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人妖恋故事中的男性心理研究

2024-02-04 13:40王涵
今古文创 2024年5期
关键词:搜神记

王涵

【摘要】魏晋是中国历史上变革颇多的一个时代。战争频繁、社会动荡、乱象丛生。社会存在的变化导致了社会意识的变化:此时儒教已失统治性地位,社会上“为儒者盖寡” ①。《晋经·总论》中记载:“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诞为辩而贱名检。” ②可见儒家伦理系统在社会上的崩盘、老庄之学的异军突起。其思想内核是对人的重视、人性欲望的追求。所以,魏晋士人呈现出一种放荡不羁的色彩,在思想上脱离了汉代儒教的藩篱,开始追求精神自由与解放,书写了许多与主流思想格格不入的作品。同时,魏晋时期儒释道三教合流使鬼神之说更加流行。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 ③在这样的时代风气下,干宝搜集怪异鬼神之事,作志怪小说《搜神记》。在鬼神之说的影响下,《搜神记》围绕许多非人的异类女子展开了一系列爱情叙述,譬如人鬼情未了、女神嫁凡男以及女妖魅惑等等。前两者中的女性大多收获了爱情,而人妖恋中的女妖却落得悲惨的结局。本文旨在从《搜神记》中的人妖恋故事入手,分析女妖形象塑造上的特点及其背后的男性凝视,少数男妖故事的内涵,以期挖掘背后作为作者的男性在古代社会种种背景下的心理。

【关键词】《搜神记》;人妖恋;女妖特征;男性心理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4)05-004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5.013

一、人妖恋故事中的女妖特征

(一)女妖外形之妩媚娇艳

《搜神记》中关于女妖的书写并不如人类女性和女神、女鬼数量之多,但却最能反映出当时男性的心理。人妖恋中,女妖的本体是狐狸、猪、鸟等等,但幻化出来的人形都十分美丽。在此之前,非人类女性的形象一直以半人半兽的样貌出现。如《列子》中记载:“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 ④而《搜神记》中妖类女子的样貌为之大变。猪妖化作了一名十七八岁正当妙龄的女子,鼍妇化为“一位容色甚美的女子”。这其中固然有满足读者阅读期待的考量:美女巧遇男子,二人迅速坠入爱河,总是充满着浪漫因素、带有猎奇噱头的。但这样的情节设计根本上仍是为了滿足男性作者的精神需求、填补他们内心和现实生活中的空虚。

人妖恋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大多是作者本人在书中世界的投影。他们出身不高,属于寒门士人。魏晋时期的选官制度为“九品中正制”,朝堂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意味着官吏几乎为豪门大族所垄断,寒门士人无法跨进上流社会。于是,在郁郁不得志的日复一日中,不少士人想象出一些貌美女子对他们一见钟情,全身心交付的桥段。他们借以志怪小说的掩饰,在心中缔造着与美人展开一段露水情缘的浪漫邂逅,以补偿内心对美色的渴望和虚荣心的满足。女妖貌美的塑造迎合了社会上男性对女性的审美偏好与期待。这其中也带有男性中心的色彩:一位普通的男子可以一无所有,但在他的期待视野中接近他的女子却是年轻美艳的佳人。尽管这在现实中依旧没有可能,但这些士人在幻想中得到了些许满足。

(二)女妖性格之热情主动

在人妖恋故事中,女妖都是主动求欢的一方。《鼍妇》中,男子与鼍妖的一夜情缘于该妖自称“日暮畏虎,不敢夜行” ⑤;《阿紫》中狐妖阿紫更是直接将男子带入空冢中寻欢数日;《苍濑》中的苍濑在大雨中追赶丁初欲与他欢好。故事中的恋情进展非常迅速,相见后便遂同寝处,共度良宵。女妖们放情大胆,同人类女性形成了鲜明对比。

古代社会对女性有着一套极高的行为准则限制,女性被要求是含蓄、被动、固守贞操的。婚姻与爱情也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通常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时,她们的行动自由也被限制,很少能在闺阁之外走动,每天被灌输的思想也不过是如何相夫教子、谨守妇道。在古代礼教的贯彻实施下,许多女子都变成了千篇一律的模样:端庄贤淑、温文尔雅。夫妻关系中以和睦为首。于是,这些女子普遍表现出行为举止古板,毫无风情可言,婚姻生活中也是一潭死水、相敬如宾。魏晋时期的文人不满于女性在礼教的藩篱中失去了鲜妍与自我,他们渴望女性将自身魅力大胆展现,在情爱一事中更加放情大胆。无法改变社会现实的诸文人便将理想女性落实于笔墨,塑造了一批主动魅惑、大胆婉媚的女妖形象。这些形象的背后是男性对社会礼教森严的不满、对死板儒教的反抗,是作者对理想爱情的憧憬和人类心底对美好与人性解放的审美理想的追求。正如学者俞汝捷所说:“在唐传奇产生以前,中国人在创作领域找到的表现性爱的最佳方式,乃是志怪……志怪中展现的狐妖鬼怪的生活,按逻辑就可以不受人间道德的藩篱。在志怪的天地里,中国人压抑过甚的情欲获得了畅行无阻的权利。” ⑥男子们借助志怪的外衣纵欲、毫无遮掩地表示对女色的贪恋和追求情欲解放的心理。

人妖恋故事下,女妖的主动亦是男性视角下对美女主动求欢的心理期待,男性的自大自我意识在作祟。似乎男性总是高高在上、遵守道德教条的一方。而女妖的形象则是轻佻放荡的。这其中的男性自大心理不言而喻。

(三)女妖结局之凄惨

人妖恋故事中的女妖尽管貌美鲜妍、热情主动,但最终也只是得到了一时欢喜,并未真正获得爱情,它们也为这一时的欢喜付出了巨大代价。当它们是妖的身份暴露之后,男性的首要念头就是将其赶尽杀绝,丝毫不念及昔日之情。《鼍妇》中,“福视妇人,乃是一大鼍枕臂而卧。福惊起,欲执之”。⑦在人妖恋情中,走向是由男子主导。从接受、发生关系到决定斩杀,女子都不被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而是完全由男子决定生杀予夺的物件般存在。这一定程度上映射出男权心理以及男女在情感、地位上的不平等。同时,男性作者对女妖们不求修成正果、不求长长久久,只追求一时欢愉的拟女口吻书写亦是将女性放置在被物化的地位,将女性视作男性发泄欲望的存在。满足了男性潜意识中既想纵情声色,又不想背负道德责任的隐秘心理,是站在男权视角上对女性的主观性淫想和扭曲。

这些漂亮女子全部都是狡猾的妖物所化,也是作者站在男性立场上想要传达的红颜祸水观念。他们喜欢女子娇艳的外貌,但在内心深处却仍持有这样一种观念:美丽的皮囊是女子的伪装,她们的伪装下是贪婪、狠毒的本性。《阿紫》最后引用的“《名山记》曰:‘狐者,上古之淫妇也。’” ⑧若说狐妖阿紫是淫妇,与她纵欲多日的男子陈羡何不称之为“淫夫”?但作者只有意指责狐妖的貌美祸人。此处便可看出男子心中的男尊女卑思想,带有强烈的女性歧视和对貌美女性的偏见。

二、人妖恋故事中的男性心理

(一)男性矫饰之心态

人妖恋故事中男性的心理是复杂的。他们受用女性的主动,并给出了积极回应,与女妖确确实实地发生了男女关系。但最后还是会在得知身份后大义灭亲,欲除之后快。哪怕这些女妖并未做出伤害人类之事,也并没有对男子的实际利益、婚姻生活构成威胁。

究其除掉女妖原因有二,一是女妖“妖”的身份。女妖本质上只是各类动物。不同于人鬼恋或人神恋,其中的女鬼及女神的属性都是人或是高于人的生灵,凡人男子对待她们自然会有几分尊重。而在面对妖的时候,他们作为万物灵长的心理使他们对妖本能的持有一种鄙夷态度。“《搜神记》中人妖之间的男欢女爱只能存在于男子对其妖的身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旦她们原形毕露,这些世间男子都敬而远之。” ⑨

二是女妖们主动勾引的行为。男子的矫饰心态尽显于此。一方面他们享受到了情欲的快感,满足了内心对妩媚热情女子的期待;另一方面还要扮演“受害者”“卫道士”的角色将这些女妖一网打尽。古代社会不容许女子放浪纵欲、不守贞洁,更不容许男子与这些女子肆意妄为,行男女之事。于是,男子们在发现女妖的身份后,毫不留情地要诛灭她们。《阿紫》中的男人声称:“狐始来时,于屋曲角鸡栖间,作好妇形。自称阿紫,招我。如此非一。” ⑩男子在这场恋情中无须承担任何道德责任,并将自己纵情的因由全部推向女妖,维护了自己守礼正直的形象。

(二)男权意识之根深蒂固

在人妖恋故事中,有少数几篇是男妖与凡人女子的故事。与女妖凡男恋情中,女妖主动魅惑男子不同,男妖通常是幻化成女子身边的人来与她欢好。事后女子及其周围人才察觉到被妖物蒙骗。《虞定国》中,妖物幻化成当地玉树临风的男子虞定国来欺骗苏氏女一家。后几天后才被真正的虞定国拆穿,“都未尝面命,何由面尔?此必有异。” ⑪ 《田琰》中,一狗妖假扮田琰“因变为人,着而入” ⑫,通过这种方式与田琰妻子行男女之事。两种同类故事模式中的不同发展方式中可看出男权意识的凸现。女妖想要与男人相恋使用的是魅惑、勾引手段,此间的男子是高高在上的一方;而男妖想要得到女子,只是幻化了样貌略施小计便可蒙骗她们。两种发展方式中,女子都是较为卑弱的一方。在恋情中男尊女卑的心理倾向不言而喻。

此外,故事中男妖的结局无一例外的都是被杀。《虞定国》中的男妖被砍之,《田琰》中的狗妖被“打杀之”。这其中有他们是妖物的原因,但更多的实则是男权思想意识下,男子不容许自己的妻子被其他男子玷污。若对其妻做出了苟且之事,便定要以命相抵。同时,被玷污被蒙骗的女子也被安排了一个羞愧而死的结局。尽管她们都是受害者,内心并无放浪的念头,只是身体上的贞洁有损。这样的结局不仅反映出男子对女子守节的重视,更是男权思想下男性将女性身体“物化”的心理。他们将女性视作自己的附属品,一旦贞洁有失,便要以死明志,这对女性何其不公!人妖恋故事中,男子可以在幻想和一时失察的情况下尽情玩弄女子,反过来又对女子的贞节严加要求,对失去贞节的女子十分严酷。

(三)男性重利心理之体现

《搜神记》中婚恋故事占比很大。人鬼恋、人妖恋、人神恋皆有之。但男子們在面对不同属性的女子时,他们的态度、心理是截然不同的。他们将妖类女子视为欲望发泄的对象,结束之后可以打之杀之,丝毫没有情感和怜悯可言。但对待神女、鬼女时,男人们又换了一副面孔。

《弦超》中,知琼作为神女来下凡寻弦超。“我,天上玉女,见遣下嫁。故来从君。不谓君德,宿时感运,宜为夫妇。不能有益,亦不能为损。然往来常可得驾轻车、乘肥马;饮食常可得远味异膳,缯素常可得充用不乏。然我神人,不为君生子,亦无嫉妒之性,不害君婚姻之义。” ⑬弦超欣然接受了这段人神恋情,二人一直保持着密室相见的关系。直到有一次弦超将此事泄露给了别人,神女得知后决意与他断绝往来,弦超自此竟日益萎靡,伤心欲绝。直至二人重新走到一起。凡人男子在面对神女的身份以及能够给他带来的颇多好处时,他既在心中洋洋得意、不想失去这种美人的陪伴和物质的富足,亦有一种诚惶诚恐之感。《汉谈生》讲述了一名书生在傍晚与一名十五六岁少女相遇的故事。少女自称:“我与人不同,可以火照我也。三年之后,方可照尔。” ⑭谈生明知该女子不是人类,但仍与她相爱两年并生子。直到有一日,虽未到两年之期,但谈生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还是用火照了女子,发现女子腰下是枯骨。但得知女子是睢阳王的女儿后,他并没有要处死这个异类女子的想法,反而对自己不守承诺的行为道歉。谈生拿着女子给他的信物去找睢阳王,还因此收获了很多好处。《紫玉与韩重》中,紫玉与韩重原本相爱,但由于吴王夫差的反对二人无法在一起。最后紫玉被活活气死,韩重得知后悲痛交加,到紫玉的墓前祭拜。紫玉的鬼魂从墓中出来,与韩重互诉衷肠。紫玉邀请韩重到墓中,韩重一开始以人鬼殊途为由并不想进去,但后来也与紫玉在墓中行了夫妇之礼。

综上可见,男人们在面对神女是有一种高攀后患得患失的顺从心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让出了这场恋情中的主导权。在与鬼女相恋时,更多的是享受着她们美丽的容颜与生前身世带来的福利。魏晋时期,“豪门大族以联姻把家族或利益集团捆绑起来,以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升斗小民则期望攀上高枝,改变自己的命运。” ⑮对女妖这类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反而增添了与动物交合的羞耻感的异物,他们通常选择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在众多不同的情爱故事中,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到女性们主动追爱、放情洒脱的身影,这无疑是一种初级女性意识的张扬;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男性创作中所带有的男性话语主导色彩。男子们既追求人性解放、性欲快感,又对女子们的性解放加以严格束缚。他们对仙诚惶诚恐,对女鬼有几分爱恋与利益算计,期待着日后可以飞黄腾达,对女妖们则是鄙夷与厌恶。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男子重利的本质,这些恋爱故事暴露了男子内心隐秘的阴暗角落。

三、结语

透过对人妖恋故事的研究以及人妖、人神、人鬼恋情模式的对比研究,本文详细分析了魏晋时代父权制社会思想的笼罩下男性根深蒂固的男性意识以及寒门士人想要走进上层社会的隐秘心理。男性作者对人妖恋故事中女妖的一系列外貌、行为的描写,本质上是他们的心理期待的载体。所以,他们极尽想象之能事,刻画出一个个娇艳青春、热情妩媚的女妖,借以满足精神和身体上的空虚、现实生活中的失意。然而,他们的伪善心理和道貌岸然又将结局塑造成女妖主动献情惑人类、男子深明大义斩杀之。实则此间种种叙述都是为了满足他们的矯饰、虚伪心理。

纵使干宝创作此书的目的是“发明神道之不诬”,但是在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人妖恋中,却透露出了男性在思想、行动准则上对女性的压制以及他们追求纵欲、解放、飞黄腾达的心理,是魏晋时期研究和古代两性研究的重要史料,虽写鬼神之事,但描绘的是作者的种种心理。

注释:

①姚察、姚思廉:《梁书》,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91页。

②房玄龄:《晋书》,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页。

③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新书局1932年版,第55页。

④张长法注译:《列子》,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2页。

⑤⑦⑧⑩⑪⑫⑬⑭干宝:《搜神记》,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33页,第233页,第222页,第222页,第269页,第226页,第16页,第202页。

⑥俞汝捷:《志怪小说新论》,淑馨出版社1991年版。

⑨李真:《〈搜神记〉中异类女子形象解读》,《安阳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第68-70页。

⑮邓裕华:《〈搜神记〉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

参考文献:

[1]姚察,姚思廉.梁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391.

[2]房玄龄.晋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45.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北新书局,1932:55.

[4]张长法注译.列子[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72.

[5]干宝.搜神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9.

[6]俞汝捷.志怪小说新论[M].台北:淑馨出版社,1991.

[7]邓裕华.《搜神记》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8]李真.《搜神记》中异类女子形象解读[J].安阳师范学院学报,2009,(3):68-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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