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合舒卷 夷险权变
——八大山人行草书法作品中同型字组的章法技巧考察

2020-10-23 13:46彭帆江
关键词:行草八大山人章法

彭帆江

(江西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江西 南昌 330006)

一、引言

在行草书法作品中,相同结构类型的若干单字连续出现形成的线结构组合,称作同型字组。在书法作品中,如果对同型字组不加处理而任其“状若算子”般地排列,则易在视觉上造成大量消极效果。

本文以八大山人存世的行草书法作品为研究对象,对其中的同型字组进行观察和描述,分析和归纳他使用的各种处理手法。这样一方面可深化我们对行草书某些章法技巧的体悟和认识,同时推进我们对八大山人书法功力、风格和意境的深入领会;另一方面,在实践层面上,通过揭示八大山人的某些章法技巧经验,还可为当代书法教学和创作提供有益借鉴。

总观八大山人存世的百余件行草书法墨迹(含画作题跋和信札),连续三字以上(含三字)左右结构的同型字组,经不完全统计,就有62处之多。八大山人对这些字组的处理方式可谓各有千秋。这些处理技巧和手法大体可分为两大类:单字结构造型的变化和字间关系的调节。以下我们分别对其进行考察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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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单字结构造型的变化

第一种情况较为简单而显见,即利用字组中字体的变化。最常见的是在作品中通过行书和草书的参杂书写,以改变字组内单字的结构造型和空间情调,使之丰富化、生动化,避免雷同。如《行书白居易琵琶行卷》的“抽拨插弦”四字组中(图1)[1],行书和草书间隔交替出现,使字组内略显单调的空间和线条形式变化出明快的节奏和动感,趣味顿生。

异体字的使用也是八大山人常用的手法。他往往在同型字组中写出一些具有特异结构的异体字,给原本平淡雷同的字组带来陡然的起落。《书画册》之第九开书法中“斜阶头”字组中的异体字“头”并不多见(图2)。它的特殊写法本身给观者带来陌生感,而八大山人对它左右错动、头重脚轻的字结构处理,更使之立即产生奇险的动势。《行书千字帖册》第五开“仕摄职从政”字组中的异体字“政”( 图3),有别于常见的左右结构而以少见的上下结构造型出现,其纵向体势直接缓解了字组的单调感。

八大山人众多的同型字组中还出现过一次使用章草造型的罕见现象。在《书画合璧卷》的“师醉后倚绳床须”字组中(图4),前四字为草书,其中第三字“后”的书写具有明显的章草笔意和造型特征,其末笔捺画的章草意味最为显著。该字的出现对字组起到了微妙的调节作用,可谓出于天然又独具匠心。

第二种是区别处理字组中相同的偏旁部首。同型字组中连续出现相同的偏旁部首结构,无疑给局部章法的处理增加了难度。一般情况下要对这些相同的造型加以区分变化。《安晚册》第十三开之题画诗的“偏怜憔悴”字组中,有连续出现的三个竖心旁(图5)。八大山人对它们线结构的简繁、点画之间的离合、与各自右旁的上下位置关系、高宽比例等方面作出了显著的变化区分,再加上行草字体夹杂和字径大小的变化,使该字组获得了空间的起伏和动感。《临蔡邕书卷》的“鲔鲦鲿鰋鲤”字组是较为罕见的多字数同偏旁同型字组(图6)。文本内容的规定性使书写者无法回避这连续重复出现的,且又处于相同结构位置的五个鱼字旁。面对这格外突出的难题,八大山人充分调动自己的经验和才能加以处理。在作品中我们看到,他不得不分别以三种不同的鱼字旁写法来进行区分,再配以各字左右部分比例大小和上下相对位置的变化,以此尽可能打破它们之间的雷同面貌。从上下文的大章法而言,所幸这一字组出现在一件字数逾千的大篇幅作品中,才使它的局部矛盾不至太突出。相比之下,“松柏桐椿”字组(图7)就没有这么幸运,它出现在一篇字数不多的《松柏同春图卷》题跋诗当中。该字组中各字的左旁都是木字旁,且每个字的外形轮廓都较为接近方形,处理起来颇为棘手。它的突出矛盾所形成的难度,是对书法家的字结构和空间处理能力的不小挑战。在这里,八大山人除了以笔画的粗细稍微区分了四个木字旁,以及左右部分连断关系稍加变化之外,主要是运用了各字体势纵横方向的伸缩来缓解其主要矛盾。首字“松”有意在横向伸展了其右旁“公”,使整字外轮廓改变为三角形;“桐”字则相反,它是在纵向伸展其右旁“同”,使之呈竖长方形;其余二字皆是常规的方正外形。如此一来,该字组终于摆脱了章法上的困境。

第三种是对字组中文字左右部分对应的空间关系的调节。这是八大山人处理同型字组最为得心应手的技巧之一。其中有的运用字结构左右部分离合聚散的交替来丰富字间节奏;也有的利用字结构左右部分相对的上下关系的挪移而形成的错落布局,来增进字结构之间的内在关联。前者有如《行草西园雅集卷》中“桥竹径缭绕”字组(图8)。其字结构左右部分的空间关系被处理成明显的“合—离—合—离—离”的交替序列模式,从而形成鲜明的节奏感。后者有如《临蔡邕书卷》中“既醉既饱福禄”字组(图9)。其中的“饱”字左旁被夸大下移,右旁则上抬其位置,并弱化其行笔和分量;而紧邻其下的“福”字的情况则正好相反,左高右低。两者形成空间与体势的有趣互动。再加上“福”字中轴线相对于其上若干字的略微偏移,使整个字组带给人复杂的局部章法体验。

第四种是点画的伸缩。有时八大山人还会对单字某些局部点画进行大幅度拉伸或压缩,以造成空间的剧烈起伏和波动。较常见的情况是:着意地大幅度伸展字组中某字的竖画,以此来调整字间空间。如《传棨写生册》之第十四开书法中的“唯枯槁谁解惜”字组(图10)。此六字的空间结构都均匀平正,中规中矩。但书写至“解”字时,八大山人有意拉长其末笔竖画,形成一笔尺度超乎寻常的长竖。这笔长竖一方面在整个字组中拉出一片开阔的字间空间,另一方面也改变了“解”字的外形,使之呈现出上宽下尖的倒三角形状,活跃了字组的图形组合。前文述及的图8字组中的“径”字是一个运用同类手法,但方式正好相反的例子。在这里,“径”字右下部分的数点画被大幅度压缩,使整字外形同样形成一个倒三角形状。其所不同在于,它与其下的“缭”字之间是让出一片疏朗的空间,同样取得了调节空间节奏、强化空间虚实对比的效果。

三、字间关系的调节

八大山人调节字组内字间关系的章法技巧亦非常丰富,概括而言有如下五种:

图16

图17

图18

1.中轴线的摆动和偏移。通过控制各字体势的欹正方向和角度,从而形成字与字之间中轴线的摆动,八大山人以此来克服同型字组重复和沉闷的弊病,制造出字组内整体的动势。 如《行书李颀七律诗轴》的“洛阳顾盼”字组(图11)中,四字的中轴线分别以垂直—右倾—轻微右倾—左倾的连续变化形式出现。这一处理为平淡的字组造型和行侧轮廓平添了一丝宝贵的动感。《行楷书法册》第五开的“清流激湍映”字组(图12)中,字势的控制手法更为复杂。八大山人在“清”和“流”两字间甚至还加入了两者中轴线的断裂,即两轴线在左右水平方向的错动。这一断裂终止了两字顺承而下的连贯性,而使“流”字成为下一章法单元的起始,引领以下四字连续轻微摆动的空间进程,从而在一个同型字组中形成两个清晰的章法节奏段落[2]。

2.字径大小的交替变化。调节字径大小对比是处理同型字组较为简单有效的方法,这在八大山人的书作中时有所见。同样的“清流激湍映”字组在《临河集叙屏》(图13)中,其字间章法面貌就大不同于上述作品。在这里我们看到,调节字径大小面积的交替对比关系是八大山人处理此件较大作品的主要手段。其中的“清”“激”二字的面积、体量、线条宽度要大大高于其余三字。字组内对比悬殊、节奏强烈,字组行侧轮廓起伏明显,足以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

3.行侧轮廓位置笔画的展促。谈到字组行侧轮廓的起伏节奏,即便不运用调节字径大小的方法,八大山人也能以其他手法使之得以实现。《个山人屋花卉册》之第三开题识中的“何佩短竹”字组便是一例(图14)。此字组内字径大小基本一致,线条宽度都较均等,但是其中每一字的左旁都有一撇画,若不加处理便易形成单一笔画在行侧位置多次重复的不利局面。八大山人在此处正利用了这一重复因素—他对每字左旁撇画的长短进行有意的展促形态处理:其中“何”“短”两字的撇画更加舒展,尽力向外伸出;“佩”“竹”二字的撇画则基本点到为止,其势敛而不放。如此,字组的左侧轮廓就自然呈现出生动的起伏。

4.字组内外的连绵。作为行草书法的行笔特点之一,八大山人也会适时地在字组中运用字间连绵的形式手法处理字与字的相互关系。上下两字的实线连缀使字与字之间建立起紧密的结构和空间关系。《行书宋璟五言排律诗轴》(图15)中“江河”“仙文” 的字间连绵所产生的紧密关系,改变了原字组中各自相对独立的字间关系和节奏,使相互连绵的两字成为一个整体的视觉单元。这彻底改观了原字组的线结构、空间性质和视觉面貌。其中“江河”两字的连绵在拉近两字关系的同时,还自然无痕地消解了该字组内前四字相同的三点水结构带来的单调重复。本字组中的末字“仙”,由于与其下一字“文”相连绵而产生的紧密关系,使得它自身与本字组的关系更为疏远,而成为下面另一视觉单元的一部分。

连绵行笔变换了空间形式。它使相连两字或数字形成较独立的整体组合,并使字组内的字间空间产生断与连的变化,字间和行间空间形式也因此而更加丰富。它还给观者的文字识读与欣赏节奏带来相应的变化和趣味。

5.字组之外线结构的补救。为打破同型字组单调重复的局面,在某些情况下八大山人还会在本字组以外的位置对其有意无意地施以补救。其早年《个山杂画册》之一开《海棠》的题识中“扫柳枝”三字(图16),除使用了轴线偏移、字结构开合俯仰的处理手法外,在紧接这三字之下,他还有意地以极为夸张的尺度书写了一个草书的“竹”字。该字以其简省的笔画、大范围横撑的体势和其所占据的大面积空间,给行侧轮廓造成强烈的空间节奏变化,动势陡然突起,其上三字因同型产生的单调感随即荡然无存。

八大山人晚年《行书白居易琵琶行卷》“阳城浔阳地僻”字组中(图17),除各字左右部分离合变化外,未作特别处理。然幸得在该字组的前一邻行相同位置,有一夸大字径书写的草书“帝”字,而相同位置的后一邻行又有以略大尺度连绵书写的“竹声”二字。这前后两行中的大尺度线结构中,前一行的“帝”应是自然书写,而后一行的“声竹”则应是有意为之。这两者在字组的前后邻行造成章法节奏的强烈起伏,充分吸引着观者的注意,使夹于两者之中的六字同型字组的沉闷和单调感得以分散和缓解。

《书画册》第九开书法册页中的“株松任洪”字组恰逢首行(图18),而紧邻其右的起首闲章(印文“遥属”)的钤盖位置很值得寻味。在八大山人的同类作品中,起首印都按惯例钤盖于首行字右侧的上部位置。但此件册页中,他却一改惯常做法,将起首印钤于首行右侧的中间位置,且印章正贴近首行中的“株松任洪”字组。今天,我们当然无从获知当时八大山人钤盖此印时心里所想,但我们隐约觉得,这也许真是他对该字组进行某种章法补救的尝试。当人们注视到这几个字时,它们与朱红印文共同呈现的视觉效果和微妙关系,几乎让我们忽略了它们一贯直下、状若算子式的单调样式,而使此处的章法忽然活跃了起来。

四、结论

从以上的观察和分析可以看出,八大山人对同型字组有着丰富多样的处理技巧。这体现在其对单字结构造型的丰富变化与想象力,以及调节字间空间关系的出色经验和驾驭能力。同时,这些处理手法及其产生的视觉感受也是其行草书法作品独特风格与情调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与其独特的笔法动力特征相统一。八大山人行草书法对同型字组的这些处理方法和创作实践经验,对当今的书法创作将提供宝贵的参考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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