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宋时期河北白瓷装饰工艺的创新发展与历史贡献

2024-04-06 15:05
关键词:刻划定窑磁州窑

常 樱

(石家庄铁道大学 建筑与艺术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43)

晚唐时期,河北地区陶瓷业大兴,以邢窑、定窑为代表的精细白瓷领先于全国其他地区,奠定了此后几百年在白瓷基础上创新各类装饰品种的陶瓷生产基调。五代以降,邢窑逐渐衰落,定窑以优质原料傍身,强势崛起。无论是北方辽地还是南方各割据王朝,都以使用河北产精细白瓷为荣,南北各处高等级墓葬,均出土有定窑精细白瓷。(1)如吴越国钱宽墓(895年)、水邱氏墓(901年)、王审知墓(932年)、辽耶律羽之墓(942年)、驸马赠卫国王夫妇的合葬墓(959年)等。北宋定窑进一步发展,装饰工艺逐渐丰富,在早期细线划花、深剔刻等工艺基础上,依托胎土细腻致密的优势,发展出斜刀划花、双线划花、印花等在胎体上进行装饰的技法,使定窑白瓷呈现出温文尔雅、含蓄内敛的美学风格。与此同时,位于河北南部磁县和峰峰矿区的磁州窑登上历史舞台,磁州窑继承了隋唐化妆白瓷技法,在相对次质的瓷土上进行“粗瓷细作”,生产出符合民间购买能力的粗白瓷,后又创新发展出剔花、白地黑花等等一系列适合粗瓷的装饰品种,一跃成为宋金时期北方最大的民窑生产体系,装饰风格影响到北至内蒙古赤峰、南至广东雷州、西到宁夏灵武的广袤地域。

一、从细线划花到深剔刻——精细白瓷自成一派

定窑位于保定地区曲阳县灵山盆地,兴于唐代中期,至北宋其艺术特色已然形成,成为全国精细白瓷生产水平最高的窑场。北宋中后期,定窑将此前的木柴燃料替代升级为煤炭燃料,并发明了独特的支圈覆烧法,极大提高了烧窑质量与产量,为国内制瓷业的技术革新做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定窑精细白瓷的特点是胎体薄俏,造型挺拔,或塑形,或饰以刻划、印花,率先在全国探索出了一系列依托优质胎体的精细白瓷装饰技法。在《中国陶瓷史》中,定窑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及影响力,既被列入官窑“五大名窑”,也被列入民窑“六大窑系”。

五代至北宋初期,定窑的工艺创新主要是瓶、罐、碗等器物外壁的深剔刻窄莲瓣纹。在此之前,定窑与北方其他窑场一样,主要是学习晚唐五代时期南方越窑的装饰技法,以尖头工具在器物表面划出细线以美化器物。细线划花技艺源自金银器,适合在硬、薄的金属器物上刻划图案,却未能突出陶瓷器物胎体厚实松软的自身特色,且画面浅淡,适合划刻鸟羽毛、龟背纹等细节,但作为主体图案却差强人意,艺术表现力和视觉冲击力均有不逮,很快便被其他刻划方式所取代。静志寺塔基地宫出土的一件花口小盘盘心中,线刻两只头部相对的蝉纹,盘底中心刻“官”字款,并有墨书“供养舍利太平兴国二年(977年)五月廿二日施主男弟子吴成训钱叁拾足陌”28字,是一件标准纪年器,也是早期细线划花装饰技法的代表器物。

在宋初瓷业发展过程中,以定窑、耀州窑为代表的北方窑场生产出的高等级器物逐渐从模仿金银器的窠臼中解放出来,凸显出陶瓷自身的胎、釉特点,装饰工艺也摆脱了固有思路,创造出在胎泥上进行各类深剔刻的工艺,即在未干的坯体上,用硬质工具刻出花纹,剔刻过程刀刀见泥,有的纹饰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层次效果。深剔刻纹饰视觉冲击力强,线条力度明显,对工匠要求高,成品率相对较低,可以说是一种不惜工本的装饰手段。其中,耀州窑继承了北方汉代以来的浮雕传统,率先发明了一种深剔刻装饰工艺,方法是先在坯体上划出花样轮廓,再用平头刀剔掉花纹以外的部分,形成浮雕,同时在花样上依照花瓣层次、叶脉走向等,刻出多层凸凹效果。定窑学习了此技法,在白皙的瓷器上刻出大面积花卉图案,兼以细线刻划细部,造成器壁的强浮雕感,满地花的华丽与纯白色的庄重彼此牵制,极具视觉吸引力。然而,该工艺对工匠技艺要求极高,动辄一、二毫米的剔泥厚度,非经验丰富者不能为之,且入窑烧制过程中,器壁厚薄偏差易导致收缩系数不均匀,从而出现大量残次品。这类深剔刻工艺的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因此存世量极小,整器仅见法国集美博物馆一件深剔刻白釉葫芦瓶。与此同时,定窑在学习越窑的剔刻莲瓣纹基础上,增加偏刀深挖的力度,又将越窑宽莲瓣改为瘦细精致的窄莲瓣,花瓣瓣脊左右两刀,中间自然出棱。因胎质细腻,施釉轻薄,定窑窄莲瓣清晰分明,边缘利落流畅,层次有时多达四、五层,艺术表现力较越窑更胜一筹。

净众院塔基出土白釉刻花莲瓣纹龙首大净瓶是北宋前期最具代表性的剔刻工艺定瓷,净瓶高度60.9厘米,器型规整,刀工犀利,下方刻四层仰莲瓣,肩部刻三层俯莲瓣,仰俯莲花间深剔刻藤蔓花纹,集合了以上两种深剔刻技法。龙首大净瓶装饰竹节纹的颈部颀长,口部出檐,说明当时定窑已具备在1300摄氏度高温下烧制细长结构而不塌陷变形的能力。中国国家博物馆2023年“鉴往知远——新时代考古成果展”中展出了内蒙古辽墓出土的一件定窑葫芦瓶,该器物器身呈葫芦形,上下两部分满刻重叠的仰俯莲瓣,花瓣采用偏刀深挖的技法,瘦长分明,中心起一条自然柔和的棱线。在南北各地一众莲瓣装饰中,定窑刻莲瓣的手法独树一帜。宋初定窑深剔刻窄莲瓣纹对后世影响大,或成为精致陶瓷的配置之一,北宋末年官样瓷器中重现过多层窄莲瓣的辉煌,金代定窑刻莲瓣者不少,较之北宋多显潦草,南宋后南方龙泉窑刻窄莲瓣多见,然由于工艺原因,与定窑莲瓣纹不可同日而语。

二、模制、印花与斜刀划——基于瓷土优势的突破

随着北宋经济发展,市场需求量增大,定窑装饰工艺有了进一步创新。其一,模制工艺多样化发展,在模制塑形基础上,结合印、划等多种工艺,生产出孩儿枕等瓷塑精品;其二,斜刀刻划花工艺成熟,出现了独具线条张力的双线斜刀刻划花技法;其三,印花工艺革新,结合组合支圈覆烧法,开创了满壁繁缛印花的独特装饰形式。从历史贡献角度看,北京定窑装饰工艺对全国窑业造成的影响不容小觑,景德镇南宋陶瓷装饰技法基本延续了斜刀刻划花与满壁印花。另有北宋王朝复古理念影响下的器物与纹饰创作,在陶瓷领域由定窑率先实践,树立了北宋敦厚温润、内敛中正的官式陶瓷审美品格。

公元11世纪,宋辽战事结束,国内的经济、生活水平有了显著提高,民众对自身生活环境、生活质量的关注超出以往任何时代,表现生活场景、生活祈愿主题的工艺品大量涌现,定窑精细白瓷代表了这一时期陶瓷的最高艺术水平。穆青先生说过:“进入宋代以后,定窑的成型工艺日趋成熟,各种高难度的作品层出不穷,其中尤以仿生瓷枕在表现雕塑水平和造型能力方面最为突出。”(2)穆青:《定瓷艺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8页。

定窑模制仿生枕制作精良,形式多样,有孩儿枕、卧女枕、狮子枕、殿宇枕等。瓷枕整体模制,其上另有局部划、印、刻花,工艺复杂,展示出其他窑场难以企及的细致刻画水准。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一件白釉孩儿枕最负盛名,瓷枕高18.3厘米,长30厘米。童子俯卧在装饰有螭龙、祥云、缠枝的台面上,两臂交叠于头下,侧脸朝向观者,背部自然形成的曲线为枕面,可谓是相当巧妙的人体工学设计。类似的孩儿枕还见于台北故宫的两件藏品,其中一件瓷枕与北京故宫藏品几乎完全相同,区别仅在于孩儿衣裳花色更为华丽。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藏有一件白釉童子持荷枕,反映了北宋民间七夕购买、供奉磨喝乐或孩儿手持莲叶效颦磨喝乐的风俗,在铺设了桌布的矩形台面上,一额前梳抓髻的童子侧卧,双手捧巨大莲叶枕面,面部微转向上,可能由于荷叶过于巨大,童子右腿上曲卡住叶柄,形成稳定的持荷结构。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童子枕残件与之近似,同样的矩形台面底座,胖胖的孩童面部饱满写实,头枕在手臂上,呈侧身蜷腿酣睡状,枕面缺失,底座有墨书“元佑元年八月廿七日置太□刘谨记此”,元祐元年为宋哲宗年号,即公元1086年,11世纪定窑纪年器物少,该枕是北宋中后期定窑白瓷塑件重要标准器。定窑童子枕属于当时高端手工艺产品,其他窑场多有仿制,如雁北窑场的黑釉孩儿枕,磁州窑的化妆白瓷童子擎荷瓷枕(见于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河南窑场的孩儿枕等。但其他窑场胎土细腻程度逊于定窑,器物表面不及定瓷的清晰顺畅,哪怕制作工艺相同,也难以表现出同等程度的细节,这也是定窑孩儿枕独步天下的重要原因。

北宋一朝,中原政权高擎文化“复古”的武器,尽力强化以华夏史学为基础的正统观,朝野金石学由是大兴,对古器物的研究乃至仿制成为一时之盛。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定窑簋式炉、奁式炉、铺首龙耳方壶等,多是这一时期的首创,其中簋式炉形制仿西周晚期至春秋的弦纹青铜簋,样式接近山东博物院藏西周晚期“太师小子簋”;奁式炉与北京故宫藏汝窑天青釉奁式炉一致,形制仿汉晋弦纹樽;铺首龙耳方壶仿春秋至汉的金属方壶,东周方壶器身纹饰繁密,多龙耳,汉代方壶纹饰简洁,多辅首,定窑白釉方壶则是集龙耳辅首于一身,线刻纹饰既有仿古的云雷纹(3)“云雷纹”在明清时期俗称“回纹”,唐代不见,宋金较多。“云雷纹”是在北宋拟古思潮背景下,对三代雷纹有意识、有目的地重新效仿与运用。《宣和博古图录》对此的解释是:“雷纹,盖取飞龙雷雨润泽天下之象也。”、辅首纹,又有定窑传统的仰莲瓣、莲荷纹。仿古器多有局部需要模印或模制附件进行贴塑,如辅首、兽足、兽耳等。模制贴塑出现早,原始青瓷中即见此工艺,而在晚期陶瓷装饰中则为少见,定窑因仿古契机所做的贴塑工艺水平一般,与其他造型装饰相比并不突出。

通过以上仿古器可以发现两点信息:一是定窑仿古倾向于采用较简单的纹样,且在原器物基础上进一步简化,制作出的物品更加简洁端庄,我们推测与北宋晚期皇家的审美倾向有关,也可能是设计者在深刻了解陶瓷胎土塑形、刻印等特质的基础上,设计出的适合陶瓷生产的复古器物样式。二是定窑复古器并非模仿特定的时代,从西周至晋,时间较为宽泛,这一点或许与北宋金石学家对古器物的断代尚不够准确有关。曾有学者认为,北宋定窑的仿青铜礼器瓷是礼仪祭祀用品,然考古证明,北宋正式祭祀确有仿青铜陶瓷器,但大都为不上釉的陶器或素烧瓷器(4)唐俊杰:《宋陶质祭器论稿》,《杭州文博》2007年第2期;杜文:《汝窑素烧礼器、出香、水仙盆等相关问题初探》,《收藏》2020年第12期。,考古结果也恰好符合了神宗元丰元年(1078年)详定礼文所提出的“郊之祭也,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椫用白木,以素为质”(5)马端临:《文献通考》(第4册),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206页。的说法,因而,推测定窑白瓷为宫廷定制的古意风格日用器具。

2009年,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与曲阳县定窑遗址文保所共同组织了一次影响深远的考古发掘,考古队在北宋晚期,即从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至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的地层中,发掘出土了仿青铜礼器炉残片(6)秦大树、高美京、李鑫:《定窑涧磁岭窑区发展阶段初探》,《考古》2014年第3期。,底纹满饰云雷纹,主题纹饰夔龙纹,为仿商、西周早期铜器的纹饰,该件标本掀开了定窑印花工艺的一角。

在中国漫长的瓷器烧造历史中,印花工艺出现相对较晚,究其原因主要是印花对胎体要求高,胎土须极为细腻,才能印制出清晰的纹样,而这一条件却在上千年的瓷业发展史中未能被满足。定窑拥有得天独厚的优质瓷土,在唐末五代率先出现白瓷印花装饰,早期印花多在盘心等局部,面积小,工艺简单,此后很长时间未有突破性发展。而北宋晚期定窑印花工艺崛起,则是陶瓷装饰史上的重要事件,开启了定窑最负盛名的品种之一——满壁印花器的烧制先河。定窑满壁印花工艺出现的时间可能为11世纪中期,目前的考古证据主要来自辽宁阜新关山辽墓M4(1021-1045年)和辽宁法库叶茂台M23(11世纪中期),墓葬中都出土了繁缛的缠枝(娃娃)印花精细白瓷碗,而法库叶茂台的印花碗确定是采用了一钵一器、沙粒支垫的正烧方式(7)彭善国:《法库叶茂台23号辽墓出土陶瓷器初探》,见《边疆考古研究》,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0-206页。,就此可以推断,此时覆烧法尚未流行。若以上两例确实为定窑产品,则可将定窑满壁印花工艺推至11世纪中叶。然而,由于窑址当地纪年资料不足,也有学者对此持怀疑态度,认为此两处辽墓的印花白瓷碗可能是目前尚不明确的辽地窑场的精品。

“覆烧法”是北宋定窑在装烧技术领域的首创发明,对全国范围内的陶瓷生产产生了极大影响,也有学者认为时间有可能早至五代。(8)孙新民:《定陵出土的定窑贡瓷试析》,《文物春秋》1994年第3期。覆烧法包括盘形支圈覆烧法和环形组合支圈覆烧法,前者主要流行于北宋中期,装烧方式是将与瓷器同质的细胎土制成盘形支圈正向放置,碗盘类圆器口沿刮釉,覆置于盘形支圈上,外套匣钵进行烧制。该方法有效提高了薄胎圆器的规整度。环形组合支圈覆烧法是在盘形支圈覆烧法基础上改进的一种高效装烧方法,也是定窑制瓷业中最为重要的一项技术革新。环形组合支圈断面呈“L”形,使用时将盘、碗口沿刮去一圈釉,覆置于支圈承接处,再将同尺寸的环形支圈叠放在第一个支圈上,层层相叠,再装入匣钵,每一垫圈的高度只占普通匣钵高度的五分之一,节省了窑内空间,极大地提高了装烧数量。环形组合支圈覆烧法成熟于北宋晚期,流行于金代。此装烧工艺对盘碗类坯体形状有一定要求,敞口、小足、斜壁的碗类最为适合,而此类器型又是最适于满壁印花工艺的形状,此后金代定窑印花盘碗兴盛,产量极为庞大,可以说是生产工艺上下游一系列条件的变化所促成的现象。

北宋晚期,定窑划花装饰工艺流行,“素面瓷器仍是主流,但刻、划花装饰开始增多且非常流行,据对JCAT2H1出土细白瓷器的统计,素面占58.8%,刻、划花占41%,印花占0.3%;而JCAT2⑥层的统计显示,素面占43.3%,刻、划花已达54.3%,印花占2.3%。刻、划花装饰在全部器物中占如此高的比例,这是前所未见的,也是刻、划花装饰作为主要装饰技法的高峰时期”(9)秦大树、高美京、李鑫:《定窑涧磁岭窑区发展阶段初探》,《考古》2014年第3期。。这一时期的刻划花图案主要有云龙、螭龙、鱼纹、各类花卉等,装饰手法逐渐由单线斜刀刻划发展成为双线斜刀刻划。

单线斜刀刻划工艺是利用硬质刀具刻划出线条,通过控制下刀角度造成宽窄不一的轮廓线,增添图案的生动性和立体感。定窑斜刀刻划工艺往往与篦划工艺共同搭配运用。篦划工艺即利用篦梳状工具头部的多个尖齿,在胎土未干时在坯体上轻划,造成多条平行线的效果。该工艺出现于北宋晚期河北窑场,定窑、磁州窑常以此方式划出花叶、水波等细节。单线刻的器物存世不多,以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北宋刻花牡丹纹盘为例,工匠先以单线斜刀刻划的方式划出牡丹花枝基本面貌,再利用篦划工具渲染花瓣脉络细节,刻刀入胎有一定深度,釉水积于线条中,线条颜色稍显沉厚,浮雕感强。

单线斜刀刻划工艺很快被更具立体感的双线斜刀刻划工艺取代,后者是定窑工匠的首创,方法是运用双头硬质刀具,一次划出一粗一细两条线,粗线条与单线斜刀刻划工艺线条相近,细线条在其旁侧进行辅助,使得画面更为饱满鲜活。双线斜刀刻划早期运用于花卉枝干,后普遍用于各类轮廓和线条,直接影响了后世全国各地的刻划花技法。双线划花代表了当时最时尚的工艺表现形式,新工具的运用减小了工匠的工作量,刻划速度由此加快,为金代定窑刻划花精细白瓷生产数量的急剧攀升奠定了基础。此时,定窑出现一类装饰极尽繁琐的盘、碗,盘、碗内壁底部刻划螭龙纹,周侧刻划牡丹纹或莲荷纹,外壁刻三重莲瓣纹或刻划牡丹莲荷纹,刻划线条多为双线斜刀,更加凸显出繁密重工。北宋定窑螭纹源于汉代高等级纹饰——“螭虎”纹,是又一个复古指挥棒下重拾古代纹饰的案例。北宋螭纹仅见于定窑,存世量小,原料标准高,对工匠的刻划技术要求更高,从烧制技术看,表现出不计成本的信息,极有可能是贡器。(10)常樱、杨璐:《北宋定窑白瓷螭纹——纹饰源流与复古之变》,《中国陶瓷》2021年第9期。

三、划花与珍珠地——化妆白瓷装饰早期摸索

磁州窑是我国北方影响最大的民窑体系,兴起于五代,至今窑火长明,其产品以化妆白瓷及在化妆白瓷基础上创新的装饰技法为主,表现出浓郁的民间色彩和鲜明的艺术特色。北宋磁州窑中心窑场主要是位于磁县的观台窑和冶子窑,大致分为早中期和中晚期两段(11)马忠理:《磁州窑器物的造型和装饰艺术及其考古分期变化》,见叶喆民、马忠理:《中国磁州窑》(上),河北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65-77页。,早中期为宋初至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中后期为神宗即位后至北宋灭亡。北宋早中期的磁州窑处于发展阶段,从五代以来的绿斑和点褐彩,发展出划花、珍珠地划花、白剔花等工艺。

公元11世纪,民间用瓷需求量增加,然河北木柴资源告急(12)赵九洲:《古代华北燃料问题研究》,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84-92页。,各窑场从柴烧逐渐过渡到煤烧,时间约在仁宗朝天圣年间以后,至迟在哲宗朝元祐年间已然完成。燃煤的窑炉较燃柴者容积大,使得烧制大件器物成为可能。这个时期磁州窑器物样式增多,器型变大,工艺成熟,窑工们创烧出多种新的工艺品种,成就了与精细白瓷完全不同的一条化妆白瓷装饰道路,创造了北宋民间陶瓷艺术的高峰。磁州窑胎土主要来自风化、粉碎的大青石,土质不够细腻,白度很低,磁州窑工匠们便利用一种高岭石黏土岩(碱石)矿物碾成的粉末给坯体刷上一层白色化妆土,使得瓷器表面平整洁白。磁州窑胎土达不到定窑的细腻程度,不能做精细的划花,也不支持繁琐的印花,磁州窑工匠们便扬长避短,开发出划化妆土(划花)、剔化妆土(剔花)、戳印化妆土(珍珠地)等工艺,形成了对比鲜明、活泼爽利的画面,广受市场欢迎。上述工艺的共同特点是利用灰褐色、不够精细的胎体与洁白的化妆土层形成对比,避免了胎土黯淡、颗粒粗大造成的粗糙感,变劣势为优势,成为民间陶瓷粗瓷细作的典范。

磁州窑划花工艺是在施过白化妆土而未干的器坯上迅速以尖利的工具划出所需花纹,形成较深色的线条与白化妆土的对比,罩以透明釉浆,晾干入窑烧成。北宋早中期纯粹的划花装饰器物数量不多,直到北宋晚期篦划花工艺出现,划花才在装饰系统中变得重要起来。磁州窑篦划花与定窑有所不同,除了在单线轮廓中划出成排线条,作为辅助纹饰增加画面的层次感和饱满感外,还有直接以梳篦类的工具划刻整体纹饰的。北宋晚期,磁州窑牡丹主题山枕(13)庞洪奇先生根据该类瓷枕上的自名铭文推断,这种以往多被称为“叶形枕”的瓷枕正式名称为“山枕”。参见庞洪奇:《磁州窑山枕小考》,见《磁州窑博物馆·宋元瓷萃》,科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4-21页。、莲荷纹碗较为多见,划花构图饱满,篦划满地,体现了民间纹饰大开大合的气魄,而瓷胎与化妆土的对比仅限于无色系深浅对比,素净淡雅,并不张扬,又显示出文人化的谦逊感和内敛性,也反映了北宋时期社会审美受文人审美影响之强烈。

在篦划花工艺出现之前,磁州窑即有戳印小圈与划花相配合的工艺,被称为“珍珠地划花”。即运用类似麦秸秆的工具,在化妆土上戳出一个个密集的小圆点,用以衬托主题纹样,该工艺源于唐代金银器錾刻鱼子纹的传统(14)唐代以来,金银器装饰中以錾刻珍珠圆点为“地”,烘托出各式图案、花卉禽鸟、神仙瑞兽、人物场景的做法非常普遍,北宋时期陶瓷制作直接“拿来”,成就了珍珠地划花工艺。,出现于北宋早中期,北宋中后期较为流行。珍珠地工艺对技术要求较高,工匠们需要在戳珍珠地和划花完成后,用蘸、浇或涂抹等方式,将有色土浆覆盖整体画面,待其半干,再以平刀刮去土浆,仅留在刻线中嵌入的颜料。刮的过程要避免剔掉化妆土层,这是珍珠地划花工艺流程中最难的步骤,该步骤加强了釉面底色和图案线条的深浅对比,画面感更加突出和强烈。

11世纪中期以后,瓷枕在北方地区渐趋流行,珍珠地划花工艺在河北、河南、山东各地窑场的瓷枕上得到了升华,装饰画面完成了从单一图案式到图案式与文字式、场景式并存的发展历程。通过纪年器物的排比可以看出,瓷枕的图案式装饰风格流行于公元11世纪中期偏后,早期珍珠地划花装饰多为卷草、花叶、球路纹等,图案化特质明显,北宋中后期,磁州窑器物,尤其是瓷枕纹饰中,又发展出了文字、场景等装饰品种。在1987年北京大学考古系与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对观台窑址的考古中,从北宋中晚期地层发掘出双勾楷体文字装饰的两件珍珠地划花山枕残器。其中一件枕面刻划“福德”两个大字,两边装饰卷草纹,另一件枕面刻“福德枕壹隻”。文字枕的出现反映了这一时期文教普及的现实情况,识字人群扩大,整个社会对文字的情感逐渐深厚,百姓以实际行动将文字落实到了包括寝具在内的生活的各个角落。

四、剔花与白地黑绘花——磁州窑独步天下

北宋中期,磁州窑始创了一种适合化妆白瓷的装饰工艺——白剔花。该工艺通常被称为“白釉剔花”或“白地剔花”,然而,其所用的釉通常是透明的,白色来自白化妆土,故称其为“白釉剔花”不够科学。观其画面,作为背景被剔掉的是白色化妆土,“地”不是白色,而是胎土本身的颜色,因此“白地剔花”一词就更不准确,本文暂且称之为“白剔花”。白剔花是在稍干的器坯上施一层白化妆土浆,趁其未干时以竹、木等光而尖的工具迅速划出花纹,并以扁铲状工具将花纹以外的白化妆土铲剔掉,后施罩透明釉料,晾干后入窑高温烧成。白剔花是化妆白瓷特有的装饰工艺,与划花工艺一样,也是利用了胎土颜色不够洁白的特质,通过剔刻化妆土,令黯淡的胎质与白色化妆土形成深浅对比。白剔花工艺图案切剔轮廓清晰畅快,表现自然天成,具有浮雕的艺术效果,是磁州窑引以为傲的装饰技法。1974年,辽宁法库县叶茂台M7出土了一件白剔花长颈瓶,研究人员认为墓主的下葬时间应在辽圣宗时代(983-1031年),有可能在澶渊之盟略后(15)曹汛:《叶茂台辽墓中的棺床小帐》,《文物》1975年第12期。,那么墓葬中的长颈瓶即是最早的剔花产品之一。同类的剔花长颈瓶在邯郸市博物馆还有两件,记录为当地墓葬出土,从侧面证实了磁州窑这类剔花产品曾作为高级工艺品远销(或供、或交换)辽地。

北宋磁州窑的白剔花纪年器物有河北博物院藏北宋政和八年(1118年)白剔花芦兔纹八角枕,侧壁毬路纹,胎土拼合拐角处出筋呈竹节状,枕面装饰芦兔纹。类似的八角竹节瓷枕除上述兔子与芦苇组合的场景之外,还有主题为图案或文字的瓷枕,如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藏白剔花缠枝花纹枕,深圳望野博物馆的白剔花“忍”字枕等。事实上,北宋晚期是民间工艺美术装饰由图案向文字、场景过渡的时代,文字作为装饰,体现了社会教育程度的提高和识字人群的扩大,而场景装饰的出现,则显示出人们对自身生活环境的自觉关注与观察。回到政和八年白剔花芦兔纹八角枕,枕面是一幅表现自然环境生机勃勃的“秋野芦兔”场景,然而这场景又是程式化的,相对固定的,周围草叶风动,居中的动物可以变换,样式籍此层出不穷,则是民间智慧的体现。各类饶有趣味,生活气息浓厚的磁州窑枕面装饰,反映了北宋磁州窑工匠对日常生活中瞬间画面的采撷能力。

北宋晚期,磁州窑剔花品种进一步发展,在此前含蓄、柔和的白剔花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了对比强烈的白地黑剔花装饰工艺。白地黑剔花工艺是在施好白化妆土的坯胎上,再施一层以斑花石为主料的黑化妆土,待稍干后,划出花纹图案,用平刀将花纹外的黑化妆土剔掉,留下白化妆土,再上透明釉烧成,由于剔除上层黑化妆土的操作难度相当高,多有剔除后再补绘白化妆土的情况。白地黑剔花器物代表了北宋磁州窑最高的装饰工艺技术和艺术水准。现藏日本白鹤美术馆的白地黑剔花龙纹梅瓶和美国纳尔逊博物馆的白地黑剔花龙纹敞口瓶,画面上龙爪遒劲,龙鬣飘飘,剔刻细致精美,可能是当时进贡皇宫或王府的高等级器物。另一著名的白地黑剔花鹊登枝枕现存日本出光美术馆,枕面图式承自当时朝野流行的折枝花鸟画,老枝横斜如闪电,上立一炯炯有神之八哥鸟,匠人主动摒弃了土地、水云等背景,直接突出主题,表现手法老辣,线条嵯峨成熟,代表了磁州工匠技艺的最高水平。此外,东京国立博物馆的白地黑剔花牡丹纹山枕值得一提,枕面以黑化妆土为地,底色黑暗如漆,画面中心的折枝白牡丹花如一束白色的光,是较为少见的黑地白剔花工艺。

黑与白两种颜色彼此的映衬与成就是艺术表现的常用方式。北宋末年,高度发达的市场经济呼唤效率更高的装饰技法,磁州窑最负盛名的白地黑绘花应运而生。白地黑绘花俗称“白地黑花”,是磁州窑最具代表性的装饰品种。创作方法是在白色化妆土上,以毛笔蘸取高含铁量的花斑料进行书写或绘制,再罩透明釉入窑烧制。白地黑绘花与传统的笔墨书写、绘画方法一致,较以往的剔、划、珍珠地等工艺更为简便,极大提高了装饰效率。一经出现,便被全国各地窑场竞相模仿,不但成为大江南北“磁州窑类型”瓷器最典型的装饰方法,也奠定了后世青花、五彩等毛笔绘制类装饰工艺的基础,磁州窑更是为元代青花瓷异军突起积累了人才、技法乃至纹样等资源。

白地黑绘花的出现是北宋文教普及的结果,拿起毛笔的人越多,白地黑绘花工艺便越深入人心。同时,该工艺也在一定程度上通畅了民间思想的表达渠道,装饰器物承载了民众生活理想,体现了民间审美趣味,反映了真实的历史细节,成为今天研究北宋民间风俗、理想、好尚等最鲜活的实物资料。

结 语

北宋河北地区是全国最为重要的陶瓷产地之一,定窑的精细白瓷和磁州窑的化妆白瓷都是中国古代瓷器最杰出的代表。北宋二窑场技术先进,装饰工艺不断创新,艺术风格单纯素净、大气沉稳,映现出北宋社会的精神和文化面貌。可以说,无论在精细白瓷还是在化妆白瓷的装饰体系上,河北地区均领先于全国其他地区,二者又在官方、民间两重维度上代表了宋瓷艺术的极高境界。正因如此,不但宋元时期国内形成了为数众多的定窑系、磁州窑系窑场,还奠定了元以后景德镇纹饰单色釉,以及青花、五彩等装饰品种的工艺基础。两窑产品作为出口贸易瓷远销世界,在西班牙、肯尼亚、埃及、俄罗斯、印尼等地的考古出土(出水)中都有河北白瓷的身影,其装饰风格更是对高丽、日本、安南等国的陶瓷产生了深远影响。北宋以后,金人占据了定窑、磁州窑窑场,陶瓷仍站在宋瓷的基础上,沿着前代创设的工艺轨道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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