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什么与想什么:汪曾祺的饮食书写

2024-04-10 04:55杨早李建新徐强
鸭绿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徐强汪曾祺沈从文

杨早 李建新 徐强

作为“吃货”的汪曾祺

杨早:

这一期咱们聊聊饮食。按照我们的设计,不光会聊汪曾祺的饮食书写,而且会铺出去,谈得更宽一些。汪曾祺的饮食书写现在非常火,他作为吃货的名声,可以说是响彻整个文学界内外。为什么汪曾祺作为“吃货”现在变得那么有名?它与当代读者的精神共鸣点是什么?

李建新:

我记得前几年我们做《汪曾祺别集》的时候,龙冬老师屡次说,别把汪先生变成一个“吃吃喝喝”的作家,他写的可不是吃吃喝喝。之所以在很多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眼中,汪曾祺是个“吃货”,我想是读者在某种程度上放大了他这一面。就像现在社交媒体的大数据推送,你喜欢看这个,就反复在你眼前出现这一类东西。

把他谈吃的散文集合起来,只占总文字量很小的一角。“别集”里的《五味集》,我印象里可能十万字都不到。被人反复传诵的所谓“吃货”文章,也就集中在那几篇而已。

杨早:

今天首先想聊的,就是汪曾祺书写饮食的观念。我通过梳理发现,汪曾祺的饮食观念跟别人很不一样。最大的不一样,或许在于汪曾祺坚持“吃什么和想什么”,这两者是相通的。

在汪曾祺之前,在现代文学里面,很多写到饮食的时候,会将其与故乡、乡愁结合起来,像周作人写《故乡的野菜》那样,写食物是为了追怀故乡风物,并非专一于食物。

汪曾祺是受新文学滋养长大的,他在20世纪40年代的小说或散文里当然也写吃,但只是附丽于文章的主题,如《老鲁》里寫炒豆壳虫云云,其实是写饥饿;《落魄》里写的扬州馆子,呈现出的是某种虚无的情绪;《异秉》中描摹王二的熏烧摊,也远没有1980年版的专注。要之,汪曾祺对食物的兴趣一直在,但早期与晚期的关注点似有所别。

徐强:

早期汪曾祺写饮食的确不多,偶尔提及为多,例如高邮南门庆来春的油味,发莠浆子的小麦的甜味,鸭翅鹅掌淌的香味,草根的甜味,虎耳草的腥味,橘子皮的辛味,茼蒿花的香味。也有少数精彩的描绘,给我印象比较深的例如《老鲁》中的爆炒苋菜和炒豆壳虫的描绘,《落魄》中的扬州馆子菜,这些描写都伴随着细致的烹饪过程叙述。这说明汪曾祺对于味觉的留意由来已久。同时还可以发现,这些饮食与味觉描绘,多与早期的高邮生活经验有关,说明早期的饮食记忆对他的重要作用,同时也暗示最早的饮食描绘是有乡愁表征的意义的。《全集》前十卷作品检索显示,“味”字共出现1100次,其中1980年之前的作品出现仅有百余次,当然其中包括味的引申意义,不过这个比例也能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其饮食主题书写的历史分布。

杨早: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写吃”,自然是难以想象的。汪曾祺在新时期写作中重新开始专注食物,最早的可能是《黄油烙饼》,对吧?

李建新:

《黄油烙饼》写吃,其实还是服务于小说的主题。“黄油烙饼”是他铺展小说情节的一个重要道具。小说中的孩子长在南方,没有见过黄油。他的父亲在坝上下放劳动,带回家两瓶黄油,奶奶一直舍不得吃。奶奶去世后,他跟着父亲去了坝上,在饥饿的年代,看到干部们可以吃各种各样的美食,馋得不得了。母亲就把黄油打开,给他烙了张饼。小说中这个孩子对食物的经验,应该是来自作者本人。所以虽然写吃都是几笔带过,但给读者的印象特别突出。好像一个长镜头下来,焦点一直在食物上。

其实散文亦是如此。汪曾祺最早写吃的几篇散文,像《故乡的食物》《吃食与文学》等等,是从怀念故乡进入的。谈饮食是写乡愁的一个借口,一个进入回忆的通道。

80年代复出后重写的《异秉》,写吃的部分文字密度很大。王二卖的那些吃食,怎么做,使用什么工具,都写得很细致。怎么做豆腐干,卖的牛肉、蒲包肉、猪头肉怎么做,猪头肉怎么分类,有什么别名,他都写得一清二楚,娓娓道来,而且不让人觉得是在卖弄。

不同作家的优势感知觉

徐强:

文学中的饮食书写,有两个作用:一是对人的深入揭示,二是写出文化的深层。在人的层面上,包括味觉在内的感官,是基本的层面。过去,文学在饥饿题材上有深刻的表现,当代文学里像张贤亮、莫言、阎连科、杨显惠等都有很出色的饥饿叙述。如果说饥饿叙述是物资短缺时代的产物,那么深入味觉的饮食叙述就不仅是物资丰富时代的产物,还高度依赖作家的知觉条件。应该说,不是所有作家都有这个条件。不同作家最基本的五官五感,作家各有自己的优势感知觉通道。我过去讨论过一些当代作家的感知,发现“视知觉优势型”的最常见,这是符合人类一般感知规律的,而像艾青、冯骥才、顾城这样有绘画经验的作家,这种“视知觉优势”格外突出;有少数作家则听知觉有明显优势,王蒙是其中的典型;张爱玲似乎对气味更敏感。从这个角度看,汪曾祺可以说是“味知觉优势型”的一个代表。

杨早:

张爱玲和沈从文一样都比较强调听觉和嗅觉,是吧?汪曾祺夸过沈从文,说很少有作家在他的文章里会写甲虫的气味,只有沈从文能做到这一点。最近有个学生要做“沈从文的听觉研究”,沈从文对听觉的把握也非常敏感。

徐强:

是的,沈从文在西南联大给学生布置一个作文题目,就是“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说明沈从文对“气味”,以及广义的“气氛”,都是十分重视,也十分敏感的。听觉研究正在崛起,好多作家都值得从听觉文化上去研究,但文学中的味觉、嗅觉,还有待于进一步探索。

杨早:

王国平提到过汪曾祺重视听觉的一个象征,就是他用象声词从来不使用大众化的字词,几乎每一次他都找一些独特的表达。比如说马蹄声,他就用过好几个自拟的象声词来形容,戏剧里一般用“得得”,小说里会用“郭得郭得”(《前天》)、“郭答郭答”(《塞下人物记》),这也是对听觉的一个强调。

李建新:

他的主观感受,觉得使用某些字最接近自己听到的声音。对世界的感知,人人各不相同。虽然编辑工作要求文字规范,但我觉得规范象声词之类就比较滑稽,所有人一模一样,说明作者的书写并不是真实感受,要不就是不认真。

徐强:

我也注意到了他的象声词。像老鲁挑水,水桶在扁担钩上“斤共斤共”地响,草桥烧饼师傅打面的声音“定郭、定郭、定定郭”,特别能够勾起人的声音记忆。无论听觉还是味觉,我觉得汪曾祺的形象记忆力都特别强,听过什么声音,吃过什么东西什么味道,味蕾上的这种印象长久保持。

李建新:

把听觉和味觉一块儿说。一方面,汪先生天性敏感;另一方面,他比较包容,敢于尝新,比如晚年全国各地去参加笔会,各地的风味都能接受。记得写吃手把肉那篇短文,说同行的团员吃不了羊肉,他就特别替人惋惜,自己则吃得津津有味。他在文章里也说,口味不要太窄。这是教导年轻人写作的眼界不要太局限。

徐强:

是这样的。陆文夫写了《美食家》之后,就有了“作家中的美食家”美誉,也写了很多饮食题材的文章,但比较来说,他几乎只在苏州饮食传统上着墨,很少涉及其他地方。汪曾祺的饮食书写,则是囊括八方、杂糅古今的。

杨早:

汪曾祺能吃会吃会做,也有很多作家私下是很爱吃的,但是不会把它写出来,所以我觉得汪曾祺不一样,还在于他能够把食物跟对生活的描写统一起来。食物是一个通道,还是很少人拿食物做一个联系世界的通道。

徐强:

能够进入到技术层面,细节的层面。他吃了觉得口味好,他要关心这种吃食是怎么来的,炸成几成熟,浇什么油,甚至做成什么形,他有讲究。

杨早:

而且汪曾祺會关注食物跟当地文化的关系,会打通关于吃和人、人和吃的关系,吃和地域的关系,这些东西都在他的考量当中。如果比较《七里茶坊》跟《黄油烙饼》,区别就出来了,《黄油烙饼》里面,烙饼真的是个工具,但是《七里茶坊》要写艰难岁月里坝上人对坝下人的那种同情心。而且《七里茶坊》里有很多窗开去的地方,比如写到各地的酒,云南有一种肥酒,这里其实汪曾祺把自己的经历放在了言说者老乔的身上。我想,这些关于食物的讲述,在很多人看来是没必要的,有点类似炫技的表述。

李建新:

《七里茶坊》那篇小说,底色是很凝重、很严酷的,但有时候读起来又特别温暖。不能不说,各种闲笔使小说变得丰富起来。老乔对各种酒的讲述,是凸显这个人经历、性格的重要桥段。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讲述得越花团锦簇,越显得现实生活贫乏、暗淡、苦涩。当然,那些融传说、亲历等等于一体的讲述,本身又形成一个特殊的文本,在灰暗的画面上抹出几笔亮色。

杨早:

这一段描写,会让人想到《许三观卖血记》,用嘴说给孩子们炒肉吃,但是《许三观卖血记》里面不是一种美食的写法,而《七里茶坊》通过对各地的酒的回忆与展示,用饮食来展示这个世界的丰富,跟单调的现实生活就形成鲜明的对比,我觉得汪曾祺是很喜欢这么干的。我理解这种“闲笔”一方面是制造所谓的“气氛”(“气氛即人物”),另一方面,也是汪曾祺忍不住对食物的致敬。《金冬心》也含有这种味道。

徐强:

味知觉的优势,也影响了汪曾祺的思维与表达。我举一个方面的例子:他喜欢品评臧否,这显然受《世说新语》影响。无论品评人物、品评艺术,都常常下一字一词的断语,这些断语往往出自味觉隐喻,例如说林斤澜的语言“涩”,徐卓人的小说风格“糯”,田富英的嗓子“脆”,张君秋的嗓子“甜”,张家口艺人丁果仙“甜、美、浓、脆”,都是如此。这固然是中国文学批评中的一个久远传统,但在以味觉为知觉优势的汪曾祺这里,表现得格外突出,不能不引起我们的特别注意。

饮食书写的现实性与象喻性

杨早:

在咱们讨论的这一时期,吃食更像汪曾祺书写世界的一种工具。汪曾祺的饮食书写,往往是通过“吃”来看人,比如《安乐居》《云致秋行状》,那种现实的、非追忆性的描述,是可以通过写一个人的吃食、吃相、饮食规律,来构成一种“气氛”,从而将人物的思维逻辑体现在他的饮食逻辑之中。我想这是汪曾祺在“吃什么”与“想什么”之间建立的有机联系。在这些书写中,饮食是现实性的,也是象喻性的。

后来汪曾祺编《知味集》的时候,在《后记》里感慨,说其实中国作家不太会吃,而且尤其是不太写大菜,都是写小吃,汪曾祺觉得这是让人很遗憾的事情。为什么他会觉得这是个遗憾?

徐强:

编《知味集》的时候他已经写出了《金冬心》那篇小说吧?那里头他是在写大菜。

杨早:

对,他就说别的中国作家都不太会写大菜。整部《知味集》里面好像只有两三篇是写到大的菜系,其他都是小吃(很多是作者小时候吃的东西)。中国作家不会写吃,他觉得是个问题,但是对很多作家来说,这并不构成问题,是不是这样?

徐强:

也暗含着一种自鸣得意?《金冬心》其实只算他的一次牛刀小试,仿佛要证明,他能胜任、能写好这种题材。

杨早:

王干老师说《金冬心》主要是为了回应陆文夫,因为汪曾祺觉得《美食家》里的朱自冶不是美食家,而是个馋人。所以汪曾祺想写出一些真正的美食。问题是美食意味着什么?美食是文人雅好,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徐强:

陆文夫的《美食家》于1983年初发表,当年秋天汪曾祺写了《金冬心》,王干老师这个说法有道理。《美食家》和《金冬心》里都写到不少菜名。很多大作家对于菜单都很留意,我记得果戈理有段轶事,是说他请朋友到餐馆吃饭,落座后发现菜单有意思,就埋头抄写,朋友受到冷落拂袖而去,而果戈里收集的菜单,后来用到了作品中。菜单反映的饮食关乎人最基本的生活。

汪曾祺对朱自冶的判断,或许是由于陆文夫小说中菜品种类繁多,但深入到味觉层面的描写并不多。不过从这个角度来看,《金冬心》也是停留在菜名层面,同样几乎没有味觉描绘,换句话说,并没有调动自己的味觉经验。真正从味觉经验上进行描绘,还是在后来大量的饮食散文中展开的。

杨早:

我曾经关注一些现代文学名家,像沈从文和郁达夫,他们都不怎么写具体吃食。郁达夫顶多会写到馆子里“吃到很好的鳝鱼,很好的汤”,就完了,不去具体描写菜肴。鲁迅《在酒楼上》里面提到过油豆腐多加辣酱,但小说的针对性不在食物上面。再有某些饮食的寓意性太强,比如小说里也提到荞麦粉加糖,加非常多的糖,特别齁,但主人公吕纬甫还是把它吃掉了,这个细节是要写吕纬甫对女孩儿阿顺的善意,对她的同情与祝福。我的感觉是长期以来,上述作家们写吃食不够生活化,没有把食物跟生活进行很好的结合。

李建新:

可能在真实生活中,吃的东西给汪曾祺留下的印象特别深。童年、少年时期,高邮家里的条件当然是很优裕的。到昆明读书,虽然经济状况不是很好,但是昆明有各种各样的小吃,食物的丰富,让一个食欲旺盛的青年人记忆深刻。除了当右派那几年,汪先生好像没有在吃上面亏待自己。汪朗老师的文章里说,困难时期,他的父母还愿意把钱拿出来让孩子去吃点好的,隔几天就全家下馆子,因为孩子们在长身体,营养要跟上。

杨早:

汪曾祺曾经回忆,他在昆明的时候,被一个诗人朋友拉去吃苦瓜。高邮人是不吃苦瓜的,在高邮苦瓜叫癞葡萄,就是个观赏植物。这位诗人朋友点了四个菜,全是苦瓜,从此汪曾祺开始吃苦瓜了。后来说到内蒙古手抓肉的时候,很多人不吃,汪曾祺也是有点逆反地表示了对手抓肉的夸赞。对于吃东西有诸多忌讳,汪曾祺其实是很反感的,认为应该什么都吃一点。

对于食不厌精这个事情,他也很讲究。汪曾祺讲过一个故事:一位邻居的儿子看《金冬心》,看那么长的菜单,对父亲说:“瞧,人家汪叔叔能够写出那么多菜,你就会粉条炖肉,那你能写出什么来。”这位邻居是东北人,汪曾祺就说东北人不是“精饲料”喂养,很“粗放”。

徐强:

这可能是他一个刻板的印象,写到福州的吃食“精细”的时候,他也拿东北做对比,说福建人的吃法,东北人会看不下去,或者说这太耐心了。笔锋一转,又说我认为应当让东北人看看,但是反过来福建人也得去吃一吃李连贵大饼。

杨早:

他对东北的这种刻板印象是怎么来的?

徐强:

他真正东北的经验比较少,最长的大概是1972年拍摄《沙家浜》时在长春住过一两个月,同时期吃过大兴安岭的野味飞龙,记忆深刻。主要是间接经验吧。

文学传统对当代同代作家之间的这种对照,刚才早兄说的沈从文,我觉得就可以联系到一起,确实是这样。沈从文低谷时期就是揣着一个馒头,到“窄而霉小斋”工作,饭前先吃一粒消炎药。这样的生活换作汪曾祺能不能受得了,能不能坚持下来?

杨早:

汪曾祺在昆明有一段儿也很惨,后来睡在一张桌子上,家徒四壁。沈从文确实不太在乎吃,他自己在作品里几乎也不写吃。像《边城》开头写河街上面的吃食,写得也挺诱人。但那是一种风情描写,与人物没有那么直接的关系。

也就是说,在大多数作家笔下,吃食更多地具有象喻性,而非现实性。进一步说,象喻性与现实性没有获得一种有机的结合,我认为汪曾祺是反对这样做的。因为沈从文教导的“贴到人物写”,“吃什么”也是“贴到”的范畴。我对沈从文《顾问官》里写人物的“牛鸡巴蘸盐水”印象很深,如果沈先生像汪先生那样详细描写这样的吃食,人物的形象会不会更丰富更立体呢?

饮食书写的“本体化”倾向

徐强:

应该说到汪曾祺这儿,吃食本身变成更带有本体性的东西,它有作为题材本身的独立价值,而不是像《美食家》那样首先是作为社会历史的载体存在。

杨早:

这里面是不是还可以进一步地区别:汪曾祺作为小说家的饮食书写,和他后来散文小品直追晚明那个时候的写法,对待吃食的态度是不太一样的。我觉得在小说里面,汪曾祺还比较在乎吃食跟人物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吃什么与想什么之间能不能够有一種贴合。但后来到了晚年,不管是《逝水》,还是写各种昆明的吃食,是不是就是像刚才徐强兄说的,更加趋向“本体化”?饮食书写本身就是自成体系。

李建新:

另外,是不是和高邮人的传统有一定的关系?像树兴老师就对吃有超乎寻常的关注。我们去过几次高邮后,发现不只是树兴,很多人谈到食物、烹饪都眉飞色舞。

杨早:

这跟高邮历史上的灾害是不是有关系?因为高邮多年受灾害困扰,以至于大家对吃的渴求会更为强烈。

李建新:

饮食的地域性传统应该是存在的,比如在河南,信阳人相对而言就更讲究吃。信阳算是北方里的南方,和湖北、安徽的饮食习惯接近,腊肉啊什么的,是日常的刚需。我的信阳籍同学、同事在吃上面的讲究程度,也远远超过其他地方的人。不是个别人,是普遍现象。

杨早:

而且汪曾祺饮食书写后期(20世纪90年代)有一种倾向:更加走向“本体化”了。此前他常常是记事或记游时顺便提到吃食,如在成都或重庆吃抄手、汤圆;比如说到“样板戏”的时候,提到在颐和园的藻鉴堂吃什么。但后期汪曾祺会专门去写豆腐,去写蔬菜和肉——这或许跟他是在《中国烹饪》上开专栏有关系,但是我感觉汪曾祺明显想把饮食书写“元叙事化”,探讨一种对饮食的重新表达。

李建新:

也许是随机的,应付约稿,把以前写过的内容换一种方式写,文字形式上加以区别。

杨早:

仅仅是区别吗?还是说他对食物的认知开始有一些变化?而且我能明显感觉饮食书写的“家常化”倾向也更明显,越来越不喜欢写大菜,而是回归到寻常滋味。大家最喜欢引用的汪曾祺说自己发明的“回锅油条塞肉”,说什么“嚼之真可声动十里人”,这一句他写过两遍(《文章杂事》《自得其乐》),特别得意。

徐强:

因为他主要写的还是各种家常食材、家常技术、家常风格的。可能有几个因素。首先当然是物质条件的变化,消费社会的来临,从以前的节制主义文化逐渐过渡到可以享受、注重享受,饮食当然是首要的。在文学书写中,陆文夫的《美食家》其实比较全面地反映了这个过程。高小庭当上饮食店经理就是在反享乐主义心态下进行大众化改革的,美食家朱自冶受到打击。整个十七年,包括80年代初都是这个氛围。物质条件丰裕后才有改观,才有高小庭后来的复归式改革,朱自冶才会重新被请出山。像《中国烹饪》杂志创刊,对汪曾祺写这一题材也是一个推动。

杨早:

可以这样说,但汪曾祺很晚才在《中国烹饪》上发作品,第一次是1988年第6期。上次我开会还请大家签名来着,第一篇是《菌小谱》。

徐强:

但是《中国烹饪》创刊以及出版这个刊物的中国商业出版社在新时期推出的“中国烹饪古籍丛刊”,他是很早就关注的。

杨早:

我相信汪曾祺很早就开始关注饮食书写。但《中国烹饪》这份杂志在前面几年其实不怎么刊载“文人与吃”这个题目。它要么就是行业内的交流,比如说某位厨师讲某个菜的做法,或者某家酒楼的先进事迹,或者会出“湖南专号”什么的。这份杂志也会找一些学者来写那种非常学术的饮食史话,比如说王利器来写“春秋时候的饮食”,或者卞孝萱写“鉴真和尚去日本带了什么食物”,都是这种很知识化的内容,很少有将饮食融入生活和历史当中的写法。

另外我翻上海的《文化与生活》杂志,他们1979年创刊之初就提出一个问题,就是在此前的“文革”期间,其实是禁止对饮食或菜系进行宣扬和研究的——这一点我们在陆文夫的《美食家》里面能看到。《美食家》里酒店的原型应该是松鹤楼,说这家饭店在“文革”期间只能卖白菜炒肉丝,因为要工农大众吃得起,只卖5毛钱一份。但是后来大众也不满意,他说我到苏州来就是为了吃点精致的,凭什么你就只给我吃这东西?在《文化与生活》发刊词里也谈到这个问题,说新的80年代我们要有一些新的文化生活,因此对饮食书写的重新重视,是随着拨乱反正的方针提出来的。

徐强:

氛围肯定是其中一个因素,就是敢谈了。你不能什么东西不能放开吃,特别是精细的东西,到咱们这代人小时候还有“粗粮”“细粮”区分的记忆,细粮有限,一般家庭没有条件放开吃,吃多有罪恶感。

杨早:

对。第一不能放开吃,第二还不能放开谈。馋也是一个很可羞耻的事儿。因为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中国烹饪》发了一篇稿子,说鲁迅爱吃冰糖肘子,最后专门用一段话来说,说鲁迅先生在战斗之余,喜欢吃一点好菜,也未可厚非,云云。为这样一个鲁迅爱吃冰糖肘子的结论,要做很多的辩护,好像喜欢美食本身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讲饮讲食,很大程度上是被宏大叙事压抑的,以至于1990年在《知味集》的《后记》里,汪曾祺谈到希望作家将来多写吃,突然转了一笔,说:“然而有什么出版社会出呢?吁。”似乎在整个20世纪,“吃”这个话题都处在一种被压抑的状态,需要附丽于一些别的概念,比如乡愁,比如文化——《中国烹饪》创刊的时候,茅盾的题词也是说本刊宗旨是要展现中华民族的文化。

徐强兄刚才说得对,始终很难把“吃”本体化,始终不承认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这一点上,“食”“色”是一样的待遇,就是不承认它是一个本身能够独立存在的、能够唤起人的内在欲望的东西。对“食”“色”的否定,其实就是对欲望的否定。汪曾祺在80年代可能沒有公开说,但他暗绰绰地一直在进行饮食书写的探索。

李建新:

作家对“食色”之欲的态度,是融会贯通于文学作品的。但是如果研究作家作品,我想“食色”应该算是很重要的一个观察角度,对汪先生来说尤其重要。2012年,我帮一位朋友编孙郁老师那本《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通看过一遍初稿后,曾写信给孙老师,建议补写一章汪对性的看法。孙老师说这一部分确实该写,很快就补写了《食与色》,也是把“食色”放一块儿说的。

徐强:

饮食是人类生活的基本面,注重饮食生活,也就是注重日常与民俗。这方面汪曾祺近追周作人等五四作家,远绍宋明,根本上则是中国文化世俗关怀特征的表现。

另外,饮食还有一种重要的交际功能。不难发现,汪曾祺写到的饮食场景,或者同侪晚辈作家回忆汪曾祺的文章中提到的饮食场景,很多是“聚食”场面。所以比起“吃什么”来,“和谁吃”有时更加重要。可以共享的美味,标志着相投的趣味,所以升华出“身份认同”的意义。在昆明陪沈从文吃过的过桥米线,曲社同仁吃过的馅饼,离昆前和朱德熙吃过的炒肉菠菜,终生难忘;张兆和做的八宝糯米鸭,张充和做的苏州“十香菜”,老舍请吃的芝麻酱炖黄花鱼,和薛恩厚在大雪天吃过的涮羊肉,叶至诚、高晓声请吃过的大闸蟹,随采风团在泰山吃过三十多种野菜,在聂华苓家吃过的嫩牛排,在舒婷家吃过的春饼,高缨请吃过的乐山豆腐宴……回味不绝。至于他亲自下厨招待各方来客更是多得很,他常常自己并不动筷子,而是看别人吃就十分满足。凡此都可看出两点:一,吃本身并不重要,以吃为媒维系的友情、趣味才是最重要的;二,吃友中不乏个中行家,他们口味刁钻,对品质格外挑剔,往往自己又善于烹调,这样一群名士的聚食,超脱了口腹之欲,将吃变成一种高雅的艺术享受。

作者简介>>>>

杨早,文学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阅读邻居读书会联合创始人。著有《清末民初北京舆论环境与新文化的登场》《传媒时代的文学重生》《拾读汪曾祺》《民国了》《元周记》《野史记》《说史记》《城史记》《早读过了》《早生贵子》等著作,主编《话题》系列(2005—2014年)、《沈从文集》、《汪曾祺集》、《六十年与六十部——共和国文学档案》、《汪曾祺别集》、《宁作我:汪曾祺文学自传》、《汪曾祺文库本》(十卷)。译著有《合肥四姊妹》。合著有《汪曾祺1000事》《墙书·中国通史》《小说现代中国》等书。

李建新,毕业于郑州大学新闻系,曾任《寻根》《中学生阅读》杂志编辑,2016年参与创建中原出版传媒集团北京分公司出版品牌“星汉文章”,现任职于河南文艺出版社。编选有《食豆饮水斋闲笔》《汪曾祺书信集》,编订有《汪曾祺集》(十种),策划《汪曾祺别集》(二十种)并担任分卷主编,为《汪曾祺全集》中后期小说、书信分卷主编。

徐强,文学博士,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创意写作研究中心、新文学手稿文献研究中心主任。系中国翻译协会专家会员,中国叙事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华近现代文学史料学会理事,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副会长,中国写作学会理事,吉林省写作学会会长。从事文学理论、叙事学、新文学文献、语文教育、写作教育等领域的研究。著、译、编有《汪曾祺年谱》《小说与电影中的叙事》《故事与话语》《长向文坛瞻背影——朱自清忆念七十年》《汪曾祺全集》(散文、诗歌、杂著诸卷)等。

[责任编辑 胡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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