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南文人的交游看清代忆语的创作

2016-09-21 09:12陈天佑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交游沈复浮生六记

陈天佑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湖南 娄底 417000)



从江南文人的交游看清代忆语的创作

陈天佑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湖南 娄底417000)

陈维崧是冒襄寓居水绘园时期交游唱和最为密切的后辈诗人。客居如皋时期,他与冒氏兄弟交游甚密,耳闻心会冒襄与董小宛、吴湘逸的恋情,并在此影响下写出了忆语《吴姬扣扣小传》;通过考察沈复与江南文人的交游,我们能对《浮生六记》的创作时间作出新的定位,从而推翻目前学术界认同的嘉庆十二年(1808)说;通过还原石韫玉、陈文述父子等人的交游,钩沉乾嘉时期江南文人的重女学之风气,《香畹楼忆语》正是在这一风气之下孕育而生。

文人交游;水绘园;清代忆语;创作

(一)

清顺治八年(1651)春,董小宛去世。是年,冒襄于如皋撰写《影梅庵忆语》以忆亡妾。七年后,阳羡人陈维崧应冒襄之邀客居于水绘园,开始了他重要的“如皋八年”时期。陈维崧为晚明复社文人陈贞慧之子,在当时的江南文人群体中,其父陈贞慧与冒襄、方以智、侯方域并有令誉,一时有“四公子”之称。冒襄对陈维崧的到来表示了热情的欢迎。他召集友人、子弟开宴于德全堂,当时“十队宝刀春结客,三更银甲夜开尊。”[1]260阖府上下,热闹非凡。此前与此后,寓居水绘园的江南学子及本族子弟达20人,一时之间,“海内贤士大夫未有不过从,数数盘桓不忍去者。负贱之交,通门之子,云集于是,常数年不归。主人为之致饩,不少倦。”[1]89此外,明清之际,往来于江南江北并与冒襄保持唱和交游的人数更是多达456人。(据《同人集》统计)这些人当中,最令冒襄青睐的青年文人便是陈维崧。

冒襄早年与陈贞慧、侯方域、吴应箕等相友善,并为复社中坚。他们曾共排奸党,打击阮大铖等反动政治势力,也曾游秦淮,与南京、苏州一带李香君、陈圆圆、董小宛等名媛佳丽结为知己之交。然而,明室倾覆,世运剧变,秦淮名艳多风流云散,复社名流们也多避祸一方。他们多不仕清,抱璧向隅,抚今追昔,坚守着自己的一方心灵家园,回忆起故国繁华与故人情谊。于是,如侯方域《李姬传》、柳如是《男洛神赋》、叶绍袁《窃闻》、张岱《陶庵梦忆》等感怀之作纷纷面世,一时间,伤逝与追忆成了弥漫于文坛的风潮。顺治八年(1651)春,董小宛去世。是年,冒襄也开始撰写《影梅庵忆语》以忆亡妾。此后数年间,冒襄早年的友人如陈贞慧、侯方域、吴应箕等辈也纷纷下世。陈维崧故旧之子的身份能让冒襄垂怜。而他所表现出的才学也颇让冒襄器重。

事实上,二人早在崇祯十二年(1640)便已结识。是年,陈维崧随父陈贞慧来南都参加乡试。后顺治十一年、十四年,二人两次在南京会面。至十五年(1658)冬,家道中落的陈维崧正式寓居于水绘园,开始了与冒襄关联密切的交游时期。据笔者翻阅《巢民诗集》《清名家诗丛刊初集》等统计,冒襄赠陈其年的诗歌数量为14题,26首,另有用其年韵以祭他人之作10首。陈维崧赠冒襄诗31首,集会唱和8次,游水绘园作13首及赠答冒氏子弟诗篇共70首。往来于水绘园的上百名青年文士中,陈维崧可以算作最得青眼者,而在陈氏“如皋八年”时期的诗友中,与冒襄的唱和数量是最多的。

这期间,冒襄对陈维崧关怀备至。在学习方面,他安排陈与自己的子侄辈一同读书,曾以咏梅为题,要求陈一夜作绝句百首,可谓用心良苦。物质生活方面,面对其年一月数金的靡费,冒襄仍然予以满足。在情感生活方面,由于陈维崧夜中不敢独眠,又青睐歌童徐紫云,冒襄便赠紫云与陈(其年略好男风)。另一方面,陈维崧对冒襄丰富的感情世界也充满了好奇,他居于水绘园,自然也耳闻了不少冒氏年轻时的风流韵事,目睹了董小宛遗留的《奁艳》残稿,不由得对陈圆圆、董小宛等奇女子其人其事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而故人之子的到来,也让冒襄愈发追忆起往日南都人物阜盛的繁华景象,也更加怀念复社文人指点朝政、激扬文字的交游之欢。

康熙初年,一本记录明清之际名媛闺秀其人其诗的《妇人集》面世,书的作者便是陈维崧,冒襄之幼弟冒褒等冒氏子弟为之作注。书中载有冒襄爱人董小宛、陈圆圆、吴湘逸之事迹。不同于传统时代对女性的品鉴维度,《妇人集》抛却了对妇女贞节、孝悌、门第、性情甚至容貌等标准,而专注于对女性才识的考量。其中对女子的评价如:周琼,字羽步,一字飞卿。其“诗才清俊,作人萧散,不以世务经怀,傀俄有名士态。生平尤长七言绝句。”[2]117谢瑛,字玉英。“诗名藉甚,性简远萧胜,不婴世务。太守( 其夫徐可先) 之官后,夫人尽斥其橐中数千金,买青山庄居之。时于桥上凭栏小立,吟哦竟日。其风味如此。著有《博依小草》。”后来她渐少作诗,而转为“留心禅理”[2]109。阎素华,字云衣,“罗罗羸秀,孤情绝照,绰有林下风”[2]134。这种崇尚“林下之风”的审美标准脱离单纯的男女的两性欲望与世俗层面,而升华为男女精神上的互通。风雅有文采的女性不再仅仅是男性的审美对象,而且成了男性的精神知己。同时,在忆语文学中,有“林下之风”也是其重要的美学标准。如《香畹楼忆语》中,太夫人评:“紫姬厌弃纨绮,宛然有林下风。”[3]187蒋坦称其小姨珮琪有“林下风……洵非人间烟火人也。”[3]235不难看出,《妇人集》中所折射出的明末清初时期对女性的审美尺度对后来忆语文学所产生了重要影响。总之,我们可以说,此书的创作动机、题材故事、注释及成书各方面都与冒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该书既是对晚明以来名媛闺秀群像的忠实记录,也是对残佚的董氏遗作《奁艳》的补充与致意。

董小宛既殁,吴湘逸便出现在了冒襄的感情世界。吴湘逸( 1643—1661) ,名湄兰,小字扣扣,为董小宛侍女,生性聪慧,性喜读书,深得二人喜爱。董氏曾对冒襄说“是儿可念,君他日香奁中物也。”[4]28小宛去世后,她便跟随冒襄一起读书,成了冒氏的红颜知己。吴湘逸笃信佛教,性厌铅华,“其性情才识,不异宛君也。”[4]29冒襄也称其为“再来人”[4]28而宠爱有加。不料,顺治十八年(1661),吴湘逸病一月而逝,冒襄为之痛哭。此时,陈维崧已居水绘园四年,也“雅闻姬清丽能文”[4]28,故而应冒襄之请,作《吴姬扣扣小传》以记斯人。值得注意的是,《吴姬扣扣小传》的写法不同于以往为人物所作的传记。试较《吴姬扣扣小传》与清代忆语《秋灯锁忆》:

(余)常授以少陵《北征》古诗,仅三遍即覆卷成诵,琅琅不遗一字。余因戏语之曰:“子所能解者,诗赋小致语耳,若经史大篇亦能句读者,当为子输一双条脱。”姬踊跃从命。余即随手取架上史书一帆,乃《晋史·石苞传》,姬随口句读,不错一字,疏解意义,应对如流,即掣余条脱而去,余时惊其宿悟。岂知《苞传》后有《季伦》一传,绿珠坠楼,遂为今日谶也。伤哉![4]28(《吴姬扣扣小传》)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强余手谈,或至达旦。余戏举朱彝尊词云:“簸钱斗草已都输,问持底今宵偿我?”秋芙故饰词云:“君以我不能胜耶?请以所佩玉虎为赌。”下数十子,棋局渐输,秋芙纵膝上狗儿搅乱棋势。余笑云:“子以玉奴自况欤?”秋芙嘿然。而银烛荧荧,已照见桃花上颊矣。[3]231-232(《秋灯锁忆》)

二者都没有对妇女品德、事迹的过度渲染,而是注重选材内容的日常化、语言的生活化、人物形象的真实化,叙述风格自然灵动,情溢于纸毫之间。这些都与《影梅庵忆语》与清代其他忆语有着的高度相似,就连其中强烈的预叙色彩,也为忆语文学中所常见。如作者在描写吴姬去世前数月时说:

忆春间携姬看桃花于水绘堤前,姬向余索诗:“君生平言语妙天下,何独于小女子惜一言耶?”余乃作四小诗赠之。姬生平未常向余索诗,兹若有亚亚然者,可异也。又姬近日撮唐小绝句,如“玉颜不及寒鸦色”之类,令画工图之,皆闺房憔悴语,不知何故。一日为余种白秋海棠,内人劝其多植数枝,姬忽太息日“前人种花,后人看花,余今日知又为何人计耶,正复何须作此。”[4]29(《吴姬扣扣小传》)

冒襄《影梅庵忆语》中也曾写道:

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帝君前。壬午名心甚剧,祷看签首第一字,得忆字……秋过秦淮……时友人在坐,曰:“我当为尔二人合卜于西华门。”则仍此签也,姬愈疑惧,且虑余见此签中懈,忧形于面,乃后卒满其愿,兰房半钗,痴心连理,皆天然闺阁中语,到底不谐,则今日验矣!嗟乎!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3]40-41(《影梅庵忆语》)

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闲述此相告,姬曰:“甚异,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谶咸来先告哉?[3]42(《影梅庵忆语》)

董小宛被劫之结局(郑逸梅说),冒氏不忍书于文中,只在结尾处采用预叙的手法予以暗示。《吴姬扣扣小传》虽作于陈维崧之手,然内容多出于冒襄之回忆与讲述,所以在行文风格上与《影梅庵忆语》《秋灯琐忆》诸作酷似,堪称继《影》之后的又一忆语。

(二)

“冒辟疆的水绘园似乎可以看成是17世纪明末士大夫文化和18世纪盛清时期士大夫文化间的桥梁。在这个乱世桃园中,冒辟疆一方面找到了寄托生命、成就令名的据点,一方面也借着丰富的士大夫园林生活,在另外一种时空环境中,重演昔日金陵的繁华岁月。”[5]这一桥梁同样也沟通了冒氏和后来的忆语体作家。嘉庆十八年(1813)苏州人沈复来到如皋,开始了一段新的幕僚生涯。在此期间,他与冒襄之后冒兆鲸交好。冒兆鲸,字晴石,如皋冒襄后人。道光四年(1824)拔贡,性情风雅,好游历名胜。二人曾同游水绘园旧址,善画的沈复便留下了《水绘园旧址图》。画的上款署“晴石四兄先生属”,下款署“三白沈复”。

沈复好友、同样与如皋当地文人交游频繁的石韫玉曾为此图题诗:

“榜花红处众称豪,一代才名属彩毫。剩水残山图画里,买丝欲绣冒如皋。”[6]

上海博物馆馆藏沈复的《水绘园旧址图》

石韫玉(1756—1837),字琢如,号琢堂。他是沈复的同里人,两人的家相距不过一二里,为总角嬉戏之交。相比于沈复淡泊功名,不入仕途,辗转于幕府来说,石韫玉可说是科举时代的宠儿。乾隆五十五年(1790),乾隆帝八十寿诞时,朝廷即开“万寿恩科”,石韫玉一举夺魁,为恩科状元。此后,他进入官场,走马兰台。至嘉庆十年(1805)秋,石韫玉自京城回籍,阔别数十年的两人遂再度晤面。此时的沈复已陷入了困顿的境地,祖宅已为他人所有,其妇陈芸亦于两年前下世。九月,即将赴任重庆的石韫玉邀沈复入幕,由此,开始了沈复在石韫玉幕府长达数年的生涯。

目前,学术界多认同俞平伯先生的观点,认为《浮生六记》作于嘉庆十二年或稍后。然而,通过考查沈复与江南文人的交游,佐以史籍及文本,我们便能逐渐深入地钩沉出其创作时间。

嘉庆十二年(1807)秋,沈复随石韫玉入京。是年,嘉庆帝派翰林院编修齐鲲、工科给事中费锡章为正、副使,对中山国(即琉球)登基新王进行册封。因石氏之推荐,沈复成为了当年清廷赴琉球册封使的随员。是年初,使团在人员、赐物、外交程式各方面做了紧锣密鼓的准备。二月,使团正式出京。闰五月中,即达琉球。据齐鲲《续琉球国志略》载,使团到达琉球后,便着手准备对中山新王尚灏的册封仪式。闰五月,进行祭日、祭海仪式。六月十五日,对已故中山尚温进行追祭,并对故世子尚成进行追封。八月初一,举行嘉庆帝册封中山王的典礼仪式,宣读御书、诏敕,对中山国王、王妃进行颁赐。十月初二,中山王对清廷的册封表示谢恩。次日,使团离开琉球,次年初,回到北京。那么,在此期间,使团成员都做了哪些准备?正使齐鲲在《续琉球国志略》中说:“臣等恭载前志,酌定仪文,先期谕令演习,皆能将事无误。”[7]即每项仪式进行前,使团成员均要翻阅历代册封记载,对仪式细节进行商定,并预先演习,毕竟外交无小事。琉球系清廷的友好藩属,对清廷的册封仪式高度重视,各项典礼仪式都举办得隆重而繁琐,光是中山国例行的国宴就达8次之多。在这样高密度的外交仪式中,我们很难想象作为随从人员的沈复能有多少时间平心静气地开始《浮生六记》的写作。当然,书中的第五部分《中山记历》,却很有可能为出使琉球一路上所作的日记及游记。但遗憾的是《中山记历》早已遗失,而新发现的《海国记》真伪仍然存疑,我们暂不列为考察对象。

事实上,根据《浮生六记》一书中许多情节的描述,我们很难认为该书成于一时一地,如《浪游记快》部分写道:“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身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3]127显示此一部分约在出使期间所作。然而,其《坎坷记愁》却说儿子逢森于嘉庆十一年(1806)四月亡后,石韫玉“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事耳。”[3]120则似乎又表明这一部分约作于是年。我们据此推测,《浮生六记》并非一时之作,而是平时有简略的记录,系作者对平日之所记进行加工、整理、删改,最后定稿而成。

那么,《浮生六记》因何从散记到定稿,其创作的完成又在何时何地呢?嘉庆十四年(1809)春,完成了册封使命的沈复一行回到北京,曾与某大臣家客居数月。不久即回苏州。后又往虞山作了数月的逗留。如今,我们已很难从《浮生六记》中分辨出这些走马观花式客居经历。倒是到了嘉庆十八年(1813),沈氏来到如皋作幕后,习惯了轮蹄征逐的他,迎来了一段难得而悠长的安宁时光(这一时期前后近10年)。沈复来如皋后,即与冒氏后人冒晴石相交日密,二人志趣相投,喜游览名胜。作为家族的祖产,水绘园对于冒晴石来说,无疑具有独特的意义。同时,对于浪游天下过半的沈复来说,这一方安乐的小天地不由得让他回忆起自己的故乡——沧浪亭。相对于冒襄来说,他没有冒襄殷实的家底,也比不上冒氏的清望与影响,长期的幕府生涯让他过着居无定所、天涯飘零的生活,甚至连自己的家产祖宅都陷于不保;尽管如此,他还是幸运的,生在乾隆之世,虽谈不上小康富足,起码不必经受冒襄与董小宛时代频发的战乱。所以《浮生六记》开篇即道:“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3]59语言中流露出充分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一方面来自对往昔美好回忆的追思,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相较于游览过的水绘园来说的。二人同样有着“天际朱霞,人中白鹤”(龚鼎孳评冒襄语)式的人品与性情,同样心游江湖,远离廊庙,同样有红尘佳偶作伴,也同样生于书香之家,长于锦绣之地(冒氏有水绘园,而沈复则居沧浪亭畔)。面对冒氏故园,沈复很难不回想起自己的美好往昔。水绘园这一连接明末和盛清士大夫的文化桥梁在另一个时空复述了沈复曾经在沧浪亭的故事。面对水绘旧园中的一草一木,能让他回想起自己多年前制作的盆景。正如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所说“沈复只需回想到‘盆景’,周围环境中所有丰富的细节以及对他个人所具有的意义,就全涌现在心头了:所有这些都能凝聚到一个形象里、一个名字和某一时刻里。”[8]116当然,这一切往事的再现无疑都离不开冒襄水绘园这一经典的场景。因此,我们也可以说映射了沧浪亭形象的水绘园成了沈氏创作的温床,也成了《浮生六记》产生的母体。其实,这一切在《浮》作中也能找到文字上的痕迹。在《闲情记趣》中,他便在书中兴致勃勃地写到自己养花、裁剪、插花、陈设等生活场景与细节。我们可以说这样的细节,在其他的任何地点都是难以再现的,在沈氏的其他旅居岁月中也是无暇、无心顾及的。宇文所安在谈到《闲情记趣》时也指出:“我们在这里读到的不是回忆,而是回忆录。为了写出回忆录来,他必须把凝聚成点的回忆铺陈开来:他必须把它‘写’成某种文字、某种描写、某种反思的诠释。”[8]116今天,当我们打开《浮生六记》全书时,能隐约感觉到两种不同叙述方式在潜流之下的秘密交融:一种是回忆,一种是回忆的铺陈,由于饱含着回忆的深情,两种文字几乎同样精彩。俞平伯先生也说此书“一半儿做着,一半儿写着的;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3]163

道光三年(1823)前后,年逾花甲的诗人离开了水绘园,亦离开了如皋。后阳湖(今常州)人管贻葄来访三白,沈氏即示以全本的《浮生六记》,管阅后留下《分题沈三白处士〈浮生六记〉》诗,共六绝。说明截至此时,沈复已完成了《浮生六记》的创作,而纵观沈氏一生行藏,最能让作者完成这一心灵忆语的地方无疑是水绘园。故而,《浮生六记》的创作时间为沈氏居于如皋的前后十年(即1813—1823)间。应当说明的是,这一结论并非标新立异。事实上,忆语文学的创作也多属于这一程式:它们大多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集腋成裘。据《影梅庵忆语》最早的读者陈维崧交代,他所见的《影梅庵忆语》仅仅1200余字[4]28,而流传至今的全本则为12000余字,增补的内容多达十分之九。另外,陈宗藩写《傫然室忆语》六七千字绵延二年[9],《秋灯琐忆》的书写也是从秋芙生前一直持续到其身后[3]246。

(三)

嘉庆十三年(1808)春,当沈复跟随齐鲲、费锡章一行人出京外使之时,使员中的京城同僚好友多作诗相送。其中,杭州人陈文述最值得注意。他不但与齐鲲、费锡章互有往来,且同沈复的密友石韫玉交好。是年,石韫玉辞官南归后,往杭州的紫阳书院讲学,此间,两人保持着良好的唱和与交游关系。当年重阳节,石韫玉与陈文述及同乡董国华等会于鸥隐园。两人都爱结诗社唱和,也都乐于奖掖后进。石韫玉结“问梅诗社”,陈文述集“碧城仙馆”,一时之间,江南才人后学趋之若鹜,而友人王希廉之妻、常熟才女周绮更是同时拜二人为师,传为佳话。常熟周氏以外,二人与江南才女交游、唱和之事例不胜枚举。陈文述继袁枚之后倡导女学,大量招收女弟子,结成碧城仙馆,规模达四十人之多,名动一时,是随园诗社之后第二个大型的女性诗人团体。石韫玉虽有不及,但与归懋仪、陈琳萧、曹贞秀、汪端、席慧文等才女同样亦师亦友。其中,汪端系陈文述之子陈小云正室。汪端(1793~1839),字允庄,一字小韫,是七岁能诗的钱塘才女。嘉庆十五年(1810)归于陈氏,成为陈裴之的正室。陈裴之(1794—1826),字孟楷,号小云,别号朗玉山人,时人称其为小云司马。石韫玉与陈文述、陈裴之、汪端两代三人皆交好。道光六年(1826)夏,汪端的《自然好学斋诗集》结集,请石韫玉作序,同时为其编纂的《明诗选》题词。石韫玉在诗集序言中坦言:“仆与小云司马缔纪群两世之交有年矣”[10]167重申了两家的世谊,也高度称赞汪端道:“淑配允庄夫人,今之曹大家也。幼怀贞敏,性耽坟典,心声心画,妙极一时……其旨远,其辞文,其格律在钱、郎、温、李间,而不落苏黄豪纵之习,可谓古风人之遗也。”[10]167将其人比作东汉班昭,而将其作置于唐宋名家之间,不可谓不爱其才。

道光十年(1830),当汪端再请石韫玉题集时,主题已变成了伤感的悼亡,其夫君陈小云已去世。石韫玉挥笔写下《题陈小云遗集集为尊阃汪宜人手定》:

刘纲夫妻是仙才,浓墨燃脂序玉台。留得雪中鸿爪在,不教慧业化尘埃。

又:

颍川公子早知名,小碎篇章善赋情。可惜谢家好风月,竟将哀艳送平生。[6]50

事实上,这并不是石氏头一次替人写悼亡之作。其《独学庐全稿·微波词》中,有《疏影·为沈三白题“梅影图”》《洞仙歌·题沈三白夫妇“载花归去月儿高”画卷,时其妇已下世矣》两首专代沈复悼亡所作。沈复最爱梅,别号梅逸。陈芸逝后,沈氏更是寄情于梅。在如皋时,沈复曾往水绘园、影梅庵一观。“梅”这一经典意象,几乎理所当然地勾起过他的伤心之事,联接了古人和今人,故而他画了一幅《梅影图》,既是怀念亡妻,也暗含着对冒襄与董小宛恋情的感同身受。

应当说,沈复与陈裴之对于石韫玉来说都是熟识的,沈、石二人交情不必多说,仅从《浮生六记》一书中反复提到石氏,且书中多表达作者的感激之意来看,石韫玉很有可能是《浮生六记》最早的读者之一。同时,根据前述石韫玉为汪端所作的诗中“小碎篇章善赋情”一句来看,石韫玉大概也看过陈裴之为追忆亡妾紫姬而成的《香畹楼忆语》。由此来看,石韫玉大约是第一位通读《浮生六记》《香畹楼忆语》两大忆语的读者,也成了与沈复、陈氏父子交游的连接点。不论两本忆语之间联系的疏密,这种交游关系是客观上存在的。我们发现,这个交游圈中的文人也大多与冒襄一样,是清代文学中崇尚性灵的文人代表,他们多疏离于国家机器与科举体制之外,作品多重视对日常情感和心灵世界的观照,突破了男女礼教之陈规:沈复不问仕途经济,陈裴之辞云南之任不赴。石韫玉与众多才女交好,陈文述则更是女学的杰出倡导者。他们对于仕途、朝政、制艺乃至宗法礼教的态度与主流文人有着显而易见的区别。石韫玉虽出身科举,有焚书之举,但实为道学所缚不住者。他既与归懋仪、陈琳萧、曹贞秀、汪端、周绮等一众才女交游唱和,又看重家学,亲授汉隶笔法于儿媳席慧文。[10]114其妾陈氏请离开石家,石韫玉亦慷慨遣去[10]104,这些都足见其不拘俗套,不同于时的名士风范。这一种风范更集中体现在陈文述身上,他不但广招女弟子,倡导女学,且注重对家族内部文学风气及人才的培养。他的的夫人龚玉晨,侧室管筠、文静玉以及两个女儿萼仙、苕仙都能诗善文。这种风气也影响到了其子陈裴之,优越的家底、特殊的家风,让陈裴之的内心深处有着一种名士的角色意识与企慕才女的感情倾向。他的正室汪端、侧室王子兰更是翰墨场中一时之俊。陈裴之推崇冒襄,因而也暗地里自比冒氏,将紫姬比之董小宛。这在他的《香畹楼忆语》中有着充分的显示。如《香畹楼忆语》中所述,陈裴之与紫姬初次见面时一见钟情,两人心有灵犀却不便开口,友人遂引用张明弼《董小宛传》中叙写冒辟疆、董小宛初见时脉脉含情的词句“主宾双玉有光”,点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情形。陈家托六一令君为媒,令君诧曰:“从来名士悦倾城,今倾城亦悦名士。”[3]172“名士悦倾城”一语,即出自《影梅庵忆语》。蕙绸居士序陈裴之《梦玉词》,谈到紫姬初归陈家:“秦淮诸女郎,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如董青莲故事。”[3]172则秦淮诸女郎皆以紫姬嫁陈裴之比于董小宛归冒辟疆。另外,《香畹楼忆语》记“姬最爱月,尤最爱雨,尝曰‘董青莲谓月之气静,不知雨之声尤静’”[3]194,则紫姬也是自比为董小宛的。如此种种,皆表明了《影梅庵忆语》对《香畹楼忆语》的影响。这种影响说到底是由沈复、陈裴之这一类非主流、性灵派文人在严酷政治文化氛围下趋同的精神归属与生存状态决定的。这种趋同深层次地折射出清代的社会矛盾与文化冲突,从清初的神州陆沉、沧桑巨变,到“盛清”时的高压统治、文化压抑,直至晚清时代的黑暗腐败与动荡局势。从前期的冒襄、陈维崧式的政治遗民到中期的陈文述、沈复、陈裴之式的开明文人至后期的王韬及南社诸公等“政治异数”。这种游离于国家机器与政治话语之外、徜徉于自我天地与情感世界的“微型书写”,始终贯穿了忆语文学200余年的发展历程。这种性灵的书写、潇洒的游离也成为了忆语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文化意义。

[1] 冒襄辑.同人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385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

[2]陈维崧.妇人集[M]//香艳丛书1集卷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3]涂元济注释.闺中忆语[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

[4]黄承增辑.广虞初新志[M]//中国古代短篇小说集.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28

[5]李孝悌.恋恋红尘:中国的城市、欲望和生活[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54.

[6]续修四库全书编委会.续修四库全书1467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4-45.

[7]故宫博物院编.续琉球国志略等[M]//故宫珍本丛刊274册.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42.

[8]宇文所安.追忆——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M].北京:三联书店,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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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睢骏.石韫玉年谱[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

On Writing of Recalling Style Prose in Qing Dynasty from Scholar’s Friend-making in the South of the River

CHEN Tian-you

(Hunan University of Humanities, Science and Technology, Loudi Hunan 417000, China)

Chen Wei-song was a closest younger poet writing and replying in poems using the same rhyme sequence when Mao Xiang lived in Shuihui Garden. While staying in Rugao, he had a very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Mao brothers, and he heard and learned Mao Xiang’s romance with Dong Xiao-wan and Wu Xiang-yi, and under this influence, he wrote the recalling style prose theBiographyofWujkoko. Through the study of Shen Fu’s tour with the scholars of the south of the river, we can make new positioning of the writing time ofFushenglujiand overthrow Jiaqing 12 years (1808) doctrine currently identified by the academic cycle. Through the restoring of the friend-making of parent-child Shi Yun-yu and Chen Wen-shu and others, we can explore the south of the river scholars’ value of female learning culture in the periods of Emperor Qianlong and Jiaqing. The prose ofXiangwanlouyiyuwas written in this trend.

scholar friend-making; shuihui garden; recalling style prose in Qing Dynasty; writing

2013-04-01

陈天佑(1986—),男,湖南娄底人,硕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07

A

1673-0313(2016)04-007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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