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中的骑手(小说)

2018-02-20 14:46蔡岩峣
翠苑 2018年6期
关键词:瘦子雷雨窗帘

作者简介:

蔡岩峣,1996年生于常州市金坛县,现为暨南大学2018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研究生。曾在《天津教育报》《北方文学》《翠苑》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论文若干篇。曾于天津市“津塔杯”大学生散文大赛获奖,作品《找画儿》收于《青春的地标》大赛优秀作品集。

1

十几天前,市“雷雨行动”又添一案。

案发时,精武镇派出所王所长正陪西青区公安局刘副局长吃饭。饭桌上两人聊的正是市局刚下发的“雷雨行动”文件,文件旨在整治城中村人口“脏、乱、差”的问题。

饭局将近尾声,刘副局长提了一杯:“宝国啊,大学城是我们西青开发区的样板,你肩上的担子可不小。”

王所长眯着两眼频频点头。

“听说师范大学西门小吃街关停了?那很好嘛,我看那条小吃街就是‘脏、乱、差的典型。市局这回下了大决心整治,一定要出成绩。”刘副局长拍了拍王所长的肩膀:“你可不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哟。”

“哈哈哈哈”,陪坐的几个科长都笑了。王所长红了脸,下决心把酒一饮而尽。

饭毕,刚送刘副局长上车,还没吩咐下面的人把剩菜打包,治安中队张队长就给王所长来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急切:

“喂,所长吗?大学城华木里小区有人纵火,鑫茂茗复印店……”

王所长脑袋里“嗡”的一声,一把掐掉手机。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回所里去的了,饭桌上多喝了两杯导致他对当晚的记忆相当模糊。但随行的人告诉他,那晚他回到所里暴喝将“凶手”缉拿归案。值班的两个女民警还以为所长吃错药了,脸吓得煞白,一动不敢动……

2

我在等一份瘦子送来的外卖。

你问我谁是瘦子?这是个好问题。

瘦子是个骑手,既矮又瘦。他皮肤黢黑,泥头泥脑,跟个猴儿一样。瘦子天天往师范大学跑,给宿舍楼,偶尔也给教学楼送外卖。图书馆不去,因为那里的警卫查得严,他们不允许瘦子这样满学校乱跑的骑手瞎捣乱。

我认识瘦子是因为有好几次都是他给我送的外卖,可能和瘦子有缘,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我问瘦子:“有女朋友了?”

瘦子害羞地笑,露出一口白牙,黑手搔着后脑勺儿。

我又问:“瘦子,你初中还没毕业吧?”

瘦子抢白道:“毕业勒,那咋没毕业?就是俺镇上的初中。”

我说:“我是看你年纪小。”

“17,不小勒”瘦子说。然后右腿麻溜一蹬脚踏板,电瓶改装过的大自行车就驮着他呼呼地骑远了。

我喜欢瘦子,也想瘦子,但我有好久没吃过瘦子送的外卖了。前段时间我不在学校,跟着《渤海晚报》的记者实习,一直在专题报道天津市出台的新政策“雷雨行动”。

今天礼拜日,上午刚跑完一个采访,突然想回来看看。下了公交车往宿舍楼走,一路上看到稀稀落落的人群在搬东西,心里一下子涌上一股悲凉。真的要走了,过完这个夏天,这座学校里关于我的一切都将消失。但在走之前,我还对很多东西不舍,其中就包括这个叫“瘦子”的朋友。

我揩了把汗,提步走进宿舍楼。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仨除了一个考上研的,那俩都在外边实习。不知道谁临走时把窗帘给拉上了,宿舍里又暗又闷。我开了窗,但外面没有一丝风。我把书包放下往外看,操场边的刺槐都晒蔫了,天地静默,除了一颗火辣辣的太阳在头顶高悬。

3

“要变天勒。”瘦子说。

“啊?”和他一起蹬车的小坤不解。

瘦子双手脱把,挺直腰杆,指指天上说:“要变天勒,不出后晌就要下雨,大雨。”

“这你都知道?”小坤说,“那赶紧回吧,反正也快收了。”

“俺还得再送一趟,老板娘给俺来电话勒,还剩几单。”

小坤不言语,他知道瘦子干活拼命,自己劝不动他,于是就和瘦子告了别。瘦子猛蹬几下踏板,自行车驮着他从大马路上重新拐进南门小吃街。小吃街里还聚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饭点刚过,出来吃饭的学生还没有散尽。瘦子把着他的大车,泥鳅一样在人流里钻。对于这条街他太熟了,熟到闭着眼睛也不会把任何一家店摸错。他把大车停到小四川门口,两步跳进了店。

“还有几单吗,阿姨?俺给送吧。”

“你先等会儿,马上就好。”胖胖的老板娘在收银台后看了他一眼,然后掉过头去,冲厨房喊:“4个盖饭,外卖,快一点儿的。”后厨有人回,快勒。

瘦子点点头,走到靠墙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开始百无聊赖地等待。一只苍蝇迅速爬过发黄的白瓷砖,瘦子看见了那只苍蝇,想站起来把它拍死,但就在此时,胸口的手机不知怎么震动了起来。

4

一望无尽的西瓜地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茂盛的西瓜叶和西瓜蔓儿像被太阳点燃的绿色暗火。地里还有几个大人在忙碌,刚吃过饭,收完上午那拨的人都回去午睡了。

七月就要來临,今年整个河南的西瓜都是大丰收,瓜农们像过节一样采摘、运输、贩卖。17岁的小玲子坐在自家20多亩丰收的西瓜地畔,忧郁得却像个四五岁的孩子。

她想瘦子哥了。

瘦子说明年就带她一起去天津打工,前提是她必须拿到技校的毕业证。她本来不想读,想象瘦子哥一样辍学,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瘦子不同意,他说小玲子家不差那点儿读书钱,先把书念完了,后面的事什么都好说。

瘦子偷偷对小玲子咬耳朵:“不比俺的那辆‘大破,俺给你看上了一辆粉红色的小电动,灵巧,你就骑小电动和俺一块送外卖。”

听完瘦子哥这话,小玲子的脸上虽然还写着不高兴,但心里却甜了。她嘟着嘴从家里捧来一只滴溜圆的大西瓜,那西瓜是她特地拿井水浸着的,冰冰凉。小玲子“呲啦”一下把瓜剖开,挑了一瓣最大的递给瘦子,两个人就坐在场院里的树荫下吃起来。

你咬一口小小的,我啃一口大大的。瘦子吃得快,每吃完一瓣他都要把瓜皮放在水泥地上蹭。直到红色的瓜瓤蹭平了,白色的瓜肉涂尽了,墨绿色的瓜皮磨穿了,才罢手。

小玲子问他,你弄啥勒?瘦子大笑,手舞足蹈地喊,好吃嘛,甜,过瘾的勒。

5

接了4份小四川的盖饭后,瘦子马不停蹄,先去“张姐”那拿了3份烤肉饭,又去“韩餐屋”拿了8袋朝鲜冷面,去“龙门”拿了两份花甲,去“杨铭宇”拿了3包黄焖鸡,去“客友”拿了两盒紫菜包饭。这些店在南门小吃街一字排开,瘦子顺路都拿了。

本来他跑单就拼,接了刚才那个电话瘦子更加不惜力气。

那电话是他爸和妈打来的,他没想到,二老在电话里说想他了。瘦子坐在小四川里,心里酸酸的。瘦子妈说别再寄钱啦,眼看就到七月份,大学也该放假了,赶快回吧。瘦子说再跑几天,马上就回。瘦子妈说六月十六那天瘦子过生日,他们没能陪瘦子一块儿过,瘦子爸还和她吵了。

“爸咋样?”瘦子问。

“木事儿勒,恁没娶媳妇儿,他就敢死勒?”瘦子妈说。

瘦子“扑哧”一下笑了,说:“让俺爸接电话。”

电话那头换了个声音,咳嗽不断。瘦子问:“肺利索点勒?”

瘦子爸努力压住喉咙的咳嗽:“木有事儿,恁把心放肚里吧。恁妈说想恁勒,没啥事儿赶紧回。”

“诶。”瘦子答应到。

眼前柏油马路上的刺眼金光已经消退,出了小吃街,瘦子觉得天凉了好些。他把车骑得飞快,一瞬间起了风,顺风,风在他背后推,也拂着树上的叶子,叶子“哗啦啦”地响动,他想拿更多,既然已经决定了跑这一单。

6

看阵势估计要下雷雨,窗外的天阴下来,我开始为自己订的那份水果捞而后悔。可惜商家已经接单了,那就意味着不论打雷还是下雨,骑手们都会按时把东西送来。

对于那些派到雨单的骑手,我很心疼,他们自己可能不愿意接,但迫于老板的压力不得不干。还记得大三那会儿,我刚认识瘦子,他就有一次冒雨给我送的外卖。我打着伞匆匆冲出宿舍楼,看到一个黑瘦黑瘦的男孩儿伏在一辆大自行车上,车后座的蓝色保温箱蒙着一层雨衣,他自己却没有穿,白色透明的体恤淋得贴在身上。

那天具体订的什么我记不清了,这4年里我订过无数外卖,但瘦子憨着一张脸冲我笑的样子,我至今忘不了。

我真担心今天还是他给我送来,不过还好,我没点饭,点的是一份水果捞。水果超市在西门工一号路上,不临着南门小吃街,瘦子一般不会接那里的单。回到宿舍我又热又渴,想吃点冰西瓜,你知道的,这东西消夏必不可少。

7

小坤回到出租屋里冲了个凉。天太热了,洗澡之前喝剩一半的冰酸梅汤,洗完澡后就变成了常温的。小坤吸了一口,常温的酸梅汤齁喉咙,他顺嘴吐进了垃圾桶。

抹干头发上的水后小坤又拿梳子抿了抿,然后打开乱七八糟的办公桌翻身份证,他准备拿它去鑫茂茗复印店复印两份。表哥帮他在和平区重新找了份工作,鞍山道上的墨西哥餐厅当侍应生。餐厅老板让他填简历,还要身份证复印件、健康证明。小坤没见过那么麻烦的上岗要求,但考虑到条件还不错,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小坤拿着身份证往华木里小区骑,顺道还要帮瘦子复印,瘦子听了他表哥的话,准备在人才市场备一份档案,他有空就一道帮忙印了。

鑫茂茗复印店十几天前起了火,这小坤知道,到现在店门上还烧得乌黑。听他们说,是老板茂茗自己不肯换的,非得等抓到凶手叫他赔偿。天晓得那晚店门口十几块广告板怎么燃了起来,还好茂茗在店里,第一时间扑了火,要不然损失就大了。

不过这种事出在华木里也难怪,那个地方又挤又破,流浪汉和外来务工人员扎堆。小区里消防设施不全,安全隐患极大,要不是因为租金便宜,茂茗也不会把店开在那儿。巧的是,瘦子也住华木里,而且正好住在鑫茂茗楼上,4楼的一个小隔间。小坤去那个隔间看过,二居室隔出了4间房,除了行军床、桌子、椅子和一个小破衣柜之外啥也没有。瘦子平常出门就把钥匙放在楼梯窗户的花盆里,小坤想进门随时可以拿。

因为正好顺路,鑫茂茗打印也便宜,小坤就到这里来了,要不然,像他这样的天津骑手是不屑于跑华木里的,身份问题,得讲究。

小坤骑了没多久就看见小区门口标志性的大石头,石头下面堆满了各种垃圾。小坤捂着鼻子进去,看到一辆警车停在马路牙子上,他拐弯继续向前骑,出了胡同口,远远看到茂茗正和两个警察聊着呢。

8

从来不一起送小区和大学的习惯今天打破了,瘦子把保温箱装得针插不进,外面的钩子上还挂了8袋朝鲜冷面,现在,他还要往西骑上工一号路,去水果超市拿他的最后一单。瘦子的心里很满,头顶聚拢过来的云也不会比他此时的心情更满。

单子早就打好放在了柜台上,瘦子很少来这儿,但今天没有其他骑手。他接过单子,“水果捞,师范大学,15号楼……渔阳……”

“渔阳?”瘦子心里一惊,“渔阳回来了?有多久没见了?两个月了吧?不,不對,3个月。”

“想什么呢?”老板看瘦子拿着单出神,把水果捞放到了他面前。

“没,没什么。”瘦子边说边提起塑料袋,出门后他把水果捞挂到了车把上,里面的西瓜红得诱人。他笑了,“渔阳”。

取这最后一单之前瘦子就已经算准了路线,他要沿工一号路向南,先送姚村文博园,然后继续向南再往东,送南门阜村的荣水里,最后往北,从师范大学南门进校园。

电瓶改装过的大车骑起来省力,速度也快,因此,就算车上载了那么多东西瘦子也不担心自己的体力。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即将到来的雨,但他对自己的速度出奇地自信。出单就像游戏,会通关的,瘦子干什么都是好手,打游戏奇快,送外卖也不例外。

文博园那趟出乎意料的顺利,给客人打完电话后都是早早在楼下等着,一秒也没有浪费。20分钟不到,瘦子就开始往荣水里骑了。

风开始加大,沙子飘起来有点迷眼睛。要是瘦子直接骑到荣水里出单的话他会更快一些,但此时他被一件事儿给耽误了。过了往东的路口他还在继续往南骑,因为,他突然想给小玲子买条花裙。

该怎么解释猛蹬过那个路口的原因呢?他只知道路上匆匆赶往学校的女大学生真好看,风吹起她们的裙摆露出美丽而雪白的腿,好看。当然,重要的不是女大学生好看,而是裙子好看,是小玲子穿上这样的裙子好看。他早就想买一条带花的裙子送给小玲子了,她有雪白而笔直的腿,那在他的同乡里是稀罕的。这个想法一直深埋心底,从来没有跟人提过,但今天他忍不住了。

要跟时间赛跑的想法自一开始萌生就没办法收回,他知道荣水里西南门有一家服装店,那里的裙子模样不错,小玲子一定喜欢,他对自己的速度有绝对的自信。

9

天开始下雨。

最初是一粒、两粒,豆子一样从半空中落下。然后乌云加厚,黑了一片,太阳完全消失了踪影。有奇异的金色闪光在云层里,那是云与云互相摩擦积聚的电荷,雨珠乱跳,而雷与闪电就躲在云层之上,等待这场渐次揭幕的夏日表演。

我站在窗边看下雨,雨落在树叶上“哗哗”地响,操场跑道瞬间变成了鲜红,一瞬间,世界也安静了下来。有零星的骑手沿着操场边的林荫道往校外赶,雨中的骑手,背影格外单薄。

有多少像我一样闲着没事的人会看他们呢?我对我的“同学们”太了解了。那些窝在宿舍整整打了一个春天加半个夏天“吃鸡游戏”的宅男们即将迎来暑假,他们会揣了满是油汗的铺盖卷儿回家;而那些缠了卷发棒,从梦中刚醒的萌妹们,则会换上她们最漂亮的衣服和凉鞋,同她们的男朋友一起找个海边度假。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这样做,而是还有另外一群人,为他们的“生活”“生存”着,骑行在雨中,却从未得到过他们的关注。

我不由想到瘦子,最近跟《渤海晚报》采访遇到的事情太多,让我添了很多这方面的感慨。

严格来说,瘦子属于“雷雨行动”应该清除的那一部分,外来人口,低端劳动,无益于城市。但你知道,在我眼中,他却是个善良而又聪明的朋友,尽管他自己一直觉得配不上。

第一次约瘦子出去玩是在南门打台球,他在电话里畏畏切切地问,没别人吧?我说就我们俩,他才同意去。瘦子家在开封农村,那里没有台球厅,我就手把手地从握杆开始教他。因为不熟,一场球90%的时间都是我打,但结账的时候他坚持平摊。我说,我请你。他不肯,强调不让他付钱下次就不和我玩了。后来瘦子的球技大涨,能和我打个平手。我说,瘦子,你真聪明。他笑而不语,猛开一杆出去,炸进了两个球。

有一次我没征得瘦子同意就带了两个朋友过去,他一看来了新人立马认■,缩在角落里无论怎么逗他也不肯开口。后来结账的时候人说瘦子已经把钱付了,我们架着他说绝对不能让他请,要把钱退给他,他死不肯收。后来一个朋友提议,不如请瘦子吃顿烧烤,他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明天还有一大摊子事,今天必须早回。一下楼,就猴儿一样地溜走了。

10

没骑到西南门,天就开始下雨,瘦子的豪气陡然凉了一半。他在心里对小玲子说了一百个“对不起”,发誓明天一定来给她买,然后就掉转车头重新骑回刚才那个路口,往东,到荣水里继续出单。

下雨后工作变得异常困难,雨幕遮住了瘦子的视线使他辨不清方向,好在他对荣水里还算熟悉,凭着感觉能够摸到。但出来得急,忘了拿雨衣,自己倒无所谓,保温箱不太禁淋,有几份外卖被水淹了。瘦子点头哈腰地给客人赔不是,人看到他滑稽的模样也不忍心数落,安慰几句就上楼了。

送完小区,保温箱里的外卖空了一半,瘦子看了眼手机,1点37分,他把手机塞进胸口的袋子里装好,然后向北,朝师范大学南门骑去。

大车驮着瘦子贴地飞行,后轮带起的水花有两人高,雷声“轰隆隆”地在他头顶碾过,但他毫不畏惧。他把车子盘得像一匹强壮而顺驯的马,雨幕中,人们的视线根本追不上骑手的身影。

“不准进去!”

“啥?俺送外卖。”瘦子大惑不解。

“我说不准进去!”绿色太阳伞下的保安瞥了他一眼,“車不合格。”

“俺刚才还进去,现在怎么不让俺进勒?”瘦子急了,屁股顶着车座,脚绷着尖儿点地。

“这种‘电瓶车在学校里乱跑很危险知道吗?图书馆那边出过事儿。”保安翻了个白眼,“撞到学生咋办,你负责?”

“俺不去图书馆。”瘦子说。

保安不吭声。

“那俺咋弄?”

“换车,要不然提着进。”

“俺刚才还进去勒嘛,你刚才为什么不说?现在俺已经到这勒,你让俺上哪去换车?再说,下这么大雨,哪有学生给俺撞?”

雨水冲刷着太阳伞,“啪啦啪啦”地流下来。

“真撞上就来不及了,懂吗?”

11

小玲子对瘦子印象最深的是13岁那年初夏,那年瘦子也13,她真真正正地爱上了他。

小玲子记得那天放学以后不想回家,因为她爸说,今天她的“新妈”要来,而这已经是她从9岁往后数的第三个“妈”了。她在学校到村口的路上徘徊,等她终于到家时,发现爸正和一个陌生女人吃晚饭。看到小玲子,她爸神情冷峻,不等他开口说话,小玲子就说俺在同学家吃过了,然后猫着步迅速上楼。吃过晚饭后两个大人出门散步,小玲子就从楼上偷溜下来,跑到隔了一条马路的瘦子家。

瘦子家住的是平房,家里也吃着晚饭。瘦子爸有病,单独端了一碗在床上吃,瘦子和他妈就坐在小板凳上围着一张方桌吃。看到玲子来了,瘦子妈赶紧问她吃了没,然后端了一张凳子,给她盛了一碗。小玲子边吃边哭,大家都不说话。

吃完以后小玲子说她走了,瘦子爸和瘦子妈都劝她再玩一会儿。小玲子红着眼睛看瘦子,瘦子闭着嘴不吭声,小玲子站起来就走了。

她没往自己家走,往西瓜地走了。墨蓝色的天幕上已经爬满了星星,夜风吹拂着,青蛙和虫子在鸣唱。除了西瓜,远处还有大豆、玉米、花生、红薯在地里默默生长。

小玲子沿着瓜地没走多远,就靠着地畔的一棵大杨树坐下了。她回身要拍背上的蚊子,土块一滚,一个人影,她发现,瘦子原来一直在不远处的树后守着她。

17岁的小玲子取下头顶的草帽从地上爬起,拍拍屁股往回走,毒辣的太阳立马像瀑布一样从她头顶倾泻。

她爸在她背后问:“恁不帮忙啦?”

小玲子摆摆手,现在她心里想的只有瘦子哥。快步走过那棵杨树后她掏出了袋里的手机,“瘦子哥呀,你现在在哪呢?”小玲子慢慢地拨通了他的电话……

12

外面的雨下得真大,但小坤此时无神分心。

“你再重复一遍当晚的情况。”

“我不是说了嘛,肯定有人放火。”

“直接复述。”

“得,听您的。16号那天吧,对,没错,16号晚上。那天我没早回去,正好有几本硕、博士论文赶着做,我就一直忙到了12点,突然店门口的广告板着了。”

“怎么着的?”

“像是有人往上面丢了个火球。”

“火球?”

“就是火球,‘呼啦呼啦,好大一个,从天上掉下来。”

“你确定‘火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不太确定,你们不是有监控嘛?”

“这条路上没监控。”

“要有监控案早结了。”另一名警察说。

茂茗掏出烟盒来给其中一位递了一根,他没要,另一个也摇摇头,他就自己点了。

“我们判断,火应该还是上次那个孩子放的。”

“你们不是说证据不足?”

警察瞪了茂茗一眼,茂茗不说话了。然后他继续说道:“我把话说前头,这次失火没你讲的那么严重,什么找记者,不就是几块板子吗?你别把事情闹大,现在严厉打击城中村‘脏、乱、差的问题,你知不知道?”

茂茗红了脸,点了点头。

“上次我们没注意到他已经把窗帘换了,这小子很贼,还特地做了旧。”另一名警察说,“第二天我们来调查你就说是‘火球,而且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所以我们对楼上的住户进行了排查。临窗的一共有8家,但都说记不清当晚有任何异常。我们又去现场看了,虽然火把东西烧得很干净,但还是发现了黑色的化纤残留。”

“你没看清引火的是窗帘?”警察问。

“那晚天很黑,再说我吓了一跳,哪能看得清楚!”茂茗说。

“能达到你说的‘火球的程度,只可能是窗帘着火抛了下来。我看你们这楼里都没装防盗窗,而且都挂了窗帘,嫌疑人应该就是其中一户。我们上楼摸了情况,没发现什么异常,各家的窗帘还都挂得好好的。第二次来时才发现不对,4楼有一户的窗帘比其他的新一点。”

“4楼?”

“4楼的窗帘不像其他户沾满了油污,发黄发旧,上面有很多灰,拿手摸,能感觉是刚染上去的。我们问了那个孩子,他说窗帘是他不久前换的,他嫌过去那块太脏了,就把它扔进了小区门口的垃圾桶。”

“你们这没监控,所以没证据证明他扔过。”警察说,

“但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他干的。”另一名警察补充道,“后来我们到附近卖窗帘的超市、布艺店走访了才发现线索。有一位卖家居的老板说,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孩子17号上午到他家买过窗帘,款式和我们给他看的照片差不多。”

“第一次排查时,我们还在那个孩子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包拆开的生日蜡烛。”

“基本上确定就是他”,警察问茂茗,“他今天没在家吗?”

小坤抖着,从复印店出来,雨把他从头到脚浇得湿透。“啪嚓”,一声惊雷划过。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复印店后的巷弄里,摸出身上的手机,强忍着身体的抖动,在屏幕上按出了瘦子的号码……

13

瘦子成功进了校园。

一个老保安跑来让年轻保安放行,瘦子明白了,原来刚才出来的时候是这个保安在值班。他在车上给老保安鞠了一躬,但他估计没看见,雨太大,匆匆说完几句,他又佝着背跑回值班室去了。瘦子在校園主干道上飞快地骑行,他想哭,心底泛滥着暖流。

先送最北面的36号楼,然后依次往南。瘦子像跳出了五指山的孙悟空,前面哪怕有刀山火海他也要把外卖送出去。

那个女生已经在36号楼前等着了,看到瘦子淋成了个落汤鸡她把伞往前凑了凑。“阿嚏、阿嚏”,瘦子连打两个喷嚏,不好意思地笑,他低头翻出了她的那份,然后笑着和她告别。

老家夏天的时候也下雷雨,瘦子皮,喜欢在雷雨里瞎跑,雨落在皮肤上,能迅速吸走身体的热量。不过有一次瘦子玩得过火,直到雷雨停,出太阳,他才跑回家。刚进家门,他就感觉喉咙进了鸡毛,“阿嚏、阿嚏、阿嚏”,连打好几个喷嚏,他知道自己感冒了。

躺到床上,妈给他杀了家里最后一只鸡做了一碗土鸡汤。他挣扎着爬起来喝,碗里葱是葱,姜是姜。瘦子吃了葱根,嚼了姜块,感觉身子出了一身汗,然后才扶着床沿躺下。

14

冥冥中我有强烈的预感,给我送外卖的一定是瘦子,希望他看到这么大雨就别出来了,要是出来,就随便在哪里躲一躲。

三天前,鑫茂茗复印店的老板联系了我师傅,说有人在他店里纵火,凶手没抓到,政府还不给赔偿,要求登报。了解到店所在的华木里是大学城有名的“城中村”,而且最近“雷雨行动”声势很大,这人肯定想闹动静,师傅觉得棘手就没接。我听了,“华木里?”,隐约觉得耳熟,后来一想,这不是瘦子住的那个小区嘛,他跟我提过一嘴。自此,瘦子就一直在我心里放不下。

今天回学校,没听宿舍楼门口爱管闲事的大爷跟我聊这个八卦,估计华木里那个案子也就风平浪静了。但这场雨过后我还得去看看,一来给师傅摸摸底,二来我也想看看瘦子,好久不见,不知道他近况如何。尽管将来再也见不到了,告个别总也好啊。

我拿起桌上的手机,决定打个电话,不管他在小区,还是在外面跑单子,我先联系一下他。如果真知道他送了我这一单,那我就请他来宿舍坐坐……

15

6月16日晚,瘦子和他的老乡白牛一起在家喝酒。

白牛也是个騎手,是瘦子的朋友。他和瘦子不一样,长得又高又壮,皮肤略白。这一顿是瘦子的生日酒,也是白牛的饯行酒,喝完这一顿白牛就回家了,等过完暑假再出来干。

巧得很,白牛生日6月20日,只比瘦子小4天,因此瘦子说,今天的生日,俺俩一块过。于是他俩就在南门吐司部落买了个小蛋糕,店家送了他们一盒蜡烛。

回家以后两人边吃边喝,就着麻辣鸭脖喝冰啤酒。12点前,瘦子和白牛都喝高了,“哈尔滨”特别上头,两个人就躺在一张小床上和衣而睡。

白牛挣扎着爬起来,大着舌头说,俺……俺,还没有……吃……吃蛋糕勒。瘦子就也爬起来,拆开蛋糕的包装盒,歪着手插上几根蜡烛。刚想点蜡烛,才发现没有火。白牛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打火机,对瘦子说,俺……俺来,恁把灯关上。

瘦子就走到门边把灯关了。

“啪嗒”,“啪嗒”,两下,蜡烛和窗帘瞬间起了火。

火烧得特别快,瘦子和白牛一瞬间就醒了酒。瘦子跳过来一把把窗帘拽下抛了出去,窗帘上的塑料架子都被他扯断了。

16

雨越下越大,一点没有停的意思。狂风乱吹,闪电像一条千足的爬虫,水珠伴着雷声石头一样砸在脸上。瘦子已经看不清路,他完全凭着感觉在骑。衣服紧贴身体,但灵魂出了窍,他抬起屁股蹬踏板,已经送出一单,只要往南,继续往南。

“嘀哩哩,嘀哩哩……”胸口的手机响了,两个防水包,一个装手机,另一个装外卖单。

“怎么有人现在给俺打电话,客人等不及勒?不可能打俺的电话啊,催单不是联系店里吗?”

瘦子单手握把,另一只手摸到胸口的袋子,雨和雷紧紧地包裹住他。

瘦子把手机掏了出来,顶在了车把上,想摁接听键。

手突然一抖,不好,出事了。

前面没有路,是个弯口,车速太快,雨幕遮在眼前,弯口的黄色标线磨没了,前轮撞到了弯口角,车腾空,半筐五颜六色的外卖盒子像放了彩炮,瘦子弹了出去,面朝下弹到了水泥地上,他的脸,像他蹭的那瓣西瓜皮……

17

雨停了,窗外的世界干干净净,我还在等着瘦子送来的外卖。

天空出现了彩虹,清凉的风送进宿舍楼里。不得不说,“雷雨行动”这个标题起得确实不错。如果真能像雷雨一样冲刷掉地面上的污垢,那么这座城市会不会更清爽一些?

会的吧,在我的记忆中,我已经数不清多少个夏日午后,一场酣畅淋漓的雷雨把整个世界冲得清清爽爽。我家门口有一个池塘,雨后,我就会跳上水泥板的码头,拿竹竿够池塘里盛满雨的荷叶,整个世界好像新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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