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永词的“本事”诠释法

2024-03-11 14:48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清人词话蓬莱

张 琼

(忻州师范学院 电子系,山西 忻州 034000)

一、柳永词“本事”之概述

词是有宋一代盛行的一种文学体裁,被称为“诗余”,相对于诗的情感表达方式,更加含蓄而隽永,因而给后人在诠释方面留下了极大的空间,形成一种独特的“本事”诠释法,如宋人杨绘《时贤本事曲子集》。所谓本事,指诗歌、戏剧、小说等文学作品所依据的故事的情节或原委。杨绘以“时贤”之名冠以诸人,并将其词之“本事”撮合成书,使后之读者赖此编以“发挥厥义”,不因诸公写小词而妄加非议、厚诬古人。事实上,宋代早期词话的“本事”诠释类型,实质上正是宋人“尊体”意识的一种体现。词虽小道,词论家们却要通过词之“本事”来发挥“厥义”。通过对本事的阐发,发现词一样可以“兴观群怨”,这样无形中就提升了词体的地位。

这种以“本事”诠释词的批评方法,在有宋一代颇为盛行。如南宋杨湜的《古今词话》,该籍所载词人有唐庄宗、孟昶、韦庄、宋徽宗、晏殊、司马光、王安石、张先、柳永、苏轼、黄庭坚、秦观、晁补之、江致和、杨师纯、杨瑞臣、任昉等三十余家,其中还记有无名氏的词作,内容相当繁富,批评眼界渐趋扩大,在词话批评形式方面,有承上启下的意义。相比杨绘《时贤本事曲子集》的严格遴选,杨湜《古今词话》所列作家就显得通融许多,又因是书“侧重艳冶故实”,所以许多为人訾议的风流才子也赫然在列,关于柳永词的四则“本事”即本于此[1]25—27。

一是关于《醉蓬莱》词之“本事”。柳永为宋仁宗作寿词,这本是一个表现自己才华、赢得皇帝青睐而加官晋爵的好机会,不幸的是柳永弄巧成拙,“惟务钩摘好语”“却不参考出处”,误用了真宗挽联“宸游凤辇”之句,惹恼了仁宗皇帝,影响了仕途,落得老境颓唐,连后事都是同情他的歌女为之打理。二是关于《击梧桐》词之“本事”。柳永和一个江淮的官妓相好,后来他远赴京师做官,日久天长,这个歌女心生“异图”,柳永很苦恼,写了《击梧桐》寄给她,表达自己的缱绻深情,结果这个歌女看过这首《击梧桐》后,愿与柳永厮守终生、不离不弃,于是“负笈竭产”“终身从焉”。三是关于《望海潮》词之“本事”,讲的是柳永干谒孙何的故事。柳永和孙何曾有贫贱之交,柳永想投靠他,但孙何“门禁甚严”“见之不得”,于是就写了这首《望海潮》词,通过名妓楚楚的“朱唇檀口”“宛转歌之”,结果孙何听后很高兴,马上就召见了柳永,将其待为座上宾。四是关于《倾杯》之“本事”。柳永曾作《倾杯》秋景一阕,词中有“又是立尽、梧桐碎影”一句,颇为精妙。一日,他恍然梦见一妇人对他说,她也曾经作过一首词,有一句就是“教人立尽梧桐影”,数百年都没有人能写出像这样的妙句,现在你做到了,真是“异代存知音”。柳永梦醒后和其他人说起此事,他们都觉得很蹊跷,于是杜撰了“鬼谣”之说。

以上四则“本事”,构成柳永故事的丰富文本。由于官方史书没有为柳永立传,其生平湮没无闻,唯以“乐章”传世,后世无法通过对其诗文的考察来“以意逆志”,于是《古今词话》所保存下来的这四则柳永词“本事”的记载,就显得尤为珍贵。虽然《古今词话》这本书“乃隶事之作,大都出于传闻”,“且侧重艳冶故实,与《丽情集》《云斋广录》相类似”,但是自宋以降,评论家们还是一厢情愿地把这些“本事”当作真实发生过的“事实”来对待。倘如此,这四则“本事”事实上已经奠定了宋人及后世对柳永接受的基础,即一种“预设”的“前理解”:通过《醉蓬莱》词之“本事”,柳永被描绘成一个潦倒的应制词臣;通过《击梧桐》词之“本事”,柳永又是一个不合格的“私枕官妓”的官吏形象;通过《望海潮》词之“本事”,柳永谀奉当道、粉饰太平的面目被刻画得入木三分;通过《倾杯》词之“本事”,柳永的“鬼”才般的词家形象开始确立。下面我们分而论之。

二、柳永四则词“本事”之诠释

(一)《醉蓬莱》的本事诠释

关于柳永《醉蓬莱》一词的“本事”,北宋人、南宋人有着不同的诠释,我们所熟知的柳永以“宸游凤辇”句犯真宗“尊者讳”的故事,实际上是南宋人自己的创造。北宋人诠释《醉蓬莱》本事,见于陈师道《后山诗话》[2]4—5。按照陈师道所言,事实上是:柳永听说仁宗“颇好其词”,于是“作宫词醉蓬莱”,“因内官达后宫,且求其助”,这和汉赋大家司马相如借《子虚》《乌有》二赋邀宠汉武帝可谓异曲同工。司马相如借以捎话的人是养狗的杨如意,而柳永所倚重的“内官”为谁,则不得而知。《青箱杂记》载柳永有投赠内臣孙可久诗,中有“曾珥貂裘为近侍”句,可见孙生前荣典之重,疑此“内臣”或为孙可久。然而统治者的癖好是最难琢磨的,柳永自作聪明,仁宗反而不买他的账,不仅“自是不复歌此词”,而且在改京官时,“以无行黜之”。这很可能是为了以儆效尤,因为仁宗是个“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的贤君,对于柳永俗艳之词可能带来的不良影响怀有极大的警觉性。

南宋人诠释《醉蓬莱》本事见于杨湜《古今词话》,据杨湜所言:柳永作《醉蓬莱》“惟务钩摘好语,却不参考出处”,冒犯了真宗挽章句而不自知,结果沦落到“掩骸僧舍”,何其凄凉也。与杨湜相似的记载在南宋还可见到两处,一是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关于柳永《醉蓬莱》词的本事,一是宋人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八的记载,大同小异。

陈师道所在的年代和柳永相去未远,应该较杨湜等辈所言更为可信一些。然而奇怪的是,也许杨湜的诠释更具“小说”笔法,更好地契合了后世受众猎奇的心理,反而比陈师道的“诠释”更有张力,甚至渐渐取代了前者。这种情况到了明清时期,当时的文人更是极尽敷衍之能事,加进来许多细节,使这则本事更富戏剧性。如明代王世贞不仅敷衍出宋仁宗品读柳词时“不怿”“惨然”等诸多细节[1]392,而且提出自己的观点,认为柳永这首《醉蓬莱》“不能一语形容老人星”,如此不切题旨,当然算不得好作品。清人沈雄又有创造,其不同之处在于,将《鹤冲天》本事与《醉蓬莱》联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因果关系,认为柳永获封“奉旨填词”在前,以《醉蓬莱》忤逆仁宗在后[1]777。笔者按,清人王弈清《历代词话》[3]1163亦引《太平乐府》所记柳永《醉蓬莱》事,然并没有《鹤冲天》事,可知当为沈氏所加。

迨至清代,论者也有从音律角度对柳永因词犯讳这一事实表示怀疑的,如焦循《雕菰楼词话》[3]1495。焦氏认为,柳永《醉蓬莱》“太液波翻”句用“翻”而不用“澄”,既协音律之美,又衬吟唱之便,并无可非议之处。焦氏的这番论证,对于明人王世贞所敷衍的《醉蓬莱》本事无疑有一定的解构意味。这也说明,词乐自宋季起,渐亡于元、明,即使是明人中像王世贞这样的大文学家也会犯这样的音律错误,贸然接受“太液波澄”这样一个谎话,清人亦陈陈相因、不知辩驳。

值得注意的是,南宋杨湜《古今词话》关于柳永《醉蓬莱》词之“本事”的后一段颇可引起我们的注意,言柳永因此“沦落贫窘”“掩骸僧舍”,后世有同情柳永者,遂形成“吊柳七”之风俗。对于柳永老境颓唐、卒无所葬之事,还可见于宋人其他著作中。如祝穆《方舆览胜》亦提到“吊柳七”[4]197,曾敏行《独醒杂志》则谓之“吊柳会”[5]33。明人冯梦龙以“了解之同情”,以话本《柳耆卿诗酒玩江楼》为素材,重新编写了故事梗概,为柳永“正名”[6]175,后世所著柳永传记亦多沿袭其故事架构[7]268—291。冯梦龙的这种改编和创新,契合了明末文学思潮的“重情”主张,柳永形象成了他诠释的一个符号和注脚。

(二)《击梧桐》的本事诠释

杨湜《古今词话》中的第二则本事是关于柳永与一官妓相恋,柳永进京求取功名,“妓有异图”,柳永作《击梧桐》托人寄给这位官妓,情辞恳切,深婉动人,此女遂“泛舟来辇下,终身从耆卿焉”。杨湜所载,“固属传闻附会”[8],但完全是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并没有责怪柳永的意思。因为宋人有狎妓之风,所以这则记载可以看作是宋代士林对柳永浪子形象的一种诠释。

刘天文认为,“元人关汉卿据此(指杨湜所记《击梧桐》词之本事)写成《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杂剧”[8],后世据此衍生出的剧目有六、七种之多[9]499—546。《谢天香》剧目中,柳永考取状元、不再蹭蹬科场,被人夸赞“好高才也”[9]508。有论者称“汉卿似柳耆卿”[10]122,关氏除了给予柳永“了解之同情”外,更多的是对自身境况的一种超拔之姿,是文学创作上的“大获全胜”。其影响后世甚巨,如元代杂剧常以“谢天香”“柳耆卿”指代才子佳人即是明证[11]81。

由此可见,无论是士林还是民间对柳永浪子形象的阐释,都体现出本阶层鲜明的文化意识和审美标准,这种审美是具有“排他性”的,非“圈内人”不会玩味出其中的滋味。而由此演绎着的经久不衰的柳永故事,也不过是他们手中的“陶写工具”罢了。

(三)《望海潮》的本事诠释

柳永以《望海潮》词干谒孙何之事最早见于宋人杨湜《古今词话》,相传此词当时即广为传诵,柳永也因此而名噪一时。罗大经《鹤林玉露》亦载有此事,但不知为何,增加了金主完颜亮因羡慕“三秋桂子”之盛世美景,而兴兵征讨宋朝之情事[12]150。即是说,柳永《望海潮》词传布至金朝,因摹写西湖美景惟妙惟肖,而招致金兵南犯之事,由此肇始,此前俱不见载于诸集。笔者按,依三人年齿来看:杨湜与胡仔同时(历高宗、孝宗二朝),海陵王完颜亮兵败被杀事在公元1156年,罗大经是宋理宗宝庆二年(1226)的进士,故杨在罗前,杨未必生前知道此事,罗很有可能是据传闻补记的。罗大经认为,虽然柳永所作《望海潮》词招致金兵投鞭渡江、侵略南宋,但是金主完颜亮也因此而殒命,金、宋双方息兵,换来一段较长时间的和平环境,从这种意义上说,柳永实不应被责备。反观南宋朝廷的文恬武嬉、乐不思蜀、寻欢作乐、歌舞升平,这才是最值得警醒和忧虑的。

到了明代,柳永开始因此事而被人指责,如明人徐伯龄即慨叹:“君子言不可不慎也。”[13]147徐氏说得很明白,柳永所作丽词使南宋君臣“流连歌舞,遂忘中原”,所谓“亡国之音丽以哀”,并以此事谆谆告诫后人:“君子言不可不慎也。”叶申芗认为柳永错就错在“歌咏之工”[14]2307,如此大手笔将西湖美景描摹得淋漓尽致,以至于让金人动了侵略之野心。叶申芗占籍福建,对于柳永这位乡贤还是有着几分敬意的,他的这种说法颇有一些替柳永辩解的意味。清人王闿运对此并不买账,王氏认为,柳永所写《望海潮》“非文人声口”[15]4293,换言之,不过是戏子们“宜于红氍上扮演”[15]4293的杂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对此,清人张德瀛持保留意见,他话锋一转,道出了另外一则鲜为人知的消息:“金主亮遣使臣朝贺,隐画工于中,图临安城邑,及吴山西湖之胜,既进,绘事瞷然,有垂涎杭越之想。”[15]4170原来并不是因为柳永的词,而是金主完颜亮暗中派画工隐藏于朝贺的队伍中,然后悄悄地“图临安城邑,及吴山西湖之胜”,是这幅画使得金主有了“垂涎杭越之想”。

如果真是张德瀛说的后一种情况,那么南宋人何以扯此弥天大谎来蒙蔽后人,使柳永背负了如此恶劣的骂名。笔者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南宋人爱把柳永和当时秦桧的一个门客康与之并称,遂使得康、柳在品评中成为一种类型化、脸谱化的符号,笔者已有另文专论(1)详见张琼《历代柳永词评价的“合论”现象分析》,《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23年第7期。,此不赘述。

(四)《倾杯》的本事诠释

柳永《倾杯》见于《乐章集》,其词警句为“又是立尽,梧桐碎影”,时人杜撰“鬼谣”之说,可以理解为一种对词人天才般才华的推许。唯有以“鬼神如有助”解释之,似乎才算合理。因为在宋代的文人看来,柳永在词坛上的出现可以用“惊艳”两个字来形容。他们怎么也搞不懂这样一个“及第已老”“困于选调”的不入流文人,如何能写下那么多“盛世之黼藻”的词作。于是种种揣测应运而生。李清照将之归结为“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1]202,意谓时势造英雄,不足怪矣。还有所谓得《眉峰碧》而“悟作词章法”,语出沈雄《古今词话》[1]911,后世论者多从其说,如王奕清《历代词话》[3]1164、冯金伯《词苑萃编》[3]1806。

难道真是一首小令就让柳永悟出“作词章法”,形成“屯田蹊径”吗?我们知道柳永之所以在宋词发展史上拥有杰出的地位,在于他对慢词的发展,而不是小令。清人许昂霄看出了《眉峰碧》的出处,他认为该词化用了牛峤《望江怨》诗句,却又能有“出蓝”之妙[3]1567。宋人笔记中也曾提到过这首《眉峰碧》,如王明清《玉照新志》载,宋徽宗认为“此词甚佳”,曾让词臣曹组寻访这首《眉峰碧》的作者[16]58。但所谓的柳永得《眉峰碧》而悟作词章法,则纯属清人自己的杜撰,并不可信。既然无法对柳永在词的发展史上的独特贡献作出正确、科学的判断,那么对于柳永的评价要做到客观公正、不偏不倚,就只能是奢望了。

通过以上分析,笔者分别对柳永词的四则本事进行考索,但都不可避免地指向了一个问题:即作为诠释词的基本素质的本事的可信度如何?因为既然词本事被用作词阐释的依据,那么它的可信度就显得十分重要。有关词本事的文献计有三种:一是词人自己写的题序或题注;二是各类词话、笔记小说;还有一种则以专书的形式出现,如杨绘的《本事曲》、张宗橚的《词林纪事》等。一般来说,词序的本事真实性较强,而来自词话,笔记中的本事,则间有谬误,不可俱信。当代学者多从不同的角度,依据不同的材料表示怀疑,如吴熊和先生对陆游《钗头凤》本事的质疑[17]265—273、罗忼烈对周邦彦《少年游》本事的怀疑[18]157等,不一而足。

三、结语:“本事”诠释法之评价

以上对柳永的四则本事进行了初步探讨。由于柳永在《宋史》中无传,其生平事迹多语焉不详,仅散见于宋人笔记、地方志,对于这样的记载,海外汉学研究者多持存疑态度。如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著名汉学家J·R·海陶玮在《词人柳永》一文中,通过详细考证认为,柳永轶事殊多,但大半不足凭信,其词作提供生平资料也很少(2)James R.Hightower.The song writer Liu Yong.载于《哈佛亚洲研究》第40—41卷,1981年。。既然柳永的轶事“大半不足凭信”,那么以本事法来阐释柳词,是否还具有方法论上的意义呢?

笔者认为,这种以本事诠释词的方法所存在的局限性也是显而易见的。一方面,它生动还原了柳永蹭蹬科场的坎坷人生,对于其“史书阙载”的生平是一种有效补充;另一方面,由于它取材于稗官野史、小说笔记,其事多不足取信,特别是对柳永的人格污化方面有踵事增华之效,应持慎重态度。就柳永词而言,由于历代论者囿于其词本事中的“艳情”成分,不可避免地产生“刻板效应”,于是将柳永词定位为“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媟之语”[1]172,这就使柳永词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难以得到一个公允的评价,很少有词评家能像清人沈谦称赞柳永《爪茉莉》词“倚枕自歌,能移我情”[1]630,清人李调元激赏柳永《巫山一段云》“飘飘有凌云之意”[2]1391,以及王国维将柳永《凤栖梧》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句阐释为古今成大事业之第二境界[15]4245。故而现代词学研究,应淡化这一“先入为主”的诠释方法,提倡诠释者应主动介入文本、对文本进行创造性地解读。

猜你喜欢
清人词话蓬莱
增山词话
半梦庐词话
蓬莱迎曦
烟台 身在蓬莱就是仙
清人绘六世班禅唐卡
论清人对红楼十二钗的认知差异及其成因
天花与清人日常生活
蓬莱凝翠
新词话
词话三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