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女梦

2024-04-10 05:03郑文革
鸭绿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瓦匠桃树桃花

辽西四月,杏花、桃花、梨花、苹果花、李子花竞相开放,白的似雪,粉的如霞,风情万种,迟来的春天已按捺不住鼎沸的激情,一扫冬日的素颜。万花丛中,我独爱家乡的桃花。

娇艳的桃花,让我常忆起深藏内心“桃花女”的梦幻,眼前总幻化出一幅桃园里怀着旖旎心事的女子的倩影。

奶奶家的院里有一棵桃树。我和弟弟常在桃树下玩耍,童稚的欢笑声经常将住在奶奶家西院的五奶吸引过来。她隔墙慈祥地望着我们姐弟嬉戏,每一次都不忘告诫弟弟:“小子,你不许到桃树上玩,桃树是女儿身。戏文都说‘桃花女呢。男孩子上桃树,桃树就会死掉的。”

五奶的话,我记忆犹新,只是从没想过和探究过男孩子与桃树的生死有什么关系。年幼的弟弟听不懂五奶的说辞,但怕桃树死掉后没有桃花可看,没有鲜美的桃子吃,所以也就不爬到桃树上去玩了。

五奶早已作古,“桃花女”这个说法至今让我心动,总是想象那样一幅画面:娇美、艳丽或含苞待放或纵情绽放的桃花,还有和桃花一样美丽动人、娇俏妩媚的女子。桃花与女子相映,香色怡人,“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桃花也可以呀)嗅”。

那该是一幅多美的画面啊!

我在心里认定,五奶口中的“桃花女”该是一个集娇、美、柔与智、聪、慧于一身的女子的代名词。

带着“桃花女”的梦,大学毕业后,我留在辽西一座小城的机关工作,嫁给同样在机关的丈夫,工作张弛有度,生活不急不缓,夫妻恩爱,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这正是我想要的生活。小女初长成,每次带她回娘家,她总是喜欢在那棵桃树下玩耍。粉嫩的笑脸与桃花相映,别有风采。我让她站在桃树的两枝主干间拍照,女儿活泼好动,小手拈起桃花亲吻,在粉雕玉琢般的小脸上画来画去,羊角辫顽皮而倔强地竖起,快乐幸福的时光流进镜头里。

初为人母的我不失少年的憧憬,冥冥中觉得以桃花拂面的女儿将来就会成为我想象中的“桃花女”呢。

女儿在我的期盼中长大了,清秀、漂亮、聪慧,只是少了些温柔。这个90后女孩极富先锋的思辨,与我心目中的“桃花女”相差甚远。我和她对很多事看法不一致,观念有冲突,于是常常争论不休,逞口舌之快。我理想中那个蕙质兰心、文文静静的“桃花”女孩儿,永远在我的视线之外。

我故意在她耳畔吟道:“靥笑春桃兮,云髻堆翠;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女兒说:“老妈,你养只宠物猫吧。”

女儿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却按兵不动。看到我同龄的发小、同学的子女相继成家,急煞我这个为娘的。我每参加一次婚礼回来,就会开启苦口婆心模式,开导她。帮她构建夫君或是公务员,或是医生的理想框架。可女儿却对婚恋有独到的见解,分析得头头是道。

总之,婉拒。

新时代女孩的心思,与我安安稳稳的工作和生活理念背道而驰,她也明显反感我为她划定的格式。

爱情,我语重心长地引导;工作,我耐心周详地谋划。女儿擅长绵里藏针,以太极推手的招式,化解掉我精心谋划的重重围攻。对工作,她更是敢闯敢拼。大学毕业放弃留校任教,从一家名企跳槽到另一家名企,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后自己当上了老板,生意做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而且永远不满足,常到外地考察、开发新的项目。我劝她要稳稳当当,别总折腾,她冲口而出的却是“老古董”“井底之蛙”“没有开拓创新意识”,我气恼之后只能哑言,挫败感油然而生。呜呼!我的“桃花女”在哪里?

女儿活脱脱一个“辣椒女”啊!

我真正领教了女儿这一代人的特立独行,有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和“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伤,却掩饰不住“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的窃喜。

“桃花女”,这个妖娆的梦幻,顽固地占据我内心。

五奶是一个很漂亮聪明的女人,出生在20世纪20年代,罕见地识文断字,却没逃过媒妁之言的魔咒。那个年代,人间横行饥饿这只怪兽,于是她仅为两斗米就屈从父母的意愿,从邻乡嫁给了邋遢贫穷、愚笨懒散,又对妻子不知疼惜的五爷。

委屈、失落和无奈,是旧式婚姻的一副枷锁。

五奶的人生,扑朔迷离,焕发着异彩。

五奶从娘家带来几本手抄的戏本子,就是《铡美案》《杨八姐游春》《凤还巢》《人面桃花》等,被她视如珍宝。五奶性格好,人缘好,冬闲时村子里的老少青壮们常常在她家围着泥火盆打扑克,在油灯下几个人分角色念戏本子。

“去年今日从此过,

见一位美大姐在门前站着。

面似桃花唇红齿白,

不亚如月中的美嫦娥。

我酒醉踏青口干渴,

我也曾与大姐求过水喝。

我二人一见钟情天缘巧合……”

戏文是人间妙音,一来二去,一抹火辣的目光,闪烁在戏文的缝隙间。

他小五奶两岁,是一个瓦匠,年幼时父母为其订下长他十二岁的童养媳,走村串户凭手艺吃饭。豆大的煤油灯下,灿若桃花的脸,如醉如痴的戏文,让他深陷其中。

瓦匠几乎每天都去五奶家串门,还经常帮五奶做些农活儿和家务,用做瓦工挣来的闲钱补贴五奶家贫困的生活。因为是同村人,彼此都认识,小时候我还问过奶奶,为什么瓦匠总去五奶家?

奶奶嗔怪地说:“你个丫头,问那多大人的事干吗?”

年事稍长,我才明白人们闪烁其词的含义。对此我曾一度难以接受,甚至有那么几天我见到五奶就远远躲开。现在想来,我这种行为不是鄙视五奶,而是突然发现心爱之物有了斑点一样的遗憾。觉得能说出“桃花女”这妙不可言字眼的五奶,怎么就有这样的瑕疵呢。可年少时五奶无意间在我心中种下的对“桃花女”的认知却无法从我心中抹去。抛开其他,五奶是一个善良、慈祥、勤劳的女人,她和好吃懒做、不知疼爱的五爷过着忍饥挨饿的苦日子,独自一人辛苦持家,没有选择离去。她生养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成人,成家立业。瓦匠和五奶也许惺惺相惜,但世俗的眼光里容不下这样的情感。在生活的惊风骇浪中,一艘破旧的船也许真的需要一柄强力的桨支撑。五奶和瓦匠的关系已成村里公开的秘密,村人视若无睹,极少有人非议。五奶的六个子女长大成人成家后对她特别孝顺,丝毫没有轻视和抵触,我想,同情和宽容是对人性的救赎吧。每次回老家,我都要特意带些五奶爱吃的东西去看望她,和她唠唠家常。每次去五奶家,她都会指着柜子上一摞残破不堪却摆放很整齐的戏本子和我说:“丫头,听说你会写,五奶盼着你也写几出戏本子。”说这些话的时候,五奶的目光温和慈祥,一如当年隔墙注视我和弟弟在桃树下玩耍的样子,不免又勾起我对“桃花女”的一番感慨。

古往今来,所有女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无论桃花女、杏花女、梨花女……五奶在我童心种植“桃花女”情愫,现在想来,五奶不许男孩子攀爬桃树的缘由,许是她内心渴望命若桃花的女子,获得男人的疼惜和爱护的愿望。若真如此,五奶也有如桃花般的梦想吧?只是她的梦想被那个时代封闭,被贫困的日子所击碎。于是在为生活挣扎的同时,她极力捕捉一角梦的羽衣,来织补现实的残缺。逆途行走的她,经历生命中一段最美丽的相逢,一场刻骨铭心的情缘。犹如桃花一场盛大的花事,即使谢了,也曾经绚烂过,辉煌过。

五奶已升极乐世界,如果活着,她该是百岁高龄的老人。我丝毫没有为五奶的一生感到遗憾,倒是觉得五奶不该得到的和该得到的都得到了,像独自绽放在泥沼里的一枝莲。瓦匠一直对五奶痴情不改,常到五奶的坟前祭扫,和她说说话。我想五奶的一生就是一场精彩的戏,假如有编剧知情,定会创作出感人的戏文。五奶的后半生赶上了改革开放,摆脱了贫困,苦尽甘来,丰衣足食,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我曾脑洞大开地想在五奶的墓地旁栽一棵桃树,因老家那里没有在墓地栽果树的风俗,而被亲朋好友们善意地劝阻。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隐藏在心底的对五奶的感情!五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曾栽种下一株繁花似锦的美丽桃树,让我培植了“桃花女”的美好希望。

可我在心里却为五奶栽了一株桃树,默默祈盼五奶来世能够得偿所愿,实现她桃花般瑰丽的梦想,光明正大地和所爱的人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多年后,奶奶院里的那棵桃树死掉了。是不是有男孩子偷爬到树上去玩耍?不得而知。

我现在所居住的城市,几乎每个住宅小区都有桃树,春天里花团锦簇,常有孩子们在树下追逐、嬉闹。有没有人叮嘱那些调皮的男孩子,千万不要爬到桃树上去?即使有这样的劝阻,这些生活在科技文化高度发达时代的孩子,也会置若罔闻。

那种纯洁的幻想只能保留在纯洁的时光里。五奶、女儿和我,是出生在三个时代、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下接受不同文化熏陶的人,对“桃花女”的认識大相径庭。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千百年来,为情而生、为爱不渝的女人,又何曾停下如桃花开谢一样多情的步履?有些人有些事,就在这桃花一年又一年的开谢间淡出淡去,有些人有些事又在这桃花的开谢间成长成熟。一样的桃花,不一样的岁月。一样的花开,不一样的未来和人生。然而女人追求桃花一样美好的心情却如春天桃花开谢一样不会改变,直到永远……

作者简介>>>>

郑文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朝阳市作家协会主席。从事文学创作20年,出版散文集《自在飞花轻似梦》。在《四川文学》《鸭绿江》等报刊发表作品,有多篇作品选入各类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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