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村教师的碎碎日常

2024-04-10 05:03李美桦
鸭绿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少华娃娃老师

1

即便时光漂洗了半个世纪,至今我也无法想象,当年不胜酒力的父亲,让村上一帮人灌得酩酊大醉,在崎岖的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15里地,是怎样把一锅羊肉汤端回家的。

每年,乌地吉木小学毕业聚餐,都是一次盛会。

父亲是民办老师,年年教毕业班。每年,他班上学生升入镇中学的人数,让镇上的公办老师也感到汗颜。人所共知的是,村小的娃娃基础差,就是天天手把手教这些孩子,也未必能够达到这样的水平。

“士兵看环数,学生看分数”,说这话的,是村支书老赫。可惜,能够领会这句话的就只有父亲。和只会结结巴巴念教学参考书的同事不一样,父亲从学生的字词句入手,得了空,和学生唱唱歌,给他们讲讲故事,课堂因为有了歌声和笑声而变得生动无比。正是如此,父亲和同事关系变得一天比一天微妙。父亲在同事的嘲讽下地位日渐衰落,在一些乡亲们的心目中,他就是一个牛皮哄哄只会跟娃娃打打闹闹的孩儿王。

父亲很沮丧,却也无可奈何。那年月,要升入高一级学校,全凭推荐,成绩好坏不重要。

可恢复高考后,父亲就成了香饽饽。

凡升入区中学、镇中学的,得从高到低用分数量化。天天让学生背中心思想的同事很快现出原形,考试成绩寒碜得连自己都抬不起头来。这时候,在县城读过高中的父亲就显示出他的实力,毕业班的成绩一出来,让那些年年刷光头的村小只有眼红的份儿。

因为父亲,寨子里的乡亲得了最大的实惠,也给支书老赫长了脸。

“李老师,你松不得手啊!岩蜂坪、蚂蝗箐那两个村小,老师天天守着给娃娃开小灶哩!”老赫得空会到学校转转。老赫披着洗得发白的军大衣,大咧咧地坐在凳子上,有一口无一口地吸着旱烟。临走,老赫还会咧着嘴,露出一口黑牙,说:“毕业会餐的大骟羊,村上早就准备好了,那肉香不香就看你们的了!”

那个敦实得如同石磨一样的老赫的话,就是一记无形的鞭子,时时在父亲的耳边炸响。每年,老赫都会想办法杀一只羊。学校里6个老师,毕业班40来个学生,加上村上的领导和生产队的队长,共享那只肥羊。那只羊,就是对老师辛苦付出的最高奖励。

毕业会餐这天,孩子们来得比往常早。学校才空了几天,操场边的草就蹿出了一大截。孩子们忙进忙出,拔掉操场边的草,把教室收拾干净,将课桌围成一圈,把带来的瓜子花生一堆一堆地摆放在课桌上,配上老师寝室里的玻璃杯搪瓷杯,看上去氛围很温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装饰了一番,有孩子扯了几把刺玫瑰、野蔷薇和山茶花,插在讲台上的陶罐里,再把村上大功率的收录机搬过来,悦耳的音乐就呜哇呜哇地唱出欢愉。

那一天,是父亲一年中最为惬意的日子。父亲理了发,刮了胡子,精精神神地坐在讲台上。他乐呵呵地跟大家拉着家常:乌地吉木的赵家老大去年考上了师专,毕了业就不会像他父母一样捏锄头把了;磨盘湾陈家的丫头,前年考上了卫校,今年出来至少也要分在区医院;苦竹沟刘家小子,别看平时调皮捣蛋,三年财贸校出来就可以去找个好单位上班……美着哩!

那正是午后。几朵洁白的云,挂在山巅的树梢上,慵慵懒懒的,半天舍不得挪动一下。山谷里的鸣蝉,在热辣辣的阳光中尽情鼓噪着,一浪接一浪汹涌而来,铺天盖地,无休无止。教室里有些闷热,但一点不影响父亲的好兴致。来参加活动的生产队队长耳朵更竖得笔直,眼睛放着绿光,生怕听漏了一个字。他们文化不高,但都知道进了大学中专的门槛,就成了国家的人,以后日不晒、雨不淋,每个月拿现成的工资,三亲六戚都跟着沾光。

也有队长咕咕一笑,说:“这些话都是说来香嘴的。这个屙屎不生蛆的穷旮旯,想出大学生,比摘天上的星星还难!县上每年考上大学中专的,有几个?”

对这样的话,父亲是不屑回答的。父亲依然对孩子们说,考上中专当然好,早几年出来工作,能减轻家里的负担;考不上中专读高中也好,考上大学更有出息。父亲用身边一个个真实的事例,无可辩驳地告诉孩子们:“考中专考大学这样的好事,就看你们了!”

教室里就躁动起来,孩子们的脸都被他撩拨得红红的。那些天天和土疙瘩打交道的生产队队长,也高兴得咧着嘴。事实确实如此,父亲所教的学生中,每年都有人考上大学中专。

太阳渐渐西移,教室里的桌子一拼就成了餐桌。就是一盆羊肉,外加一盆羊湯炖的小瓜萝卜。孩子们畅快地吃着羊肉,村上的干部、生产队的队长则轮番向老师敬酒。不胜酒力的父亲,这一天放开了,乐呵呵地和这些浑身泥土味的汉子喝得酩酊大醉。

酒醉饭饱,老赫已经安排人找来几口大铝锅,把没有吃完的羊肉连肉带汤分成6份,瞪着眼睛对几个老师说:“赶紧端回去!你几个吃得安逸,总得让家里的婆娘娃娃喝口汤吧!”

老赫那张麻脸黑里透红,哈着酒气喷出的每一个字都带有浓浓的火药味。

2

对于考中专考大学这些遥不可及的事,父亲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常常说,对于山旮旯里的娃娃,不要指望他们都长成栋梁和柱子,能够长成檩子椽子就算祖坟上冒青烟了。就是那些又弯又丑不成材的苗子,慢慢敲打成扁担抬杠锄把,总比枯死在山上强。

父亲知道,要把这些孩子打磨成才,得靠时间和耐心。和父亲一样,学校老师都是当地的民办教师。人在讲台上,心却想着家里的婆娘娃娃,还有自家名下那几分自留地,以及圈里的牲畜。早上把一家人的饭菜弄好,把家里的牲口侍弄好,紧赶慢赶冒着一头热汗赶到学校,早已经疲惫不堪。每天早出晚归,有一大半时间花在路上,哪里还有精力把教学搞上去?

有次老赫到学校来,父亲大着胆子跟他诉了半天苦,说:“要是有个伙食团,把学生收进来住校,白天晚上守着他们,哪怕这些娃娃是一摊烂泥,我也有办法把他们扶上墙去!”

老赫的脑袋从腾起的旱烟中伸过来,说:“不就是给娃娃办伙食嘛,这有啥难的?”

“说起粑粑要面做哩,别的不说,水的问题、柴火问题、人工的问题怎么解决?”父亲还是摇着头。

“你们只消把那些娃娃教好。其他事,不是你考虑的!”老赫在桌子上磕掉烟灰,乐呵呵地说。

老赫请人在教室旁边搭了一间偏房。垒灶,砌烟囱,买锅碗瓢盆,备办甑子筛子筲箕簸箕木桶,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老赫还找到乡林管站,软磨硬泡要了点儿砍伐林木的指标,派人把歪脖扭腰的松树砍倒劈成柴,整整齐齐地堆码在操场边。

老赫的雷厉风行,让父亲感叹不已。伙食团还没开业,父亲就提出来,既然村上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就得把毕业班的娃娃撵来住校。父亲把家长召集起来,请老赫过来镇场子。不等父亲把开场白讲完,老赫就瞪着眼睛,满口的唾沫星子飞溅出他的威严:“村上出钱出人,请人给学生娃开办了伙食团。但是,伙食团不是白吃白喝,咱得约法三章。第一,粮食自己从家里带来,学校提供场地,免费为大家加工。第二,吃菜怎么办?学校旁边划五亩地,自己种菜种洋芋。第三,吃肉怎么办?学校想办法养几头猪,每天伙食团剩下的泔水,菜地里的黄菜叶,地坎上的野菜,都是喂猪的好东西!咱当家长的,也不要指望那块地和那几头猪,咱该掏的伙食费还得掏!大伙放心,学校每个星期公布伙食账,让大家吃得明白,吃得安心!”

往常鼓噪的风不知藏到哪儿去了,天空越发清朗辽阔。太阳像一个大大的橙子,静静地悬在西边的山头上。丝丝缕缕的彩霞,用点点余晖在天边涂上淡淡的红晕,让傍晚的大山变得更为柔美恬静。老赫粗大的嗓门,或悠扬,或顿挫,或激越,或咆哮,在静寂的操场里跌来荡去:“我还要给大家讲,老师是啥?是蹲在我们香火板上,和家里老祖宗平起平坐的人。我们当父母的,只给了娃娃的肉身,老师教娃娃读书认字,教孩子如何做人,他们才是娃娃的再生父母。既然老师是供在咱们神龛上,和列祖列宗并排坐的活菩萨,咱们就得把老师当亲人看。咱地方小,没有集市,老师吃的肉啊蔬菜啊水果啊咋办,还用得着我教你们吗……”

“那个龟儿子,精得很!”

父亲对老赫的评价精准无比。老赫当过兵,解放初到大山里剿过匪,那是一个杀得猴子剐得狗,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这个家伙,一招就把老师和学生死死拴在学校了!大家住在学校里,早上要做操,晚上要上自习。把这些时间都利用起来,教学质量拿不上去才怪!”父亲支了这样的招,才觉得有些后悔。明明就是自家挖个坑,把自己推下去埋了,而那个做事干脆利落的老赫,正蹲在沿坎上,看着他哧哧发笑哩。

这就苦了我的母亲。她要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要经营那几分自留地,家里还养了猪和鸡,还要照看我们兄弟姊妹,里里外外就她一双手,怎么也顾不过来。这个黑黑瘦瘦的女人,忙了屋里忙屋外,脾气一天天看涨,经常在关门的时候一用力,“砰”的一声就把满腔怒火发泄出来。

3

父亲教书的村小,母亲去过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那正是午后。低矮的天空点缀着几朵白云,显得犹犹豫豫,有气无力。密密匝匝的蝉声席卷而来,纷纷扬扬跌落在山谷里,给闷热的天气增添了几分烦躁。

舅妈家女儿出嫁,作为姑姑,母亲得去送亲喝喜酒。舅妈家离父亲任教的村小不远,母亲想顺路去看一看。父亲天天和学生住在学校里,一个月才会回去一次,到底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母亲心里一直不踏实。

可是,当父亲把母亲让进自己的屋里,母亲就觉得走错了地方。

那就是一间紧邻楼道、光线阴暗、空间逼仄的房间。进门是一张书桌,上面摆着大米、面条、花生、猪油、腊肉等吃的东西。桌子中间的隔板上是重重叠叠的碗筷,桌子下面的坛子腌制着泡菜、咸菜、豆瓣。墙角的蜂窝煤炉上叠放著锅和盆子,旁边堆着洋芋、红薯、南瓜和豆角,墙壁上还挂着大大小小装满了草药的口袋。凸凹不平的地上,还散乱堆放了些柴火。唯有靠窗的床上,散乱的书和学生的作业本,让寒碜的房间多少有几分文化气息。

母亲心里咯噔一下,老天,这到底是杂货铺还是猪圈,连脚都跨不进去呀!

父亲从母亲的脸上读出了几分不快,讪讪笑着说:“这些东西,都是班上娃娃的,没办法!”

“你们不是吃伙食团吗?还要这些东西干啥!”

“嘁,做厨的师傅很辛苦,下午四点过卖完饭就回家了!”父亲摇摇头,苦笑着说,“毕业班娃娃造孽。夜晚这么长,还得想办法给他们开点小灶!”

“哪个弄?”

“我嘛。”

母亲不再说话了。母亲默默收拾着屋子,心里却不是滋味。她实在想象不出来,父亲带着几十个孩子,在这个孤庙一样的学校里,如何打发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其实,母亲的想法完全是多余的。

乡下人淳朴厚道,在他们眼睛里,老师就是最尊贵的人。如今父亲教着毕业班,不能随便走动,孩子的家长就会经常来学校看娃娃。当然,家里出了新鲜的小瓜、茄子,地里的豌豆、胡豆熟了,总会有人给老师捎一点来。猪蹄膀、老腊肉、香肠、鸡蛋,洋芋、红苕、南瓜、嫩苞谷,酸菜、豆豉、豆瓣、泡菜,只管往父亲屋里塞。几个大坛子就派上了用场,那些一时吃不完的菜蔬,就让父亲腌制成了泡菜咸菜。

学校伙食团就一个厨师。每个学生带的粮食不一样,背大米的蒸米饭,背苞谷的蒸苞谷饭,还得炒上两个菜,一天两餐能按时把饭菜弄熟,到点儿打给学生,他就回家休息去了。这就苦了娃娃,还不到天黑,肚子就饿得咕咕叫。

月亮就像一个大大的玉盘,静静地悬挂在山上。皎洁的月光流水般簌簌地倾泻下来,溢满了大山上的每一处皱褶,给大地镀上了一层厚厚的银霜。学校没有专门的寝室,孩子们就在低年级教室里打地铺。有的孩子打开床垫被褥早早睡了,有的孩子却一直在油灯下苦读。差不多每周都有三四个晚上,夜静更深的时候,父亲笑眯眯地走进教室,对催促了几遍还没有睡觉的孩子说:“走,到我寝室去!”

孩子们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赶紧合上书本,全部聚到了父亲简陋的屋子里。

那是一盆焖饭。食材很简单,洋芋、红苕,瓜瓜豆豆一类土得掉渣的东西,经父亲的手做出来,就变得美味无比。父亲最拿手也最为实惠的是焖各种饭:焖洋芋红苕饭、焖豌豆蚕豆四季豆饭、焖南瓜洋丝瓜饭。放少许油,在熊熊大火中把菜炒香,撒上盐和味精,把做好的米饭苞谷饭盖在上面,倒上大半瓢水,退掉灶里的明火,用零星的火炭和滚烫的灶灰把锅里的菜饭焖熟煨香。再掏一大把泡菜碎碎地切了,烧上一大盆热腾腾的酸菜汤,撒上一把姜末葱花,还没有入口,那股特有的浓香就像一只手,酥麻麻地挠得人嘴里清津涟涟。

孩子们蹲在一起,一人一大碗,泡上酸菜汤,畅快淋漓,成为人生记忆中最为璀璨的风景。

父亲除了练就一身厨艺,还无师自通学会了简单的推拿刮痧,也会到田边地坎上扯几味中草药给人治治病。感冒发烧、肚疼拉稀一类的小毛病,用他配的药还十分灵验。

“人家把娃娃交在你手上,有啥办法?”

说起这样的事,父亲总是一脸的无奈:“只要晚上睡得迷迷糊糊,有娃娃来敲门,必然不是好事。那些娃娃懂事得很,只要扛得过去,一定不会来麻烦老师。遇到这种事,黑更半夜找鬼大爷去!咋办?我挂在墙上那几口袋东西就起作用了,赶紧生火熬药,再进行简单的推拿按摩,等把药吃下去,症状有所缓解,这一晚上就过去了。在这种时候,你当老师的,能装聋装瞎不管吗?”

父亲说着这些话,轻轻地摇着头,浅浅的笑容里就多了几分自豪。

4

父亲老是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社会变革的脚步,作为一个普通百姓,谁也无法左右。

话说得伤感,但事实确实如此。父亲在乌地吉木小学坚守了26年,送走了一届又一届毕业班。正是他的努力,让那个山旮旯里的村小声名鹊起。可是,土地下户后,家家有了余粮,翻了新房,那所修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学校就越发显得寒碜。腰包鼓起来的乡亲,都想把孩子送到条件好的地方就读。生源一年比一年少,村小最终被撤并,父亲也在教师队伍整顿的浪潮中回到老家重操旧业。

父亲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坐在院子外面那棵老槐树下,看着远方的夕阳,静静地回味人生的过往。和孩子们朝夕相处,他们已经不是简单的师生关系,而是难以割舍的父子深情。父亲实行月假制,放假那天上半天课,孩子们跟在他身后,送他一程又一程;收假那天他一大早赶回来,孩子们早早就在路口等着他了。

这些年来,父亲在孩子们身上花费的心血,乡亲们不是把它挂在嘴上,而是牢牢地刻在心里。遇上重大节日,或家里来了贵客,不忘早早就来请父亲去他们家里过节。每年杀了年猪,家家都盼着请父亲去吃年猪饭,喝口血旺酸菜汤。那些日子,父亲也就天天吃得满嘴流油,让农家酿的苞谷酒醉得左脚绊右脚。

如今,父亲回到生他养他的老家,有了更多的时间,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报答乡亲们。寨子里办红白喜事、讨亲嫁女、乔迁新居、老人祝寿,是亲戚的肯定要请他,不是亲戚的也会请他。父亲帮着写对联、记账、当司仪,帮着招呼客人,日子过得充实而快乐。

寨子里的金贵老汉家就是这样。他们家有五个儿子,两个出去当了倒插门女婿,等帮剩下的几个把媳妇接进门,老两口就像被秋后的太阳榨干汁液的蒲公英,那头花白的头发零落让人心碎。添人进口还没过上半年好日子,一家人就吵成一锅粥,个个闹着要分家。家族中的长辈和村上的干部,熬了几个通宵,才在吵闹声中勉强把这碗水端平:老两口单独立灶,几个儿子出肉出粮出钱供养他们。

时间一长,问题就出来了。老大比老二,老二比老三,老三的歪歪道理更多,谁也舍不得兑现当年的承诺。前些年老人身体健壮,吃饭问题还能自己解决,也就没有吱声。可最近几年,他们的身子一天比一天佝偻,两个老人就像一盘过度磨损的机器,日子越过越凄苦。年前,老汉到鬼门关逛了一回,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他却拉着医生的手放声大哭:“天老爷,你让我早点儿把眼睛闭上嘛!你们做好事把我拉回来,我那一屁股的債怎么办呀?”

事情明摆着,几个儿子谁也不愿意掏这笔钱。

“那几个遭天报的,天王地老子的话都听不进去,只有来搬你了!”老汉的弟弟银贵看不下去,就把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

“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头,搬我去干啥?”父亲知道他们家的情况,倒抽了一口冷气。

“嗨,方圆几十里,数你说的话最受人听,不找你找谁?”银贵哥儿俩是父亲远房的表兄,小时候相互来往很频繁,话说得直接。

“这事,还真不好办。”

“老弟,你不能推。要是你也剃不下来那几个脑袋,神仙都没办法了!”

父亲实在不好推辞,点头答应了下来。

过了半个月,父亲没有半点动静,银贵老汉坐不住了,又找父亲诉苦。

银贵老汉想得好,父亲定下时间,他好把那几弟兄召集在一起。别的不说,到时摆在桌面上,谁是谁非,当面锣对面鼓,该咬牙齿印的,该摁手指印的,黑墨落在白纸上,铁板钉钉谁也赖不掉。父亲却不是这样想,他说:“不急,有些事不一定非得面对面说。”

父亲说得淡定,银贵老汉却听得一头雾水。

五一小长假要来了。父亲给金贵家在外面的孙子孙女儿捎信,说他摊上了件难事,请他们假期赶回来帮帮老师的忙。

蓝蓝的天幕下,阳光依旧是春天的主角,点点金光在嫩绿的树叶间烘托出季节的明朗。父亲炖了鸡,烀了陈年的老火腿,把过年剩下的香肠、腊猪肝、血豆腐全煮了,炒了小煎肉,炸了牛干巴,用腊肉汤煮了老茴香和四季豆,磨了嫩嫩的豆花,再配上几个炒的时鲜蔬菜,钵钵碗碗香香地摆了一大桌。

“来来来,吃!”父亲比平时更为高兴,乐哈哈地招呼着昔日的弟子,不停地往他们碗里夹菜。

老师的盛情,让弟子们感叹不已。他们都想知道老师到底遇上了什么难题,声音一个比一个高:“老师放心,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只要能帮上忙,我们一定尽力!”

父亲叹了一口气,把金贵老汉的遭遇细细地讲了出来。父亲讲得很动情,特别是说到医生把老汉救过来,老汉却拉着医生的手号啕大哭的场景,他也忍不住流下了热泪。父亲说:“我这位老亲戚,让我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你们在外面见的东西多,我就想请你们出出主意,这事该怎么办……”

几个学生都惊呆了,他们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悲惨的事,闹嚷嚷地说:“到法院起诉,告几个儿子虐待老人!”

“把两个老人的遭遇发到网上,看他们的脸往哪里搁!”

父亲摇摇头,对他们说:“你们说这些,我也想过。但是,老的做得不对,我们不能让年轻人抬不起头来呀!”

有几个年龄稍大的听出了父亲的弦外之音,脸臊得通红,额头上浸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说:“李老师,你啥都别说了。我们对爷爷奶奶关心不够,你不说这些细节,我们还一直蒙在鼓里。这件事,你就放心交给我们处理,保证不会让你失望的!”

5

父亲时常念叨,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除了自己努力外,还要遇上生命中的贵人。父亲常说,作为普通老百姓,不一定能遇上贵人,但在关键时候帮人家一把,那就是功德无量的事。当然,父亲说得最多的还是这句话:“时代不同了,就算有心做好事,也得讲究方法。”

学校撤并了,父亲没有备课、作业、辅导以及调皮学生带来的烦恼,但并不是想象中那样闲暇。父亲一天老是忙前忙后,总有做不完的事。产业发展、项目扶持、基础建设、社会保障、就业安置……村上的干部找他,寨子里的乡亲找他,大到资金项目,小到请示报告,都有他操不完的心。

作为农村人,儿女孝道、婆媳纷争、邻里算计、人情冷暖,谁都会遇上睡不好觉的烦心事。碰上这样的难题,寨子里的乡亲都喜欢找父亲倾诉。一杯酒、一杯茶、一席知冷知热的龙门阵,就把压在他们心上的包袱卸掉了一大半。到了每年升学的时候,来找父亲的人更多,他们都喜欢和父亲探讨招生政策、就业前景以及孩子的潜力和未来。

父亲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晨起床打开电视,边听新闻边清扫院子。这天早晨他还没有把院子扫完,寨子里谭小三媳妇就惊叫着闯了进来:“李老师,你赶紧过去看看,晚几步我家少华就活不成了!”

读初中的少华受了委屈,赌气回家了。

偏偏谭小三是暴脾气,昨天晚上劝了几句没有效果,早晨捡起小茶杯粗的棍子劈头盖脸就砸了过来。父亲在热辣辣的咒骂和连连惨叫声中,赶紧小跑过去拉住谭小三的手,说:“小三,打不得!就是对待牛马畜生都不能这样!”

为儿子逃学的事,谭小三已经狠狠地教训过娃娃几次了。可是越打少华的态度越坚决,让他无比伤心。父亲摇着头,说:“小三,有些话我下来慢慢跟你说。你儿子个头已经和你一般高,人家没有用锄头棍棒跟你对着干,算给你面子了!”

“他敢。只要他动一下,老子几闷棒打死了拖出去喂狗!”

“唉,你这是何苦嘛!”父亲轻轻叹了口气,那头花白的头发,在斑驳的树荫下越发显得精神:“读不读书有个啥?全国10多亿人在当农民,有啥丢脸的?你看咱寨子,真正出去的又有几个?祖祖辈辈都在土地上薅刨,日子不是照样过!”

父亲一席话,渐渐平息了谭小三的怒火。父亲对少华说:“要读书也罢,想回来当种地也罢,任由你选择。只是我劝你一句,做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当农民要有农民的样子。你想想看,现在不当学生你可以回来种地,要是不当农民了,你还能干什么呢?”

少华看着父亲,重重地点着头。

那正是赤日炎炎的时节,半人高的苞谷地里杂草丛生。家家都趁着晴好的天气锄地,为的就是利用毒辣辣的太阳,把铲除的杂草晒死。谭小三两口子苦惯了,天不亮就起床,把两头牛七八头猪几十只羊侍弄好,胡乱吃点东西,用保温桶盛上饭菜,再背上一茶壶水,在地里干到日落西山才收工。

父母的锄头上下翻飞,叮叮嘡嘡的声音应和着鸟儿的啼叫,显得更为欢快激越。少华跟在后面,他试图用一个15岁少年的刚毅,努力跟上父母吭哧吭哧的步伐。可是,他总觉得手里的锄头老是跟不上趟,还没有锄上多大一会儿,就浑身虚汗淋漓。

头顶的太阳就像一个大大的蜗牛,半天不肯挪动一下,让少华感到这一天是那样漫长。他们家种了20多亩苞谷,分散在不同的山坳里。等他们一锄一锄把这些地蚕食掉,还得花几天工夫。

午后的天闷热异常。太阳周边罩上了一个白亮亮的光圈,云不知闲逛到哪儿去了,风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去了,剩下的就是难耐的热。快被热死过去的蝉,全然没有了前些日子的执着和嚣张,藏在树上有气无力地哀鸣着:

“要死啊——”

“要死啊,要死啊——”

一家人在大树下借着那片树荫,吃了点儿早上带来的饭。谭小三香香地吸了一袋旱烟,又钻进苞谷地里去了。

少华躺在树荫下,双手枕着头看着天空发呆。自从这个当老师的爷爷来过两次以后,他爹就再也没有打过他。少华知道,既然选择了回家,就不能让他们小瞧了自己。少华硬撑着爬起来,总觉得就像踩在了棉花上一样,浑身酸软无力。

一个星期以后,少华黑瘦的脸让苞谷叶划出了一道道血痕,两只裸露出来的胳膊晒得黑里透红,双手已经打起了一串血疱。谭小三媳妇心疼极了,对少华说:“娃娃,你还小,这些苦不是你现在吃的。你还是跟爷爷说说,请他劝劝你爹,让你安心回去读书吧。”

这样的话,少华早就想跟他爹说了。可是,他知道爹老倌的脾气,他实在说不出口。少华犹犹豫豫找到我父亲,没想到父亲淡淡一笑,说:“你家里面正缺帮手,我看你还是回来好!”

“不,我要读书!”

“算了,现在的书不好读。老师管得严,作业又多,还是安心在家当农民自在……”

“不——”

少华哇的一声哭出來,是那样委屈和无助。

听着孩子发自肺腑的话语,父亲细细的眼睛里就多了几分笑意。

作者简介>>>>

李美桦,彝族,四川会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文学刊物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70多篇作品收入各种选本。著有长篇小说《凤凰春晓》《浪拍金沙》《欲网》,中短篇小说集《稻香时节》《市井民谣》《毒蛊》,散文集《羊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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