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宋代的《天问》注释特色——以洪兴祖、朱熹、杨万里三家为考察对象

2012-08-15 00:52黄建荣
关键词:王逸章句杨万里

韩 锋, 黄建荣

(东华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江西抚州 344000)

关于宋代的《天问》研究,古今学者少有综合探讨。迄今为止,虽有王长虹先生对洪兴祖和朱熹二人的《天问》研究成就及思想、体例上的差异作过简要评述[1]21-23,然他并未涉及杨万里的《天问天对解》一书。本文试从训诂学的角度出发,以洪兴祖、朱熹、杨万里三家注本为例,分别考察他们在《天问》注释上的特色。

1 洪兴祖《楚辞补注》的《天问》注释特色

洪兴祖的《楚辞补注》,可看作是对汉代王逸《楚辞章句》以来千余年《楚辞》注释和研究的一部总结性注本,自成书以来就受到历代研究者的广泛关注。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洪于是书,用力亦以勤矣”[2],朱熹注《楚辞》也多引其说,《四库提要》赞其“于《楚辞》诸多注中,特为善本”[3]1975。

洪兴祖作《楚辞补注》的原因主要有二:首先,是洪兴祖因晚年触犯秦桧而被贬职,对屈原的遭遇及其作品的主题产生同情和共鸣。如他在《离骚后序》中所言:

忠臣之用心,自尽其爱君之诚耳。死生、毁誉,所不顾也。……余观自古有忠臣义士,慨然发愤,不顾其死,特立独行,自信而不回者,其英烈之气,岂与身俱亡哉!……《离骚》二十五篇,多忧世之语[4]50。

朱熹对这些话评价甚高,认为“洪氏之论,其所以发屈原之心者至矣”[5]240。

其次,是洪兴祖想对自王逸以来流传的《楚辞》版本进行整理和校订。《楚辞》在从汉到宋一千多年的流传过程中,错讹的现象非常严重,《楚辞补注》以补充王逸注本为出发点,参校善本、异本近二十种,其中有许多本子均已久佚,如贾逵的《离骚经章句》、马融的《离骚注》、郭璞的《楚辞注》、皇甫谧的《参解楚辞》、徐邈的《楚辞音》、王勉的《楚辞释文》,等等。较为值得一说的是古本《楚辞释文》,这本书早已失传,唯赖洪氏多次征引,得以保存部分资料,故而弥足宝贵。据初步统计,《楚辞补注》共引《释文》存目17条,释语122条,其中牵涉到《天问》的为6条,即:“《释文》藏作臧”[4]89(“曜灵安藏”注)、“,《释文》作‘隋’”[4]92(“南北顺 ”注)、“和,《释文》作龢”[4]93、(“羲和之未扬”注)、“抃,《释文》作拚”[4]102(“鳌戴山抃”注)、“塗,《释文》作涂”[4]97(“焉得彼嵞山女”注。洪氏补注:嵞,音涂)、“挴,……诸本作梅。《释文》每磊切,其字从木,传写误耳”[4]110(“穆王巧梅”注)等。由于洪兴祖的精心校勘,从而保留了较多的异文,为后世研究提供了可贵的资料。如《天问》中“平胁曼肤,何以肥之”句下,王逸注文中云“一本‘平’上有‘受’字”,洪兴祖补注其中的“受”字为“即纣也”[4]106;如《天问》“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句下,王逸注文云“燠,温也”,旧文有“燠,一作懊”等语,洪兴祖补注为:“燠,音郁,热也,其字从火。懊,贪也,无热义。”[4]113后人可以根据这些异文作进一步的研究。

洪氏在保留异文的同时,还以翔实的史料和当时所见的典籍来改王逸《楚辞章句》之误,补其未备或模糊之处。如《天问》“阴阳三合”句,王逸注为“天地人三合成德”,洪兴祖补曰:“《天对》云:‘合焉者三,一以统同。吁炎吹冷,交错而功。’引《谷梁子》云: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然后生。(王)逸以为天地人,非也。”[4]86顺便指出,洪氏在《天问》注释中,引用柳宗元《天对》原文为证者共58例,其中少数还驳斥了柳氏之误。如“乌焉解羽”句,《天对》为“大泽千里,群鸟是解”,洪氏补曰:“以文意考之,乌当如字,宗元改从鸟,虽有所据,近乎凿矣。”[4]97以下再以《天问》为例,对《楚辞补注》在注音、解词、释句等方面的情况,分别作一简要说明。

注音方面的例子,如“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鼂饱”句,旧文有“鼂,一作晁,一作朝”语,洪氏补注音云:“鼂、晁,并音朝莫(暮)之朝。”[4]98同时,洪氏还在“会鼂争盟”句下,根据旧文“一作会晁争盟”补曰:“鼂、晁,并音朝夕之朝。”[4]109这恐是洪氏为了说明某字在他本中为另一字的原因是由于它们的读音相同。又如,在“斡维焉系?天极何加”句下,王逸注曰:“斡,转也。……斡,一作筦。”[4]86洪兴祖引用《说文》、《匡谬正俗》等典籍,先证明典籍中的“斡”字“皆为转也”,“并音管”,然后认为他本《楚辞》中“筦维焉系”中的“筦”与斡同字,最后辨析其音,云:“故知斡、管二音不殊。近代流俗音乌活切,非也。”[4]87这个例子,则表明洪氏不仅单纯注音,而且还注意了辨音。

解词方面的例子较为复杂。一种情况是“某与某同”的术语说明通假字或通用字,以解释他本为何“某,一作某”的原因。说明通假字的例子,如“菟,与兔同”[4]89(“而顾菟在腹”注)、“臧,与藏同”[4]89(“曜灵安藏”注)、“辟,与闢同”[4]93(“西北辟启”注)、“详,诈也,与佯同”[4]112(“箕子详狂”注)、“号,与號同”[4]113(“伯昌号衰”注)等;说明通用字的例子,如“施,舍也。通作,音豕”[4]90(“夫何三年不施”注)、“与椭同,通作隋”[4]92(“南北顺”注)等。二是既明通假且兼指同源关系,如“何所億焉”注云:“意与億音义同。”[4]104考之古音,“意”与“億”同为影母职部,二字在“猜度”的意义上相通,其古书通假的实例,如《史记·吴王濞列传》“億亦可乎”句,《汉书·吴王濞传》“億”作“意”。三是以形训释词,如“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句,洪注曰:“《方言》云:梅,贪也,亡故切,其字从手。贾生云:品庶每生。是也。《集韵》云:梅,母罪切,惭也。挴,母亥切,贪也。诸本作梅。《释文》每磊切,其字从木,传写误耳。珻,玉名,音媒,亦非也。……巧挴,言巧于贪求也。”[4]110此例是通过分析形似字的不同偏旁,来说明它们的不同意义。又如,上文已举“鸟何燠之”句注语“燠,音郁,热也,其字从火”,亦属形训。四是说解古字、俗字或形误字。说解古字的例子,如“蜂蛾微命,力何固”句注云“蛾,古蚁字”[4]116、“夫何辠尤”句注云“辠,古罪字”[4]108、“何感天抑墬”[4]115句注是云“墬即地字”等。说解俗字的例子,如“而颠陨厥首”注“颠”为“俗作 ”[4]102;说解形误字的例子,如“莆雚是营”注云:“莆,疑即蒲字。蒲,水草,可以作席。……以莆为黄,以雚为藿,皆字之误耳。”[4]101五是注明方言词。洪氏共注方言词41例(含王逸已注5例),但见于《天问》的仅2例,如“康回冯怒”句注曰:“冯,皮膺切。……《方言》云:‘憑,怒也,楚曰憑。’(郭璞)注云‘恚盛貌’,引‘康回冯怒’。然则冯、慿一也。”[4]91又如“封狶是 ”句注曰:“狶,虚岂切。《方言》云:‘豬,南楚谓之狶。’”[4]100

释句方面,洪氏除了常见的串讲句意之外,其中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说明句子的转折、承接关系或内在联系。说明转折关系的例子,如“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注云:“据上所言,则启固贤矣。然禹之播降,待益作革,然后能成功。特天与子则与子,故益不有天下耳。”[4]98说明承接关系的例子,如“该秉季德,厥父是臧”注云:“按此当与下文相属,下云‘弊于有扈’,则秉季德者,谓夏启也。”[4]106又如“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注云:“此与下文相属。”[4]113说明内在联系的例子,如“阻穷西征,岩何越焉”句注云:“上文言‘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则鲧非死于道路,此但言何以越岩险而至羽山耳。”[4]100

需要指出的是,洪兴祖对王逸《楚辞章句》的补注,还反映在他对《楚辞》诸篇序文的阐发,且绝大多数的序文补说内容牵涉到原序的诸多方面,包括作者、创作时地、解释篇题、总述篇意、阐述创作意图等等,其间也间或驳斥旧注。如《天问》序文的补说云:

《天问》之作,其旨远矣。盖曰遂古以来,天地事物之忧,不可胜穷。欲付之无言乎?而耳目所接,有感于吾心者,不可以不发也。欲具道其所以然乎?而天地变化,岂思虑智识之所能究哉?天固不可问,聊以寄吾之意耳。楚之兴衰,天邪人邪?吾之用舍,天邪人邪?国无人,莫我知也。知我者其天乎?此《天问》所为作也。太史公读《天问》,悲其志者以此。柳宗元作《天对》,失其旨矣。王逸以为文义不次序,夫天地之间,千变万化,岂可以次序陈哉[4]85?

在这段话中,洪兴祖对《天问》的旨意作了进一步阐发,认为“天地事物之忧,不可胜穷”,且“耳目所接,有感于吾心者,不可以不发”,此篇是屈原“聊以寄吾之意”,是“国无人,莫我知也。知我者其天乎?”同时,他认为柳宗元的《天对》“失其旨”,亦反驳了王逸所说的“文义不次序”之言。

不过,洪兴祖在《天问》补注中也存在一些不足,较明显之处就是对一些难解或无法解释之字句强作训释,以至于出现讹误。这一点,与朱熹《楚辞集注》注《天问》所持的存而不论态度,是一个鲜明的对比。

总体上看,《楚辞补注》纠正了《楚辞》流传一千多年来出现的伪误,既精心校勘文字,又充分解说字词和补说句意篇旨,较王逸注本更为可靠;既继承发扬了王逸以来以“汉学”注释《楚辞》的传统,又在此基础上旁征博引大量典籍考释辨析名物、典故、山川、地理之义,订正了王逸不少谬说,申说了不少的王逸未尽的言外之义,弥补了汉代训诂简赅少据之弊,为后人的进一步研究奠定了更为坚实的基础。这些特点,也鲜明地反映在他对《天问》的注释中。

2 朱熹《楚辞集注》的《天问》注释特色

朱熹的《楚辞集注》,是继《楚辞章句》《楚辞补注》之后一部承前启后的《楚辞》注本,既是宋代楚辞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也标志着《楚辞》研究由汉学向宋学的转变。

朱熹作《楚辞集注》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所处时代与个人遭遇使之与屈原及其楚辞产生共鸣。朱氏“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5]234,于是注释屈赋,颂扬屈原的“忠君爱国之诚心”[5]2,借此曲折地颂扬一切忠贞之士,寄寓自己的爱国之情。二是不满前人旧注,云:

东京王逸《章句》与近世洪兴祖《补注》并行于世,其于训诂名物之间,则已详矣。顾王书之所取舍,与其题号离合之间,多可议者,而洪皆不能有所是正。至其大义,则又皆未尝沈潜反复,嗟叹咏歌,以寻其文词指意之所出,而遽欲取喻立说,旁引曲证,以强附于其事之已然,是以或以迂滞而远于性情,或以迫切而害于义理。使原之所为壹郁而不得申于当年者,又晦昧而不见白于后世[5]3。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朱熹主要是不满旧注只注意名物训诂而不注意“大义”。这其中的大义,就是上面已提到的屈原的“忠君爱国之诚心”,而如果忽视了“大义”,就难以“增夫三纲五典之重”[5]2。这种观点也体现在他的《天问》训释中,正如朱熹自己在《天问》题序所云:

此篇所问,虽或怪妄,然其理之可推、事之可鉴者尚多有之。而旧注之说,徒以多识异闻为功,不复能知其所以问之本意,与今日所以对之明法。至唐柳宗元,始欲质以义理,为之条对,然亦学未闻道,而夸多衒巧之意犹有杂乎其间,以是读之常使人不能无遗恨。若《补注》之说,则其庬乱不知所择又愈甚焉。今存其不可阙者,而悉以义理正之,庶读者之有补云[5]49。

从这段话,我们不难看出朱熹注释《天问》的出发点,就是认为旧注“不复能知其所以问之本意”,且柳宗元所作《天对》虽“欲质以义理,为之条对,然亦学未闻道”,洪兴祖《补注》“则其庬乱不知所择又愈甚”,因此他要“悉以义理正之”。以下以《天问》为例,来看朱熹在体例、注音、异文校读、字词注释、章句解说等方面的特点。

从具体作注的体例来看,《楚辞集注》整体上也属于随文释义,但与王逸、洪兴祖等注家有较多的区别,其较突出的特点主要有三方面:一是仿其《诗集传》分章作注。王、洪的注本大多是每句作注,而朱熹则认为他们的体例“重复而繁碎甚矣”,使人难以理解上下文的连贯意义,故改作以四句(少数六句以上)为一章作注。二是仿其《诗集传》点明赋比兴手法。这种情况主要见于《离骚》和《九歌》、《九章》中的部分章节中,即点明某章属于赋比兴的某一类,如“赋也”、“比也”、“兴也”,或“赋而比也”、“比而赋也”、“兴而比也”。三是在《天问》中用问答的格式。即先指出某几章提了几个问题,然后再用“今答之曰”、“答之曰”、“答曰”之类的词语回答。在注释《天问》中用这种问答的方式,是朱熹的首创。

注音方面:一般采用“叶音”;较多沿袭洪注,但有一些补充或改注。采用“叶音”法注韵字字音,是《楚辞集注》的一个鲜明特色,也较充分地反映在《天问》注音中。据笔者统计,朱熹注《天问》用“叶音”约50余处,其中仅“何开何明”至“河海何历”的26 句,就有8 处,即:“明,叶音芒”[5]54(“何开何明”注)、“尚,叶音常”[5]54(“师何以尚之”注)、“行,叶户郎反”[5]54(“何不课而行之”注)、“听,叶平声”[5]54(“鲧何听焉”注)、“施,叶所加反,又如字”[5]54(“夫何三年不施”注)、“化,叶虎瓜反,又音麾”[5]55(“夫何以变化”注)、“坟,叶敷连反”[5]55(“何以坟之”注)、“历,叶音勒”[5]55(“河海何历”注)等。这些例子,基本涵盖了朱熹用“叶音”的全部形式。沿袭洪注的例子,如“秬,音巨”[5]60(“咸播秬黍”注)、“斟,职深切。取,此苟反”[5]61(“覆舟斟寻,何道取之”注)、“嬉,音喜”[5]62(“妺嬉何肆”注)等。补充注音方面,一是补洪氏未注音字词,如“焉,於虔反”[5]50(“斡维焉系”注)、“浞,仕角反”[4]60(“浞娶纯狐”注)、“璜,音黄”[5]62(“璜台十成”注)等。二是在洪氏基础上加以补说或改注,如“出自汤谷,次于蒙汜”句的“汤”、“汜”二字,洪氏云“(旸)或作汤,通作阳。汜,音似”[4]88,朱氏补说为“汤,音阳;一作旸。汜,音似,上声”[5]52;如“蓱號起雨”句的“蓱”字,王逸旧注有“一作荓,一作萍”之语,洪氏注为“蓱,音瓶”[4]102,朱氏合并为“蓱,一作荓,一作萍,音瓶”[5]61;如“冥昭瞢闇”句的“瞢”字,洪氏注为“母豆切”[4]86,朱熹改注为“莫邓反”[5]50,“惟浇在户”句的“浇”字,洪氏注为“尧吊切”[4]102,朱氏改注为“五吊反”[5]61;“有莘爰极”句的“莘”字,洪氏注为“所申切”[4]108,朱氏改注为“所巾反”[5]64等。

异文校读方面:朱熹不是像洪兴祖那样全面、精心地校勘,而是根据《楚辞》原文来推断。归结来看,朱熹对《天问》的异文校读大致有四点值得提及:一是指出形误字,如“汤谋易旅”句云:“汤,与上句过浇,下句斟寻事不相涉,疑本康字之误,谓少康也。”[5]61又如“该秉季德”句注曰:“详此该字,恐是启字,字形相似也。”[5]63二是指明通假字,如“儵忽焉在”句注“儵与倐同 ”[5]57、“冥昭瞢闇”句注“闇,与暗同,又作暗 ”[5]50。三是点明通用字,如“九、纠通用”[5]67(“齐桓九合”句注)。四是指出避讳字,如对“洪泉极深”句中的“泉”字注云:“泉,疑当作渊,唐本避讳而改之也。”[5]55

朱熹除了在正文注释中推断异文之外,对一些未尽之言还在其《楚辞辩证》中作进一步补说。如,关于上举“齐桓九合”句所注“九、纠通用”之语,他补说道:

“齐桓九会”,九本作纠,借作九耳。《左传》展禽犒师之言,正作纠字。“纠合宗族”,亦此义也。唯《庄子》“九杂天下之川”作九,则亦古字通用,而非九数之验也。诸儒通计九会之数不合,遂有裳衣兵车之辨,盖凿说也。然此辞亦作九会,则其误也久矣[5]190。

又如,关于“启棘宾商”句,他在正文注中已云“窃疑棘当作梦,商当作天,以篆文相似而误也”[5]59,再补说之曰:

“启棘宾商”四字,本是启梦宾天,而世传两本,彼此互有得失,遂至纷纭不复可晓。盖作《山海经》者所见之梦天二字不误,独以宾、嫔相似,遂误以宾为嫔,而造为启上三嫔于天之说,以实其谬。王逸所传之本,宾字幸得不误,乃以篆文梦、天二字中间坏灭,独有四外,有似棘、商,遂误以梦为棘,以天为商,而于《注》中又以列陈宫商为说。洪则既引“三嫔”以注《骚经》,而于此篇,反据王本而解为急于宾礼商契。以今考之,凡此三家,均为穿凿[5]188。

具体字词注释方面,较为复杂:除了采用传统的字词训释方法之外,朱熹在具体的字词注释方面也有自己的一些特点。这些特点反映在《天问》中,大致可包括三方面:一是直接引用前人注语,如“应龙何画”句“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5]55注语,是直接引自王逸。二是合他人之注,如“惠气安在”句下的注语“惠,顺也。惠气,谓和气也”[5]53,其中释“惠”沿用洪兴祖注,释“惠气”沿用王逸注。三是用“内证”法,如“地方九则”句的“九则,谓九州之界,如上所谓圜则也”[5]55之语,指可参见本篇“圜则九重”句的“圜,谓天形之圆也。则,法也”[5]50之注语;“何感天抑墬”句“墬,已见上”[5]69之语,指可参见本篇“墬,何故以东南倾”句的“墬,一作地”[5]56之注语。

章句解说方面,由于《楚辞集注》基本上是分章作注,且朱熹本人对《楚辞》的文学性有较清醒的认识,因此相对王、洪等注家而言,朱熹更注重章句艺术手法的分析,更注意对章旨的阐释和章句之间关系的梳理,但有时也将哲学中的理、气说对章句旨意作义理上的阐释。朱熹注释《天问》章句的特点,一般是解说字面义或言外之意,如“师望在肆,昌何识”句注:“言太公在市肆而屠,文王何以识知之乎?”[5]68但他有时也注重对章句之间关系的梳理,如“冥昭瞢闇”章注云:“此承上问,时未有人,今何以能穷极而知之乎?”[5]50

关于朱熹对《天问》章句的解说,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值得注意,即较多地渗入了周敦颐、邵雍、二程等理学家的理、气说。这一特点包括两方面:其一是直接或间接引用理学家的话来注《天问》,其二是对古代的神话传说缺乏科学的认识,要“悉以义理正之”[5]49。第一个方面的例子,如“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章所注:

是为阴阳之本,而其两端循环不已者,为之化焉。周子曰:“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正谓此也。然所谓太极,亦曰理而已矣[5]50。

此为直接引用理学家的话。朱熹间接引用理学家观点的例子,如“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伯强何处?惠气安在?”章注:

天下之理,一而已,而有常变之不同。天下之气,亦一而已,而有逆顺之或异。夫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凝体于造化之初,二气交感,化生万物,流形于造化之后者,理之常也。若姜嫄、简狄之生稷、契,则又不可以先后言矣,此理之变也。……气之流行充塞宇宙,其为顺逆,有以天时水土之所值,有以人事物情之所感,万变不同,亦未尝有定在也[5]53-54。

之所以说朱熹对古代神话传说缺乏科学的认识,这是依据他的注释实践而言。朱熹在《天问》的注释中,处处流露出对古代神话传说的怀疑之词,诸如“若此类无稽之谈,亦无足答矣”[5]54、“而书传臆说,又不足信”[5]56、“诸怪妄说,不可信耳”[5]57、“此章所问,尤是儿戏之谈,不足答也”[5]57、“此皆怪妄不足论”[5]59、“此章大抵荒诞无说,今亦不论”[5]61、“怪甚而不足论”[5]62、“谬妄甚明,不必辩也”[5]65、“事极鄙妄,不足复论”[5]61、“此亦无所据”[5]64等。朱熹不仅不信神话传说,连记载较多神话传说的《山海经》和《淮南子》二书也不信,认为此二书是后人解释《天问》之作。他在《楚辞辩证》中云:

大抵古今说《天问》者,皆本此二书。今以文意考之,疑此二书本皆缘解此《问》而作,而此《问》之言,特战国时俚俗相传之语,如今世俗僧伽降无之祈、许逊斩蛟蜃精之类,本无稽据,而好事者遂假托撰造以实之。明理之士,皆可以一笑而挥之,政(正)不必深与辩也[5]187。

大致说来,朱熹从理学思想的层面对《天问》加以义理阐发的训释特点,实际上是由此来强调要阐发屈原作品的“大义”,这就大大丰富了《天问》的思想内涵。朱熹虽然抱有怀疑神话传说的理念,但他注释《天问》的态度却是值得肯定的,因为他对于晦涩难解或似是而非之处,在没有文献资料足以解说证明的情况下,宁可“存其不可阙者”[5]49,用“旧说如此,未知是否,不敢答也”[5]59、“下二句未详”[5]59、“后四句不可晓”[5]66、“未知孰是,今姑阙之”[5]68、“此章之义未详,当缺”[5]69、“以下皆不可晓,今阙其义”[5]70之类的语句存疑,而不是如洪兴祖那样硬解。这也是朱熹与王逸、洪兴祖等注家十分明显的区别之一。

3 杨万里《天问天对解》的注释特色

杨万里的《天问天对解》,是自王逸以来第一部对《天问》单独注释的注本,不仅具有较丰富的史料价值,而且它“取屈原《天问》、柳宗元《天对》比附贯缀,各为之解。……训诂颇为浅易,其间有所辨证者”[3]1977。该书体例上的突出特点是分段为释,即以“问曰”、“对曰”的形式,先陈屈原《天问》原文加注,再列柳宗元《天对》中的回答并加注,间或杂以王逸《楚辞章句》注语,其中还有一些是自己对原文的理解或评论。

柳宗元是唐代具有朴素唯物主义的思想家。从《天问》产生以来,较为全面地针对其中各种宇宙、历史和神话问题作出回答的,只有柳宗元的《天对》。《天对》问世后,虽有洪兴祖将其作为补说王逸注本的重要文献资料来引用,但洪氏并未专门疏解之。然而,无论是《天问》还是《天对》,皆由于它们文句艰涩而令一般人较难读通。南宋学者黄伯思云:“《天问》之章,辞严义密,最为难诵。柳柳州于千祀后,独能作《天对》以应之,深宏杰异,析理精博。而近世文家,亦难遽晓。故分章辨事,以其所对,别附于问,庶几览者莹然,知子厚之文不苟为艰深也。”[6]48杨万里也清楚这一点,说:

予读柳文,每病于《天对》之难读。少陵曰:“读书难字过。”然则前辈之读书,亦有病于难字者耶?……因取《离骚》、《天问》及二家旧注、释文,而酌以予之意以解之,庶以易其难云[7]267。

这段话,表明杨万里作《天问天对解》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以易(《天对》)其难”。

从训诂的角度来看,《天问天对解》的注音和释词都“颇为浅易”[3]1977。在注音方面,其体例或紧跟于原文之后,或列于一段原文之后,或夹杂于注文中;其方法一般是用直音法,少数用反切,有时为仅注声调;其对象则侧重于多音字和生僻字,其中有一些为直接沿用旧注。见于《天问》的注音,如“出自旸谷”等八句后注“旸,音扬”[7]269,“鮌音鲧何听焉……续初音继业……何以窴音田之”[7]271,“羿焉彃日,乌焉解羽”句后注“羿,音翌”[7]276,“帝何竺音竹焉”[7]289等。见于《天对》的注音,如“转輠音火浑沦”[7]268,“怪瀰冥更”等六句后注“瀰,犹弥也。更,去声”[7]270,“招音翘帝震怒”[7]271,“洲错富媪……形有高庳音髀……器运浟浟,又何溢为”十四句后注“浟浟音攸,水流貌”[7]273,“夫何澒洞而课校修长”句后注“澒,音胡孔切”[7]273,“增音层城九重”[7]273,“尧专于女”句中的“女”字注为“女,去声”[7]282等。沿用《天问》旧注的例子,如“次于蒙汜”注“汜,音祀”[7]269、“川谷何洿”之“洿”注“音户”[7]273、“羿焉彃日”注“彃,音毕”[7]276等。

在释词方面,主要包括对《天问》和《天对》原文一些字词的版本对照和注释。版本对照一般是用比原文小一号的字体排出,如《天问》“伯禹愎一作腹鮌”[7]271句,杨氏又注云“愎,本作腹。今依此解作愎”[7]271;“地一本无地何故以东南倾”[7]272,“九河一作洲何错”[7]272,“闵妃匹一作配合”[7]277等;如《天对》“民悠字一作宇攸暨”[7]277,“姑不失圣,天一本无圣天胡往不道”[7]277,“夸父一作失快杀”[7]279,“奋厥篚一作覆筐”[7]280,“邑鼻以赋一本无赋字富”[7]283等。具体释词多数是在某段注释的开头,一般是直接解读。如,关于《天对》“巧欺淫诳”“午施旁竖”“鞠明究曛”“规燬魄渊”等句的字词注释,杨氏云:

巧,机巧也;淫,谓巫史之淫瞽也。午施者,布算于中而横也;旁竖者,布算于边而直也。鞠者,推也。规者,圜也;燬者,日也;魄者,缺也;渊者,月也。日者火之精,故曰“燬”。日无缺,故曰“规燬”也。月者水之精,故曰“渊”,月至望后生魄则缺,故曰“魄渊”也[7]269。

又如,关于《天对》“款若敖之阏以旅尸”句的字词,杨氏注曰:“款,告也。阏,夭阏也。若敖,谓怀王也。……旅,客也。尸,死也。”[7]293除此之外,杨氏有时还点明字词的比喻义,或指出疑误字后再作串讲。点明比喻义的例子,如《天对》“辐旋南昼,轴奠于北”句注“辐,以喻天体;轴,以喻天极”[7]270、《天问》“秉鞭作牧”句注“鞭,喻政也”[7]289等。指出疑误字后再作串讲的例子,如《天对》“后为帅之难,矉额使试”二句注:“‘帅’疑当作‘师’,谓尧难于违众,不得已深蹙矉额而使试焉。”[7]272如《天对》“王子怪骇,蜺形裳。文禠操戈,犹懵夫药良”四句注:“‘文禠操戈’者,禠,音斯,福也。又禠,祁宫名。二义皆与此句不通。禠,恐当作褫,音直尔切,夺衣也。谓文子见子乔蜺形裳,而魂魄惊怖褫夺,遂操戈以击之也。”[7]280如《天对》“于异召死”句注:“于,疑作干,比干也。”[7]289如《天对》“惟粟厥文考”句注:“‘惟粟厥文考’者,粟当作栗。……栗者,文王之木主也,以栗木为主也。”[7]290等。

从章句方面来看,《天问天对解》有一个鲜明特点,就是在将《天问》和《天对》合在一起加以注释时,能根据两家的问、答内容加以参照,互为补充,其中一些注释也能纠正和补充前人的偏颇、失误之处。如《天问》“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二句,杨氏先引旧注“王逸云:‘汩,治也。鸿,鸿水也。师,众也’”之语,再以“万里曰”的形式作出个人阐释:

汩谓乱。“不任汩鸿”者,谓鮌之才不能任治水之事,故于鸿水,反汩乱奔溃而益甚也。《书》曰:“鮌堙洪水,汩陈其五行。”王逸,东汉人,时《古文尚书》未出,故误尔[7]271。

又如《天问》“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闇闇,惟时何为”四句,王逸的注语为:“言天地既分,阴阳运转,冯冯翼翼,何以识知其形象乎?”[4]86其中王逸对“冯冯翼翼”之词的意思语焉不详,洪兴祖《补注》之引《淮南子》注语云“冯翼,无形之貌”[4]86的解读也不甚确切。而杨万里在考察相关文献后,云:“冯冯,盛满;翼翼,众多。见颜师古《汉书·礼乐志》‘桂华冯冯翼翼’。”[7]267这样的解释,对王逸注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补充说明。还如《天问》“焉有石林?何兽能言”句,王逸的注语为:“言天下何所有石木之林,林中有兽能言语者乎?”[4]94王逸把“石林”误释为“石木之林”。柳宗元《天对》“石胡不林?往视西极”[7]275之语则较为符合屈原原意,其意思是说,石头为什么就不能成林呢?去西方极地看看就知道了。杨万里在柳氏的基础上,则更明白地说出“石山无木,猩猩能言”[7]274,认为石林就是石山,与树木无关。

由上所述,不难看出《天问天对解》的总体特征,即“既从屈原发问的角度解释柳宗元《天对》中章句的意义,又从《天对》的角度阐发屈原《天问》中的旨意,在以‘柳’释‘屈’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一些见解”[8]26。

不过,《天问天对解》也存在一些不足,其较明显之处就是杨万里“受柳宗元《天对》影响太深,不免为其所局限;一些地方,还因袭了柳宗元《天对》和注文中的错误”[9]21。如《天问》中“雄虺九首,倏忽焉在”句中的“倏忽”一词,本应如《招魂》中“雄虺九首,往来倏忽”中的“倏忽”一样,解读为“迅疾”之意,但杨氏虽然依据洪兴祖之说指出王逸注为“电光”为非,却沿袭柳宗元“倏忽之居,帝南北海”[7]275之误,引用《庄子》“南方之帝曰倏,北方之帝曰忽”[7]275之语为证,其误甚明。因为洪兴祖已经指出,《庄子》此语“乃寓言尔,不当引以为证”[4]95。

由于杨万里的《天问天对解》是较早注释柳宗元《天对》的注本,因此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又由于从王逸《楚辞章句》以来,《天问天对解》是较早将《天问》从《楚辞》中分离出来,单独加以诠释研究的一个注本,因此,不仅对《楚辞》中《天问》的研究自成系统有很大影响,而且就《天问》研究本身来看,杨万里的《天问天对解》也是重要和不可忽视的一环,对明清以后乃至今天的《天问》研究,都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周建忠先生认为该书“在《天问》研究史上有着重要的学科意义”[8]26,这一评价无疑是较为客观、公允的。

4 结语

比较而言,洪兴祖的《天问》注释,是在王逸注释的基础上,更为广博地引证文献资料进行校勘、考辨、订正和申说,其中虽有少许强训误说,但总体上比王逸注释更充实、详尽,更令人信服;朱熹的《天问》注释,态度较为严谨,对作品文学性的认识较为清醒,他依据义理来阐发屈原作品“大义”的原则虽然受到后世少数学者的非议,但值得肯定的是进一步挖掘并丰富了《天问》的思想内涵;杨万里的《天问》注释,虽然较为浅易,但却是首次与柳宗元的《天对》注释相结合,故其较高的史料价值不容忽视,且对《天问》研究的自成体系有重大影响。

[1]王长虹.宋代《天问》研究管窥[J].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09(2).

[2]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四库全书研究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7.

[4]洪兴祖.楚辞补注[M].白化文,等,标点.北京:中华书局,1983.

[5]朱熹.楚辞集注[M].蒋立甫,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

[6]崔富章.楚辞书录解题[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7]杨万里.天问天对解[M].萧东海,校点.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4.

[8]周建忠.《天问》要籍题解[J].南通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1).

[9]洪湛侯.楚辞要籍解题[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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