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华传统美德及其伦理学价值

2023-03-22 13:40卫建国
伦理学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道德规范传统美德中华

卫建国

在中华传统文化思想体系中,道德规范、道德观念、道德美德等是其中的核心和精髓。中华传统美德生生不息、贯通古今,渗透在中国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极大地塑造和影响着中国人的行为习惯和生活方式。弘扬中华传统美德,对传统美德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德建设提供历史文化支撑,是当代中国伦理学的重大任务。

一、中华传统美德主体内容的梳理与凝练

对儒家道德思想、伦理文化以及包含在其中的中华传统美德的精华内容进行集中概括和理性阐释,是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中华传统美德的前提和始基。在一定意义上说,中国传统文化在本质上就是儒家文化,是儒家的伦理文化和政治文化。儒家思想所关注的是两个问题:一是做人,二是治国,儒家文化本质上是一种伦理文化。概要地说,可以从七个方面对儒家道德思想、伦理文化、传统美德进行概括和凝练。

第一,天下、国家、社稷至上与公私之辨。个人与社会、个人与国家的关系,是人际关系中最本质、最核心、最重要的关系。在天下、国家、社稷与个人关系定位上,在处理个人与整体、个人与国家、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上,儒家始终强调天下、国家、社稷至上,强调个人服从天下、国家、社稷。与此相关联,在公与私关系上,儒家强调天下为公、国而忘家、公而忘私、义以为上。古代典籍中对这些思想的记载和阐释很多、很丰富,如“公家之利,知无不为,忠也。”(《左传·僖公九年》)“临患不忘国,忠也。”(《左传·昭公元年》)“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惟义所在。”(《汉书·贾谊传》)“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礼记·礼运》)这种天下、国家至上的思想可以说是儒家道德思想和精神的核心,也可以说是整个中华民族道德精神的核心。这种思想也体现出中华民族源远流长、历久弥新的家国情怀和爱国主义传统。在中华民族历史上,家国情怀和爱国主义思想影响深远,已经深入中国人的骨髓和血液,成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不断发展壮大的精神之源,至今依然影响着中国人的精神选择,成为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的丰厚滋养。

第二,以民为本、安民富民乐民。“民”或人民历来是治国的核心,如何对待“民”或人民是评判政治治理优良与否的一条重要标准。在人类历史上,自从进入阶级社会、出现国家以后,“民”或人民就成为一切政治治理的对象,也成为影响治国理政的基础力量。儒家对“民”高度重视,提出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治国理论和治国命题。古代经典《尚书》说:“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尚书·五子之歌》)“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尚书·泰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孔子曰:“所重:民,食,丧,祭。”(《论语·尧曰》)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他还提出“得民心者得天下”和“与民同乐”的思想。荀子也特别强调“民”之重要,他说:“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故古者列地建国,非以贵诸侯而已;列官职,差爵禄,非以尊大夫而已。”(《荀子·大略》)荀子引述的最典型的观点是“载舟覆舟”理论,他说:“传曰:民犹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荀子·王制》)儒家对“民”或人民的重视,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政治的本质和规律,对推动社会发展和国家治理意义重大,对今天的治国理政也有重要的借鉴和启示意义。

第三,“仁爱”思想与弘扬“仁爱”精神。习近平总书记在提炼和概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时,将“讲仁爱”排在六大思想的第一位,可见他对“仁”和“仁爱”的高度重视。习近平还认为,“仁”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思想是孔子儒家的“独自的贡献”。从儒家本身的思想体系考察,“仁”或“仁爱”的确是居于中心地位的思想。以孔子而论,学术界公认,孔子的思想体系就是以“仁”为核心的体系。“仁”和“礼”是孔子思想体系中的两个核心概念,“仁”和“礼”的关系也是孔子阐释的重大问题,《论语》用大量篇幅讨论了“仁”和“礼”的问题。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仁”的含义十分广泛:首先,“仁”是一种个体的道德品行,是发自内心的对他人的理解、宽容和爱,也是“与人为善”、仁慈的道德行为。其次,“仁”代表人生的理想和价值,代表人生的一种境界。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圣”与“仁”代表两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圣”的境界高于“仁”的境界。最后,与众德比较,仁是全德,众德都是仁德的体现。在一定意义上,“仁”并非一种具体的德和行,而是一种总的德和行,是总德、全德,是德的总名,“仁”之下包含一系列个人的品德和行为。孔子之后,孟子、荀子对“仁”或“仁爱”作了进一步发挥,后世儒者如韩愈、朱熹、王阳明等人对“仁”或“仁爱”也多有挖掘、拓展和发挥,形成了一个贯通古今的儒家“仁爱”思想传统。

第四,德教为先、修身为本的修养品格。儒家伦理文化不仅确立做人做事的规范和标准,而且特别重视道德教育和个人修养。孔子非常重视教育问题,其教育思想的核心是做人教育、道德教育和修身教育。孔子在《论语·学而》中的一段话集中体现了德教和修身在其思想体系中所占的分量。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在这里,一个人的大部分活动和行为,都在于道德行为实践和道德品行修养,都在于做人。儒家最重视修身,认为修身是做人之本。“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礼记·大学》)儒家对修身意义和方法的论述很多、很丰富,从孔子、孟子、荀子一直到宋明理学家,形成一个源远流长的注重修身的思想体系,这在世界思想文化发展中,也是极具特色的。先秦儒家提出的修身方法很多,最主要的是内省和积累。孔子和孟子都重视反省和内省,重视个体的自律、自省、慎独,重视发挥个人的主动作用,他们倡行的是一种内省文化或反省文化。荀子则更重视积累的作用,道德之“积”思想是荀子有关人的道德品性、道德行为积累形成的思想,是荀子关于个体道德人格成长发展的思想。

第五,重视精神价值、精神气节、人格境界和荣辱界分。“义利之辨”是儒家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在义利观上,儒家主张重义轻利,以义制利。在物质价值和精神价值的选择上,儒家更强调精神价值的作用,认为精神价值高于物质价值,甚至高于生命的价值,“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是这种价值观最典型的表达。正是这种以“道”为目标的价值取向和精神追求,造就了儒家重视精神气节、人格境界和荣辱界分的品格。关于重视精神价值、精神气节、人格境界和荣辱界分,孔子、孟子、荀子有很丰富的论述。如《论语》载,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如孟子论“大丈夫”理想人格、“舍生取义”、“养浩然之气”等;如荀子论“德操”与“成人”理想、论“勇”之四境界和“士君子之勇”、论“荣辱之分”的荣辱观等,都强调了对精神价值、道义价值的重视。应当说,重视精神价值和人格境界的思想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伦理文化的特色和感人之处,是“士”的精神的体现,是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儒家最强调人的精神境界和人格理想,认为这是做人之本。儒家认为精神和道德是人的本质之所在,是人远超动物的特征。如孟子所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君子存之,庶民去之。”(《孟子·离娄下》)

第六,“为政以德”的德政精神和廉政思想。中国古代思想家十分重视政德建设。作为治国原则的“德”,政德也包括官员个人的品德和修养,如勤政、爱民、表率示范作用、廉德、私德等。儒家治国的基本原则是以“礼”以“德”治国,反对以“刑”以“政”治国。“为政以德”是孔子治国思想的根本原则和基本精神,孟子与孔子在治国问题上的立场基本一致。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典型地表达了孔子对“为政以德”的重视。孟子的治国理想是“仁政”理想,在“仁政”框架内,“仁义”是治国的最高原则。同时,在儒家和其他思想家的治国思想中,为政者的个人品德或“仕者之德”也是强调的重点,其中为官者的廉洁或廉德被普遍重视。官员廉或廉洁的作用在于:首先,官员的廉洁是“为政之本”,是当官的基本要求或底线要求,不廉就失去了做官的资格。其次,廉洁是官员个人立身之本,是官员的基本人品,廉洁的官员常常被冠以“清官”之名,流芳百世;官员不廉或腐败,必然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最后,官员廉洁会为普通百姓树立道德上的典范,教化、纯化社会风气,可以使人民群众对政府充满信心并支持政府的工作。

第七,“孝悌”为本的家庭伦理精神。在早期中国农耕文明中,家庭或家族居于十分重要的中心地位,由此也形成了源远流长的中华家庭伦理文明和家庭伦理精神。在家庭伦理中,父子关系、夫妇关系、兄弟长幼关系是基本的人伦关系,调节这些关系的道德规范,也成为社会道德生活中最基本的道德规范。对父母的“孝”和对兄长的“悌”就是这样的最基本的道德规范。在《论语》所提出和阐释的众多德目之中,孔子及其弟子最推崇“孝悌”之德,视“孝悌”为仁德之本或修养仁德之本,“孝悌”是道德体系中最重要的要求。孔子倡行孝悌为“仁之本”,孟子倡行“仁义”,而“仁”的本义是“事亲”或“孝亲”,“义”的内涵是“敬长”“从兄”,孟子的“仁义”就是孔子的“孝悌”。汉代自汉武帝以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上升为统治思想,儒家所倡导的伦理道德自然也成为社会上居于支配地位的道德规范。以“孝悌”为核心的家庭伦理从汉代开始更加体系化、理论化、政治化和制度化。汉代实行“以孝治天下”“举孝廉”制度产生了非常积极的影响,全社会重视家庭伦理,孝道教育大众化、普及化,尊老尚齿蔚然成风。

从以上梳理和列举的内容看,儒家伦理文化的确是一座精神的宝库,道德的宝库,启迪智慧、教人为善的宝库。这些优秀伦理价值在中华民族发展历史上曾经发挥过非常重要的作用,构成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追求、精神基因和精神标识,构成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优势,至今仍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二、中华传统美德是中华文化“精髓”

中华传统美德是中华传统文化“精髓”。“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提供了丰厚滋养。中华传统美德是中华文化精髓,也受到国际社会推崇和称赞。”[1](55)“中华传统美德是中华文化精髓”,这是一个重要概括和论断,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精华内容的一个高度提炼。“精髓”就是根本,就是核心,就是精华,是一个事物最本质、最重要、最内在的东西。依此认识,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所构成的博大精深体系中,其中最本质、最重要、最内在、最精华的东西就是中华传统美德。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有重点和侧重的,就是要重点继承其中包含的价值理念和道德规范。习近平总书记还从继承和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视角提炼和概括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华内容所在,他说:“为什么中华民族能够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顽强生存和不断发展呢?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们民族有一脉相承的精神追求、精神特质、精神脉络……今天,中华民族要继续前进,就必须根据时代条件,继承和弘扬我们的民族精神、我们民族的优秀文化,特别是包含其中的传统美德。”[2](181)这是从民族精神、传统优秀文化、传统美德对中华民族发展延续作用视角阐释其历史作用。中华民族为什么能够顽强生存和不断发展,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一脉相承的“精神追求”“精神特质”“精神脉络”;中华民族要继续前进,就必须继承和弘扬这种民族精神和优秀文化,特别是包含在其中的传统美德。事实上,依据习近平总书记的阐释,精神追求和传统美德是中华民族兴盛的根基或根脉。为什么中华民族能够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精神追求、道德精神和传统美德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发展历程中,唯有民族的精神和美德是永恒的。

中华传统美德是中华文化精髓,但习近平总书记对传统文化精华内容的提炼和概括又不局限于或止于对“中华传统美德”的确认,在他的论述中,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内容还有更丰富、更多样、更深刻的内涵。以上论述中提出的“价值理念”“精神追求”“精神特质”“精神脉络”“民族精神”等,其实都是从不同层面对传统文化精华内容和优秀成分进行的提炼和概括。随着实践创新和理论创新的不断深入,习近平总书记对中华传统文化精华内容的提炼和概括不断丰富、完善和全面,他特别关注的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哲学思想、人文精神、教化思想、道德理念等,尤其是“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三大方面的内容[3](33)。很显然,这是一个新的、更加完整的、全面的概括和提炼,其中不仅包括了“中华传统美德”,因为“中华传统美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通过一系列“道德规范”和道德行为体现出来的;而且包括了传统文化中的“思想观念”和“人文精神”,提炼和概括的范围大大扩展了。中华文化在发展过程中所创造和积淀的价值理念、精神特质、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传统美德等,一切优秀的、精华的、有生命力的精神价值都涵盖其中了。在党的十九大以后的多次重要讲话中,习近平总书记反复强调,要挖掘、提炼和展示中华传统文化中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三大方面的精华内容,并对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传统美德提出了更深入、更具体的要求。他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其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不仅是我们中国人思想和精神的内核,对解决人类问题也有重要价值。要把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提炼出来、展示出来,把优秀传统文化中具有当代价值、世界意义的文化精髓提炼出来、展示出来。”[4](314)在这里,习近平总书记用“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来定位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并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等,定位为“中国人思想和精神的内核”。习近平总书记进一步提出要提炼和展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提炼和展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具有当代价值、世界意义的“文化精髓”。这里又一次提到“精髓”二字。内核、精髓、精华、精神标识等,其实本质上是一个东西,都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最优秀、最精微、最有生命力之内涵的概括和表达。对于哲学社会科学来说,挖掘、提炼和展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和“文化精髓”,易言之,提炼和展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核、精髓、精华等,是很重要、很繁重、很精细的工作。综合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内核和精髓的阐述可以看出,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中华传统文化优秀内容、精华内容、精髓、内核的阐释十分丰富深刻,提炼和概括也是多维度、多视角的。“中华传统美德”是中华传统文化“精髓”,同时中华传统文化还蕴含着博大精深的价值理念、精神追求、精神特质、精神脉络、民族精神、教化思想、道德理念、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文化根脉、思想和精神的内核、精神标识、文化精髓、独特价值体系、文化内涵、精神品质、哲学思想、文化精神、文化胸怀、文化自信、鲜明标签、基因密码、思想智慧等,内核、精髓、精华的内容可以说贯通中华文明的各个过程和方面。这些内核、精髓、精华不仅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而且成为当代中国发展的“精神支撑”。这些内核、精髓、精华中蕴含的中华民族的精神追求、精神基因、精神动力、价值标准、传统美德,才是维系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和中华文化长盛不衰的根本原因。在世界各民族文明发展中,具体的文明形态、文化表现形式和文化内容会逐渐消失或过时,但“文化根脉”“文化精髓”是世代相传、历久弥新的。就文明发展而言,唯有精神价值、道德价值才是永恒的。

如何深入理解中华传统美德是中华文化精髓这一重要论断?如果深入到中华传统文化内部,考察中华传统文化发展演变的曲折历程,就可以看到,中华传统美德自古以来在中华民族发展、中华文明延续、传统哲学伦理学反思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发挥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由此也决定了其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髓”的重要地位。中国古代哲学、伦理学对道德或美德作用的论述十分丰富,在中国古代哲学、伦理学发展中,各派哲学家、思想家对道德的作用都进行了广泛论证,其中以儒家对道德作用的论述内容最为丰富、历史影响最为深远。儒家最关心的是道德的作用、美德的作用,以孔子为例,孔子从做人和治国两个方面论述了“仁”“礼”“信”“道”等道德规范和道德价值的作用。从个体修养或做人层面考察,孔子首先特别重视“仁”的作用,《论语》记载:“子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论语·卫灵公》)立志行仁,就不会有过失;离开仁德,就无法成就功名;“仁”对人是如水火一样生命攸关的东西。关于“礼”的作用,孔子说:“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论语·颜渊》)人的行为需要以“礼”约束,“礼”是一切行为的标准和尺度。关于“信”的作用,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论语·为政》)“信”为做人根本规则之一。关于“道”的作用,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视“道”为人生最高追求,“道”甚至高于生命,其他的人生追求都服从于“道”。从治国层面考察,孔子十分重视道德仁义在国家治理中的作用,主张以礼以德治国,视礼、德为治国的根本原则。孔子还特别重视信仰、信念在国家治理中的作用,认为“信”比“食”“兵”更重要,倡导“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的人生信念。在儒家经典《大学》《中庸》中,也有丰富的关于道德或美德作用的阐述,尤其是修身为人之道[5](4)。《大学》提出“德润身”思想,“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大学》)。“德润身”就是指道德提升人的修养和境界,道德滋润人的心灵,道德让人变得高大。《大学》还提出“德本财末”思想,“是故君子先慎乎德……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大学》)。“德本财末”强调了道德的极端重要性,强调了精神价值、道德价值高于物质价值。《中庸》强调“致中和”“至诚”等道德追求的重要作用。“中”“和”是人的行为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中”为天下之“大本”,意味着“中”是国家治理、个人修养的根本原则,按朱熹所说是“道之体也”。“和”为天下之“达道”,是天下古今共有的、共同的、普遍的原则,和谐为本,按朱熹所说是“道之用也”[6](20)。如果能做到“致中和”,把“中”“和”推广到极致,就会推动天地万物的发展,达到物我一体、天人一体的境界。《中庸》还论证了“至诚”之德的重要性,“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中庸》)。心诚则灵,“至诚”可以感天动地。由充分认识和发挥个人的本性,达到充分认识人类的本性、万物的本性,进而达到参与万物的发展变化,可以与天地并立的境地。“诚”是认识和参与万物的根本,认识自己是参与世界的根本,要充分高扬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这是哲学的本质,也是哲学的本分。这种思想虽然带有某种神秘主义色彩,有夸大“至诚”之嫌疑,但也论证了人本身的巨大能动性,展现了人的无限可能性,肯定了人的主体作用。人只要“至诚”,只要努力,就能创造一切人间奇迹和世界奇迹,成就自己美好的人生。

《左传》也有大量突出美德作用的论述,内涵十分深刻。在《左传》中,“礼”和“德”是贯穿始终的,“礼”是各种行为规范和规则的总名,有很多具体要求,《周礼》就有一整套行为规范的要求。“德”是一个总名,是各种德行的总称,“德”是治国做人的重要手段和依据。“德”的具体内容和表现主要有忠、信、敬、笃、诚、孝、悌、义、仁、勤、勇、俭等。这里简要介绍“礼”“德”两个总名的作用。关于“礼”的作用,《左传》记载:“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左传·隐公十一年》)“夫礼,所以整民也。”(《左传·庄公二十三年》)“礼,国之干也;敬,礼之舆也。不敬则礼不行,礼不行则上下昏,何以长世?”(《左传·僖公十一年》)“礼,国之干也,杀有礼,祸莫大焉。”(《左传·襄公三十年》)这些言论表明,“礼”是治理国家、安定社会、整饬规范人民、造福后代的根本手段;“礼”是国家的主干,是国家的基本支柱,在国家治理中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不能随意杀害有礼之人,杀有礼之人,会造成极大祸患。“德”的作用也是《左传》大量论证的论题,这里列举两个方面:其一,论统治者昌明道德的重要性以及官德对国家存亡的重要性。统治者应当宣扬美德,杜绝邪恶行为,以此为准则并使之作为百官的示范,要宣扬美德以教育子孙后代。同时,昭明官德对国家存亡的重要性,它提出了“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左传·桓公二年》)的论断。这个论断是深刻的,一个国家的衰败,是由于官员的行为不正;而官员失德,则是由于受宠而贿赂公行,可见官德建设的极端重要性。官员是国家社稷的栋梁和支撑,官员没有道德或道德沦丧,必然破坏国家的纲纪和规矩,损害政府的形象,必然失信于民,国家的灭亡就会成为必然之事。官员没有道德或道德沦丧,“德治”就无法推行。所以,中国古代的德治,首先在于治理官德,而官德的培育和维持主要在于强调个人的修身。其二,提出“德,国家之基也”(《左传·襄公二十四年》)的论断,阐明了“德”对于治理国家的重要性。统治者要想赢得人民拥护,需要修养德行;统治者要想获得鬼神和皇天的惠顾,也要修养德行。德行是执政之本。一个国家要重视“令德”“令名”,而不能只重视货财。“德,国家之基也”这个命题,指出了“德”在国家发展中的基础性地位。“德”是国家的基础,国无德不兴,人无德不立。总体而言,道德不仅是个人的立身之本,也是一个国家的立国之基。

三、中华传统美德的伦理学价值分析

中华传统美德本身是一个内容丰富的价值体系,是一座由一系列美德德目构成的道德“富矿”,中华传统美德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和核心。对于当代中国伦理学而言,研究和分析中华传统美德本身就是一项十分重大的理论和实践任务。中华传统美德的本质特征和道德价值何在?如何挖掘和展示中华传统美德的丰富内容体系?中华传统美德对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德建设的重大意义何在?如何对中华传统美德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这些都是当代中国伦理学应当研究的重大课题。

首先,分析中华传统美德的本质特性和伦理意义,挖掘、概括、凝练中华传统美德的价值体系。在社会生活中,道德的地位、作用、特性表现在很多方面,道德是一种特殊的社会意识形态,是人的一种行为准则,是个体的品行,是人的深层心理活动,这些特性都是道德的内在规定性。但从本质上说,道德更是一种人类精神的贯注,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探索和投入,是贯注和渗透在其他各种社会生活中的一种精神追求。道德的渗透力是极其强大的,道德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凡有人类生活的地方,就有道德的存在和作用。道德在人类生活中具有至高的地位和作用,概要地说,道德是人类生活的精神引领,是人类生活的内在灵魂,是人的精神和行为背后起主宰性作用的东西。考察人的全部行为和全部精神活动,人最深层、最纯粹甚至最高尚的追求就是道德追求,人的理想、人的信仰、人的目标、人的忧思,人的迷茫,都与道德精神和道德追求有关。道德本质上就是一种精神、一种追求、一种理想、一种信念、一种规范、一种标准、一种品性、一种行为。进一步说,真正的道德是追求向上向善的,是个体的一种内在精神追求和向上向善的精神冲动,道德追求就是善价值的追求,道德的内在依据就是孟子所谓“良知”、康德所谓“善良意志”、《中庸》所谓“诚”。

基于道德的本质特性分析中华传统美德的性质和作用可以看出,中华传统美德是中华民族基本道德精神和道德追求的体现,体现了中华民族在长期奋斗中所形成的深层精神追求,是中华民族精神贯注和投入的结果,是中华民族全部精神追求的价值聚焦和内在动力。中华民族的生活追求包括很多方面,中华传统道德规范和道德要求有很多具体德目,从根本上都归结为中华民族基本道德精神的支撑。如孔子倡行的“杀身成仁”、孟子倡行的“舍生取义”,就体现了中华民族视精神价值高于物质价值甚至高于生命价值的道德精神追求;如孟子所提倡的“大丈夫”人格和“浩然之气”,就是中华民族追求崇高气节的体现,是中华民族骨气、正气的体现;如荀子所说的“生乎由是、死乎由是”的“德操”,就体现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坚守信念的道德精神;如宋代理学家所孜孜探寻的“孔颜之乐”,就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追求崇高精神理想、忧道不忧贫的奋斗精神和乐观精神。以上这些道德精神充分贯注、体现在中国人生活的各个方面,是中国人的一种精神统领、精神支撑、精神引导,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不断发展壮大的精神支撑和动力之源。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华传统美德就是中华民族生存发展中最重要、最基本、最根本的精神,是一种根本的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道德观。人的最高贵之处在于,人是一种道德的存在;人真正高贵和伟大的就是一种精神,一种道德的精神。父爱、母爱、爱情、友谊等都是这样的一种精神,在保护幼崽时表现出来的大无畏的战斗精神、忘我的牺牲精神,是人的一种道德精神;在面临艰难困苦甚至生死抉择时所表现出来的无私奉献精神、奋不顾身的英雄气概等,也是一种道德精神。道德是人类精神之本,道德信仰是人类的最高信仰。中华传统美德在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几千年历史发展中,发挥着精神统领、精神支撑、精神引导、精神动力的作用,中华传统美德就是中华民族的深层精神追求、精神贯注和精神投入;离开中华传统美德,中华民族的文明历史就无法得到科学合理的解释。因此,当代中国伦理学的一个重大任务就是挖掘、概括、凝练中华传统美德的价值体系,分析和揭示中华传统美德的重大精神价值、伦理价值、历史价值,增强中国人的文化自信、道德自信、历史自信。

其次,挖掘、凝练中华传统美德的当代价值,推进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德建设。讨论中华传统美德在当代中国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本质上是讨论过去与现在、古与今的关系问题。从历史文化、道德文化发展演进规律的层面分析,历史是不能割断的,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总是在以某种方式影响着现代人的生活。价值观的演进是有历史逻辑和规律的,其中有“损”有“益”,有些内容古已有之,有些内容是新加上的,历史上没有这样的思想。中国古人将文化的传承过程概括为“损”与“益”两个方面。“损”即扬弃,将不合时宜的因素剔除;“益”即增加,补充与时俱进、符合实际的新要求。对于一个社会的精神文明建设和道德建设来说,完全旧的肯定不行,全然新的也不可能。由旧及新、新中有旧,是文化传承的常态和规律。与政治观念、法律观念等比较,一个民族的道德观念和道德规范具有更坚韧的历史延续性,政治价值观念的变化可能是剧烈的,而道德价值的变化则是缓慢而渐进的。习近平总书记在列举中华传统文化优秀成分和精华内容时说:像中华传统文化的很多思想和理念,“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有其鲜明的民族特色,都有其永不褪色的时代价值。这些思想和理念,既随着时间推移和时代变迁而不断与时俱进,又有其自身的连续性和稳定性。我们生而为中国人,最根本的是我们有中国人的独特精神世界,有百姓日用而不觉的价值观”[7](170-171)。这些论述指明了我们对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应有的科学态度。

中华传统美德对推进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德建设的重大作用可以从两个方面论述:一方面,中华传统美德是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内容体系中,国家层面的文明、和谐要求,社会层面的自由、平等、公正要求,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传统美德中都有重要价值依据,是中华民族历来追求的价值目标。公民个人层面的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要求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道德价值资源更丰富、更直接,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本身就是中华传统美德的重要内容。另一方面,中华传统美德是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德建设、建设中华民族现代道德文明的重要道德支撑。如前所述,道德思想、伦理文化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占据重要位置,作为中华传统文化主体、主导的儒家思想,其本质上更是一种伦理文化、道德文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有着最为丰厚的伦理道德思想资源,为推进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德建设、建设中华民族现代道德文明提供了重要历史文化支撑。揭示和阐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传统美德对推进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德建设的作用,是当代中国伦理学研究的一个重大课题。习近平总书记论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论社会主义道德建设,最看重和强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性和支撑性作用,这是其文化建设思想和道德建设思想的一个鲜明特色。讲文化建设、核心价值观、道德等,不能离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去讲,离开传统文化,就失去了根基和根本,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文化自信中的一个基础性方面就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自信。

最后,对中华传统美德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从伦理学角度审视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传统美德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可以有功利论、义务论、美德论三种不同的证明方式,这也是在当今伦理学研究中通行的三种论证方式。从功利论意义上对传统美德当代价值的证明,主要是论证传统美德在当今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和效力。一种传统道德规范和传统美德如果被证明对当今社会生活有精神激励作用和价值支撑作用,对维护社会伦理秩序和调节人际关系有规范约束作用,就是一种有效的、可用的传统道德规范,就可以融入当代社会道德规范体系,并用以指导当代人的道德选择和道德生活。反之,一种传统道德规范或传统美德如果被证明对当今社会生活没有精神激励作用和价值支撑作用,对维护社会伦理秩序和调节人际关系没有规范约束作用,就是一种无效的、不可用的传统道德规范,就不能融入当代社会道德规范体系,就必须被抛弃。功利论的证明就是一种直接的效用证明,没有任何神秘之处。义务论和美德论的证明也遵循大致相同的逻辑。如从现代伦理学研究领域较为盛行的美德论意义上对传统美德当代价值的证明,就要清晰地表明,一种美德不仅在历史上是作为美德存在的,而且在当今社会道德生活中也是作为美德发挥作用的,这里的美德是贯通古今的。一种传统的美德之所以在今天仍然是一种美德,不仅因为它适应大致相同的社会生活结构和社会关系,而且发挥着大致相同的道德调节作用。在这里,美德论的证明与功利论的证明又实现了统一。总之,不论是什么样的证明方式,一种传统道德规范或传统美德要成为当今社会生活中的道德要求或作为当今的美德存在,就不仅要与当今社会生活相适应,而且要产生积极的道德激励和约束作用。说到底,效用和价值是起决定作用的。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对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本方法论立场就是,“要处理好继承和创新性发展的关系,重点做好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1](57)。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传统美德继承什么?如何继承?如何“转化”“创新”?应该说,这是一项十分复杂、精细的工作,而且它也是哲学伦理学工作者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传统美德方面应该着力做好的一项工作,需要下很多细致的、精细的功夫。对于一种传统道德规范和传统美德,到底应该借鉴、吸取、保留、弘扬哪些道德价值元素,应该扬弃、抛弃哪些道德价值元素,需要认真界定、甄别、梳理、辨析,在此基础上才能提供有效的、有价值的“转化”“创新”方案。换句话说,对于中华传统文化和传统道德规范中的每一个要求,都要下这样的“界定、借鉴和扬弃”功夫。根据本文作者梳理,孔子《论语》中就包含超过50 种道德德目,如一般人都熟悉的仁、义、礼、智、孝、悌、忠、恕、恭、宽、信、敏、惠、温、良、恭、俭、让、刚、毅、木、讷等;前文论及《春秋·左传》所崇尚的“德”的具体内容和表现就包括忠、信、敬、笃、诚、孝、悌、义、仁、勤、勇、俭等。如果哲学伦理学工作者能够将每一种传统道德规范和传统美德都进行“界定、借鉴和扬弃”,中华传统美德在当代的弘扬就有了可靠的依据。对于建设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哲学社会科学来说,这也是一项基础性的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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