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罔两问景”的文学影响

2024-03-11 14:48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拟人化寓言道家

高 深

(枣庄学院 文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庄子》作为先秦道家哲学的经典,对中国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罔两问景”寓言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影响极为显著。“罔两问景”寓言在《庄子》中有两处记载,一处见于《齐物论》,一处见于《寓言》,两处记载略有不同。“景”即“影”的本字。“罔两”,郭象云:“景外之微阴。”向秀云:“景之景也。”[1]110因此,“罔两”一般解释为“影外之微阴”,或者说“影子的影子”。在此寓言中,庄子首次将“罔两”和“景”拟人化,借其问答阐发人生处世原则。此后,借“形”“影”关系以阐发人生哲理之思不断出现,其表现形式也多种多样。

一、先秦典籍关于“影”的认识与论述

影子是一种光学现象,由于不透明物体挡住了光的传播而形成的较暗区域。影子形成的两个必要的条件就是光线以及物体的存在。光线的强弱以及相对于物体的高度、距离、角度都会对影子带来影响。可以说,影子的存在及其形态不直接取决于物体本身,而是光线。这一点,在古人的观念里是非常明确的,汉字“景”(“影”)的构造即可见出。颜之推说:“凡阴景者,因光而生,故即谓为景。”[2]104影子随光的变化而变化,很早就被应用在测量方面。《周礼》云:“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南则景短,多暑;日北则景长,多寒;日东则景夕,多风;日西则景朝,多阴。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3]236除圭表外,古代的日晷就是利用“立竿见影,视影知时”的原理制作的。在先秦诸子中,墨家对光影的变化有精深的研究,有所谓“光学八条”[4]245,如“影二,说在重”(《墨子·经下》)、“光至影亡”(《墨子·经说下》)、“影之大小,说在斜正远近”(《墨子·经下》)等,这是对“影子”进行的纯粹自然科学的研究。

影子又依附于物体而存在,影子的这种特性,古人早有清楚的认识,《尚书》中即有“惠迪吉,从逆凶,唯影响”一语,意思是说:“顺从善道就吉祥,顺从恶道就凶险,就像影子顺从形体,回音顺从声音一样。”[5]18后来就有了“如影随形”这个成语。这个成语最早见于《管子·任法》:“然故下之事上也,如响之应声也;臣之事主也,如影之从形也。”[6]317其次就是刘向的《说苑·君道》:“故天之应人,如影之随形,响之效声者也。”[7]34“影”与“形”的这种特性被古人赋予了一定的哲理意蕴。而最早将“形”与“影”的意象运用于文学创作、深入阐发人生哲理的乃是庄子。

二、《庄子》“罔两问景”的思想与艺术

(一)《庄子》“罔两问景”寓言的哲理阐发

先看《庄子·齐物论》中的“罔两问景”: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8]26

罔两问影子说:“刚才你在行走,现在又停下来;刚才你坐着,现在又站了起来;你怎么如此没有独立的操守呢?”影子说:“我难道不是有所待才这样的吗?我所待的东西又有所待才这样的吗?我只不过像蛇蚹蜩翼而已,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如此呢?我又怎么知道为什么不如此呢?”影子的回答虽未指明影所待之物,但在《庄子》中,影子所待者即“形”,“形不自主,又待真宰”[8]26。在这则寓言中,出现了四个相互制约的关系:影子的影子(罔两)、影子、形和真宰。这则寓言通过影子和影子的影子之间的对话阐明一个道理:事物之间的依存性并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对此错综复杂的关系,人只有因顺,不必致诘,这是道家顺应自然人生态度的一个反映。

我们再看《寓言》篇的“罔两问景”:

众罔两问于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8]249

这段话可以翻译为:众多影子的影子问影子说:“你过去低着头而现在仰着头,过去束拢头发而现在披散头发,过去坐着而现在又站起来,过去行走而现在又停下,为什么呢?”影子说:“区区小事,何足询问!我有这些现象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我像蜩甲吗?像蛇蜕吗?只是似是而非。得到火光与阳光,我会屯聚而显明;遇着阴天和黑夜,我会散灭而不见。有形体的东西难道不是我所要凭借的吗?何况有形之物也要依赖真宰而后动呢!有形之物来,我就随之而来;有形之物去,我就随之而去;有形之物迅疾,我也随之迅疾。形影迅疾相随,又有什么可问的呢!”[9]479

《寓言》篇的“众罔两问景”与《齐物论》篇的“罔两问景”情节基本相似,其所阐发的哲理亦是相同的。不同的是,“众罔两问景”对于“形”和“影”之间的变动不居有了更形象的描述。在“众罔两问景”寓言中,面对罔两的责问,影子指出自己也是处于被动的地位,它也是有所依附的。并且指出,“影”与“形”的关系与“蜩甲”与“蜩”、“蛇蜕”与“蛇”的关系既相似,又有所不同。蜩甲与蛇蜕在外形上与动物原本的形态类似,可是既已离开原物,就不会再发生变化了。蜩甲与蛇蜕都是实实在在的物体,影子则更为虚幻。影与形不仅是形似,而且更为复杂。它的存在不仅依赖于物体本身,还受光线的有无、角度、强弱等因素的影响。这说明了“影”与“形”之间的关系,与“蜩甲”与“蜩”、“蛇蜕”与“蛇”相比更为复杂、变动不居。影子和形体之间的这种相互依赖的关系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只能顺应。“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这就是庄子所阐发的“顺物自然而无容私”[8]71的处世态度。

《庄子》“罔两问景”的寓言以影子的影子和影子、形体之间的依赖关系,形象地说明万事万物皆是一个联系的整体,处在此联系之中的每一个体,都受真宰的制约,都是不自由的,这是自然的限制。这启示我们一个处世的原则,就是“因顺自然”,这是道家学派最基本的观点。

《庄子》“罔两问景”寓言还展示了庄子对于“影”的全面认识。可以说,在先前诸子中,庄子是较多论及“影”的一个哲学家。《庄子·渔父》篇中还有一处关于“形”“影”关系的论述:“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8]275这里讲到“影子”的速度随着“形”的变化而变化,走得越快而影越不离身,当人在阴暗处时,影子也就停止不见了。“走愈疾而影不离身”“处阴以休影”与“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寓言》)有异曲同工之妙。这说明庄子对“形”与“影”的关系、“形”与“真宰”的关系、“光”与“影”的关系都有比较全面而深入的认识,并将此知识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认识到事物之间联系的复杂性和制约性,从而得到人生的启迪。

(二)《庄子》“罔两问景”寓言的艺术

庄子不仅将“形”“光”“影”等自然现象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而且首次将其拟人化。庄子将“影子”和“罔两”看成是具有独立人格的生命体。在这个基础上,“影子”就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不仅有着独立思考的意识,还具有一定的性格特征。对于“罔两”所提出来的问题,“影子”都是以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来回答,它并未直接告诉“罔两”答案,而是像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一样启发诱导。这样的一种回答方式体现出“影子”的性格特征,也是其得“道”的反映。

将寓言中事物拟人化是《庄子》寓言的一个显著特色。先秦其余诸子也有很多寓言,但大多取材于历史事迹和现实,很少有拟人化的动物故事和神话幻想故事,很少有超越现实的虚幻境界和人物。而拟人化的动物故事和神话幻想故事在《庄子》中则比比皆是,如“髑髅论道”(《至乐》)、“河伯与海若”(《秋水》)、“混沌之死”(《应帝王》)、“蜩与学鸠”(《逍遥游》)、“坎井之蛙”(《秋水》)、“鸱得腐鼠”(《秋水》)、“光曜问无有”(《知北游》)、“涸辙之鲋”(《外物》)等。将寓言中事物拟人化的表达给后世文学带来了较为深远的影响。“罔两问影”寓言的哲理阐发以及“形”“影”的拟人化表达在后世诗、文、词、赋等各种文体中都有传承。同时“影”也成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意象,用来形容朦胧清淡的事物,如“竹影”“梅影”等。含“影”的诗句更是比比皆是,如“孤帆远影碧空尽”“云母屏风烛影深”“天光云影共徘徊”等。除此之外,有些作者也用“影”来命名自己的文学作品,如清代樵云山的《鸳鸯影》《桃花影》《幽梦影》等。这些都与《庄子》“罔两问景”中“形”“影”关系的审美表述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三、《庄子》“罔两问景”对后世文学的影响

(一)《淮南子》中的“罔两问于景”

《淮南子》中也有一个“罔两问景”的寓言:

罔两问于景曰:“昭昭者,神明也?”景曰:“非也。”罔两曰:“子何以知之?”景曰:“扶桑受谢,日照宇宙,昭昭之光,辉烛四海。阖户塞牖,则无由入矣。若神明,四通并流,无所不及,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而不可为象,俯仰之间而抚四海之外。昭昭何足以明之?”故《老子》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道应训》)[10]417

罔两问影子:“那明亮的日光就是神明么?”影子回答:“不是。”罔两又问:“你怎么知道的?”影子说:“太阳每天从扶桑升起又从西边落下去,它照耀在宇宙间,那明亮的光辉,照耀四海。可是门窗紧闭的地方,阳光就无法照射进来了。但神明却能四通八达,无所不及,上至九天,下遍满地,孕育变化万物而不露痕迹,仰俯之间便能抚及四海之外,明亮的日光哪能彰显神明呢?”所以《老子》说:“天下最柔弱的东西,能穿破天下最坚硬的东西。”在这段寓言中,刘安也用“罔两”与“影”的问答来阐发哲理。与《庄子》“罔两问景”不同的是,他借太阳与“道”的比较,说明“道”的超越性。在这里,罔两不再是一个责问者,而变成了一个求道者。这是《淮南子》“罔两问景”寓言对《庄子》的继承和超越。

(二)陶渊明的《形影神》及苏轼等人的和陶诗

沿着《庄子》“罔两问景”开辟的以“形”“影”拟人化来探讨人生处世态度的诗作,最具有代表性的要数陶渊明的《形影神》了。受陶渊明《形影神》的直接影响,《庄子》的“罔两问景”也间接地影响到苏轼。

1.陶渊明的《形影神》

受《庄子》“罔两问影”的启发,陶渊明的《形影神》以“形”“影”“神”三者的问答来结构全诗,包括《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诗前“小序”曰:“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11]5在第一首《形赠影》中,“形”有感于人生短暂,草木不如,劝“影”及时行乐,“形”曰: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

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

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

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

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

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

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人生苦短,命运多舛,不如借酒浇愁,及时行乐,这代表了南北朝时期封建贵族颓废的生命价值观。

在《影答形》中,“影”劝“形”“立善”以面对: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

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

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

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

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

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

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

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影”说:对于生命,自己既不能把握,也拙于护养,诚愿远离尘世,遨游神山,只是无路可走。自与“形”相遇以来,情同一人,形影相随,聚多离少。但这种情形也不会长久,实在令人伤感。只有努力做善事,给后世留下恩惠,这样死后人们才会记住我们的名字。如此,何必借酒消愁呢?“影”以行善扬名,劝勉“形”不必悲观,只管努力做善事,给后世留下恩惠。“影”的话反映了儒家行善留名的价值追求。

《神释》“神”对“形”的及时行乐和“影”行善扬名的人生态度都作了否定。“神”说: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

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

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

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

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

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

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

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神”说:天道无私,万物自有其规律。“人”得以与“天”“地”并称“三才”,难道不正是因为有“我”(“神”)的缘故么?我和你们(“形”“影”)虽然不同,但本就互相依附而生存。咱们有幸在一起,我怎能缄默不语呢?要说追求美名,即使像三皇这样的大圣人,今天又在何处?要说追求长生,就算你长寿如彭祖,也不能长久活着。无论老、少、贤、愚,死都是不可避免的。饮酒或许能忘记忧愁,但酒亦伤身,岂不加速了人的死亡?人都追求行善扬名,但有谁肯为你延誉传名呢?思虑过多伤害生命,正应该顺应自然,听凭天命。纵身于造化之中,放浪于自然之内,没有了所谓的欢喜和恐惧。生命该结束时就结束,一切顺应自然,何必想那么多呢。“神”代表了道家的人生观。

《形影神》三首诗反映了诗人内心思想的挣扎,面对人生的短暂和苦难,诗人也曾经悲观消极,也曾经受过儒家思想的影响,但最终接受了道家的处世态度:顺其自然。陶渊明的《形影神》,不仅思想是道家的,形式也是受道家《庄子》的影响。陶渊明将“形”“影”“神”拟人化,借其问答结构全诗,阐发人生哲理。在“形”“影”“神”关系的描述方面对于《庄子》既有继承,又有发展,如:“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陶渊明将“神”与“形”“影”对举,“神”对于“形”“影”而言,是更为超越的一个形象,这是对《庄子》“形”“影”关系的发展。在《庄子》中,与“形”相对的“神”的观念虽然已经存在,但其形象还不明晰。两汉至魏晋时期,人们对“形”“神”关系的认识不断深化,陶渊明在“形”与“影”的对话中加入“神”的元素,就是“形”“神”问题深化的反映。

2.苏轼的和陶诗

在陶渊明的思想之中,生命形体存在的表征是“形”“影”“神”,不仅“形”与“影”相互依存,同时“神”与前两者也是共存亡。因其密切的关系,他们展开了一番对话。有感于陶渊明的《形影神》,苏轼和诗三首。

第一首,《和陶形赠影》,“形”曰:

天地有常运,日月无闲时。

孰居无事中,作止推行之?

细察我与汝,相因以成兹。

忽然乘物化,岂与生灭期?

梦时我方寂,偃然无所思。

胡为有哀乐,辄复随涟洏?

我舞汝凌乱,相应不少疑。

还将醉时语,答我梦中辞。[12]2306

诗中苏轼以道家因顺自然的处世态度来回应陶渊明《形赠影》中提出的人生的痛苦,其基本思路仍然是在“形”“影”拟人化的基础上,揭示“形”与“影”的自然性。诗人指出,“形”“影”的作止有其“推行”者,其“生灭”只能“乘物化”而无法预期。

在《和陶影答形》诗中,道家的处世态度再一次得到强调,“影”曰:

丹青写君容,常恐画师拙。

我依月灯出,相肖两奇绝。

妍媸本在君,我岂相媚悦?

君如火上烟,火尽君乃别。

我如镜中像,镜坏我不灭。

虽云附阴晴,了不受寒热。

无心但因物,万变岂有竭?

醉醒皆梦耳,未用议优劣。

在诗中,诗人对“形”“影”的关系又有进一步的探讨,“影”虽依“形”而立,但又有相对的独立性。“君如火上烟,火尽君乃别。我如镜中像,镜坏我不灭。虽云附阴晴,了不受寒热。”因此,“影”对“形”的变化,不必加以评判,只要以“无心”而“因物”即可。“无心但因物,万变岂有竭?醉醒皆梦耳,未用议优劣”,正是道家因顺自然的处世态度的反映。

在最后的《和陶神释》中,苏轼对道教和佛教的处世态度皆有所否定,他说:“莫从老君言,亦莫用佛语。仙山与佛国,终恐无是处。”苏轼此时的心态非常复杂,既说“甚欲随陶翁,移家酒中住”,又说“醉醒要有尽,未易逃诸数”。最后,苏轼归结到看透人生,如此方能无思无虑。苏轼的《和陶形影神》三首,标志着“形”“影”“神”关系探讨的深入,也标志着“形”“影”物象对人生的启迪的不断拓展。此外,姚椿《和陶形影神》三首、黄淳耀《和陶形赠影》三首、舒梦兰《和陶形赠影》《影答形》二首也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庄子》“罔两问景”的影响。

(三)陶渊明、李白等人的写影诗

《庄子》“罔两问景”对后世文学的又一重要影响就是借“形”“影”关系来抒发孤独情怀的诗篇。陶渊明《杂诗》(“白日沦西阿”)算是出现较早的了。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

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或骋。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11]25

夕阳西下,素月东升。寥廓的月夜,孤苦凄凉的心境。漫漫长夜,诗人心绪难平。想要倾诉苦闷却无人倾听,只有对着自己的身影挥杯痛饮,借酒浇愁。“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将诗人月下独酌的孤寂和苦闷写得真挚感人。

受陶渊明月下独酌诗意的启发,李白的《月下独酌》是又一首描写孤独感的千古绝唱: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13]4

李白不是对“形”与“影”作客观的审视,而是将自己融入其中。他写自己的经历:“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于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只有天上的明月和月下自己的身影陪伴着诗人,虽言三人,实际形单影只。可惜“明月”不解人意,“影子”徒然相随。诗人的孤独失意无法排遣,及时行乐的消极悲观情绪油然而生。乘着酒兴,诗人载歌载舞,只看见月光徘徊,舞影零乱。即便这月光和身影也不能长久陪伴:“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何等孤苦与可怜!

李白《月下独酌》既有对陶渊明的《杂诗》(“白日沦西阿”)的借鉴,更有对《庄子》“罔两问景”的继承。他将《庄子》笔下的“形”“光”“影”三者之间的依附关系表现得更加灵动和活泼:“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李白将看不见、摸不着的孤独意象写得具体生动,其成功之处就在于“形”“光”“影”三者关系的诗意化演绎。虽然此前就有“形影相吊”[14]398的说法,但自从李白《月下独酌》赋予“形”“影”以孤独的意蕴之后,后世文人墨客多有类似的诗文。明代诗人钱谦贞的《影》就是化用李白诗意的典型,全诗如下:

风帘花竹弄娟娟,自顾何郎步步妍。

孑立只凭形作吊,三人惟有月相怜。

挥杯劝尔从篱下,避弩愁余到水边。

拟向韩终乞丹药,日中何处捕真仙。[15]62009

“孑立只凭形作吊,三人惟有月相怜”,唯有“月亮”把“诗人”与其“影子”联系起来,在“风帘花竹”的背景之中,唯有“月”与“影”与诗人有感应和互动,体现其怜爱之情谊。这首诗也是借“形”“光”“影”的关系以表现诗人孤独情怀的诗句。此外,宋代苏轼的“起舞弄清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我醉拍手狂歌,举怀邀月,对影成三客”(《念奴娇·中秋》),宋代陆游的“江路伶俜形吊影,草庵寂默我忘吾”(《秋兴》),宋代白玉蟾的“月色一何明,不堪顾孤影”(《明月曲》),宋代张至龙的“孤灯照长夜,膏尽灯影灭”(《寓兴十首其一》),明代冯小青的“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怨》)等,也都是借“影子”表现自己孤独情怀的诗句,都直接或间接地受李白的《月下独酌》的影响。

(四)齐己、俞桂英等人的“咏影”诗

《庄子》“罔两问景”寓言的另一个影响,就是自唐代开始,出现了很多借“形”“光”“影”的关系表现人生哲理的寓言诗,齐己《咏影》就是典型的代表。

齐己(约860—约937),唐末诗僧,本姓胡,名得生,潭州益阳(今属湖南宁乡)人。其《咏影》诗曰:

万物患有象,不能逃大明。

始随残魄灭,又逐晓光生。

曲直宁相隐,洪纤必自呈。

还如至公世,洞鉴是非情。[16]313

这是一首咏物诗,借咏影来阐发人生哲理。此诗大意是说:“万物皆有形有象,暴露在日光之下,影子就产生了。除非物体不存在,只要有光就有影。物‘影’借光以显,正像事理的曲直一样,公理昭彰的世代,是非曲直是掩盖不住的。”诗人通过“光”“物”“影”三者之间的自然现象,表达了对公理昭彰世代的向往和坚定的信念。诗人对“光”“物”“影”三者之间关系的认识与《庄子》“罔两问景”寓言是一脉相承的:“万物患有象,不能逃大明。始随残魄灭,又逐晓光生。曲直宁相隐,洪纤必自呈。”其哲理的阐发是在“光”“物”“影”三者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的基础上展开的。

宋人俞桂英的《人影》诗也写得很有特色:

身外复添汝,无言随去留。

自从生便有,直到死方休。

步月常相逐,临溪元不流。

静中明道眼,总是一虚浮。[17]30

借“影”的虚空来阐发人生虚浮的感悟。

明代沈周的《人影》诗,则借“形”“影”的无言相随比喻一种默契的友谊:

爱欲挥杯劝,其情有倡随。

无违起居地,尚保死生期。

明月成三处,清波化百时。

冥然通契谊,曾莫假言辞。[18]617

明代夏原吉的《人影》诗,则以“影”待“光”而出现的特性,比喻人的显达需等待时机。其诗曰:

不言不语过平生,步步相随似有情;

长向灯前同静坐,每于月下共闲行。

昨朝离去天将暝,今日归来雨又晴;

最是行藏堪爱处,显身须要待时明。[19]76

将人生哲理寄寓在日常的“形”“光”“影”的律动之中,别致传神。究其理路,还不出《庄子》“罔两问景”的窠臼。

(五)唐代的《罔两赋》

《庄子》“罔两问景”寓言在文学史上的影响还表现在唐代众多的《罔两赋》上。由于李唐王朝奉道家创始人老子为祖,道家思想备受推崇。在唐代科举以律赋取士以及崇道风气的影响下,唐代试赋中就出现了很多《庄子》寓言赋。初唐谢偃的《影赋》即为一篇试赋中的美文。据《新唐书》第201卷载:“贞观初,应诏对策高第,历高陵主簿。……尝为尘、影赋二篇,帝美其文。”[20]1320谢偃的《影赋》在铺陈“影”之“体无定质,应变随方,因物成像,不拘厥常”的特质后,阐发了其“类圣人之无己,以万物而为心”的寓意。

据徐松《登科记考》记载,天宝六年进士科“试《罔两赋》”,并录李澥、石镇、蒋至、孙蓥、包佶五篇《罔两赋》[21]312。石镇的《罔两赋》借评论《庄子》“罔两问景”的寓言而展开论述:“尔其问影责实,稽谋唯微,审行止之常分,固怨灾而用希,阴与夜兮吾所隐,火与日兮吾所依。若有待而持操,诚不协于天机。且夫步日者足,怜玄者夔,虽凫鹄而异禀,将断续而则悲,苟安时以处顺,唯我心之则夷。”[22]4751阐发道家“安时处顺”的思想。孙蓥《罔两赋》设以“罔两”与“影”之问答,阐发“行藏任时”“和光同尘”之思想。蒋至《罔两赋》亦是“假影外之微阴,喻域中之大道”的寓言赋,借罔两之“以阴讬影,以影辅人,行则无迹,居必同尘”的特点,阐发“处身如寄,和光远害”之道[22]4754。包佶《罔两赋》也借“形”“影”之关系展开论述,亦以阐发道家因循思想为旨归:“我形子影,我应子追,我凭子之状,子假我之威,宁论立兮与坐,夫何操而不持,似都捐于视听,宛冥合于希夷,未识形为影之主,影亦形之宾,讵可贵之于动,息又何怒之于因循。”[22]4281李澥的《罔两赋》首先指出《庄子》“罔两问景”寓言的主旨:“罔言成象,合庄叟之深衷;责影辨疑,异田巴之见惑。岂徒饰词比事,所以尊道贵德。”继而歌颂唐王朝的政策合乎道家之旨:“况我国家道周寥廓,德及纯粹,伪归真,绝圣弃智,汉阴抱瓮而匿影,赤水遗珠而有愧,罔两难明,恍惚无累,徒以知人,藏化见得思义。”最后一句表达了自己希望进取的心愿:“傥微阴之所及,幸余光兮不我秘。”[22]4200

此外,牛应贞的《魍魉问影赋》亦是“感庄子有魍魉责影之义,故假之为赋”。“形”“影”关系亦是作者立论的依据:“影依日而生,像因人而见,岂言谈之足晓,何节物之能置?”最终得出“达人委性命之修短,君子任时运之通塞”[22]3714的结论。作者因病缠身,借庄子“因顺自然”的思想以排遣失意之情。

以上几篇《罔两赋》都是在《庄子》“罔两问景”寓言的基础上,以寓言的形式阐发庄子思想的作品,合乎出题者的心意,这是道家思想在唐代备受重视的一个反映。

综上所述,《庄子》“罔两问影”寓言首次以拟人化的手法,借用“罔两”和“影子”的对话、“影”与“形”的依附关系,阐发顺物自然的处世原则,在文学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世诗文既有单纯形式的模拟,如《淮南子》的“罔两问景”;亦有借“罔两”与“影”的对话以阐发人生处世态度的诗作,如陶渊明的《形影神》及苏轼的和陶诗;也有借“形”“影”关系以抒发孤独情怀的诗歌,如陶渊明的《杂诗》、李白的《月下独酌》、钱谦贞的《影》等;还有以“形”“影”关系阐发人生哲理的寓言诗,如齐己、俞桂英等人的“咏影”诗。唐代试赋中的《罔两赋》更是鲜明地体现了《庄子》“罔两问景”寓言的影响,它不仅借鉴了《庄子》“罔两问景”寓言拟人化、设为问答的形式,在内容上也是阐发庄子顺物自然的思想。从“罔两问景”寓言的影响可窥《庄子》散文对后世文学影响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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