毛蓝裤腰里,麻利地攀上一根粗壮的树枝。摇呀摇,晃呀晃,青黄的无患子们赴宴似的热热闹闹掉下来,一点也不骄矜。我嘻嘻哈哈抱着头躲到一边去,生怕那美丽透明的小果子结结实实砸到我毛发稀疏的小脑袋上。

表姐立马下来,顾不得穿上鞋,光着脚蹲下身去扯布单。那白白的小脚丫真秀气,和人一样。

两人扯着布单,兜起,满满地倒进小竹篮,沉甸甸挎回家,过年一样地欢喜。

坐在门前的杏树下剥无患子,是最雅最美的事,简直可以写进诗经的一页里去。

阳光透过老杏树苍黄的树叶,斜斜的,暖暖的,打在树下人的身上。那杏树秋天无果。杏的果子不往秋天里挤,性子幽淡,不爱凑热闹。

表姐面前放三只小小的竹筐,一只放无患子果实,一只放果皮,一只放果子。她手拿一把剪刀,把无患果一颗一颗剪开,里面圆溜溜、嘴边带着细细白绒毛的无患子,滚落在小竹筐里。一粒一粒,闪着佛光,带着禅意,打磨得午后的光阴古意又美好。

无患子的果皮,表姐洗净了,放进大铁锅里煮。土灶干柴,小灶屋里弥漫着清香带苦味的热气。那热气,从破窗户里,旧木门里,烟囱里,扭着身子走出来,袅袅走到篱笆外。村里人都知道表姐做“皂角水”了。

表姐用大块的棉布过滤掉煮了水的无患子,把水装进一口大大的陶罐子里。从此,可以舀出来洗衣,洗头发,洗手。去污,去屑,天然无污染。左邻右舍来讨要,表姐拿大肚子的空罐头瓶装,大大方方送人。

那些黑黑的无患子,表姐在清水里一遍遍洗了,去了每颗子上的白绒毛,晾干,装在透明的塑料盒子里。待到冬日长无事,表姐坐在檐下,拿纳鞋底的细细锥子,一颗颗钻眼,串成十二颗的手串,一百零八颗的佛珠。

表姐说,无患子古人叫菩提子,又叫佛珠,戴在身上,辟邪,保平安,还有中医书里说的美容养颜、平心静气的作用。

我细细的手腕上戴了一串无患子,惹得少年们羡慕,都知道我有一个兰心蕙质的表姐。

后来,表姐嫁人了。她回来走亲戚,怀里的小娃娃白藕似的手腕上,也戴着无患子手串。表姐腕上的那一串已经起了包浆,泛着光阴的清幽颜色,温潤平和,像挽着莲蓬髻的主人的性情。

多少年过去了,回忆中最动人的,莫过于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用芒草苫牛棚,用无患子制“皂角水”、做手串。每一件事,都诗经一样美好,都唐诗一样古雅,都宋词一样迷人。她在给贫瘠的光阴绣花盘扣,给灰色的底子铺上细碎的生动与饱满。

表姐,芒草村的女儿,她就地取材,靠光阴打发光阴。她安恬的外表下,有一颗波涛汹涌的心,铺天盖地都是爱。

冬天下雪时的芒草村,简直是童话世界。

芒草白了青山头。大雪白了芒草头。那一簇簇、一片片,顶着厚厚的白雪,老老实实蹲在那,像穿着白棉袄的老人,安分守己地看家守院,一声不吭。

年初一。下了大雪。家家户户红红的春联,艳到了极点,无法形容。姥姥穿着新做的青布棉袄,围着苔绿的头巾,在门口站着,观音菩萨一般。我一身软红的新袄裤,鹅黄的新棉鞋上沾了白白的雪,娇艳得像一朵梅花。我一头热汗跑过去,身后像有狗撵。看见姥姥微笑着站在那,顿时十万朵心花开,那种天长地久的好,春潮般涌动,涌动……

彼时的芒草村,时光驮着春水淙淙的声音,翻过积着白雪的芒草,浮上来。红梅忍住不打开自己,芒草隐隐露出一截青顶。

年初二。对联喜红着脸庞笑。这一天,芒草村的女儿们回娘家。

姥姥、舅舅、六丫头,新衣崭亮迎出门去。只见表姐穿红戴绿笑吟吟地立在门前,臂弯里挎着装满猪肉和点心的篮子。表姐夫肩上掮着虎头虎脑的小娃,手上拎着的大红公鸡扑楞楞挣扎。

彼时,红日朗照,草木苏醒,芒草村十分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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