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行在盐河上的小说之舟

2024-04-10 05:03侯德云
鸭绿江 2024年3期
关键词:大川小姐小说

在江苏东北部,有一条古老的人工河道,唐垂拱四年(公元688)开掘,连通数州县,古称漕河、官河,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重加开浚,起于淮安,终于连云港,用于海盐内销,因名盐河。

我见过这条河。这条河引我注目的,不是它运载过多少盐,也不是它养育过古今多少脚夫、纤夫、船夫以及渔人,而是它承载了一只至今还在畅行的小说之舟。

这只小说之舟的舵手叫相裕亭。

相裕亭是我的挚友,初见那年,我和他都还年轻,却事先有约一般,彼此称呼,都加一“老”字。我叫他老相,他叫我老侯,一月月一年年,真就把彼此给叫老了。

好在,对作家而言,有一种老,指的不是年龄,而是用笔的老辣。小说、评论、随笔,以及其他什么文体,都一样,都有稚嫩与老辣之别。

自小小说《威风》算起,老相的小说之舟,已在盐河上畅行了二十年。二十年来,他兢兢于盐河两岸的陈年旧事、民俗风情和人性微澜,以“盐河旧事”为大标题,创作了三百多万字的小说作品。这些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雨花》《北京文学》《朔方》等全国数十家文学期刊,迄今已荟萃出版了《盐河旧事》《看座》《船灯》等六部选集,其中小小说《看座》荣获《小说选刊》双年奖、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年度一等奖,另有两篇作品入选不同年度的中国小说排行榜。

我还记得2019年5月的一天,在连云港,我与老相晚餐后的那次游走。夜幕下,不知是老相陪我还是我陪他,我们沿着那条著名的河,或直或弯,大踏步行进。老相边走边讲,讲那条河的过往、构思中的小说以及其他种种。我大踏步追他,他讲的什么,我听得不是很真切。我只记得阑珊的灯影倒在河里,随流水,一颤一颤。

老相的小说创作,也一再让我的思绪,像那阑珊的灯影一样,在时光的流水中,一顫一颤。

我为老相不同时期创作的小说,写过多篇解读文章。我很愿意针对他在2023年的创作,再写一次。

让我们一起走进老相的文本。

小小说:以《盐河轶事》为例

老相的这一组《盐河轶事》(《长城》2023年第2期),说白了,还是旧事。但也不是太旧,我着意瞅了瞅,小说里边的男人,脑后都没辫子。

以往我曾经说过老相小说中的细节,说过细节与人物的关系,说过叙事节奏,等等。这回,我想说点别的,说说民俗,说说心结。主要说心结。

老相擅长以民俗为手杖,来推动他的小说叙述。这一组轶事里,篇篇都有民俗。《死谎》里的灵棚和鼓乐班子,《逃兵》里的“送汤”,《藏羞》里的“闹喜”和《支客》里的“支客”,而且都在婚葬民俗范畴之内。给死者送汤,让死者的灵魂吃饱喝足后上路,这事我第一次听说。其他三种,其事其人,在当下的乡村仍是生活常态。把民俗栽进小说,等于说,让作品有了知识含量。知识是人类的精神蛋白质,谁都离不开的。

我更看重老相在小说中设置的心结。人物的焦虑感,因心结而生。

《死谎》的叙事动力是哥哥死在遥远的东北,弟弟,也就是大志,要去东北取回哥哥的骨骸。大志不去不行。哥哥在他娶亲的事情上,对他有过帮助,何况东北传来的死讯里,还附有哥哥的遗言,“希望二弟能在他死后,把他的骨灰埋在父母坟前”。大志上路了。他走后,家里做了搭灵棚的准备,还预约了鼓乐班子,要为死者举办一场像样的葬礼。半个月后,大志回来了,赶上黑夜到家。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连夜在父母的坟前挖个坑,埋了带回的瓷罐。冲突陡然而起。家族里的长辈很恼火,他们痛斥大志,你哥哥是猫是狗啊,你不声不响给埋了。话说得在理,不过在大志这边,却是有苦说不出。他走到山东,路费被偷。无奈之下,他面朝北方,抓一把黄土放进瓷罐,当作哥哥的遗骸。这心结在大志的晚年发生癌变,他疯了,整天往北跑,说是找哥哥。

《逃兵》里的谭秃子是村里的热心人,无论谁家出了丧事,他都主动过去拎汤罐。送汤嘛,总得有人拎着汤罐才行。而死者的家人不能拎,他们的职责是哭泣或者哭诉,是表达悲痛,是把悲痛完整地表达给乡亲们看。拎汤罐的差事,只能由他人,比如谭秃子,代劳。谭秃子拎得很好。他走在众孝眷的前面,一脸木然,慢步前行。街口人多处,他停下脚步,给众孝眷的捶胸顿足留出足够的表演时间。等送汤队伍走到村外,他会主动加快步伐。他的分寸感拿捏得很好。有人觉得蹊跷,谭秃子这么热衷拎汤罐,为的什么?白事需要帮忙,家家都需要,可你为啥不帮点别的?有蹊跷就有议论。有人说,他是想为谭家人积德。也有人说,他是为自己留后路,期待死后有人主动帮他。两种说法都不对。老相告诉我们,他心里有道坎,跨不过去。年轻时当兵,战斗中被俘,他当天掉转枪口,向过去的兄弟开火,后来还在新队伍里当过战斗英雄。他打死过人,那是一定的。他拎汤罐,表面上是为丧户,骨子里是为战场上的那些游魂。他内心的纠葛无处倾诉。他以拎汤罐的方式,寻求心灵的慰藉。

《藏羞》里,大川娶了新媳妇。按规矩,新娘子要给闹喜的小青年散烟分糖果。大川媳妇散烟分糖果,用的是左手,右手包在一团花色鲜艳的毛巾里。有人觉得奇怪,“盐河北乡的女人,是不是新婚当天,都要把右手包裹起来?”可次日一早拜公婆,大川媳妇的右手,还是包着。大川的爹娘有了疑虑。这疑虑很快洇开,成为普遍的疑虑。“集镇上,好些人都已经知道大川娶了个残手的新媳妇,他们咬耳朵、戳他们小夫妻的后背,猜测那女人的残手,是不是像鸡爪子一样,张牙舞爪地难看?也有人说,那女人的手像只小铜锤——五指没有了,只有一个肉疙瘩。还有人说,可能就是某一根手指头断掉了等等。”疑虑洇开又凝固,成为一些人打不开的心结。他们瞪大眼睛观察大川媳妇,发现她无论拔菜还是洗衣,右手都包着。连生孩子那天,也包着。他们总也看不见那只残手是个什么形状。他们倒是发现,大川对他媳妇好得不得了。两人赶集,挨着膀子走,媳妇把右手插进大川的衣兜。大川买一串米糕,递到媳妇唇边给她吃,还给媳妇“剥花生,展领角,捏去媳妇身后的一两根散落的头发”。好奇心爆棚,有人忍不住,酒桌上问大川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大川拒绝回答。这只神秘的手,强有力地推动了叙述的进展。

关于《藏羞》,我得说点题外话。这篇作品里有句话,让我霎时眼亮。就是这句:“时而,他把那串米糕递到媳妇唇边,让媳妇咬一小口,再咬一小口。”这句话,看似平常,细品,滋味别样。大川让媳妇咬一大口行不行?我觉得不行。那是在集市上,众目睽睽,结婚才几天的新媳妇,一大口一大口吃米糕,成何体统?为了体面,只能“咬一小口”。只咬一小口行不行?我觉得也不行。只一小口,怎么可能把大川对媳妇的疼爱完全表达出来?不可能的。必须“再咬一小口”。读者可以想象,这个“再”,是要再三再四地再下去的,再到何时为止,作者不能确定,读者也不能确定。甚至,那串米糕也不能确定。它完全取决于大川媳妇的心情。她想再到何时,就再到何时。一串米糕不够,再来一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品品,老相的“再咬”,咬出多少滋味。

题外话打住,回到正题。《支客》里那个名叫胡海的支客,是个混子。在东北,这种人叫忙头。红白喜事上,他是领导小组组长,为户主支应一切杂务,当然户主也少不了他的好处。可红白喜事不是天天都有,没有咋办?好办,胡海给庞狗瘦打下手。庞狗瘦是屠夫,杀狗杀猪杀羊,也杀别的什么牲畜。胡海跟着他,可混一顿好吃喝。赶上他当了支客,也找庞狗瘦帮厨。两人结成利益共同体,吃东家,喝西家,整天醉陶陶的。不光是庞狗瘦,周边的鼓乐班子,他也有串通。总之是有好处大家赚。为生存计,做出这种事来,本也无可厚非。胡海的劣根性,表现在日常生活中的狡黠。例子有二。他会记住村中各户人家的“人脉”,不定什么时候,找到那个“人脉”,编个悲摧的理由,讨点钱物。他的盐警裤和宽皮带,就是这么讨来的。这是其一。其二是占邻居的小便宜。家中来客,本该沏茶,他不沏。他拿一空茶盒去邻居家嚷嚷,亲戚来了,水已烧开,才发现茶叶没了。人家把茶罐子递给他,他不是倒出一点点,而是几乎把茶罐子倒光,至少够他喝上十天半月。你说这人浑不渾。就这么个浑球儿,心里也藏着无法言说的隐痛。早年,他跟着伪保长当过几天狗腿子,催粮,要草,征夫,为日本人做这做那。要是日本不投降,他甚至能当上盐区的伪保长。这事后来他拼命掩盖,谁提跟谁急。他是怕呀。

心有结,人知否?这心结,与肺结节、肝结节类似,无论良性恶性,都是情感的发酵点,而情感的发酵点一定是小说的发酵点。我说的“人知否”,人有两位,一位是小说家,一位是读者。不知心结所在,你写什么写;不知心结所在,你读什么读。

在《盐河轶事》之外,老相的《面鱼》(《莲池周刊·文学读本》2023年2月第9期),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篇作品跟《威风》和《看座》一样,都可视为老相的小小说代表作。

短篇小说:以《旧事二题》和《夜校》为例

老相的短篇小说,跟他的小小说一脉相承。我不认为被普遍认可的两千字,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国境线”,线内是小小说,线外是短篇小说。这样的执拗毫无意义。但一篇作品越线越得稍远些,比如到了四千字,你还说它是小小说,似乎也不那么气壮。

这样说来,老相的“盐河旧事”系列作品中,短篇小说也不在少数,比如《旧事二题》(《边疆文学》2023年第6期)和《夜校》(《时代文学》2023年第5期),都是。

《旧事二题》中的《雅盗》,写的是畸零人大带子的混世情状。

大带子自小娇生惯养。“三五岁了,家里人还在怀里轮番抱着他。吃个葵花子、花生果儿,生怕把他的小牙齿给硌坏了,都要用蒜臼子把扒好的葵花子、花生果儿捣成粉末,掺上白砂糖,或搅拌上蜂蜜,再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到他嘴里去。”可是后来,跌宕的时局,给他的个人命运带来了毁灭性的影响。“家道败落后的大带子,像只流浪狗一样,整天吃东家、借西家地游荡在街面上。”

“我爷爷”一次次把大带子当作反面典型来教育“我”、规劝“我”。

大带子的命运,不可逆转地滑向深渊。他最终成了一个盗贼,尽管是“雅盗”,“专门盯着有钱人,或者是有身份的人下手”,但也为乡人所不齿。

可就是这样一个行为不堪的人,身上也有人性的光亮。他有一颗感恩心。他也像常人一样,尽力维护自己的尊严。

他的感恩心,体现在对“我父亲”的回报上。早年,大带子去东北闯荡,离家时已是初冬季节,“他从头到脚,没有一件带棉花的衣裤”。“我父亲”脱下身上“半新的棉袄”,送给了他。若干年后,他回到家乡,用一件皮袄来答谢“我父亲”。“我母亲”是个裁缝,她知道“那样一件皮棉袄,在当时少说要值五只山羊,或是三头大肥猪的价儿”。

大带子的回报不可谓不厚。

大带子在老家的最后一次露面,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他不见任何人,只在父母的坟上拜祭一回,便“悄无声息地走了”。“我爷爷断定,大带子出事情了。而且,十之八九,是不可饶恕的大事件。”

像大带子那样的人,“出事”是一定的,不出才怪。我以为,这篇小说的焦点不在出不出事,而在人性的光亮。我注意到,老相的笔墨,在大带子送皮袄的细节上,再三再四徘徊不去。看官你说,他想干吗?

《旧事二题》中的另一篇《捣乱》,写的是旧时光里边的人情世故。主角有两个,一个东庄的胡三,一个西庄的刘二。胡三和刘二,各自代表不同的立场,看似针尖对着麦芒,暗中却是水乳交融。

东庄和西庄,隔着一条金沙河。“为引水灌溉,他们还在那条金沙河的下游,修建了一道拦水大堤。”他们用水塘里的水灌溉农田。因地势西高东低,这一水利工程的真正受益方是东庄。

东庄在堤坝上搭建一间茅屋,派胡三看守水塘。胡三的职责是根据灌溉需要,打开或关闭水闸,同时掌管雨季泄洪。

“胡三在蓄水坝那边喂养了鸡鸭,还在河堤的小树空当里,圈上挡鸡拦鸭的网子,种植了一畦一畦的韭菜、菠菜和南瓜、大豆之类的蔬菜瓜果。胡三虽说是一个人生活,可盆碗锅灶,一样都不少的。”加上常有人来找他剃头,送他一条毛巾、两块香皂或半瓶老酒啥的,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日子久了,东庄人便把那个水塘看成是东庄的财产。西庄人不干了,为了宣示“主权”,他们也在蓄水坝上搭建了一间茅屋,派刘二来“看守”。

刘二和胡三,隔水对峙。

然而这对峙只是表象。不几日,胡三就拎着青菜萝卜来认邻居了。不几日,刘二又拎着亲手捕捞的鱼虾,到对面拜访邻居了。两人还打趣呢,一个说,让你看守水塘,你却打鱼捞虾,让人看见影响多不好啊。一个根本不在乎,“哪有晒着咸盐喝淡汤的?”呵呵。

就这么,两个老光棍成朋友了。时不时你送蔬菜我送鱼虾,时不时还一起吃吃饭喝喝酒。

也不光是吃吃饭喝喝酒,有时也逗逗闷子。

刘二回村听说书或者去大侄子家喝酒,回来晚了,见胡三已经睡下,会生出童心,“搬起河堤上一块土坷垃,‘嗵一声,扔进水塘。装假偷鱼的人跳下水去布渔网。”胡三呢,有时还真就上了当,“立马披衣下床,打开手电筒,在水面上四处照耀……”

有时他们也唠扯唠扯女人。

即便是资深光棍,即便年龄都老大不小了,但他们毕竟是男人。哪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即便是,哪怕是,唠扯唠扯,也聊胜于无嘛。

胡三从未挨过女人,他一点点都“不懂”。刘二“年轻时闯过青岛,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比他懂,知道“男人一旦靠到女人,脊梁杆子那儿就如同呲火花一样”。

后来某一天,刘二走了狗屎运,竟把一个外乡女人,弄到他的小茅屋里了。夜里,胡三想着刘二可能正在“呲火花”,怎么也睡不着,围着河堤转圈,竟转到了刘二的门前。刘二的屋里还亮着灯。胡三想吓他一下,搬起一块大石头,“咚”,扔水塘里了。谁知刘二不上他的当,噗一下吹灭了油灯。呵呵。

《旧事二题》不光写了人情世故,还有人性。

没有人性的小说,还能称得上是小说吗?

《夜校》的故事背景是民国时期提倡男女平等,一对大家族的姐妹花,进夜校接受新式教育。

情节在姚家姐妹和一个名叫白连山的公子哥之间展开。

姚家大小姐虽然“年方十七”,却已经像熟透的麦子,懂事了。“二小姐还不到十五”,依旧活在“灌浆”期里边,整日懵懵懂懂。

二小姐走夜路,喜欢走在灯笼的亮光里,大长腿,羊皮靴,都亮给了小街两边的人家。大小姐不这样,她“踩着灯笼光圈的边缘走,脚尖儿时不时地露出那么一点点,且一闪一闪,如同小猫伸出粉嫩的舌尖舔嘴角似的”。

总之,大小姐有小姐的样子,二小姐只是个蚩蚩蠢蠢的疯丫头。

白连山读过中学,可他为了大小姐,每晚都来夜校上课。大小姐知道他为啥,二小姐不知道。白连山还每晚都为姚家姐妹抢占好座位。大小姐知道他为啥,二小姐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二小姐的种种表现,看起来就有些莽撞。

最大的莽撞出现在作品结尾处。

“有天傍晚,白家大公子捧着一束鲜花,围在姚家院墙外面打口哨,想约大小姐出来。”

是矜持,也是害羞,大小姐指使二小姐,出去把“那只夜猫子轰开”。

二小姐真就去了。她出口不逊,让人家“找个镜子照照”,看配不配给大小姐送花。回头跟姐姐私语时,她更是口无遮拦,说白公子是个“方脸蛤蟆”,还说她想把白公子送来的鲜花“掼到地上踩一踩”……

谁知三天后,二小姐看见大小姐跟白公子在花墙边抱着亲嘴儿。

二小姐不干了,她捡起一块土坷垃,打跑了那一对小鸳鸯。

故事的结局是:二小姐反插房门,不让大小姐进来。她还趴在被垛上,莫名其妙地哭了一回。

在这篇小说里,老相把一个少女情窦未开时的青涩,完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了。这等腕力,不是所有小说家都具备的。

中篇小说:以《曹府遗事》为例

老相2023年发表的全部作品中,让我最为高看的,是中篇小说《曹府遗事》(《鸭绿江》2023年第12期,《小说选刊》2024年第2期转载)。

谈到这部作品,不能不先说两句《鸭绿江》。这份久负盛名的老牌文学期刊是老相的福地,自2021年開始,就对他报以青眼,连续发表了两组《盐河旧事》,2023年更是隆重推出他的中篇处女作。对老相而言,《曹府遗事》的发表,无疑是他创作生涯的重要节点,它标志着他所驾驶的小说之舟,已畅行到了一个远景更为辽阔的河段。

这部小说让我陡然想到两个字,“江湖”。进而又想到,作品中那个名叫张宽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合”。

旧时江湖,把长于见物添价、见艺捧人、见机立威等诸多伎俩并为自己增值的“人情练达”者,统称为老合。

老相营造的曹府,是一座颇有气势的大院。“一片光怪陆离的房舍……前前后后,几十个工匠,不分昼夜地在那儿锯呀、凿呀、磨呀、砌的,耗时有七八年。也有人说十几年……后期曹家又陆续建了小戏场、茶水房、曹蒲大药房等一批附属庭院”,以至于大公子曹瑛晖的太太白小芊婚后很长时间,“一直没有把曹府里那迷宫一样的房舍弄清楚”。

曹府大院够大,可它再大也是小社会。

小社会里边却有大江湖,张宽是曹府大江湖的核心人物。

老相写张宽,先从小处着手,随着情节的延展,逐渐写到大事上去。

对老合而言,江湖从来无小事。前辈作家曹靖华先生不是早就说过了嘛,“忆当年,穿着细事且莫等闲看”。

张宽就是这样。

小说的第一章,完全围绕“穿着细事”来写。

曹府的老太太想见以前的丫头袖儿,要张宽传话。袖儿是张宽的婆娘,按理说,张宽完全可以一口应承下来。可他不。他先找托词,“家中添了孙子。这阵子,她正屎一把、尿一把地忙活着洗尿布呢”。过两天老太太又问,他却假装把这事给忘了。他也不是有意阻挠袖儿去见老太太,他是在试探老太太是真有事还是随口一说。若真有事,绝不含糊,立马就办。老太太想吃米糕或油煎小黄鱼了是吧?保准儿第二天或是当晚就给送来。

老太太喜欢袖儿,“每逢年节,曹家各房的女眷们分发绸缎时,老太太总会多要上一份留给她。”

下面的叙事越发精彩了:

老太太赠送绸缎之后,袖儿再去曹府,还是身着灰布衫,跟上回一样。老太太觉得奇怪,問了,袖儿回话,绸缎一进家门就给儿媳抢走了。“弄得老太太笑容僵在脸上”,招呼人,又送了一块绸缎。蹊跷的是,过段时间,袖儿再来,还是那身灰布衫。老太太冷着脸子再问缘由,袖儿掀开衣角,轻拍里边的软缎衫,说,怕磨坏了,穿在里边了。一句话,让老太太笑得不行不行。

张宽家不缺绫罗也不缺绸缎,袖儿的言行,都是他精心设计的。他本人也一样,“在曹府里行走时,他每天所穿的衣衫,袖口那儿都磨出了白棉线”。他的礼帽、长衫、文明杖,曹府里的老爷、太太,也包括他身边的跟班,谁都没见过。

没见过就对了。

张宽在小事上精明如斯,在大事上更不含糊。

曹府的大事,一件连着一件。

第一件,曹蒲大药房。

曹蒲大药房从创建、更名到经营方式的转变,里边都浸透着张宽的心机,特别是在“眼罩”那件事上,他貌似不经意地确立了自己在曹府的“霸权”地位。

药房伙计,一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假,有人耐不住欲火,晚上攀上房脊,偷窥曹府里的年轻女子。张宽无意中瞧出端倪,当晚派人蹲坑,果真抓到一位。一通暴打之后,张宽征求药房“管事”的处置意见。管事话里话外,有点袒护那个惹祸的伙计。张宽听得出来,管事跟那伙计的关系比较亲近。管事的意见是“赶他滚蛋”,张宽不以为然,他认为把伙计留下“做个榜样”更好,只不过得“给他戴只眼罩”。

戴只眼罩的意思是,弄瞎他一只眼。

张宽说罢转身离去,没几步,听见身后一声惨叫。他没回头,只在回廊的拐角,“抬头望了望天上的一钩弯月”,倏尔问了身边随从一句:“明天初五了吧?”

第二天是初六,可是随从惴不敢言。

等于说,张宽借药房伙计的一只眼,给所有下人都吃了一通杀威棒。

第二件,年礼牌。

盐区有送年礼的风尚。曹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年礼更要讲究,像熊掌、猴头、燕窝之类的珍品,也都列在礼单之上,送给盐务署的长官、警察局的局长等等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次一等的礼品,送给“西山锡矿那边的领事、班头,曹蒲大药房的头柜、二柜、刀上,等等,这些都掌管着一个行业里的事务”。最低一等的,是佣人、奴婢、伙计之类。总之是人人有份。

张宽他爹在曹府当管家的时候,年礼一律摆在西门口的廊檐下,等对方来取。曹蒲大药房建成后,又把年礼摆在药房的厅堂里。这种做法有个弊端,年礼的轻重,任谁都一目了然,难免让某些人心里头不痛快。临到张宽主事,革其弊端,定制礼牌,印上竹叶、梅花、牡丹花等各种花草图案。不同的图案,代表不同品级的年礼。曹府认牌不认人,见什么牌,发什么礼。

“曹府内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当年在府内犯过错误的人,或是回乡探亲未能及时赶来的当班者,将要被扣下当年的年礼。”

张宽养了个小老婆,这事,曹府上下,包括袖儿,一概不知。扣下的年礼,是给了小老婆还是给了谁,也无人知晓。

第三件,大少爷从军。

大少爷曹瑛晖投笔从戎,不久,在岳父的关照下,官升数级,晋为少校。

这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怎么就不得了呢?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嘛,盐区兵站那个被称作“黄团长”的家伙,“肩头上挂的是上尉军衔”。也就是说,大少爷比“黄团长”官大一级。

一个上尉,“出门有卫兵护卫,隔三岔五地还有人请去吃酒席”,一个少校呢?“那不得整天吃酒席”呀。曹府老太太高兴了,说:“赏!”

赏给大少奶奶白小芊“两匹丝绸,外加一件貂皮大衣”。

赏不赏的,属于细枝末节,关键问题是,大喜临门,得弄出个动静,让整个盐区都知道才好。

在张宽的策划转圜之下,兵站黄上尉带着队伍,大张旗鼓,招摇过市,给曹家送喜报来了。

锦上添花,张宽还把私塾里的小屁孩儿组织起来,穿“团福”红长袍,戴瓜皮帽,手摇彩旗,时不时高呼口号,走在队伍最前列。

紧随其后的,是军乐队。

一路鞭炮齐鸣。

曹家的声势,如此这般,轰轰烈烈地造出来了。

张宽的脑力,加上“黄鱼”和酒肉,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不几日,张宽定制了一块“中校府邸”的匾额,挂在曹府的大门上。来吃酒席的黄上尉有些纳闷,张宽不动声色,手臂一扬,笑着说:“升啦!”

第四件,秀玲私奔。

第五件,曹姜交恶。

这两件事,前后有因果关系,得连在一起说才行。

对曹府而言,这两件都是天大的事。

老相把大量笔墨用在这两件事的描述上。前面的大事小情,在我看来,都是故事背景。

耐人寻味的是,这两件事情里边,老相在张宽身上,反而着墨不多。

不多的笔墨,还都落在一些琐碎上面,张宽内心的诡谲,只隐隐约约显现些许蛛丝马迹,供读者在故事背景的延长线上,对其妄图展开联想。

曹府的衰败,缘于二爷酒后的一句话。秀玲是二爷的女儿,二爷跟姜姓矿主喝酒划拳,随口把秀玲许配给姜家的大儿子姜虎。曹姜两家都在西山开锡矿,两家为“矿眼的选位、矿洞的地下走向”等等问题常闹纠纷,借用张宽的话说,“两家的矿洞都开到一起去了”。此种情状,还有比联姻更好的解决方法吗?这样说来,二爷也算是老谋深算之人。秀玲对这桩婚事原本也没有异议,可是——小说里最要命的元素常常出现在“可是”之后,可是兵站队伍给曹府送喜报那天,秀玲对王副官一见钟情,夜里头躺在床上烙烧饼,把王副官跟姜虎比来比去。

王副官一身戎装,身材魁梧,相貌英俊,那个“塌鼻梁、小眼睛,嘴唇子还向外面翻卷着”的姜虎,哪能比得过呢?

你说怎么那么巧,秀玲芳心乱颤的夹当,王副官偏偏一次又一次来曹府,为大公子传递书信。来来去去的,秀玲跟王副官就有了交往,慢慢慢慢,又有了床笫之欢。

秀玲悔婚,找老太太哭诉。老太太倒是向着孙女,可是,嗨!

小說情节开始摇曳起来,未几进入高潮:

曹家请来了戏班子,一武生演出时失手,把看客姜虎刺伤;秀玲和王副官借演戏之机私奔;曹家新矿区挖掘庆典那天,姜家放炮,将曹家的矿洞炸塌,炸死了大爷和一位政府官员;曹姜两家打官司,费尽周折,曹家还是输给了姜家;曹家斥巨资购买枪支弹药;姜家被“山匪”攻陷,姜老爷子和姜虎死于非命,二儿子姜豹逃生;曹瑛晖随军打仗,生死不明;姜豹率一支土匪队伍洗劫曹府,打死二爷,抢走大量财物,老太太和张宽侥幸逃生。

随后由老太太做主,用一栋“含玉楼”的价格,卖掉整个曹府,幕后买主是张宽。

张宽一直没敢入住曹府。

尽管没敢入住,他也是最大的赢家。

老相在创作谈《为有泉头活水来》中说,2022年早春,他去云南建水县参观朱家花园,觉得那里的亭台楼阁,好像在他以往的作品中都出现过。

老相说他触摸朱家的“中将府”和“含玉楼”,如见“失散多年的亲骨肉”。

老相说他“连夜在手机上划下几个短章的小标题”,又感觉短章容纳不下他的想象,于是“搭起了一个比短章稍长一点的框架”。

老相的表白暗合了我对这部小说的总体评价:它是“盐河旧事”系列作品之集大成者。

老相的“盐河旧事”,写的不光是旧事,更是江湖。

人间何处不江湖,小说创作领域,也一样。

张宽是曹府里的老合,老相则是小说里的老合。不同的是,张宽“老”在阴处,老相“老”在阳处。

愿老相的小说创作,自《曹府遗事》起,一路高光。

作者简介>>>>

侯德云,1966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作家》《作品》《文艺报》《文学报》等全国数十家报刊。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花团锦簇》《把兄弟》《青葱志》《秋英》《葵花巷》等等,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伴我半生:一个人的微阅读》《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轻轻地爱你一声》《美人尖》等小说、随笔、评论集17部,获第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小小说)理论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多个奖项,作品三次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

[本栏目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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