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尔纳小说《遗弃》中的边缘性叙事与身份重构

2024-01-13 07:03黄晖陈虹霏
山东外语教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拉希德哈娜皮尔斯

黄晖 陈虹霏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9)

1.引言

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的小说《遗弃》(Desertion,2005)以多视角、多聚焦叙述的方式,展现了人物拉希德(Rashid)所知的家族传闻以及他个人家庭与移民生活的经历。小说依次勾勒了蕾哈娜(Rehana)与皮尔斯(Pearce)、阿明(Amin)与贾米拉(Jamila)之间跨越种族的爱情悲剧,并呈现了拉希德所处家庭的日常生活以及他个人的求学经历。由于这部小说集中展现了殖民地与欧洲之间的移民生存状况与家族故事,因此相关讨论大多聚焦于后殖民世界的种族与身份问题。但古尔纳高度成熟而复杂的文本处理也不可忽视,正如周和军指出:“古尔纳具有成熟的叙事技巧,其艺术实验值得更多关注”(2022:89)。相较于作家重点展现后殖民社会中的流散、创伤、记忆与身份认同问题的其他小说,《遗弃》的叙事操作更为引人瞩目:他嵌入了多个文本,并频繁变换视角。透过文本中的叙述话语与叙事策略,古尔纳传递出的信息非常值得关注。为探究古尔纳隐藏于文本之下的声音,本文先厘清小说多重文本层次中的叙述话语,以透视其反帝国主义的表征;之后将分析小说采用的抗衡主流叙事的策略,挖掘出古尔纳对主流与中心的疏离。这也正与他对小说标题“遗弃”的内涵解释同构。古尔纳并不认为“遗弃”是一种无家可归的体验,在他看来,“经验的逻辑意味着,无论你来自哪里,你都不可避免地会越来越远离归属感的中心,这是矛盾而悲剧的。相比起经常发生的颂扬身份混杂或流散,这才是遗弃的概念”(Jones,2005:41)。“遗弃”的含义为理解他的边缘性叙事提供了一个合适的切口,由此能进一步探明他发出的边缘性声音的叙事意图,并阐明古尔纳对移民生存方式的现实关照。

2.叙述话语:反帝国主义的思想表征

在《遗弃》中,古尔纳借人物拉希德与全知叙述者的叙述话语,表露了与欧洲主流话语相悖的态度。兰瑟(Susan Sniader Lanser)认为,“重构文本的声音必须考虑到所有层次的叙述和聚焦,以及它们之间的等级关系”(1981:148)。由于小说具有多重文本层次,通过梳理小说叙事进程,有助于厘清拉希德与全知叙述者的叙述声音,理解叙述话语勾勒出的思想表征。

小说《遗弃》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为拉希德编撰的家族传说。在故事的元叙述层,他采用了零视角全知叙述,且出现了戏剧化的叙述者,他交代了故事的撰写缘由及构思过程,使文本具有较强的自反性(self-reflexivity);而在故事层,拉希德采用多重式内视角,以第三人称固定性人物有限视角讲述故事,在每一小节中有意隐去了人物的部分信息。他围绕英国旅行者皮尔斯与肯尼亚本地女性蕾哈娜相恋一事进行书写,从蕾哈娜、其哥哥哈桑纳利(Hassanali)、殖民地的英国长官弗雷德里克(Frederick Turner)和皮尔斯四个视点出发,讲述了皮尔斯在旅行时遭抢劫后晕倒、被哈桑纳利救回家中并被弗雷德里克接走、皮尔斯执意前往哈桑纳利家中致谢、与蕾哈娜产生情愫这一故事。小说的第二部分由未经戏剧化的叙述者讲述,以零视角全知叙述的方式进行。叙述者以拉希德所在的家庭为核心,讲述了拉希德的哥哥阿明与蕾哈娜的孙女贾米拉相恋,但由于遭到阿明父母的极力反对,两人恋情无疾而终。已经成为英国大学老师的拉希德作为第三部分和后续的叙述者,采用第一人称外视角追忆往事。他从阿明与贾米拉恋情的暴露开始回顾,其间嵌入了阿明以第一人称内视角进行叙述的日记。而在收到阿明的日记前,拉希德在学术会议上偶遇了皮尔斯在英国的孙女芭芭拉(Barbara Turner),她爷爷弗雷德里克所写的回忆录中也对上述传闻有所提及,由此构成了拉希德对这段家族传闻的编撰。

通过拉希德自我的发声以及小说第二部分对他个人成长经历的补充,可以发现文本中的叙述声音表现了他对于帝国主义话语的驳斥。到英国留学后,拉希德对帝国主义话语的态度历经了如下过程:陷入欧洲中心主义—自我异己化—祛魅。初到英国,他经历了短暂的不适之后便接纳了英国塑造的一系列话语,认为伦敦的布什大楼像一个“圣地”,外形像一艘“战舰”,一定程度认同了这些英国建筑象征着神圣与强大。随后他对自身也有了更明确的定位。拉希德写道:“之后的几个月里,我开始把自己想成是一个被驱逐出境的人,一个流亡者。后来这种情绪慢慢变成了一种可以忍受的异类感”(古尔纳,2023:255)。①这一过程表明他完全陷入了帝国主义话语之中,且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方式融进了由英国作为主体构建起的话语。“流亡者”这一称呼暗指他作为外来者与英国人并非同类,可以看出英国作为话语主体的异类恐惧症。鲍曼(Zygmunt Bauman)认为,“外来者之所以威胁到自身群体的团结和自我认同……是因为它模糊了界线自身,并抹掉了熟悉(正确的)的生活方式和不熟悉(错误的)的生活方式之间的差异。”(2002:87)。随着拉希德在生活与学习中遭受的种种无形排挤,“流亡者”身份的确证在两类群体之间不失为一种界限明晰的身份划分方式,这也使得拉希德实现了自我异己化,强化了英国对“异类”建立的一道屏障。但当他真正进入布什大楼之后,他对于帝国叙事逐渐产生了怀疑,并最终祛魅。他看见布什大楼中“播音室和办公室则低矮狭窄,又闷又挤”(258),与他在原有话语的影响下对该建筑的想象截然不同。可以看出拉希德开始逃离英国构建的帝国主义话语。同样,古尔纳曾在随笔中谈及他对此的不满:“在我看来,欧洲的叙事完全是破坏性的,我对此深信不疑。其中许多都与欧洲帝国主义的发展有关。”(Gurnah,2015:31)

另外,在全知叙述者对拉希德早年经历的描述中,他表现出对英国所代表的帝国主义文化的抗拒,这也与古尔纳本人对此的解读一致。此时,全知叙述者、拉希德与作者古尔纳的情感态度呈现出了一致性。古尔纳曾以济慈的诗歌为例,认为其诗歌中科尔特斯(Cortez)的鹰眼凝视太平洋②“表达了一种掠夺、占有和征服的欲望”(Gurnah,2015:25),展现出了帝国主义的野心。在古尔纳的成长历程中,他既学习英国文学作品,也表现出对帝国主义叙事的担忧,形成矛盾与心理上失衡。他认为这样的行为“一方面是发现伟大诗人的快乐,另一方面是科尔特斯对未来征服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期待”(Gurnah,2015:26)。小说中,拉希德自幼的学习经历也呈现出对英国文化的矛盾态度。他既学习英语诗歌、以英语进行诗歌创作,也会在放学途中夸张地背诵《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ChildeHarold’sPilgrimage)等英语诗歌来逗朋友们开心,并辅之以诙谐的表演,以嘲讽戏谑的态度对待英语诗歌。此外,全知叙述者在后文评述对帝国主义的看法时,将色彩与英国及其联盟国家进行联结,以散文诗的方式抒发个人态度,如“紫色代表了葡萄牙人焦虑的自尊,还有他们对王权、宗教和帝国象征的痴迷”(172)。这正如同诗人兰波(Arthur Rimbaud)在《元音》(“The Vowels”)中对颜色的捕捉。叙述者通过联觉(synesthesia)的方式,嘲讽殖民主义国家对地域的统治欲望,其中颜色与国家也存在着微妙的象征式联系。同时,拉希德还寻找到了另一种文化进行反抗,他对所有意大利的东西都十分狂热,并且拥护与之相关的文化。叙述者曾以自由间接引语显示他对莎士比亚不屑一顾:“莎士比亚是很好,的确了不起,但绝对比不上但丁。”(168)这点也与作家古尔纳对意大利与英国的不同看法有关。在访谈中他曾透露:“我和一位来自多哥(Togo)的意大利作家聊天,他说意大利不是一个帝国国家……他们没有英国人那么可怕。……而意大利帝国主义的历史是失败的。”(Jones,2005:42) 与古尔纳对济慈诗歌的解读相比,他认为这两个国家的文学作品恰好代表了帝国主义扩散的失败与成功。通过对意大利文学表现出亲善,古尔纳借拉希德的经历表达的仍是他对帝国主义的反感情绪。

3.叙事策略:抗衡主流叙事的家族新神话

古尔纳的边缘性声音还进一步表现在文本深层的结构与修辞策略上,他承认自己写作时力图证伪帝国故事的态度:“我想尽我所能来证明这些故事是多么明显的虚假,就像我想抵制任何其他文化的谎言一样”(Gurnah,2015:32)。古尔纳借拉希德的叙述对个人态度进行了表达。在叙事策略上,他通过不可靠叙述、文体创新两种方法,质疑了欧洲的帝国叙事,对欧洲叙事的惯用方式表现出疏远的态度,以此抗衡主流叙事。

拉希德在编撰家族传奇时具有明显的不可靠性,揭示了这类帝国故事的虚构本质。首先,拉希德频繁采用模糊性的短语对人物的想法、事件的发展过程进行猜想与推测。在第一部分的故事层中,他使用自由间接引语,模糊了他的想法与人物内心想法之间的边界。当哈桑纳利将皮尔斯接到家中后,拉希德以自由间接引语进行提问:“他会是谁呢?什么样的人才会独自去野地里游荡?”(10)这暗示了他作为叙述者在对人物内心的想法进行猜测。而在元叙述层中,拉希德则更为直接地对编撰过程中故事的关键情节进行推理与排除:“信使是哈米斯,那是一定的……也许是厨子接受了这个任务……或者是瓦基尔!不,瓦基尔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情”(133)。在上述叙述过程中,拉希德频繁使用“也许”“或许”以及疑问句,表明他对事件真实情况的了解程度有限而含混。

其次,在拉希德叙述的过程中出现了前后评判规范的不一致。第一部分“哈桑纳利”这一节中,叙述者唤起读者同情哈桑纳利而疏远蕾哈娜。在蕾哈娜第一次见到皮尔斯时,她与哈桑纳利有这样一段对话:“‘这是谁?’他的姐姐蕾哈娜在他身后问道。‘他受伤了。’他回头应道”(12)。针对蕾哈娜的提问,哈桑纳利理应回答他并不知道这是谁,但他已经理解了蕾哈娜的部分言外之意,即指责他不应将陌生人救回家里。他以描述句对此做出了回应,其间接的言语行为是恳求蕾哈娜谅解自己。两人在此后的对话中还借助元语言功能(metalingual function)来弥合信息差距,但蕾哈娜却以传染病等理由坚决排斥这位陌生人。叙述者还借自由间接引语进行表态,对于蕾哈娜的反应,他反问道:“但至于吗?这可是一个人啊,瘫在她脚边,可能就快死了,而她却只想着自己没有懒觉睡了。”(12) 这句评价表明了对蕾哈娜的不认可,显示其不近人情。但在小说第一部分“蕾哈娜”这一节中,叙述者则阐述了蕾哈娜的行为原因。蕾哈娜的退避在于对以往由哈桑纳利造成的感情悲剧的恐惧,以及对二次创伤的极力避免。叙述者通过回忆蕾哈娜过去的痛苦经历,勾勒她逼真的内心情感历程以博得读者的同情,叙述者的态度在前后文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最后,拉希德所编撰的家族传闻来源于后文提及的多个底本。根据拉希德的讲述与文本呈现,可以发现小说第一部分的家族传奇故事至少有两个直接来源:阿明的日记、芭芭拉以及她的母亲伊丽莎白的讲述,而这两处来源的言说者也并非传奇故事的亲身经历者,他们所知之事分别来源于贾米拉的讲述和特纳的回忆录。这一传奇故事文本的来历可以还原如下:

《遗弃》中家族传奇的底本来源

如果从文本来历的源头进行追溯,可以发现讲述者距离传奇故事的中心人物蕾哈娜、皮尔斯有着相当长的一段时空距离,因此也存在不可靠性。贾米拉是蕾哈娜的孙女,两人之间相隔了两代辈分。阿明曾在日记中对贾米拉的记忆有这样的描述:“她对她外婆基本没有多少记忆,只在四岁时见过她一次……许多故事长久以来混杂在一起,一层摞着一层,而情节又有所缺失”(272)。而特纳在年老时撰写的回忆录距离故事的发生也是年代久远。因此,拉希德所编撰故事的原始来源也具有模糊性,这类不可靠叙述在编撰进程中起到了自揭虚构的作用。

叙述者拉希德还更进一步建构起了一种新型文体,他将家族传奇故事缔造成新神话,背离帝国故事的惯用文体,从而与主流叙事形成抗衡。在后续部分,拉希德已成为英国南部一所大学的教师。他也向读者交代,自己的论文与文学有关,并去参加了一场福克纳的学术讨论会,可见他具备深厚的文学素养,这与他在叙述过程中表现出的能力相符合。首先,他充分认识到传统的家族神话中的基本要素。在故事开头,他便以类文本自指的方式暗示了传奇故事的基本特征,如具有奇幻色彩、起点的模糊性与时间的久远。其次,他在故事内容上遵循了神奇故事的撰写惯例。普罗普(Vladimir Yakovlevich Propp)认为:“任何一个始于加害行为或缺失、经过中间的一些功能项之后终结于婚礼或其他作为结局的功能项的过程,都可以称之为神奇故事”(2006:87)。若将文中内容按普罗普的故事功能项进行提取,可以得到如下结构:在殖民地住着哈桑纳利、姐姐蕾哈娜等人(初始情境—i)。哈桑纳利外出(幼者外出—e3),英国男性皮尔斯被抢劫后倒在路边(主人公被加害—g3),哈桑纳利将皮尔斯带回家(解救—Л10,主人公获救—Сп)。殖民地长官将皮尔斯带走并拷问哈桑纳利一家(难题—),皮尔斯登门解释并致谢(解答难题—Р)。皮尔斯与蕾哈娜相恋(没有出现婚礼但在基本要素相符的情况下,他没有按照传统叙事方式讲述故事,打破了传统家族神话中线性时间、全知叙述与固定视角的文学成规。他采用的多重式内视角与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的《喧哗与骚动》(TheSoundandtheFury,1929)更为接近,而且小说“后续”一章中提及福克纳这一文本标记可视为一种暗示。但与福克纳的文本不同,他并未聚焦于家族地方神话的现代性冲突,而是与上述两种文类都保持了一段距离,并加入了故事的元叙述层,创造出了一个具有自我意识、以现代主义形式表现传奇故事内核的新神话。

古尔纳以本土的家族传奇为核心,又另辟蹊径地采用西方现代主义形式,既利用又疏远,体现的正是他对主流叙事所带来的逼真性的反抗。通过新文体的陌生化叙事形式,拉希德叙述声音的内涵指向了历史传奇的编撰本质。古尔纳也认为:“写作必须让我们以一种不熟悉的方式看到熟悉的东西,这使得对显而易见的真理的挑战成为可能。”(Gurnah,2015:32) 在嵌套的故事中,多个有限的视角恰好构成了这则故事的全貌;而从嵌套故事之外来看,拉希德的编撰行为具有元历史的意义。他展现了自己如何组织、融合多个历史材料,并在后文完整呈现了一份前文本档案:阿明的日记,其中包含了未被编入的故事。这展现了“叙事史也是一种排除结构,它带有其他故事的痕迹,带有未被讲述的故事、被排除了的故事以及被排除者的故事的痕迹。”(柯里,2003:93) 从文本整体来看,历史以多个档案拼凑的方式被说出,呈现出断裂的姿态,它充斥着差异。正如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说:“它使我们抛弃我们的连续性;它消除我们喜欢观看自己来避免历史断裂的这种时间上的同一性”(2021:156)。古尔纳通过对官方正统的叛离,以差异化的边缘性声音解构了历史的先天性,如他所言:“我们读到的历史虽然是权威的,但太过自吹自擂,不可能是真实的。”(Gurnah,2015:28)

4.叙事意图:求真的创作与身份重构

兰瑟认为,“文本的意义既不存在于孤立的话语内容中,也不存在于产生文本的系统中,而是存在于两个结构层次之间张力的共鸣中”(1981:107)。古尔纳在《遗弃》中不仅通过表层叙述话语表达了他的反帝国主义倾向,更从叙述策略上展现了他对主流叙事方式的叛逆,二者都体现了对中心、主流的疏远,发出了他的边缘性声音。同样,“遗弃”意味着越来越远离归属感的中心,叙述者拉希德正是“处于两种文化和两个社会的边缘的人”(Park,1928:892),他在叙事策略上的多种操纵、在叙事进程中对个人生存方式的思索,从根本上来说都与古尔纳在写作过程中的美学追求与意图紧密相连。

拉希德在叙事过程中的不可靠,以及上文所述的文本策略中体现的对历史的反思,都指向了古尔纳对真实的追求。拉希德在叙述过程中并未按照线性的时间顺序排列文本,而多采用倒叙,在回溯过程中出现时间重叠的现象,因而在文本中展现出了混乱无序、破碎割裂的特点。在古尔纳看来,此类叙述方式是对拉希德心路历程的最真实展现。就是在这样的写作过程中,他回溯并思索自己离开家乡与阿明留下的经历;同样,在第一部分的家族传奇中,古尔纳认为拉希德不可靠的讲述反而表现了一种真实,他曾对拉希德的叙述行为进行了解释:“当然,小说中有很多遗弃行为,但是放弃叙述可能更真实地反映了叙述者的正直,直接说这不能完成,至少不是我能完成的”(Jones,2005:40)。拉希德中断了家族故事的编撰,实则是放弃了一个将要继续的帝国浪漫故事。正如古尔纳所说:“拉希德所做的决定比写得好像那些爱情已经取得了胜利更为真实。”(Jones,2005:40)另外,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写作模式也值得注意。人物拉希德与古尔纳一样,既是学者也进行写作。拉希德在编撰过程中的露迹、整个写作过程中对文本操纵方式的揭示,同样指涉了小说创作的真实。古尔纳认为知识分子写作“创造了另一种叙事无法表达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故事是由那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写的,如果一个故事看起来有些晦涩难懂,我喜欢揭示它的运作方式”(Jones,2005:40)。对真实的追求成为古尔纳对小说创作的要求与期待,他指出:“小说应该引人入胜,令人眼花缭乱,给人带来快乐和痛苦,并追求真理”(Gurnah,2015:32)。

同时,古尔纳借拉希德的心路历程,在小说写作过程中表露了他对移民生存方式的追寻。他的边缘性叙事植根于他作为边缘人的体验之中,最终以去除文化身份的方式构建了生存的乌托邦。古尔纳曾表明,自己想要探寻的是人在殖民主义后果中的生存问题,他说:“因为这是我一直在和自己进行的一个小辩论……谁更聪明,是离开还是留下?”(Steiner,2013:166) 这于古尔纳而言是逐渐剥离身份归属的体验,也引出了小说力图探索的核心问题之一,即他在采访中被问及的不对称世界体系(an asymmetrical world system)中的移民哲学问题。他指出:“它们也是关于人们如何在殖民主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破坏的情况下维持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方式的小说。”(Mohan &Datta,2019:2)

人物拉希德在深入体会英国主流话语与现实的差异后,在叙述中回溯事件,展现了个人生存态度。他向读者交代了在学术研讨会上以及之后的经历。他与英国人芭芭拉因为共同的传说见闻而有了密切交往,经过一系列追溯考证,他们发现皮尔斯正是芭芭拉的外公。拉希德与芭芭拉之所以能够在文末以亲密的关系一起回非洲探亲,是因为她对于拉希德所代表的他者的接受。在谈到皮尔斯与蕾哈娜的后代时,芭芭拉对蕾哈娜沿用了“非洲本地情人”这一称呼。这直接抹去了蕾哈娜的本名,用她所属的殖民地进行借喻,“情人”则意味着她与皮尔斯的关系并不具有法律效益,显示出非神圣性。但在拉希德的提醒下,芭芭拉改掉了这一称呼,并认为“贾米拉是我的表姐”(303)。她不仅承认了贾米拉与她具有血缘关系,也不再以殖民者—被殖民者的差异对两人的身份进行区别。对于拉希德来说,这种措辞方式是英国本地人对他们这类非裔外来者的接纳,构成了他们亲密关系的基石。殖民与帝国主义以技术化的方式、机械的理论式话语使人逐渐变得浅薄而平面化,而拉希德与芭芭拉以“无限的沟通”作为基础,即“作为一切人类对话的首要条件的展示与倾听的善良意愿”(阿伦特,2006:77),实现了迥异文化背景之下人们相互之间的理解。不仅如此,在两者的沟通中,古尔纳希望将对话者文化身份的区分消减至最小。在采访中,古尔纳表明他拒绝以纯粹的身份、归属感、家的概念对个人进行界定与划分,认为“这种说话方式并没有反映出更复杂的现实”(Jones,2005:41)。由此可见,对于殖民主义带来的后果,古尔纳希望打破民族主义视角的身份联盟,他不是以同一和线性的方式理解互相的身份,而是试图从变动、异质中剥离民族主义的文化身份属性,古尔纳的理想解决方式可以视为一种“特殊的、变动的、游移的和反叙述的努力”(萨义德,2003:398)。

但他所寻找到的出路与生存状态仍然具有幻灭性与乌托邦特质。在人物拉希德编撰的家族神话开篇,他便认为这类故事常常含有巧合与偶然,那么他与芭芭拉的相遇同样是一个偶然,成为《遗弃》的一个“事出有因”(motivation)般的必要情节。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在讨论现实主义的逼真性手段时,对小说情节中的“非本质性细节”(unessential detail)与“事出有因”进行了区分。他认为:“在描述安娜的自杀时,托尔斯泰主要写了她的手提包。这样一个非本质性细节对卡拉姆津来说毫无意义……如果一部十八世纪冒险小说的主人公遇到一个过路人,人们可能会想当然地认为后者对男主角来说是重要的,至少对情节来说是重要的。”(1971:44)。马丁(Wallace Martin)对后者进行了进一步的阐明,他认为:“使一个场面或情节或事件‘事出有因’就是赋予它一个动力或动机(motivation的本义),这一动力将推动场面、情节、事件发展,直至终局。”(2005:55)可见,随着现实主义定义的飘浮移动,基于非本质性细节的描述要比以前的传统更真实,即‘事出有因’的成规相比之下更贴近于虚构。因此,拉希德的家人与家族神话的后代人物相关、他自己能够遇见家族神话人物中的后代完全属于‘事出有因’这一类情节。没有这个偶然与巧合,小说便无法按照设想继续推进,因而具有虚幻色彩。所以,拉希德与芭芭拉的相遇以及两人之间沟通与理解的达成,不可避免地笼罩上了一层乌托邦的色彩。

5.结语

通过对小说中叙述声音的考察可以发现,古尔纳不仅从小说的叙述话语中展现出反帝国主义的表征,也进一步赋予形式以意义,从叙事策略上抗衡主流叙述方式,从而发出边缘性的声音。正如萨义德对这类知识分子写作的评价,他认为他们的作品“只是在表面上依赖于(绝不是寄生于)主流的西方话语。然而它的原创性却恰恰改变了那个话语下的原则。”(2003:347)通过人物拉希德对主流话语的反抗,古尔纳也实现了他在写作上对真实的追求。他摆脱创作的固定模式以展现另一种叙事的可能。他希望抽离文化身份给个人带来的藩篱,以实现对移民生存方式的探索。正如古尔纳所说:“我写复杂的旅行,是为了展示经历、传记和文化之间复杂的相互联系。”(Mohan &Datta,2019:4),他所发出的边缘性声音对现实的重构具有重要的关照作用。

注释:

① 以下出自该著引文仅标明页码,不再详注。

② 参见济慈作品《初览查普曼译荷马有感》(“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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