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意境的心灵净化功能

2012-08-15 00:47
关键词:境界净化意境

张 莘

(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上海 200444)

论意境的心灵净化功能

张 莘

(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上海 200444)

意境、境界是建筑在人类心境基础上的审美和道德活动,它具有鲜明的民族性格特征。农业文明的生产、生活方式使我们相比其他民族具有心境绵长的心理特征。心境转化为艺术、道德活动中的意境、境界追求。中国传统文化重视道德人格境界的培育,中国传统艺术则特别重视对意境的营造。意境美具有净化心灵、美感化的心境功能。它能淘汰心理杂质,升华心境,成为人们观察生活、确定自我的心理模式,从而对主体人格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改造。今天我们面对市场经济下的人心浮躁、失衡不能寻找飘渺的宗教精神支持,而要从开发传统审美文化获得资源,推广具有民族特色的审美教养方式。

净化;意境;移情;心理距离;审美文化

“净化”是古希腊大哲学家亚里斯多德在论悲剧欣赏时明确提出来的审美心理概念,按照亚氏观点,净化的主旨是通过与著者和欣赏者的现实有一定距离的“别样人生”的悲剧欣赏将“过分强烈的情绪”转化为“平静”,而其目的是“恢复和保持住心理健康。”“净化说”表明经过艺术趣味培养、强化的心理有重要的人生修养意义。自亚氏后,净化成为西方文论的基本范畴,对西方美学和艺术欣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意境”作为中国古典诗词、绘画、园林等艺术追求的一种审美实践,具有悠久的历史。它的理论形态形成于唐代,最早出现于王昌龄的《诗格》,后经皎然、司空图等的发展,在宋代至清代被广泛运用,学术界公认意境说的集大成者是王国维,他在中西文化激烈冲突的清末民初之际广泛求索,对比中西方艺术精神,借鉴叔本华、康德的美学思想,历经《红楼梦评论》的“欲望破灭说”,超功利的“古雅说”,最后以有着悠久历史、突出反映传统审美心理的“意境说”为旨归。王国维实际找到了最能代表中国特色的审美文化形式。本文主旨在于证明,意境也具有强烈的心灵净化功能,基于华夏民族的文化特色,我们在审美文化建设上更应突出意境功能。意境构成了我们独特的审美心理基础,是需要从历史传统、文化心理、审美心理的交叉点上着力进行开拓的领域。

为了说明意境的心理效应,以下将从意境形成的艺术欣赏分析入手,探索从心境到意境而产生的净化功能。谈意境必须从对景、象、意境三者的辨析入手,“景”或者“景物”,是人们感知或观察到自然界中的存在,它是认识和审美的客体,在“景”的基础上可能产生客观观察与主体评价的不同取向。所谓“象”,或“意象”,既是具体可感的事物(如草木山水,日月星辰),也是文化符号系统,《易经》有“观物取象”之说。“象”既是感觉到的外在事物,也是由社会成员约定俗成、由人的主观体验通过“移情”投射到客体上而产生的人情化对象。比之“景”,“象”则具有更高的主客混融特征。而“意境”则被唐代诗人司空图称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它是象,却又超越于一般的象,它是以有限的“形象”的聚合表达无限的、难于言传只能意会的、无形无状的大象。它的基础是景,却别有意味、非真实存在的景物。实质上,意境作为艺术渲染过的象表现的是情感与心灵,是象的高度凝聚态、浓缩态。意境与客观景物更有不离不即的关系,唐代诗人戴叔伦说:“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1]这种虚实、形神、动静的交织状态正是意境的写照。这也可以用来表现意境与真实人生有距离,却不粘滞于实物、不失生机与灵动。从景、象、意境的推移,诗人与客体对象进入到保持一种观照距离的过程。在日常生活中,现象世界是纷乱、繁杂的,充满了欲望、错觉、失意、误解,而只有当诗意表象经过提取与凝练,脱胎成为一个寄托人类情感、理想的载体时,它对于人类的心灵才具有净化的作用,这个过程就是意境的产生。以意境化的心灵为审美文化的建设中心,不仅有艺术审美的功效,还可以平衡社会心态,对建设社会精神文明发挥重要作用。

再由西方悲剧中艺术的净化来看,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说:“悲剧激起哀怜和恐惧,通过宣泄从而导致这些情绪的净化。”[2]85人类生活往往充满了神秘、不确定因素,人对生活中随时可能会发生的死亡、灾难往往都会有恐惧心理,会有情绪上的激烈动荡起伏,这些情绪郁积于心头必定会影响健康,而观看悲剧的“别样人生”激发起这些情绪的宣泄,最后导致心绪的平静,这就是净化的效果。意境对心理的净化功能也是同理的,意境描绘的是与具体生活不同的“别样的风景”。唐代诗人常建《江上琴兴》一诗写出意境净化、深化时的心理效应:“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虽然没有听过这清弦玉琴的演奏,至少在舒缓默念中呼吸的节奏,脉搏的律动都会迟缓放松,配合了诗歌的意境,体悟到无言的美感。再如司空图对诗境的描写“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温润、安静的意境跃然纸上。在我国审美历史上,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戏曲、园林对这种审美心态的描写可谓洋洋大观。从审美心理学来看,当人们的知觉接触到一个新环境的时候,并非写实的、逐个地接收景,而是选择“象”的意义客体,并领会体悟作为境界的整体意义。这个过程中“象”被凝缩了,而一般的自然心境也发展、升华为“意境”。意境成为一种对景物、人生的整体观照和意义凝聚。在我国悠久的审美文化史上,先贤们从不同角度提出许多与意境相近的审美范畴。如司空图的“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宋代严羽类比为“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的“趣味说”。清代王士祯提出与“兴趣说”一脉相承的“神韵说”王国维在诗词创作、戏曲批评等审美实践基础上扬弃众说,认为:“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3]143。

意境(或称“境界”)之所以更能代表传统审美思维方式,因为意境不仅是重要的审美范畴,而且是重要的人格修养范畴,每个人不同的修养构成不同的人生境界。孔子提出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庄子·天道》所说:“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都是强调一种朴素、虚静恬淡的人生境界。长期浸润于中西哲学精神比较的我国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在上世纪40年代写出《新原人》一书,提出人格修养有四种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他认为修养的最高境界是天地境界,天地境界是建立在知天、事天、乐天的基础上的[4]。可以说,天地境界与艺术意境非常吻合。而与冯友兰同时的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就提出:功利的境界主于利;伦理的境界主于爱;政治的境界主于权;学术的境界主于真和宗教的境界主于神。但介于学术和宗教境界之间,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最深处的心理反映,使人类最高处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艺术境界主于美[5]70。由此可认为,意境创造与人格涵养具有密切联系,审美培养人类对有限感性世界无限意义的感受最后达到整体人格的升华,这是具有显著文化特色的道德教育。如宗白华所说:“艺术的境界,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5]86只有纯净的情感才具有平和、自然的情调,能超脱于个人的利害纠葛进入社会、宇宙的视野,从而展开艺术的天地。除了诗词,中国古代绘画、园林等艺术形式也都讲究意境,而这些构成了中国传统艺术和美学独特的审美领域,在长期的历史中培养了中国人独特的审美心理。

每一个民族都有独特的心理特征与思维方式,美国文化人类学家约翰·伯里发现那些具有游牧、航海传统的民族因为其生活的流动性,他们的知觉模式多属“场域独立型”。《荷马史诗》就善于刻画时空间断性的人物性格。而农业因为生产地域固定、安土重迁,对物候、气象十分敏感而使“那些以耕种文化为生的人群”趋向“场域依赖型”的知觉模式[6]。不同生活方式形成了文化的基本差别,中国传统哲学的基础范畴是具有连绵性、场域性的“气”,而不是西方那种间断性、焦点性的“原子”。作为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古国,中国人以心境绵长为个性特征。美国文化人类学家许烺光比较中国人与美国人的人格时认为,美国人的心理特征是以独立个人为中心,“而以情境中心的中国人在社会与心理方式方面更易于依赖他人和环境。”[7]许烺光的“情境”也可以翻为“心境”,它既是心理学概念,也是美学概念。中华民族向来以凝重、含蓄、静思、重心境的内倾情感型性格著称于世,在审美情感上注重欣赏含蓄、凝重、幽怨的“中和之美”,实际也是意境之美。这就使得中国人的审美活动常常把各艺术类型的意境作为最重要的审美范畴,以意境有无作为评判的标准。正如王国维所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3]142而西方人思维型性格在审美情感上则偏爱外露、夸张、剧烈和迷狂,西方思维型的审美倾向偏重写实,从亚里士多德提出“模仿论”到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反映论、自然主义符合论,以求真态度模仿自然并注重与艺术形式的统一是西方艺术的基本追求。传统文化的特征使中国人走上了内在超越之路,中国人讲究心境修养。注意到中西传统审美文化的区别,我们在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时候,就应该自觉加强对意境、心境的审美心理学培养、教育并高度重视,努力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审美文化。

意境与心境密不可分,意境是心境的审美化,意境来自于心境又反作用于心境。作为心理学概念,“心境是一种使人的一切其他体验都感染上情绪色彩的、比较持久的情绪状态。心境不是关于某一事物的特定体验,它具有弥散性的特点。当一个人处于某种心境中,他往往以同样的情绪状态看待一切事物。良好的心境使人在待人接物时发生兴味,易于处理;不良的心境则使人感到凡事枯燥无味,容易被激怒”[8]。我们常常说现在社会充满了浮躁情绪,就是指现代社会的心境或心态而言。它使我们不能客观、理性地对待事物,对市场经济的变幻莫测感到恐惧,充满了焦虑、急躁、空虚,生活的安全感、意义感都降低了。无疑,这种心态是不健康的,除了需要进行经济秩序和法律制度建设,我们还需要借助文化的力量,审美教育就属于这种文化力量的应用方式。我们以审美教育进行调节,需要培养一种类似于宗教情感的庄严、沉静、肃穆的情怀,这就是审美心境的培育。欧洲19世纪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基督教文化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初期普遍的狂躁心态起了很大的平抑作用,这是值得我们借鉴的。但是,我们决不能简单套用西方基督教文化传统来进行精神文化建设。因为,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形成了中国人特有的思维模式、审美模式,譬如天人合一,以及由此派生出的整体思维、辩证思维、意象思维、直觉思维等思维方式。在人生实践中表现为强调人生意境的高远、开阔,强调灵肉合一、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而这些不是来源于外在的宗教神灵,而是借助于艺术的、审美培养的内在超越精神,这是自我人格自觉涵养的过程。当今,在市场经济下人人忙碌于名缰利锁,成为“房奴”、“车奴”,而若对物价、房价、就业毫无知觉就会使我们焦虑不安,人性发生异化。我国目前各种心理疾病都有快速增长的趋势,但也不能简单等同于西方类型的消费狂热与生命焦虑,而要从古今文化传统的冲突中发现中国人的心理特点。艺术化人生对所有处于急剧变动的现代社会都是有意义的,现代人需要一种有宣泄功能的艺术形式,才能像海德格尔所说“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应是我们追求的审美生存方式,而以意境升华心境也是一种重要的人生方式。

每一个国家、民族都需要把自己的文化精神融入民族心理之中。培养人民大众对现实生活与艺术的审美鉴赏能力、陶冶人们的情操和生活趣味,使人变得高尚、积极,从而深化、巩固社会的精神文明建设成果。一般把这称之为“美育”过程。而美育的实施都是具体的,必须具有鲜明的民族文化特色。例如,西方最早提出“美育”概念的德国启蒙思想家席勒认为人分为理性和感性两部分,理想人格是理性人。而要塑造理性人格,唯一的途径是首先使人成为审美的人。他说:“在人身上产生出两个相反的要求,也就是人的感性兼理性本质的两个基本法则。第一个是要有绝对的实在性……使他的一切潜在能力表现为现象。第二个要求是要有形式性……把形式授给一切外在的东西”[2]447。显然,这种感性和理性对立、本质和现象二元的思维方式不太适应在中国展开审美教育。作为中国传统哲学和审美范畴的“景”、“象”、“意境”本身就是主观和客观,天人、物我的统一体。

那么,适应中国文化特色的审美文化建设如何进行?这还是一个比较新鲜的话题,无论怎样,我们必须在尊重千百年形成的中国审美特色和思维特点的基础上开展审美文化建设。王国维说:“窃以为最要者,在利用情境之感化,使家庭学校之一切要素,悉为审美的,则儿童日处其中,所受感化必大矣”[3]464。与冯友兰提出人生“四境界”中人格境界有一个演化过程一样,王国维也认为境界是一个升华过程,例如已经为大家所熟知的做学问的“三境界”说。可见,审美人格也有一个经过培养而演化形成的过程。总之,意境不是人性天然生成,必须借助艺术形式来凝聚它。在特定的艺术形式长期熏陶之下,就能形成一种稳定的心境,具有人格化的持久特性,净化的效果就会更稳定。就好像我们自身经历过的童年往事。回首一生,那些深驻于记忆之中的往往不是具体的人名、动作、发生的事,更为难忘的,历久弥新的是那些不知不觉中包围我们的:天气、声音、光线、空气的味道、不可名状的感觉,表情。它们整个地联合成一整块,组成了人格化的自然景物,犹如写意画那样充满主观色彩的情感镜头。因此,作为一种自觉的意识现象,意境所引起的心理净化作用具有稳定性和持久性,关键在于艺术教养方式的持续化、制度化才能保证审美人格的稳定性和持久性。

实际上,无论悲剧还是中国古典诗词书画艺术,凡是有价值的艺术品都能够使人对生命深入体会,从而宣泄或净化感情。人类的本性没有先天的差异,但是人又是现实社会关系的总和,具体的人受到特定文化传统的影响,特定的审美趣味积淀进他们的感情和文化意识。所以,寻找民族审美特色是非常重要的。上世纪之初,王国维先生上下求索,历经叔本华、尼采、康德等西方美学思想的探索,最后以意境为归宿,这对我们今天的审美文化建设无疑具有启示意义。在这个物欲愈益泛滥的时代,90多年前蔡元培先生的看法仍然不失其真知灼见。他指出应以美育代替宗教,美育有助于“破人我之见,去利害得失之计较,则其所以陶养性灵,使之日进于高尚者。”[9]让我们在社会主义文化建设高速发展的形势下,融会古今,努力创造能指导中国文化实践、更有中国特色的审美文化理论体系。

[1]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275.

[2]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3]王国维文集[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4]冯友兰.新原人[M]//觉解人生.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58.

[5]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6]转引周晓虹.现代社会心理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453.

[7](美)许烺光.美国人与中国人:两种生活方式[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13.

[8]曹日昌.普通心理学[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369.

[9]20世纪中国学术散文精品[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7.

On Aesthetic Culture with Chinese Featur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ul-purifying Function of Artistic Conception

Z HANG X i n

(School of Fine Arts,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 200444,China)

Artistic conception and the state of mind are aesthetic and moral activities built on human framework of mind.They are blessed with distinct national features.The modes of production and living in agricultural civilization endow us such psychological traits as expansive framework of mind in contrast with other nationalities.The framework of mind is then transformed into arts,artistic conception in moral activities and pursuit of a state of mind.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lays emphasis on the cultivation of moral persona,while traditional Chinese arts particularly accentuate the building of artistic conception.The beauty of artistic conception has such functions as purifying souls and beautifying things.Its can lend itself to washing out one's psychological impurities,sublime one's mental framework,and hence develop into a psychological pattern by which people can observe life and identify themselves.Therefore,it exerts a subtle influence on one's subjective persona.Nowadays,people are surrounded by impetuous and imbalanced souls in the midst of market economy.Notwithstanding,they can't find comforts in religion as their spiritual pillar.Therefore,it's advisable that traditional aesthetic culture should be further explored and promoted as a way of socially cultivating people's state of mind.

purification;aesthetic conception;empathy;psychological distance;aesthetic culture

I01

A

1009-105X(2012)01-0122-04

2011-11-23

2011-12-10

上海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基金编号:shucx112367)。

张莘(1985-)女,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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