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的形成机制及社会风险

2021-01-12 21:43李爱芹
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伦理夫妻农民工

李爱芹

(江苏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与社会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一、问题的提出

打工经济背景下,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不断涌现,冲击了我国传统的婚姻家庭模式,已经引起广泛关注。目前,学界对于“临时夫妻”概念没有权威界定,本文所探讨的“临时夫妻”是指外出务工的已婚青年农民工在务工所在地,自愿与他人建立“临时家庭”,形成“临时夫妻”关系[1]。这种“临时家庭”可以满足一般意义上家庭的基本功能,但不受法律保护。“临时夫妻”们只是在外出务工期间暂时同居在一起,生活上彼此照应,以满足因夫妻两地分居带来的生理、心理和情感需求;当打工结束或当原有夫妻团聚时,“临时夫妻”关系便自行解体,男女双方仍与自己的配偶过夫妻生活[2]。因此,这种“临时夫妻”关系具有阶段性和不稳定性等特点。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不仅无视法律规范,而且违背了婚姻道德,对农村家庭稳定、社会风气和社会治安带来了潜在的多重社会风险。

国内学界对于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四个方面:一是对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性质的界定。吴国平认为“临时夫妻”行为在性质上属于既违反社会公序良俗和道德规范,又违反法律的行为[3]。郭利格认为“临时夫妻”违反了我国《婚姻法》中“禁止有配偶者与他人同居”的明确规定,是一种违法现象[4]。二是对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产生的原因分析。已有研究主要从微观个体需求层面和宏观社会结构层面进行原因分析。在微观个体需求层面,李霜双认为满足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和情感、归属需求是“临时夫妻”出现的重要原因[5]。在宏观社会结构层面,徐京波认为,“临时夫妻”是传统乡土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过程中,中国社会所发生的某些变化中的一部分,是社会结构变迁带来的制度压力与社会流动导致的社会距离拉大而产生的情感压力的产物[6]。三是探讨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的社会危害。吴国平认为农民工“临时夫妻”问题严重扰乱了婚姻家庭秩序,混淆了道德与法律的是非界限,败坏了善良社会风尚,影响了社会和谐稳定[7]。李刚认为“临时夫妻”破坏传统的农村婚姻生态和家庭生态,冲击社会道德伦理和法律伦理,影响社会的和谐与稳定[8]。四是研究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的治理策略。翟梦雯、张军宜认为治理策略应从政府完善制度建设、企业加强人文关怀、社会帮扶专业化和个人强化伦理道德意识等方面入手[9]。

综上所述,既有研究成果对本研究的展开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但是,依然存在一个明显的不足之处,即对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的形成机制缺乏综合全面的深度探讨。既有研究要么从微观个体需求层面分析,忽视该现象产生的社会结构因素;要么从宏观社会结构层面分析,忽视该现象产生的个体性原因,不能全面地剖析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的形成机制。因此,对于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形成机制的研究应该既要分析社会转型和农村婚姻价值变革等社会结构性因素,也要分析结构性因素影响下的个体情感诉求和行动策略。本研究将尝试从宏观社会结构层面和微观个体需求层面入手全面剖析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的形成机制及其带来的社会风险。

二、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的形成机制

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的形成是社会结构性因素和青年农民工自身主体性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既是当前中国社会转型和农村婚姻价值变革的特定产物,也是青年农民工个体情感、欲望和能动性诉求的行动策略。

(一)陌生人社会与沉默的公共舆论

改革开放以来,农民为寻求发展机会,不断涌入城市,城市中农民工的规模越来越大。与农村熟人社会不同,城市社会是异质性较强的陌生人社会[10]。在《乡土中国》中,费孝通指出,“乡土社会”是一个熟人社会,而“现代社会是个陌生人组成的社会”[11]112。在农村的熟人社会中,人们之间关系密切,互相知根知底,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会被村庄的公共舆论和道德规范所约束,人们畏惧村庄的公共舆论,不敢作出出格的行为举止,婚姻出轨行为更是少之又少。在农村社会,如果有人婚内出轨,那么他(她)将会遭受到公共舆论的强烈谴责和鄙视,甚者还会被贴上“伤风败俗”和“道德败坏”的标签,其家人也会深受其害,在村民面前抬不起头来,按照农村人的说法是必须“夹着尾巴做人”。因此,熟人社会的舆论压力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婚内出轨行为。然而在城市的陌生人社会,人们的流动性增强,人际关系复杂而多元,人们在与互不熟悉、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进行社会交往时通常是互不干涉隐私。因此,在城市陌生人社会,公共舆论与道德规范的约束力逐渐减弱,社会舆论对婚内出轨行为具有极高的容忍度,人们对婚内出轨行为比较宽容,普遍认为婚内出轨属于别人的私事,他人无权干涉,这为“临时夫妻”行为营造了宽松的舆论环境和性自由释放的空间,社会舆论不但不会谴责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行为,反而可能会纵容、默许此类违背道德伦理的事情发生。农民工身边的工友、老乡、老板、房东等大多对他们结为“临时夫妻”的行为冷眼旁观,不会主动告知他们家乡的配偶,甚至还有人特意为青年农民工组建“临时夫妻”牵线搭桥。因此,在城市陌生人社会,在没有任何公共舆论压力的情况下,为了解决情感上、生理上等多方面的需求,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的产生也就不足为怪了。

(二)个体化进程与婚姻价值观嬗变

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的出现与当前中国社会正在经历的“个体化”进程紧密关联。个体化理论是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提出的,其最大的表征就是愈来愈多的人期望着“为自己而活”[12]。在贝克看来,处在个体化进程中的人们,对“为自己而活”的期待会被系统地激活,其中就包括各种极端体验,表现在社会关系和自身生活层面[13]78-82。阎云翔认为,在“个体化”进程中,个体越来越挣脱家庭伦理的束缚,“个人的独立自主性日益增加,个人情感、欲望、能动性诉求的重要性日益提升”,形成了“以自我为中心”和“无功德的个人”[14]1-15。“个体化”进程中,个体能动性和自主性日渐崛起的青年农民工受到城市多元价值观的冲击,其家庭本位的婚姻价值观念开始向个体本位转变,以个体为中心的婚姻体验和享受观念逐步形成。青年农民工外出打工的价值取向也逐步转变,他们所持有的传统的以家庭整体利益和稳定为取向的观念日渐式微[15],打工的价值取向由现实的个体性取代传统的伦理性。老一代农民工外出打工的初衷多是为了改善家庭经济状况或为子代的婚姻大事筹备钱款,而当前很多青年农民工则会更多地考虑自身的利益诉求、当前的个体享受和情感体验,而较少考虑自己应当承担的家庭责任和义务,更不会考虑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道德伦理。于是,伴随“个体化”进程的推进,传统的婚姻伦理逐步沦陷,青年农民工的婚姻主体意识逐渐增强,在婚姻关系中,忽视道德规范的行为逐渐增长,不遵守夫妻伦理而更看重个人享受的出轨行为也越来越普遍,于是,“临时夫妻”现象成为了一种大家心照不宣的常态。

(三)底层生活的压力与情感归属需求

离开村庄熟人社会之后,外出务工的青年农民工在生活上、情感上、生理上都受到严重影响。首先,在生活方面,由于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的不足,青年农民工被排斥在城市的主流劳动力市场之外,其收入水平普遍不高,能够享受到的社会福利更是少之又少,但城市生活的消费水平很高,因此,经济困顿、生活压力大成为他们进入城市后面临的首要问题。如何节约生活成本是青年农民工不得不考虑的现实问题,一部分青年农民工就采用“临时夫妻”的共同生活方式来平摊房租、减少生活开支,他们认为二人共同生活比一人单独生活更为经济实惠,更能减少生活成本。其次,在情感方面,陌生的人际关系、狭窄的社会交往空间和充满竞争的工作节奏,使得青年农民工普遍面临亲密关系缺失、生活枯燥、情感寂寞等多重困境。他们远离家乡,缺少了家人和亲朋好友的支持和慰藉,承受着夫妻两地分居带来的压抑和煎熬,他们渴望寻求能够消除情感孤独、倾诉内心苦恼和宣泄生活压力的亲密关系和知心恋人,“临时夫妻”就可以满足他们的情感归属需求。最后,在生理方面,夫妻长期两地分居致使青年农民工生理需求得不到满足,长期处于性压抑状态,“临时夫妻”的同居生活为他们提供了缓解性压抑的机会。因此,底层生活的压力、情感归属需求以及生理满足的需求是诱发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行为发生的原动力。

(四)同类群体的日常示范与模仿学习

日常生活中,个人常以同类群体的行为规范来衡量和评价自我,同类群体对个体的日常示范会引导个体进行模仿学习,这种日常示范行为不是刻意的和正式的,而是在日常生活中潜移默化的。班杜拉的社会学习理论也认为,个体可以通过观察示范者的行为而习得行为。班杜拉将它称之为“通过示范所进行的学习”,即个体可以通过观察同类群体中他人的行为来模仿学习各种行为规范和行为方式。青年农民工外出务工后,虽然他们生活的场域发生了变化,但其社会关系仍然主要集中在以亲缘、血缘和地缘为纽带的社会关系网中。这种社会关系网比较狭窄,与城市市民接触的机会比较少,因此,多数青年农民工只能选择与同类群体社交,他们的许多行为方式也是以其他农民工作为参照,很容易模仿学习其他处于相同处境的青年农民工的生活方式和行为。当青年农民工因夫妻长期两地分居而面临生理需求和情感归属需求时,他们会观察学习其他青年农民工应对同类问题的方式。当那些尚未结成“临时夫妻”的青年农民工发现其他青年农民工多采取结为“临时夫妻”的方式来解决,而且这种解决方式具有一定的隐蔽性,不易被家乡配偶发现,还能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和情感归属需求时,他们很有可能会效仿,也选择以组建“临时夫妻”的方式来解决自身的需求。青年农民工群体之间的相互示范和效仿导致“临时夫妻”行为从个体现象向群体现象发展。

三、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衍生的社会风险

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行为不仅事关个人与家庭,更与农村社会的稳定紧密相关。从性质上可以看出,“临时夫妻”是青年农民工城市化进程中夫妻分离所致的一种“拟制夫妻”灰色婚姻关系,是公然藐视国家婚姻法、挑战社会道德伦理、侵犯配偶权的非法同居现象[16]。该现象的出现衍生了一系列社会风险,给农村家庭稳定、社会风气和社会治安带来不同程度的影响。

(一)引发婚姻危机,影响家庭稳定

首先,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最直接的影响是破坏夫妻感情,引发婚姻危机。从性质上来说,“临时夫妻”行为是对婚姻关系的不忠,是对配偶的背叛,是一种越轨行为。婚外恋行为破坏了传统的婚姻伦理价值,降低了婚姻满意度,容易激发家庭矛盾,导致家庭暴力甚至离婚现象的产生。当留守的妻子(丈夫)知晓自己的配偶与他人结为“临时夫妻”后,心理受到严重伤害,精神承受极大痛苦,容易对自己的配偶产生不满甚至仇恨心理。由此,夫妻感情受到极大破坏,相互之间衍生不信任感和猜忌,夫妻之间的冷战、言语冲突、行为暴力冲突不断,有的甚至会选择报复性出轨,造成家庭破裂。近年来,农村急剧攀升的离婚率与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密切相关。即便有的家庭为了子女的原因勉强维持婚姻关系,但夫妻感情却很难修复,婚姻名存实亡的现象也不少见。其次,“临时夫妻”行为对农民工子女伤害严重。父母关系不和或父母离异对孩子的成长和心灵的伤害是巨大的,矛盾冲突不断的家庭氛围使得孩子感受不到父母的关爱,致使孩子情感冷漠、心理扭曲,甚至会放弃学业,走上犯罪道路。此外,父母婚内出轨的不道德行为也会给孩子留下精神污垢,影响孩子未来的婚恋观,可能会导致孩子在将来的婚恋中模仿父母的婚姻不忠诚行为。最后,“临时夫妻”行为殃及老人的养老质量。家庭冲突不断,甚至家庭破裂会使得青年农民工无暇顾及父母的养老,甚至离婚后还要把自己的子女托付给老人抚养,这都给老人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经济负担,降低了老人晚年的生活质量。

(二)冲击伦理道德,败坏社会风气

中国社会是个伦理本位的社会[17],重视伦理纲常是中国的传统美德。传统的婚姻伦理观认为配偶要忠贞,感情要专一,婚姻态度要严肃。然而,在社会变迁过程中,随着现代性因素渗透到农村社会中,个人的生活体验和生活享受对传统婚姻文化和婚姻规范带来了全面的冲击,并导致婚姻的伦理性危机出现[18]。在婚姻关系的主体意识、个性解放得到增强的同时,婚姻的不稳定性、商品化、忽视道德规范的行为也在增长[19]。外出务工的青年农民工在城市的多元价值观的冲击下,其婚姻价值观发生了变化,个体的责任感逐渐丧失,个体化生活享受逐渐形成。同时,宽松的舆论环境使得他们不用顾忌传统的伦理道德规范的束缚,于是,“临时夫妻”现象就涌现出来了。“临时夫妻”这种忽视道德规范的行为,颠覆了人们的婚姻伦理观念,冲击了社会的伦理道德,败坏了社会风气。首先,降低了人们对婚姻的尊重程度,导致人们以非严肃、甚至轻浮的态度来对待神圣的婚姻家庭生活。其次,降低了家庭责任感,破坏了夫妻彼此忠贞的伦理纲常。最后,冲击了我国传统的伦理道德,败坏了社会风气。“临时夫妻”现象的大面积蔓延致使一直维系农村社会的传统伦理道德逐步沦陷,婚姻的伦理性危机由此产生,一种不良的社会风气也在逐渐形成。

(三)衍生治安隐患,影响社会稳定

“临时夫妻”容易在经济上、情感上产生矛盾、纠纷,如果处理欠妥当,则会导致矛盾升级,衍生治安隐患,影响社会稳定。因“临时夫妻”而引发的打架、斗殴、故意伤害,甚至杀人致死等刑事案件屡见不鲜。这些刑事案件主要包括三种类型:第一种类型发生在原配夫妻之间。配偶的背叛容易造成夫妻感情不和、产生信任危机,甚至导致家庭暴力和婚姻解体。因配偶与他人结成“临时夫妻”而伤害自己或者伤害配偶的刑事案件时有发生。第二种类型发生在“临时夫妻”之间。为了满足生理需求和情感需求的临时夫妻们感情基础薄弱、经济独立,在日常生活中,容易发生因水电费、生活费、房租等引发的财产纠纷。当女性因为男性在经济上不能满足自己的需求而提出中断“临时夫妻”关系时,“临时丈夫”就会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就可能会采取极端的手段对“临时妻子”进行打击报复,刑事案件便由此产生。第三种类型发生在原配夫妻一方与其配偶的临时妻子(丈夫)之间。当配偶与其他异性结成“临时夫妻”后,被蒙蔽的一方容易产生强烈的羞耻感和报复心理,一旦失去理智,就会产生伤害甚至杀死第三者的极端行为。

四、结语

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不断涌现的背后隐含着中国社会的转型和婚姻价值的变革,是中国社会由传统乡土社会向工业社会变迁的一部分,同时也反映出农民工的婚姻价值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发生机制来说,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是农民工个体性因素和外界社会性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青年农民工进城后,城市的陌生人社会和沉默的公共舆论导致社会控制和社会道德规范弱化。同时在个体化进程中,受城市多元价值观念的影响,青年农民工的婚姻价值观念发生了变革,以追求个人享受和情感满足的婚姻价值观逐渐被青年农民工所接受。底层生活的压力与情感归属需求也对青年农民工的“临时夫妻”现象的产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此外,同类群体的日常示范与青年农民工的效仿使得“临时夫妻”在青年农民工群体中成为一种普遍现象。青年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衍生的社会风险不容忽视,它会引发婚姻危机、影响家庭稳定,会冲击伦理道德、败坏社会风气,会衍生治安隐患、影响社会稳定。因此,国家能否从政策、制度层面采取一定的措施来降低“临时夫妻”现象对社会基本秩序的冲击是当前亟须考虑的问题。

我们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解决青年农民工家庭离散化问题。“家庭离散”是指因打工和留守导致农村家庭成员长期分离、散住异地的现象[20]。家庭离散所导致的夫妻之间长期异地分居是“临时夫妻”现象产生的主要因素,因此,结束青年农民工夫妻两地分居局面是治本之策。有两种解决措施,一是引导青年农民工就近城镇化。就近城镇化是指青年农民工不需要远距离跨省外出打工,而是近距离在家乡附近的地级市和县级城镇打工、落户。二是推进青年农民工家庭化进城。青年农民工以家庭为单位进行流动,夫妻双方同时进城、同地务工、共同工作和生活。这两种措施都可以确保青年农民工工作、家庭两不误,夫妻双方不分离,可以有效避免因家庭离散化、夫妻两地分居而造成的婚姻危机,从而有效遏制“临时夫妻”现象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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