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回望,或辽远的回声

2022-06-16 22:24鲁荒
阳光 2022年6期
关键词:黎阳诗作诗性

鲁荒

在黎阳发表的众多作品中,系列组诗《龙江书》引起了我的关注。一口气读下来,一种畅快的满足感充盈着内心,诸多感觉毫无障碍地被打通了,我知道,这是共鸣。所以会有如此的感受,因为诗人笔下的地理家园以及风情物象是我所熟悉的,他对那片土地的回望与眷恋,与我此时的感知相通。因此我能够理解这组诗在诗人精神天平上的分量。应该说,这个系列组诗,烙印着诗人个体生命的基因符码。

黎阳是从东北黑土地走出来的诗人。大平原的苍茫辽阔,白山黑水的峭冷荒寒,冰天雪地上众生的坚忍执着,先人及父兄们的生存况味以及自身生命前期的实态,这一切,伴随着他三十多年的成长岁月,成为了他褪不掉的基因色素。也許从他离开黑土地那一天开始,回望与追怀就成了他后续人生的习惯动作与诗性反刍,因为他割舍不掉对冰雪故土的依恋,那给了他生命的地方,是根性的存在,也是他的宿命。

有了上面文字的铺垫,回过头来欣赏黎阳的《龙江书》,就豁然开朗了,一些地域的俗尚的语言障碍也会迎刃而解了。区别于当下大面积的新诗题旨与形态,这是一组怀旧意味很浓的诗作,也是一组意涵厚重的诗作,几乎每一首都浸渗了诗人的生命意识。用现在的话说是接地气,满含人性意蕴。既有宏观的扫描,又有微观的透视,既有对那片地域的审视,又有对自身的内省,既有及物的外在统涉,又有及意的心灵叩问。

“一过山海关,你就感受不到命与命/之间的裂痕,人和人都很简单”,诗作《北方以北》开门见山,以这样的方式推出东北人连绵的命运卷帙,开阔的心胸,通达的心智,没有遮拦。诗人也同样以朴素的情怀来展示这一切。“北方以北是一颗北斗星/顶一个勺子的命/和多一双筷子的事”,一个举重若轻的比喻,把东北人的豁达和达观展露无遗。“把自己没有清算的命/盘点清楚,该跪的跪/该还的还,还不完的留给大雪/留给所剩不多的春天”,大东北苦寒荒寂的生存环境赋予了东北人豁然达观的生存韧性,也磨练出了一套对付艰难困苦的生存智慧。诗人把这些置于宏大的东北时空,以近乎白描的语言不动声色地托举出来,具有了一种野性的震撼力量。此类题材的诗作,还有《风声来自平原》《松嫩平原的备忘词》《遥望平原》等,这种大处落笔、开合自如的诗作与辽阔的东北地域表里统合,不仅需要很好的外部统摄能力,更需要血肉神魂的填充与激活,从而获得诗性的发散与回观。对于这类诗作的掌控,黎阳的诗写体验是成功的。

亲族生活史永远是诗歌最切近的主题,从自身经历拓展开来,情感意识所及三尺之内莫不血肉相依。黎阳最先触及的是《纸上的童年》,“童年缓慢地坐在土豆袋子上/用铅笔划开内心的沟壑/一道道笔痕留在纸上/一路纵横岁月的烟尘和墨迹……”这不一定是诗人最早落在纸上的诗句,但一定是最早涉及童年生活的诗句,在三十年后的回望中一一显影,那些岁月的烟尘与墨迹,或清晰或模糊,永远留在了诗人的意识里,偶有触动便会映现出来,提醒自身的身世背景。如同外祖父,“身背褡裢/从院子外面咳嗽声中缓缓走向远山”,“那些抱不住的树木,连片倒向光阴深处”。那些童年的记忆,随着岁月的旋流,蜂拥而来,又呼啸而去,又有多少能够留在纸上呢?

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等亲族以及马铃薯、讷谟尔河、马架子、炊烟、冰雪等故乡物象,频繁出现在诗作中,构成了庞大的亲缘及地域物象集群,支撑起了诗人家园情结的坚实架构与人文背景。尽管这些语汇与物象大多不是一首诗的专属主题或题材,而只是点到为止或一带而过的标记,但这足以成为黎阳那一时期诗歌的重要路径凸显出来。如今这些诗作标立在诗人的诗写记忆里,每一回望,都是一次精神还乡。

在《松嫩平原的备忘词》里,我们感受到的是贫瘠的岁月里,一家几代的生命印迹。祖父的拐杖尽力抵住夕阳缓些沉落,外婆的烟袋点燃的是遥远的记忆,母亲需要缝补艰难破碎的日子,父兄则要撑起一个家族的屋宇,只有晚辈们可以选择出离,纷飞四方。如今,那些“远走他乡的人,只有这些笔记还活在手指上”,而这一切,似乎都趋向了一个归属:“缓慢愈合着岁月的暗伤。”《风声来自平原》写出了失去亲人的痛,刀割般的寒风传递着失去亲人的信息,“天上多了一颗星/地上少了一个亲人/看不见的身子,在记忆上纵横/总是无法贴近命里的呼吸声”。读着这样的诗句,内心总是涌起一阵阵哀凉,那是一种复杂的人伦情绪,我想每个有此际遇的人都无法回避。

《1985,纳鞋的人》是一首写给母亲的诗,这类单一题材的诗歌,在这组诗里是唯一的。而母亲这一意象,在多首诗里出现过,可以想象母亲在诗人心里的特殊位置。在这首诗里,母亲作为及物主体是以多个细节来传递语言信息的,通过细节呈现诗人细密的情感元素。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古老的母子情缘在这里获得了现代视角的释放。灯光下,母亲穿梭于鞋帮与鞋底之间的针线,牵动着即将远行的儿子的心魂,如同“从日子的缝隙里给远方纳一双鞋”,母亲的心血与期望也纳进了鞋里,陪伴着游子的人生行旅,每一处的山高水低,每一步的崎岖坎坷都牵动着母亲的心。如果想家了,走得倦了累了,母亲随时会为儿子“铺好回家的路”。古往今来,关于母亲的诗文浩如烟海,但每每触及还是情动如初。平凡而伟大,这个被用烂了的词,用在母亲身上还是会让我们肃然起敬。母亲,这个常写常新的题材,又一次在黎阳的笔下鲜活地凸现出来,感动了我们。

这个系列里还有一个相对完整的诗组,不妨称之为《一粒米》。这组诗与前面谈到的诗作在结构框架上有明显的不同,前面的诗作多是宏大架构中的点面勾连,时空跳跃间的诗性挥发,而这组《一粒米》则谦卑低调得多,以衔微见著的策略投送自我,可谓异曲同工。组诗包含了《一粒米的色香味形》等写米的诗,在我看来,一粒米就是一个隐喻,一系列的隐喻,通感与象征。东北苍茫的天空下,北大荒人的汗水里,饥馑连绵的岁月中,一家人的饭碗里,“我”的一粒米情结,都在诗意的感知中羽化成蝶。“一粒米,一个发光的生命体/在大荒苍茫的岁月平原上卑微成熟/沿着那些遵循生存足迹而来的背影/逆水而上”“一粒米的色香味形 如我/迁徙香火流放的血脉/没有终点,却到处都是终点”“吃掉你的不是命运/而是时间”。在诗人笔下,这一粒米质地如金。小小的一粒米,借助隐喻的发酵与无限嫁接,或主客互换,或触类旁通,或抽丝剥茧,不经意间,完成了点石成金的诗意升华。

《龙江书》系列组诗的写作时间跨度似乎比较长,留下了比较明显的年代痕迹,作品的语言风格也不尽统一,但这不影响作品的质量,也不影响对作品的赏读与理解。诗人对东北尤其是龙江地域生存状态与人文精神的诗性观照,是难能可贵的,也是非常有意义的。它反映了一个历史时段的地域生活状态,不仅诗性地呈现了诗人的一段生活史,更是深层地披露了诗人一段隐秘的心灵史。从这个视角反观当下的诗歌创作,相信会引发很多的思考,获得很多的启示。

鲁 荒:本名崔墨寒。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星星》《诗歌月刊》《北方文学》等期刊发表作品。出版诗文集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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