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对阳明心学美学思想的影响

2022-11-21 18:16谢金良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王守仁易学阳明

谢金良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阳明心学的出现,至今已有五百年左右。自王阳明推出心学思想体系之后,便对当时的学术界造成极大的影响,并成为明代中后期的思想主流,其思想不仅深刻影响近代的韩国、日本,而且对明代中期以来的中国学术发展颇有影响。在当代中国,心学研究日益受到重视,举凡研究中国哲学、思想、文化、历史、文学等都对此特别予以关注,王阳明也因此被推崇为自孔、孟、程、朱之后的又一大儒。近年来,随着“国学热”的兴起,尤其是国家领导人对阳明心学的高度重视(1)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王阳明曾在贵州参学悟道。贵州在弘扬传统文化方面很有优势,希望继续深入探索,深入挖掘,创造出新的经验。”(按:这是2015年6月习近平考察贵阳时,对贵州文化发展所作的重要批示。笔者在贵州孔学堂文化研修园内参观时在墙上看到此标语。),促使阳明心学正在成为一门“显学”,得到更广泛的研究和传播。在以往的研究成果中,大多是从哲学、思想、文化、儒学的角度深入挖掘,就心学研究心学的情况比较突出,而从易学、美学的角度来研究心学的成果不多,也不够深入。本文认为,只有从易学的角度来研究心学,才能明其本源,知其奥妙;只有从美学的角度来研究心学,才能明其功用,悟其妙境;当我们把易学、美学、心学融为一体时,不仅能使儒学思想的源流更为清晰,而且能更好地凸显阳明心学的当代意义。有鉴于此,本文拟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2)本文主要从文本材料入手,并以适当借鉴当代的研究成果为主。文本材料主要参考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等人编校的《王阳明全集》(全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从易学角度研究阳明心学的成果极少,温海明《王阳明易学略论》(1998年第3期)、范立舟《〈周易〉与阳明心学》(2004年第6期)等论文均在《周易研究》上发表,相关专著还没有。从美学角度研究的也不多,一些中国美学史方面的著作有所提及,但都不深入。从易学美学角度研究的,仅见到李定博士论文《“指掌易”的美学研究》及其著作《符号学视野下的易学》(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17年)中有所涉及。相关的研究成果或许还有不少,鉴于本文主要从文本材料出发,所以无法全面顾及。,从易学、美学的角度较为全面深入地阐述《周易》对王阳明及其心学美学思想的重要影响。

一、 《周易》是王阳明一生中最用心精研的经典

王阳明,名守仁,字伯安,浙江余姚人,生于明成化八年(1472年)九月三十日,卒于明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529年1月9日),终年五十八岁。因为他曾经隐居浙江会稽阳明洞,又创办过阳明书院,自号阳明子,故世称阳明先生,亦称王阳明。

近年来,坊间流行一种新的说法,称王阳明是“牛人”,因为他的一生真正实现了《左传》所提出的“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堪称是后世儒学的圣人。有些学者经过比较研究发现,王阳明除了建构心学和剿灭匪贼的重大成就以外,其才学不亚于同时代的著名才子唐伯虎,其书法风格遒逸可与历代名家相媲美。他为什么能达到如此高超的水平,成为中国历史上“真三不朽”的代表性人物呢?这个问题实难说清,但从他不平凡的家庭背景和人生经历或许能窥见一些答案。

据《年谱一》记载,王阳明出生于显赫的官宦世家,父亲是状元,祖父、曾祖、高祖都是儒学名士,先祖可以追溯到晋代的王氏望族。如果用现代科学眼光来看,可以说是有很好的遗传基因。但王阳明并非生而正常者,传说他在娘胎里呆了十四个月,临诞生时祖母有云中天神送子之梦,“祖竹轩公异之”,故取幼名“云”,“乡人传其梦,指所生楼曰‘瑞云楼’”(至今仍作为王阳明故居的主体建筑保存完好,阳明的童年时光主要是在此楼度过),可“先生五岁不言”,直到遇神僧指点,祖父给他取名“守仁”之后才会开口说话(3)王守仁:《年谱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21、1221、1220、1222、1223、1227页。。如此离奇的经历,并非空穴来风,允是有一定的依据,值得探究。这与先秦时期许多圣人的出生传说一样,看似荒诞不经,却意在说明:他们的出生是天意使然,绝非偶然。但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成名以后被附加的神圣光环,借此以吸引信众。坊间甚至还有传说他的前身是江苏镇江金山寺的得道高僧(4)据《年谱一》载,王阳明十一岁时随祖父从浙江到北京,路过金山寺,祖父“与客酒酣,拟赋诗,未成” (《王阳明全集》,第1221页),坐在旁边的他却连作两首诗,让人惊异,可见他与金山寺是有些渊源的。,这就更加离奇,更加难以证实了。有鉴于此,研究王阳明如何成名成圣,还必须从他有可靠史料记载的经历入手。在他青少年的时代里,还有几件事值得注意。

(一) 拥有非常优越的学习环境。据《年谱一》记载,他虽然到五岁才会说话,但刚能说话便“一日诵竹轩公所尝读过书。讶问之。曰:‘闻祖读时已默记矣’”(5)王守仁:《年谱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21、1221、1220、1222、1223、1227页。,可见他自小用心好学,而且记忆力惊人。值得注意的是其祖父所“尝读过书”会是什么呢?史无明言,无法细述,大抵可推测是与儒学相关的,因为据《年谱一》说他祖父是一代名士,有著作行于世,曾“封翰林院修撰。自槐里子以下,两世皆赠嘉议大夫、礼部右侍郎,追赠新建伯”,而曾祖槐里子“以明经贡太学卒”,高祖遁石翁则“精《礼》、《易》,尝著《易微》数千言”(6)王守仁:《年谱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21、1221、1220、1222、1223、1227页。。如此记载,且不说其家学如何深厚,至少可以推证他祖父所“尝读过书”大多是儒学经典,很可能也包括《周易》。自幼便受到祖父和父亲这两位儒学名士的熏陶,而且主动用心学习,足见王阳明的儒学功底之深厚。

(二) 少年时便有一个超凡成圣的远大志向。据《年谱一》记载,传说他十一岁就读私塾以后,曾遇相士指点说他日后将成为圣人,因此他便立志通过读书学圣贤,而不再是把登第博取功名当作读书的最终追求。

(三) 十五岁时出游居庸关一个多月,开始有经略四方之志;看到国家内忧外患,“屡欲为书献于朝”,被他父亲“斥之为狂,乃止”(7)王守仁:《年谱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21、1221、1220、1222、1223、1227页。,可见他的爱国之心和报国之志是非常强烈的。

(四) 对道门养生很感兴趣。传说他十七岁到洪都(今江西南昌)迎娶夫人,合卺(即结婚)之日,偶然闲行进入道观铁柱宫,与道士聊养生之说,竟相与对坐忘归。

(五) 十八岁“始慕圣学”,相信“圣人必可学而至”,开始改变以往豪迈不拘的个性。

(六) 二十一岁开始研治宋儒格物之学,取竹子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乃随世就辞章之学”。(8)王守仁:《年谱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21、1221、1220、1222、1223、1227页。

从二十一岁开始到三十七岁赴贵阳龙场之间,王阳明在醉心圣学的道路上做过许多尝试,他中了进士,也当了官,不仅深入研究程朱理学,而且对兵法、养生之学都有精究,也遁入山洞认真修行过,并开始觉悟释、道之非,但并未真正觉悟成圣的心法。从《年谱一》来看,有一点材料可以说明他是相信《周易》占筮的,即被贬贵阳龙场当驿丞之后,假装落水而逃遁到福建,刚好遇到二十年前在南昌铁柱宫认识的道人,劝他不要再远走他乡以免家人受害,在犹豫不决之时,“因为蓍,得《明夷》,遂决策返”(9)王守仁:《年谱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21、1221、1220、1222、1223、1227页。,由此可见他在人生最关键的转折点上受到《周易》的启发。

前已述之,王阳明自小受到儒学经典的熏陶,很可能在幼童时便已默诵过《周易》等儒经,青少年时代就认定人生第一等事是学圣贤,也精研过许多经典(10)按:据《年谱一》,王阳明二十一岁时在京师,曾“遍求考亭遗书读之”(《王阳明全集》,第1223页)。朱熹是易学大家,有《周易本义》、《易学启蒙》等著作传世。由此可证,当年的王阳明也很可能精研过易学著作。,除了“五经”以外,对“四书”以及兵书、道书、佛典等都有过深入研究。但是,何以见得王阳明一生中最用心精研的经典乃是《周易》呢?他精研过《周易》是毋庸置疑的,无须多论。而说其“最用心”,主要有如下体现:

(一) 狱中仍读《易》。他三十五岁时(正德丙寅年)因冒死抗谏下狱后,这年十二月在狱中曾作诗《狱中十四首》,其中题为《读易》一诗曰:“囚居亦何事?省愆惧安饱。瞑坐玩羲《易》,洗心见微奥。乃知先天翁,画画有至教。包蒙戒为寇,童牿事宜早;蹇蹇匪为节,虩虩未违道。《遯》四获我心,《蛊》上庸自保。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箪瓢有余乐,此意良匪矫。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11)王守仁:《外集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5、686、682、778、688页。又如《杂诗三首》之《其三》:“羊肠亦坦道,太虚何阴晴?灯窗玩古《易》,欣然获我情。起舞还再拜,圣训垂明明;拜舞讵踰节?顿忘乐所形。……”(12)王守仁:《外集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5、686、682、778、688页。可见此时的他一心读《易》玩辞,并从中领悟出“孔颜之乐”,已凸显出他超凡成圣的审美心态。

(二) 梦中忆玩《易》。阳明三十四岁时结识湛若水、崔铣等至交,曾一起探讨过《易》道,给他留下美好的回忆,以致他连做梦都念及此事。如《梦与抑之昆季语湛崔皆在焉觉而有感因记以诗三首》之《其二》:“起坐忆所梦,默溯犹历历;初谈自有形,继论入无极。无极生往来,往来万化出;万化无停机,往来何时息!来者胡为信?往者胡为屈?微哉屈信间,子午当其屈。非子尽精微,此理谁与测?何当衡庐间,相携玩羲《易》。”(13)王守仁:《外集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5、686、682、778、688页。可见当时他们玩《易》论道已臻入玄境,也可看出阳明之于《易》是非常用心参究的。正德庚辰(1520年)八月廿八日傍晚,王阳明还做过一个晋代忠臣郭景纯伸冤指责王导是奸臣的奇梦,在梦中他也提及《周易》。此事详见《纪梦(并序)》:“烛微先几炳《易》道,多能余事非所论……我昔明《易》道,故知未来事。时人不我识,遂传耽一技。”(14)王守仁:《外集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5、686、682、778、688页。诗中袒露他很早以前就已“明《易》道”了,由此也可佐证他曾潜心研《易》。

(三) 风雨途中仍读《易》。如《醴陵道中风雨夜宿泗州寺次韵》末两句:“水南昏黑投僧寺,还理羲编坐夜长。”(15)王守仁:《外集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5、686、682、778、688页。诗句中的“羲编”,即是《周易》;而“坐夜长”,更说明他有多用功和用心。

(四) 被贬谪居龙场时主要是玩《易》。这次玩《易》,意义深远,与周文王于羑里“拘而演《周易》”相似,身处困境,心有忧患,不仅历时多年,而且因此大悟。可以《玩易窝记》为证,暂且不论,后文再述。

(五) 不仅关注《周易》的版本刊刻问题,而且有自己用心学思而后践悟的易学思想。如《与道通周冲书(一)》:“古《易》近时已有刻者,虽与道通所留微有不同,□□无大不相远。中间尽有合商量处,忧病中情思不能及,且请勿遽刊刻,俟二三年后,道益加进,乃徐议之,如何?《易》者,吾心之阴阳动静也;动静不失其时,《易》在我矣。自强不息,所以致其功也。”(16)王守仁:《补录》,《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05、1183页。又如《语录(四条)》:“《乾卦》通六爻,作一人看,只是有显晦,无优劣;作六人看,只是有贵贱,无优劣。在自己工夫上体验,有生熟少壮强老之异,亦不可以优劣论也。”(17)王守仁:《补录》,《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05、1183页。再如论《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若究而言之,则书固可以为《易》,而图亦可以作《范》,又安知图之不为书,书之不为图哉?噫!理之分殊,非深于造化者其孰能知之?”(18)王守仁:《外集四》,《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46页。王阳明对易学思想的阐发,可谓比比皆是,且常发前人所未发。有待专论,此不赘述。

(六) 常以《周易》思想为指导来成就和传播他的心学思想。主要可以他的代表作《传习录》为证,凡是遇到精微玄妙的义理问题,他都会援用《周易》经传思想来解决。尤其是“良知即易”的思想,奠定了他的心学思想根基,使他的思想不仅能把儒释道融会贯通,而且能不失正统儒学的本色。这也留待后文细论,此不赘述。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推定王阳明一生中最用心精研的经典就是《周易》。相信随着阳明学研究的不断深入,相关的证据还会不断得到补充。明于此,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和把握阳明心学的理论根源,也才能更好地传承和弘扬以《周易》为本根的中华传统文化。

二、 龙场悟道是王阳明对儒家易学精髓的顿悟

王阳明是三十七岁时于春天赴任龙场(今贵阳市修文县)驿丞的。据《年谱一》记载:“先生始悟格物致知。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之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旧无居,始教之范土架木而居。时瑾憾未已,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墎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忆说》。居久,夷人亦日来亲狎。以所居湫湿,乃伐木构龙冈书院及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以居之。”(19)王守仁:《年谱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28页。这就是标志着阳明心学思想形成的龙场悟道的大致情况。王阳明为什么会在龙场悟道呢?这无疑是一种机缘巧合的结果。综合起来看,不外乎几种原因。一是有悟道之心。自从少年时立志成为圣人开始,他便有了悟道之心,而随着深入研治程朱理学,他追求悟道之心愈切,而随之而来的思想负担愈重,乃至多次因此生病。二是有悟道之需。自从得罪宦官刘瑾以来,他受尽折磨,几至于死,到达龙场以后更是判若两人,身处恶劣环境之中,曾经的官宦子弟如何摆脱困境,重新过上安稳的生活,成为他心中的头等大事。三是有悟道之缘。初到龙场,生死未卜,他虽选择听天由命,但仍孜孜以求解脱之道,思索圣人身处忧患时的智慧之道,终于觉悟格物致知之旨。但是,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王阳明顿悟格物致知之旨,是直接通过《大学》感悟的,还是通过《周易》启悟的呢?这在《年谱一》中似无明言,难以定论。在以往的研究成果中,许多学者都倾向于《大学》的作用,而罕有学者认定是《周易》的作用(20)按:现任教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学院的温海明教授,在其攻读硕士阶段曾发表《王阳明易学略论》一文,始阐明“阳明悟道,源自《易经》”的观点,并作了相当全面深入的论述。对此问题,2015年笔者在贵阳孔学堂研修期间,与温教授有过交流,我们都倾向于《周易》对阳明心学的主导作用。不久,温教授在北京的学术演讲中,更加鲜明地提出王阳明龙场悟道是源于《周易》的观点,但主要是在原来论文观点基础上的引申和发挥。拙文也完全赞同温教授的观点,并尝试借助史料作更进一步的论证。。为什么必须判定王阳明是受《周易》影响而启悟心学思想的呢?其实,这不仅涉及阳明心学思想的重要来源问题,更关系到如何才能更好地理解阳明心学思想的学理和境界等问题,是至为关键的一环。

从前面《年谱一》的记载来看,王阳明被贬到龙场担任驿丞,与其说是异地做官,不如说是亡命边关,完全是无可奈何之举。且不说五百年前,即使今日交通便捷的时代,从浙江到贵阳再到龙场也要颇费周折,由此不难想象当年失魂落魄的王阳明赴任龙场是无比艰辛的。他随身行囊中除了衣物用品之外,还可能附带大量的书籍吗?答案是否定的,很可能连书都没带(21)王阳明《五经臆说序》:“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日坐石穴,默记旧说读书而录之。”(王守仁:《外集四》,《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76页)据此推测他当时没有携带书籍,也可证明他对《五经》是很熟悉的。据《五经臆说十三条》,阳明居龙场时,“阅十有九月,《五经》略遍,命曰《臆说》。既后自觉学益精,工夫益简易,故不复出以示人”,直至病故后,其徒钱德洪“偶于废稿中得此数条”,其中有几条是疏解《周易》下经《咸》、《恒》、《遁》、《晋》诸卦,可见他深明《周易》义理,并已悟出守贞行正之道(王守仁:《续编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76~980页)。,否则就不必再默记《五经》之言而著《五经臆说》(22)《年谱一》写作“五经忆说”(王守仁:《年谱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28页),疑误将“臆”刻成“憶”(忆)。若以实论,两字似乎都可合实。了。不管怎么说,他顿悟之后最主要的便是援用《五经》作佐证,而非他书。南宋以来,《四书》《五经》是书生的必读书,《大学》是《四书》之一,《周易》是《五经》之首,可见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初是有援用《周易》思想的。那么,何以见得《五经》之中唯独《周易》对王阳明心学思想影响最为深刻呢?这在《年谱一》中已露出端倪,即“玩易窝”是也。“玩易窝”保留至今,已成旅游圣地。相传王阳明于戊辰年(即悟道之年)曾撰《玩易窝记》:

阳明子之居夷也,穴山麓之窝而读《易》其间,始其未得也,仰而思焉,俯而疑焉,函六合,入无微,茫乎其无所指,孑乎其若株。其或得之也,沛兮其若决,联兮其若彻,菹淤出焉,精华入焉,若有相者而莫知其所以然。其得而玩之也,优然其休焉,充然其喜焉,油然其春生焉;精粗一,外内翕,视险若夷,而不知其夷之为阨也。于是阳明子抚几而叹曰:“嗟乎!此古之君子所以甘囚奴,忘拘幽,而不知其老之将至也夫!吾知所以终吾身矣。”名其窝曰“玩易”,而为之说曰:

夫《易》,三才之道备焉。古之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观象玩辞,三才之体立矣;观变玩占,三才之用行矣。体立,故存而神;用行,故动而化。神,故知周万物而无方;化,故范围天地而无迹。无方,则象辞基焉;无迹,则变占生焉。是故君子洗心而退藏于密,斋戒以神明其德也。盖昔者夫子尝韦编三绝焉。呜呼!假我数十年以学《易》,其亦可以无大过已夫。(23)王守仁:《外集五》,《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97~898页。

这一篇短文太重要了!文中不仅确证王阳明初到龙场之时反复读《易》,思考《易》道,而且表明了他对《周易》思想功用的深刻认识,充分证明他已具备深厚的易学素养,并从《周易》之中悟出了“视险若夷”“终吾身”的人生智慧。综上所述,笔者深信王阳明龙场悟道的确源于《周易》,是对以《周易》为核心的儒学思想精髓的顿悟;也正是在易学思想的启发下,使他真正转向从心学的角度重新理解《大学》的格物致知之旨。

三、 阳明心学是以《周易》学说为指导的儒学思想体系

综观阳明心学,不外乎三个方面的观点:“心即理,为本源”“知行合一”“致良知”。而这三个观点的论证,都离不开《周易》思想的指导。以下拟通过查考《传习录》中与《易》相关的文句,来加以疏证。

从表面上看,阳明心学主要是对《大学》《中庸》《孟子》《论语》重新加以解读和认识,而实际上起指导作用的是易学思想。如:“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24)王守仁:《语录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8、10、13、17、18、19页。这段引文融摄了阳明心学的许多思想,而至为关键的就是对物的理解。为什么意之所在的对象“便是一物”呢?此处虽然没有提及《周易》,但明显包含了易学中的太极思维,即“物物一太极”。不妨先来分析《语录一》之《传习录》上篇中的几段文字:

“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25)王守仁:《语录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8、10、13、17、18、19页。

“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时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26)王守仁:《语录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8、10、13、17、18、19页。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27)王守仁:《语录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8、10、13、17、18、19页。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28)王守仁:《语录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8、10、13、17、18、19页。

“‘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29)王守仁:《语录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8、10、13、17、18、19页。

“蓍固是《易》,龟亦是《易》。”(30)王守仁:《语录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8、10、13、17、18、19页。

“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31)王守仁:《语录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9、21页。

“道无方体,不可执着。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32)王守仁:《语录一》,《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9、21页。

有必要简括一下以上诸条引文中的易学与心学思想。首先是略加考辨早期易学源流,充分肯定孔子易学思想的正统地位;其次是辩证分析经与史的关系,提出“事即道,道即事”的观点;再次,抛出一系列同一思维模式指导的观点:知行合一(事)、辞象变占合一(《易》)、仁智合一(道)、蓍龟合一(《易》)、中只是天理只是易、心即道即天。综而论之,不证自明:在阳明看来,万殊合一,事即道即易即中即理即心即天,环环相扣,处处相通。换而言之,易学是圣人之学,经学与史学相通,象数与义理相通,易学与心学相通,因此只“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便可直接出经入史,悟《易》得中,明心通道,而纯乎天理。明于此,方能读懂《孟子》的“反身而诚”、《中庸》的“自诚明”与“自明诚”、《大学》的“明明德”等思想主张。再来分析《语录二》之《传习录》中篇中几通书信中的文字:

《答顾东桥书》:“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33)王守仁:《语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2、45、48、51、52、58、64、69、71、72页。“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34)王守仁:《语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2、45、48、51、52、58、64、69、71、72页。“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邪?盖《大学》格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诚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格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35)王守仁:《语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2、45、48、51、52、58、64、69、71、72页。“《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而畜其德。’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36)王守仁:《语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2、45、48、51、52、58、64、69、71、72页。“道心者,良知之谓也。”(37)王守仁:《语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2、45、48、51、52、58、64、69、71、72页。

《启问道通书》:“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38)王守仁:《语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2、45、48、51、52、58、64、69、71、72页。

《答陆原静书》在谈及“寂然感通”之后,“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若果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阴阳一气也,一气屈伸而为阴阳;动静一理也,一理隐显而为动静。春夏可以为阳为动,而未尝无阴与静也;秋冬可以为阴为静,而未尝无阳与动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谓之阳,谓之动也;春夏此常体,秋冬此常体,皆可谓之阴,谓之静也。自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以至刻杪忽微,莫不皆然,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在知道者默而识之,非可以言语穷也。”(39)王守仁:《语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2、45、48、51、52、58、64、69、71、72页。“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40)王守仁:《语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2、45、48、51、52、58、64、69、71、72页。

《答欧阳崇一》:“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者也。”(41)王守仁:《语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4页。

以上引文中阳明的论述都很浅白,只需稍加归纳便很明晰。在《答顾东桥书》中,既以《系辞》证诸《大学》以明“穷理尽性”即“致吾心之良知”,又援引《易》辞而“正知行合一之功”,从而感悟“道心即良知”。在《启问道通书》中,又借助《易传》思想解悟回复本体之道。在《答陆原静书》中,详析太极之易理,进而又提出“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在《答欧阳崇一》中,进一步运用《易传》“乾易坤简”的主旨思想来论证“良知之在人心”。不难发现,阳明“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心学思想,最终都是通过印证《周易》经传思想而推导出来的。

四、 阳明心学旨在传承超凡成圣的儒学美学智慧

通过前文的论述,我们发现阳明心学并非横空出世,而是根植于传统的儒家易学、经学、理学,是对千古圣学的继承和发扬。但是,让人难免疑惑的是:阳明学是一门什么样的学问呢?对人而言有什么功用呢?如果以中国特色的学科术语而言,阳明学既是儒学、易学,也是理学、心学、性学、道学、圣学等。如果以国际化的学科术语而言,阳明学主要归属于哲学(包括美学)。如果对哲学与美学再作进一步的区分和比较,哲学更侧重于形而上的追问,美学更侧重于主客体的融通,那么从阳明学思想内容来看并非对客观世界无休止的追问,而是在顿悟客观真相的前提下追求愉悦的审美体验,蕴含着中国千古学人孜孜以求的超凡成圣的美学智慧。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还必须从美学的角度才能更好地理解阳明学(易学、心学、儒学)的奇妙功用,因此把阳明学理解成一门心学美学或许更有助于把握该学问的核心思想。对此,以下拟略引《全集》中的相关表述加以佐证。先看《文录四》中的几处引文:

《稽山书院尊经阁记》(乙酉):“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42)王守仁:《文录四》,《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54~255、256、263页。

《重修山阴县学记》(乙酉):“夫圣人之学,心学也。学以求尽其心而已。”(43)王守仁:《文录四》,《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54~255、256、263页。

《谨斋说》(乙亥):“君子之学,心学也。心,性也;性,天也。圣人之心纯乎天理,故无事于学。”(44)王守仁:《文录四》,《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54~255、256、263页。

在王阳明看来,一切都是相通的,是合而为一的。所谓经学,实质上也是道学、天学、性学、命学、心学、易学、圣人之学、君子之学。但是,王阳明为什么独以心学标榜自己的学问呢?一言以蔽之,“心也,性也,命也,天也,理也,道也,易也,一也”,而“学以求尽其心而已”。换而言之,尽其心,即能周知宇宙天地万物,即能致知格物。因为人心与天地一体,天下无心外之物。如:

“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45)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6、107、107~108页。

“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46)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6、107、107~108页。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心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47)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6、107、107~108页。

据《年谱三》,先生四十九岁答舒芬问元声时,提出:“故心也者,中和之极也。”(48)王守仁:《年谱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78页。

既然心与一切事物息息相通,那么如何才能“尽其心”呢?这无疑便是儒门圣学最为关键的法门,也是王阳明俯思仰疑才得以感悟的真理。既知“心也,性也,命也,天也,理也,道也,易也,一也”,那么要“尽其心”就要穷理、尽性、知天、知命、悟道、通易、归一、合中,才能止于至善。而要达到如此完美的境界,是艰难?还是简易呢?我们知道,阳明自少年时代起便有成圣之志,而后出经入史,修道学佛,格竹子,练静坐,可谓上下求索,尝尽苦头,不仅身体多病,而且惨遭迫害,几乎被置于死地,差点作鬼,哪能成圣?直至龙场玩《易》日久,才悟出“尽其心”的方法原来是极其简易的。根据笔者的理解,王阳明的彻悟至少有以下几方面:

(一) 此尽心之法,自伏羲作《易》始。如:“师乃曰:‘伏羲作《易》,神农、黄帝、尧、舜用《易》,至于文王演卦于羑里,周公又演爻于居东。二圣人比之用《易》者似有间矣。孔子则又不同。……况孔子玩《易》,韦编乃至三绝,然后叹《易》道之精。’”(49)王守仁:《补录》,《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77、1180、1173、1174页。又如《答杨子直》:“大抵《孟子》所论求其放心,是要诀耳。”(50)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38、132~133、135页。

(二) 儒家圣学才是大道根本,始迷后悟。《传习录下》:《附朱子晚年定论》之朱熹《答张敬夫》:“旧读《中庸》‘慎独’、《大学》‘诚意’、‘毋自欺’处,常苦求之太过,措词烦猥;近日乃觉其非,此正是最切近处,最分明处,乃舍之而谈空于冥漠之间,其亦误矣。方窃以此意痛自检勒,懔然度日,惟恐有怠而失之也。至于文字之间,亦觉向来病痛不少。盖平日解经最为守章句者,然亦多是推衍文义,自做一片文字;非惟屋下架屋,说得意味淡薄,且是使人看者将注与经作两项工夫,做了下梢,看得支离,至于本旨,全不相照。以此方知汉儒可谓善说经者,不过只说训诂,使人以此训诂玩索经文。训诂经文不相离异,只做一道看了,直是意味深长也。”(51)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38、132~133、135页。又如“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谓小道。”(52)王守仁:《补录》,《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77、1180、1173、1174页。

(三) 无人欲之私,便是“尽其心”,此外更无别法。《外集四》之《附山东乡试录》之《易》之论《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惟圣人纯于义理,而无人欲之私。其礼即天地之体,其心即天地之心,而其所以为之者,莫非天地之所为也,故曰:‘循理则与天为一。’”(53)王守仁:《外集四》,《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45页。又如《答梁文叔》:“日用之间,不得存留一毫人欲之私在这里,此外更无别法。”(54)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38、132~133、135页。

(四) 天理之心,即无私欲之心,则易知易得。如“先生曰:‘易则易知’。只是此天理之心,而你也是此心。你便知得人人是此心,人人便知得。如何不易知?若是私欲之心,则一个人是一个心,人如何知得?”(55)王守仁:《补录》,《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77、1180、1173、1174页。

正如王阳明在《答陆原静》中所言:“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56)王守仁:《语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9页。无论是圣贤,还是常人,其心皆有良知,而良知即是道,即是易,即是天理,即是无私欲,因此只要“致良知”,便能“尽其心”,止于至善,臻于理想的审美境界。所谓“中和一也”(57)王守仁:《补录》,《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77、1180、1173、1174页。,既是修行的工夫,也是感悟的本体,更是吾华夏千古圣学的审美境界。从某种意义上说,王阳明得以感悟的超凡成圣的心法,可以说就是几千年儒学源流中“一以贯之”的美学智慧。这种智慧之于王阳明,只是传承而已,并非他的发明。在王阳明看来,这种智慧始于《易经》八卦的创始人伏羲,并在儒学的传承和演变过程中不断发扬光大。所以,理解“良知即易”,乃是理解阳明心学思想的关键之处。

五、 “良知即易”是阳明心学美学的思想精髓

在阳明心学体系最重要的三个观点中,对“心即理”“知行合一”的理解还是相对容易的,而如何“致良知”则是不容易参透的。在笔者看来,只有充分理解“良知即易”的思想,才能明白王阳明对“致良知”的深刻理解。有鉴于此,本文有必要再进一步论述“良知即易”的思想意义。

“致良知”是王阳明对易道的彻悟之后,对《大学》之“致知”的重新解读和阐释。如《文录二》之《与陆原静》之《二 壬午》:“《易》谓‘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知行之所以一也。近世格物致知之说,只一知字尚未有下落,若致字工夫,全不曾道著矣。此知行之所以二也。”(58)王守仁:《文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9、199页。在阳明看来,《大学》之“致知”,就是“致良知”,这也是他经常开导门徒的不二法门。如《寄薛尚谦》(癸未):“但知得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致知二字,是千古圣学之秘,向在虔时终日论此,同志中尚多有未彻。”(59)王守仁:《文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9、199页。《答季明德》(丙戌):“圣贤垂训,固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者。凡看经书,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于学而已。则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60)王守仁:《文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14页。《别诸生》:“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欲识浑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握手临歧更何语?殷勤莫愧别离筵!”(61)王守仁:《外集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91、791页。由此可见,“致良知”无疑是阳明心学美学的思想精髓。

在《全集》中,阳明对“良知”的理解,有许多明确的表述,但说法有别。如《与道通周冲书(四)》:“所谓良知,即孟子所谓‘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孰无有?但不能致此知耳。能致此知,即所谓充其是非之心,而知不可胜用矣。”(62)王守仁:《补录》,《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07页。再如《答人问良知二首》:“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63)王守仁:《外集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91、791页。而在《传习录》中相关论述颇多,前文所引《语录二》中就有谈及良知的,不仅认为“良知”即所谓的天理、道心、道,而且把“致良知”看作是圣人教人第一义。如:

《答顾东桥书》:“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64)王守仁:《语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5、52、69、71、72、74页。“道心者,良知之谓也。”(65)王守仁:《语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5、52、69、71、72、74页。

《答陆原静书》:“夫良知即是道。”(66)王守仁:《语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5、52、69、71、72、74页。

《答欧阳崇一》:“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67)王守仁:《语录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5、52、69、71、72、74页。“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

为什么良知既是天理、道心,而又长存于人心呢?如何才能更准确地理解良知的涵义?对此,有必要再来分析一下《语录三》之《传习录》下篇中的精彩问答。先分析几段文字: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68)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2、102、104、105、110、111、112页。“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着。”“良知是造化的精灵。”“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

“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

良知是什么呢?从上面引文可知,阳明认为:良知是义,是个无执着的头脑,是造化的精灵,是知昼夜变化的,是天理,是天,是个是非之心;良知一而已。换句话说,无论什么都是良知。良知,是客观存在而又亘古不变的天道,是一以贯之而又随时变易的天理,是始终如一又不虑而知的人心,是蕴含在卦爻文字符号和儒学经典著作中的正义,是潜藏在不断繁衍的人类群体中的公心,是任何个体在任何时刻所能独自体察的境界。良知,是道,是易,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但确是可通过“致中和”的审美手段和方法来达到的。此论,再看几段引文便可知晓:

“圣人一生实事,尽播在乐中”、“和声便是制律的本”、“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69)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3~114、114、117~118、119、120、122、125、141页。、“知得过不及处,即是中和”、“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70)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3~114、114、117~118、119、120、122、125、141页。

“已后与朋友讲习,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的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71)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3~114、114、117~118、119、120、122、125、141页。

“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72)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3~114、114、117~118、119、120、122、125、141页。

“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73)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3~114、114、117~118、119、120、122、125、141页。

先生曰:“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我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话说,虽听之亦何用。”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74)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3~114、114、117~118、119、120、122、125、141页。

“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芥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75)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3~114、114、117~118、119、120、122、125、141页。

综合以上引文,不难参透阳明的“良知说”。笔者是这样理解的,阳明心学的宗旨是“四句教”:“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76)王守仁:《年谱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307页。而知善恶,从根本上说便是知阴阳。诚如王阳明在《与道通周冲书》所言“《易》者,吾心之阴阳动静也,动静不失其时,《易》在我矣。自强不息,所以致其功也”(77)王守仁:《补录》,《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05、1182页。,吾心之阴阳即《易》,那么知阴阳即知易,知易即知阴阳。良知即是易,即是阴阳,即是善恶,即是是非,即是正邪。《周易》的思想,就是追求阴阳的中正和谐。因此,“致良知”即是“致易”,即是“致中和”,即是“具中和之体以作乐”、致“知得过不及处”之“中和”之“良知”。恰如《答或人》所指出:“中和二字,皆道之体用。”(78)王守仁:《语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3~114、114、117~118、119、120、122、125、141页。

话说回来,良知即是道,即是易,是随时变易的,如何“致中和”呢?又该如何“知行合一”呢?且看王阳明的真知灼见:

“良知之妙,真是‘变动不居,周流六虚’。若假以文过饰非,为害大矣。”临别,嘱曰:“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

《文录三》之《答友人问》(丙戌):“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元来只是一个工夫。”“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知天地之化育,心体原是如此。乾知大始,心体亦原是如此。”(79)王守仁:《文录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08页。

《答人问道》:“饥来喫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80)王守仁:《外集二》,《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91页。

尽管王阳明反复申明“致良知”是简易真切的,但无疑仍是玄之又玄的。正如《老子》第七十章的感叹一样:“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此知与彼知,如何能捉摸得透呢?参透了便是得道之人,便是圣人。《易》曰“与时偕行”“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老子》曰“和光同尘”“致中和,守静笃”、《论语》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庄子》曰“安时处顺”“与时俱化”、《大学》曰“止于至善”、《中庸》曰“极高明而道中庸”、《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求其放心而已”、佛经曰“缘起性空”“随缘不变,不变随缘”……要言之,三教心法相通,都是一种“中正和谐”的美学智慧,都是对阴阳消息之时间世界的证悟而已。但在阳明看来,此种心学美学智慧乃源于伏羲之易学,与天地民物同体,惟有儒学以天下为公,以礼乐正其心,以仁义尽其心,恪守中庸,大公无私,修齐治平,自强不息致其功,厚德载物守其仁,易知易行,只须知行合一,人人便能超凡成圣,共享美好的审美境界。而道、佛二教自私其身,成小道而已,未得华夏千古圣学之正宗也。明于此,方能明白阳明子的良苦用心,也才能明白其心学的美学智慧和易学真谛!

笔者历三载而成此文,苦参力讨,似有所悟:知易行难,关键在行;与时偕行,问心无愧;自足自乐,尽心尽性;反身而诚,诚达于天;天人和合,美不胜收。但说不可说之道、易、良知,终究无法说清。不妨以阳明子临终之语作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81)王守仁:《年谱三》,《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3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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