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逍遥游》对“物我”及其“人我”关系的探讨

2024-03-11 14:48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逍遥游鲲鹏庄子

李 宇

(中山大学 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逍遥游》作为《庄子》首篇,文字上呈现出的独特风格吸引了众多注者的眼光。其文字描写出的广阔景象,与人间世生活的逼仄感形成了鲜明对比,从而促使众多注者将其视为心境超脱的范本。然而,仅仅从提升精神境界的角度来看待《逍遥游》是不足的,因为其文本中涉及的动物、植物、天体等意象,以及神人、圣人等形象,虽然勾勒出了一幅不同于现实世界的自由景象,但深究其文本逻辑则可以发现,对“我”与“他人”“物”之间关系的讨论才是《逍遥游》关注的核心论题,正如赖锡三所言:“《逍遥游》的自由,既不离于物我之间的力量交换之存有论式的原初伦理性关系,也无所逃于人我之间角色扮演的社会伦理性关系。”[1]“物我”“人我”关系的讨论是中国哲学的重要话题,刘文英曾将中国传统哲学的主题归结为“天人”与“人我”。在他看来,“中国传统哲学几千年,始终围绕着两大主题,一曰天人之际,一曰人我之际,集中反映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特征和精神智慧”[2]。在谈及儒家思想时,张岱年对“人我”关系进行过详细的说明:“人我关系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这是生活行为的基本准则。”[3]汤一介则指出:“‘人我合一’(同人我)的观念将会为解决‘人与人(社会)’之间的矛盾提供某些有意义的思想资源……这正是孔子‘仁学’的出发点。”[4]姚新中在讨论儒家“和”的思想时亦看到了其对“人我”关系的调和:“儒家关于和的论述并不仅仅是一种探寻形而上之奥秘的理论尝试……追求一种动态的有序。”[5]而对物我与人我关系的重视在《庄子》文本中亦有鲜明体现,这从历代注疏以及现代研究中皆能看到。郭象与成玄英正是从“物我”关系角度来解释“定乎内外之分”这句话:“内我而外物”“荣子知内既非我,外亦非物,内外双遣,物我两忘,故于内外之分定而不忒也”[6]19。王夫之在对《逍遥游》进行注解时也曾将对“物我”关系的正确处理视为实现“人我”理想关系的途径:“物之小大,各如其分,则己固无事,而人我两无所伤。”[7]81徐复观更是直接将《庄子》的旨意归纳为“欲使每一人,每一物,皆能自由地生长”[8]376。杨儒宾明确指出:“道家著作只要出现‘会之以性’或‘性命之本’的字眼,我们很容易就堕入云里雾中,因为我们不太容易确定这样的字词到底要落在哪个层面上解释。但庄子确实相信有种前表达的知,这种前表达的知不只见于人与人之间,它也见于人与物之间。”[9]黄勇则认为《庄子》中关于他人与自身关系的主张是“差异伦理学”的体现,并且指出“摆脱、忘记或放弃这样一个将自己的是非标准强加于他人的欲望的自我,即成心,是《庄子》差异伦理学的本质”[10]。然而,以往的研究虽然看到了《庄子》对“物我”“人我”关系的关注,但是较为分散,仍然存有推进的空间。并且,就《逍遥游》篇的相关探讨来说,在文本内容的细节处理中,由于意象的复杂性从而使得些许论述与文本自身产生了矛盾或脱离。故而,本文拟从《庄子》内篇中的《逍遥游》入手,依据文本自身语脉,以表层意象到深层义理的路径来探究此篇核心论题,进而阐明文本主旨。

一、“鲲鹏”意象的三次出场

“鲲鹏”作为《逍遥游》最先提及的动物意象,是此篇由意象观义理的重要切入点,因为这一意象不仅自身内部展开了变化,而且其三次出场又带来了一系列的意象对比。在《逍遥游》的开篇,在“鲲鹏”的第一次出场中,文本对“鲲”以及由其转化的“鹏”的体型、飞行行动进行了描述: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6]2

前者表现为“大”,属于生理上的特征;后者表现为“距离远,高度高”,属于行动上的特征。然而,文本借助鲲鹏构建的情景并非止步于传递上述信息。借助隐喻语言,将这一情景与其他情景联系起来,进而对鲲鹏进行思想层面的规定才是文本核心旨意。关于隐喻,斯坦哈特(Steinhart)认为:“非严格地说,隐喻的目标语境与始源语境都可以被转换为故事(story)。”[11]22但《逍遥游》这一文本本身就表现为故事,因此,要明确其语义就需要从“故事”回溯到众多隐喻的“目标语境”和“始源语境”中去探究。故事接下来的发展则是“鲲鹏”意象的第二次出场。回到文本可知,文本通过两组“不……则……”的句式描述了“水的深浅”与“舟的浮游”之间的关系: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6]5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6]7

文本借“水与舟”的关系说明“风与鹏”的关系,作为舟,其要漂浮于水,则需要积聚深厚的水;作为鹏,其要保持飞行高度和距离,则需要积聚强劲的风。其旨在说明“借水喻风,唯力厚,故能负而行”[12]10。至此,文本对鲲鹏(1)《逍遥游》强调鲲至鹏的变化,因此本文将“鲲鹏”表述为同一个意象,“鲲”和“鹏”是其不同的转变形式。意象作出了三个方面的规定:生理特征——体型大;行动特征——高且远;飞行方式——凭厚风。然而,必须要说明的是:正是鹏的生理特征以及飞行要求才使得鹏选择了厚风的方式,这是鹏在新环境下做出的新选择,即鲲与鹏面对的环境不同,其行动所需要的条件也不同。因此,“而后乃今培风”不在于强调“风”是“鹏”的限制因素,而旨在说明“鹏”在新环境下做出了不同选择。在此基础上,文本则以“蜩与学鸠笑之曰”引起了新的论述内容,这里“笑”指向的对象是“鹏”: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湌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6]9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6]12

根据文本的描述能够看出:“鹏”和“蜩与学鸠”在体型上呈现出极大的反差,后者相较于前者呈现出“小”的特征;在行动特征上亦呈现出明显的不同,前者高、远,后者低、近。并且文本不认同“蜩与学鸠”的视角。“之二虫又何知”表现出文本对蜩、学鸠发言的不认同,郭象将此句解释为“二虫,谓鹏蜩也。对大于小,所以均异趣也”[6]11。这样的解释似乎是为了贴合“适性逍遥”的旨意,但这与文本的语义或有不符,正如俞樾所说:“二虫即承上文蜩、鸠之笑而言,谓蜩、鸠至小,不足以知鹏之大也。郭注云二虫谓鹏、蜩也。失之。”[6]11—12然而,这种不认同的原因却以其他动物类以及植物类意象来展开论述。

《逍遥游》认为“小知不及大知”,根据上文可知,“鹏”代表“大知”,“蜩与学鸠”代表“小知”。然而,“知”之间的区别却通过“小年不及大年”来说明的。文本将“蜩与学鸠”与“鹏”之间的关系类比为“朝菌与蟪蛄”和“冥灵和大椿”之间的关系,“朝菌与蟪蛄”都因其生命长度过于短暂而受到限制,其代表的是“小年”;“冥灵和大椿”生命长度较为长久,其代表的是“大年”。“此以小年大年,又比小知大知也。”[13]7从而将“知”的问题以“年”的方式表现出来,将“鹏”和“蜩与学鸠”的认知差异以“朝菌与蟪蛄”“冥灵和大椿”的寿命长短表现出来。寿命代表的是时间,比起个体认知的分别,时间长短的差异对于现实生活中的人类来说更容易体验。因此,文本提出这两组意象,实际上是要以“时间”来说明“认知”。并且,文本更要由此引申至“人的认知”,以“悲”字说明世人的局限(2)王夫之将此处解释为“小者笑大,大者悲小,皆未适于逍遥者也”。参见王夫之著、王孝鱼点校《老子衍 庄子通 庄子解》,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77页。这样的解释忽略了上下文意的关联性,“悲”是作者生发出的态度,而非大的意象对小的意象的判断,因此不存在“大者悲小”一说。。

鲲鹏的第一次和第二次出场传递的信息是:“生理—环境—认知”呈现出正相关的关系。但这种关系是否贯穿全文,还有待后文的分析。“汤之问棘”一段,“鲲鹏”意象第三次出现在此篇,这段对鲲鹏的描述仍旧体现在体型大以及行动高远这两个方面,不同之处则在于:文本提出了“斥鴳”这一意象与“鲲鹏”进行对比,并以“小大之辩”“结上意,生下意”[14]6。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6]16

这里的“小大”涉及《逍遥游》开篇至此句的内容,根据上述分析能够获取的信息是:从生理特征上来看,“小”代表“蜩与学鸠”“朝菌”“蟪蛄”,“大”代表“鲲鹏”“冥灵”“大椿”;从环境范围来看,“小”代表“蜩与学鸠”“朝菌”“蟪蛄”接触到的时空,“大”代表“鲲鹏”“冥灵”“大椿”接触到的时空;从认知角度来看,“小”代表“蜩与学鸠”“朝菌”“蟪蛄”由生理、环境两个因素形成的以“我”的评价标准来判断“他人”行为的认知(这一点从“蜩与学鸠笑之曰”与“斥鴳笑之曰”能够看出);“大”代表的则暂且无法知晓(因“鲲鹏”“冥灵”“大椿”并未发言)。因此,文本主张的认知意义上的“大”还需要从下文来发掘。在此之后,文本论述了四个层次的认知视角。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6]18

依据文本语脉,此句描述了第一个层次。“知”“行”“德”表明这类人具有的才能,“效”“比”“合”表明自我才能与外界社会的互动,“亦”是承接上文内容的表现(3)许美平将“小大之辩及上文”与“知效一官至圣人无名”看作是相互独立的部分,认为《逍遥游》作为一个大的语义系统,其内部的小语义系统有其相对的对立性,本文亦赞同此看法。然而若将此处完全视作与小大之辩相互脱离的部分,似乎忽略了“亦若此矣”的表达,这样的处理方式或许是为了避免将大鹏与列子比较而拉低、弱化了鹏之“大”。参见许美平《鲲鹏寓言的定位——兼谈一条读〈庄〉义法》,《中国哲学史》2017年第1期。。因此,“其自视也,亦若此矣”就是指“此三等人各以其所能为自足,其自视亦如斥鴳之类”[15]6。并且宋荣子的“笑”亦传递了文本对此类人的态度: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6]18

这是第二个层次。“举世……而不……”的句式表明了宋荣子不因他人而改变自己情绪的特征,很明显,这与上述人因他人对自己才能的肯定而感到自足的人物不同。文本借助宋荣子对第一类人的“笑”旨在反对以他人评价而影响自身情绪或行动的做法。然而,即使宋荣子能够分清自我与外在的界限,但《逍遥游》认为宋荣子“犹有未树也”,至于“未树”指向何物,则需要根据后文的语境继续探究。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6]18

此处属于第三个层次。从文本对列子的描述能够看出:宋荣子到列子的转变,其关键在于消除自我与外在的界限,因此,宋荣子“未树”意味着:“内外之分、荣辱之别本身即蕴含着界限。”[16]但在文本看来,列子虽然能够御风而行不致力于世人的追求,但是却仍然有所依赖——“风”。

这三个逐层递进的形象实质上指向了“人我”关系,具体来讲:第一个层次的“我”以“他人”的评价标准来行动,以符合或不符合此种标准而发生情感的变化;第二个层次的“我”不以“他人”的评价标准为行动准则,不以符合或违背此种标准而改变情感状态;第三个层次的“我”则不进行“人我”区别,这其实在“人我”关系的层面上已经超越了前两者。然而在文本看来,其行动方式虽不再是常人的步行,却仍然要依赖特定的条件——风。这一点开启的则是从“人我”关系到“物我”关系讨论的转变:“我”的行动是否只能依靠特定的“物”。值得注意的是,前文的鹏“培风”与此处列子“御风而行”虽然都提及“风”,但不应忽略鲲鹏意象与列子形象在文本逻辑中的独立性,必须要注意到文本描述二者时的差别。《逍遥游》给“鲲鹏”意象设计了由“鲲”至“鹏”的变化,这是列子形象不具备的。对于前者而言,文本重在强调鹏在新环境下做出的新选择;对于后者而言,一方面其在处理“人我”关系时超越了前两个形象,另一方面,在“物我”关系的层面,列子仍然要依靠特定的条件,即并非随环境而变化的、唯一的行动方式。因此,前文鹏“培风”的“培”就应该取林云铭、钟泰(4)“培训养,作活字看。就方抟之时言。”参林云铭著、张京华点校《庄子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培’,益也,养也。”参见钟泰《庄子发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9页。的解释。

由此,“小大之辩”的“大”在认知上的意义也逐渐显露出来。“鹏”意象指向“我”的行动,“我”的行动随着变化而改变选择。在此处,变化主要是指“我”自身的改变(“鲲”化为“鹏”,形体改变,行动特征改变),改变选择则主要是指“我”依据我自身的变化,在新的环境中,选择了当下适宜的“物”(“厚风”)来行动,这也就是徐复观所说的“化及己”(5)“宇宙是在变化,社会也在变化,人生也在变化;自己遇着变化而抗拒这些变化,是不可能的。”“自己化成了什么,便安于是什么,而不固执某一生活环境或某一目的,乃至现有的生命。”参见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358页。。之后,《逍遥游》提出了新的形象来解决列子在“物我”关系上的问题。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6]18

第四个层次的认知角度由此展现。“恶乎待哉”指无所依赖,但无所依赖绝非是指脱离现实的时空、人以及物。因为能“游无穷者”意在变通,文本“在一个内在的此世语境中对事物表现出开放和回应的态度”“而不是超越意义上的形而上学或宗教”[17]。因此,“乘天地之正”“即是顺万物之性也”[6]21,“御六气之辩”“即是游变化之涂也”[6]21。

二、至人、神人、圣人形象的解析

《逍遥游》在提出“至人”“神人”“圣人”的形象之后,讲述了三组对话,分别为尧与许由的对话、肩吾与连叔的对话、惠子与庄子的对话。并以此来对上述几个形象的具体内涵展开论述。在第一组对话中,尧通过两组隐喻,用“‘日月’、‘时雨’以比由,‘爝火’、‘浸灌’以自比”[18]15。并且他认为“日月、时雨出于自然,故不见其有为而功大;爝火、浸灌出于人力,故见其有为而效浅”[19]10。因此,尧想要许由来治理天下。但这个提议被许由拒绝了,其拒绝的理由为:

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6]25

许由借助两个问句提出了“名”与“实”的说法,并表明自己不追求“名”,这个态度在“鹪鹩”“偃鼠”这两个动物意象中得到了印证。前者生存于深林只需要一根树枝而已,后者喝水只需要饱腹而已。接着许由就明确拒绝了尧的请求,且发出了“越俎代庖”的感叹。实质上,此处文本更为关注的仍然是“物我”关系的互动与“人我”关系的处理。“居深林”与“饮河水”是这两个动物的生存需求,“只需一枝”与“只需满腹”则是二者对需求的满足,是对“物”有限且有效的利用,由此类比可知,许由关注的只是维持自身生存的必要需求,而非是“他人”给予的“名”,“此无名之一证也”[20]10。

然而,有注家因“鹪鹩”和“偃鼠”的体型小,则将其与前文的“小大之辩”作对照,从而以“鹪鹩”和“偃鼠”体型小就将其定义为“小”,并将其与“大”联系起来讨论“羡”与“不羡”的问题(6)“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斯皆能任其极,各为至当。此明有为虽小,但能无累乎心,则亦天下之至妙,不必羡无为之大也。”参见王雱撰、尹志华等整理、王水照主编《王安石全集》第9册外编《老子训传 南华真经新传 元泽佚文》,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0页。。而这显然未理解“小大之辩”的决定因素或最终旨归并不在于体型“大小”。在第二组对话中,文本借助肩吾与连叔的问答,提出了“神人”这一形象。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6]29

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6]32

从文字表面来看,“神人”呈现出不同于常人肤色的“冰雪般的白”,不同于常人身姿的“轻盈”,以及不同于常人饮食习惯的“吸风饮露”;在行动上,“神人”呈现出“乘”“御”“游”的动作,指向“云气”“飞龙”“四海之外”;在其“神凝”的作用下,能够呈现出万物不受伤害而谷物丰收的效果。若要突破表面字义来理解“神人”这一形象,还需聚焦在连叔的描述中,其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神人”能够将万物视为“一”;第二,“神人”能够不被世间的灾难伤害;第三,“神人”不将治理天下看作自己的事情。第二点和第三点是“事实”或者“结果”的呈现,第一点则是引起这种事实或者结果的原因——拥有将万物视作“一”的视角。而“一”代表的是什么,则需要借助上述两个事实来尝试反推:首先,如果有“一”的视角,则不追求治理天下之事。根据前文语境,此处是指在“人我”关系中,不以他人的评价体系(这里尤其是指以治理天下为功的评价体系)来作为“我”行动的标准以及情感变化的影响因素。其次,从肩吾的描述中能够看出,神人行动不受限制,“云气”“飞龙”“四海之外”对其而言不是限制,“乘”“御”“游”展示的都是“人”对“物”的驾驭,而非“物”对“人”的限制。因此“神人”能够适应物而非改变物,能够在不同的环境下使用相宜的方式来实现与物的互动,这种互动不将“物”看作自身之外的存在,而将其看作行动环境的一部分。除此之外,“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亦表明:“神人”并不刻意利好外物而求功,“藐姑射之不为事也,此无功之一证也”[20]10。且段末“尧”的行为转变则表明“尧之窅然丧天下也,此无己之一证也”[20]10。

在第三组对话中,惠子以“大瓠”这一植物特征引起了“大而无用”的话题,庄子则认为这种判断是由惠子对“大”的不善用造成。并且他还举了“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的例子来辅证自己的观点——“以不龟药之事喻其不知所用”[15]11,认为事物的“有用”“无用”与人对其的运用场合密切相关。而在第二组对话中,“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这句并未在上文分析中被提及的话则明显与庄子在此处对“无用”“有用”的判断密切相关。因此,这句话应该放在第三组来解释更为合理(7)关于这段文字的错置问题,张景、张松辉在《关于〈逍遥游〉的几个疑难问题》一文中有详细论证。参见张景、张松辉《关于〈逍遥游〉的几个疑难问题》,《中国哲学史》2013年第2期。。有关“宋人”的这两个例子,其皆旨在说明“用之有巧拙而其效之大小遂以判也”[18]23。除此之外,惠子又提出了“樗”这一植物意象,惠子仍旧认为其“大而无用”。庄子对此进行了回应,以隐喻的方式提出了不同的动物意象。

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6]42

在对这段话进行分析之前,必须对上文中惠子关于两种植物意象的判断进行更准确的说明。惠子对“大瓠”“樗”这两种植物的认识包括两个方面:第一,对其进行外形上的判断——“大”;第二,从其是否与日常生活中固化的价值评价体系相符合来对其进行“有用”与“无用”的判断,这表明惠子对“物”的使用与判断受限于固有的人为判断。由此再来看文本上述提出的动植物意象的目的则会更加清晰。

这些意象在惠子与庄子第三组对话中的第二次问答被提出。在第一次问答中,“药”作为一种“物”运用在不同场景中,发挥出不同效果;“帽子”作为一种“物”运用在不同地区,发挥的效果亦不同。而在第二次问答中,体型小的“狸狌”拥有日用意义上的“效用”,但却未能存活;体型大的“斄牛”没有“狸狌”那样的“效用”;体型大的“大树”和“斄牛”同样没有拥有“狸狌”那样的“效用”,却能植于广阔荒芜之地使人在其侧彷徨逍遥,免受伤害。在第一次问答中,庄子为了回答大瓠大而无用的质疑,用具体的事件说明:在日常层面,人要学会选择在适宜的环境中更好地发挥物的效用。在第二次问答中,庄子为了回答大樗大而无用的质疑,用不同的意象说明:在日用层面被人为地判断为“有用”的“物”也会因这种意义上的“有用”存在受到伤害的可能性,相反,被判断为“无用”的“物”若能通过“用”的方式的转变,则能创造出不同于日常层面的“效力”,并且同时保证了“物”本身的生存。

由此能够看出,在第三组对话中,庄子一方面指出“同样的物”在“不同的使用场景”下会发挥出不同的“效用”,不能将“物用”拘泥在固化的判断体系中而不知灵活变通。同时,庄子亦期待超越日常生活层面,“脱形器之桎梏,保性命于虚玄,超有为而入无为,以不用而成大用”[19]21。

三、开放与动态的“物我”与“人我”关系

依据上述分析,文本提及“大瓠”“药”与“帽子”,“大樗”“狸狌”与“斄牛”“大树”,这些意象的要旨并不落在“形体”大小与“用”之间的关系上,而指向“物我”关系如何从单一走向开放、从固化走向动态。这也回应了上述“小大之辩”中的“大”在认知上的又一层意义:在“大而无用”这几段的语义系统中,文本强调的并不是形体大小与认知大小的关系,而是“物有所宜,事有所适,患不善用之而已”[19]19。

根据上述分析可知,《逍遥游》文本提及了多个意象;在修辞方式上呈现出多组隐喻;这些意象和隐喻又构成多个语言场景。正是这些意象、隐喻以及场景为读者营造出一种辽阔的、优美的甚至与世俗生活脱节的感受,从而使得众多注解都侧重从心灵超脱的角度来阐释此篇。然而“庄子的思想体系固然有心学,但庄子的心学不碍他也有物学;庄子虽然很注重主体的转化,但这不碍他倾注物本身的客观存在”[21]217。因此,本文期待从文本自身语脉出发,将文本中蕴含的心物关系详尽地呈现出来。在《逍遥游》篇“逍遥”只出现在篇末的一句话中,并且根据上文的逻辑疏通可知:此处的“逍遥”代表的是对超越“物我”关系在日用层面的一种期待,因此“以篇名‘逍遥游’为《逍遥游》文本的主旨并不可靠。我们需要暂时悬置篇题,从文本入手去看其主旨”[22]。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文本借助“鲲鹏——小大之辩——至人、圣人、神人”的语序不断地明晰:在“我”与“他人”以及“物”共处的时空环境中,“他人”的评价体系与“物”的固化价值不再是制约“我”行动的因素。而这种主张的原因在尧与许由的对话中能够窥见。尧通过两组隐喻表达了自己与许由之间的区别,这种区别犹如:“人工光源——自然光亮”与“人工浇灌——自然降雨”。文本主张“自然模式”优于“人工模式”,具体到上述的“物我”以及“人我”关系中就是指:“他人”的评价体系以及关乎“物”的固化价值判断都是自觉或不自觉的“人为”规定的产物。《逍遥游》要打破这种人为规定对“我”的控制,走向“自然”模式,然而“自然”并非一个模糊的说明,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起码在《逍遥游》篇中,文本主张的“自然”状态意味着“我”的行动不再被“人为”规定的产物(这里既指他人的评价体系,亦指对物的固化价值判断)控制,而转向对动态的、开放的环境的适应与运用。

然而,这并不是指“以人的需求为标准对自然万物展开改造和利用,以此使物对人呈现出有用无用、高低贵贱、美丑善恶的价值差别”[23],文本主张打破“不变”,走向“变”与“化”,“人”与“物”在同个时空之下拥有着各自的独立性,同时“人”与“物”之间的接触又是必然发生的事情。文本要反对的不是“人”用“物”这种不可避免的事实,而是人与物如何更好地共在、互动。在常规状态下,“物”往往只是被人们赋予标签的“物”,其效用被圈定在有限的范围之内,人们由此对其作出好坏优劣等判断。然而《逍遥游》认为,“人”与“物”都处在同一个时空场合下,当“我”要生存其中时,必然要与物接触,必然要使用“物”,但是“我”与“物”之间的互动并非以固化的人为价值判断为准则,而是以“环境”、以“我”的行动需求与“物”的效用如何配合才能达到最优为指向。《逍遥游》“随着环境变化做动态的划分是不错的,正是当我们刻板地进行划分误导了我们判断的时候,某物永久成为出于暂时方便命名给它的称谓,结果思想出了偏差”[24]223。

综上,“鲲鹏”的三次出场旨在引起“小大之辩”的论题,在这个部分中,“小”与“大”最终指向了“人我”关系:“小”是指由于生理特征与接触到的时空范围有限,从而形成“我”以自身的评价标准来判断“他人”行为的认知方式;而“大”的意义则有待后文填补;从“小大之辩”到“至人、神人、圣人”的部分,文本一方面指出在“人我”关系中不应该进行人我区别,不应该以他人的评价体系作为自身行动的原因,另一方面又开启了“物我”关系的探讨,由此回应了前文“鹏”在处理此关系中代表的“大”的认知方式——依据自身形体以及由此引起的行动特征的改变,在新的环境中选择相适宜的“物”来行动;尧与许由、肩吾与连叔、惠子与庄子这三组对话的部分回答了“无己”“无功”“无名”,但究其实质,《逍遥游》关注的仍然是“人我”与“物我”关系,功、名皆依赖于他人的评价,“无功”“无名”就是要破除这种固化的人为规定对自我行动与情绪的控制,“无己”则是指在面对“人我”与“物我”的关系中学会“化”,而“‘化’的背后,暗示着功夫日积月累后的转化”[1]4。“我”“他人”“物”都存于同一时空环境中,这是无法忽略的存在,“在庄子的世界图像中,所有的个体都参与一种全体性的变化之流”[21]201。故而,只有适应这种变化,才能在日用层面上使得“我”的生存与“物”的效用搭配实现最佳状态,亦能在超越日用的层面上实现精神的自由与物用的解放。

因此,从《逍遥游》来看,“小大之辩”旨在说明:通常来说,人的生理特征影响着接触的环境,而这两者又影响着人的认知方式,因此“小物”总是被局限在小的环境之中,从而只能获得小的认知方式,以自我为标准来认识他人,或者以他人标准来确定自我行为与情感,这是以“小”的方式处理“人我”关系的两种体现;但是《逍遥游》认为人不应该被自己的生理特征与生存环境固化,不应该停留在一成不变的认知中,而应该意识到时空环境的开放性与动态性。在“我”与“他人”的相处中不被以往评价体系控制,“我”不再以自我固有的认知来评判他人,同时亦不以他人已存的认知来确定自己的行动与情感状态。在“我”与“物”的互动中不仅能够实现日用层面的物我效用最优化,而且还能在日用层面之外追求物我的共同自由。这就是文本真正赞赏的认知上的“大”,也是《逍遥游》的主旨。由此也能看出,立足于现实的生存环境,在真实的时空境遇中,以知“化”且随“化”的开放的、动态的认知方式与“他人”及“事物”相处,这才是《逍遥游》众多意象、隐喻与场景指向的深层义理,心灵自由必须在此基础上才能实现。

四、结语

在《庄子》内篇中,“物我”“人我”涉及的伦理性关系并非只存在于《逍遥游》篇,亦体现在其他篇中。《齐物论》中不仅对“人我”之间的言论引起的争斗进行过描述——“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6]52,并且也借助“厉与西施”等讨论将“人”对“物”的规定指向了“道通为一”(8)正如李巍所言:“‘莛’小‘楹’大、‘厉’丑‘西施’美,以及各种诡异陌生的区分,都是‘为是’的结果。‘为是’即偏好某种立场之‘是’,因此正是立场封闭的表现。而庄子强调‘道通为一’,就是要求通过‘以道观之’来打破不同立场的封界。”参见李巍《立场问题与齐物主旨——被忽视的庄子“因是”说》,《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的故事则从由技进道的角度论述了“物我”关系;《人间世》中更是以多组对话展现了人与人相处之时关系的复杂性(9)正如赖锡三所言:“《人间世》涉及人无所逃于君臣父子之种种人际伦理,如家庭、社会、政治的伦理角色扮演与权利义务等关系。”参见赖锡三《〈庄子〉的关系性自由与吊诡性修养——疏解〈逍遥游〉的“小大之辩”与“三无智慧”》,《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8年第2期。;《德充符》篇在面对残缺之人与他人的相处中,提到了“游于形骸之内”和“游于形骸之外”的不同态度(10)“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参见《庄子集释》,第183页。,并且认为“才全”之人必须“与物为春”(11)“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参见《庄子集释》,第195页。,强调顺时应物;《大宗师》中的“真人”则是处理“物我”关系的典范,并且文本还描述了“道”与“物”之间的模式;《应帝王》则描述了“明王之治”中的“物我”及其“人我”关系状态(12)《大宗师》“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参见《庄子集释》,第211页。《应帝王》“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参见《庄子集释》,第270页。。因此,除了文中一开头提及的外证,来自内篇中其他篇章的辅证也说明了《庄子》对“我”与“物”“他人”之间关系的重视。透过上述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多意象、多隐喻的文本语言之中,《逍遥游》的讨论都围绕着“物”与“我”、“人”与“我”之间的关系来展开。并且,此篇主张以变动的“效用”和“环境”为指向来处理上述关系,期待在“人我”和“物我”关系中打破有限的、固化的评价模式,重视立场的丰富性、多样性,以动态的、开放的态度而非固化的、单一的态度来进行认知或实施行动。正如方克涛(Chris Fraser)所说:“《庄子》的伦理学在中国传统中是独特的,因为它重视开放、灵活和宽容等心理品质,以及由此产生的适应能力、创造能力和适宜的行为。”[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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